犯糊涂的父亲

花拉拉

这几年，我发现父亲越来越爱犯糊涂。

那那天回家，父亲既神秘又兴奋地拉我过去看“宝贝”。我一见他仿佛占了大便宜的表情，心里就有点七上八下。果然，冬天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一个崭新的智能音箱上面。父亲愉快地笑着絮絮不止：“看这棒不棒？我拿家里的旧音箱换的。全新！看，还会和我说话呢！天猫精灵，今天天气怎么样？”

我的脑袋“嗡”了一声，我家有一个三十年前出厂的老音箱，音质非常好，在旧货市场上基本可以当古董卖，用《无间道》里梁朝伟对刘德华说的那样形容再恰当不过：高音甜，中音准，低音沉。可是父亲大手一挥就任性地换回个“天猫精灵”。

虽然心里不满，我并没有对父亲发脾气，换句话说，我习惯了他的“交换”。

我给他买的最新款皮夹克、牛筋底大头皮鞋、名牌保暖内衣，他有不喜欢的就拿出去和人交换，于是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件真皮夹克换回来一个仿版军大衣;大头皮鞋换回来一双迷彩的胶鞋;保暖内衣换回来一身艳丽无比的红秋衣……

每次看到这些“战利品”，我都觉得父亲做的是世界上最糊涂的生意，但我不敢说，因为涉及到“钱”！我怕他觉得我不舍得给他花钱，嫌他浪费。

我只敢在他省钱时发脾气，父亲虽然以物易物一掷千金，然而提到省钱，他若甘居第二，我家绝不会有人敢当第一。

“音箱交易”的当天中午，我因为心情恶劣不想做饭，心血来潮叫了一次外卖。吃完收拾桌子，父亲将一次性餐盒全部留了下来，原以为他想用它们做便捷的小垃圾桶，隔几日再回家却发现它们已经是家里的正经餐盘了，这次用完，洗洗干净下次再用。

一次性筷子和挖酸奶用的一次性勺子，到了我家也休想工作一次就下岗，都老老实实站在筷笼里，以随时待命的姿态等着父亲下次临幸。

这让我非常头疼。

我不止一次借著打扫卫生的名义，将父亲的一次性餐具统统清理掉。

一边清理一边耐着性子同他讲道理：“这是一次性筷子，表面不光滑，藏着的食物残渣很难清洁，非常不卫生。”

我用指甲刮了一下筷子的表面，给他看筷子上被辣椒染上的洗也洗不掉的红色，毫不犹豫地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这种一次性塑料勺子，不能被高温消毒，也不能用它吃太热的东西，反复利用对身体不好。”说完我把一次性餐勺也扔了。

扔筷子时，父亲的身体往前倾了一下，似乎想阻止却又忍住了，但看着干干净净的一次性餐勺也被丢弃，他忍不住了，像小孩救出心爱的玩具一样，竟将它们从垃圾桶捞了回来，并皱眉训斥我：“好日子过多了吗？要勤俭节约知道吗？”

不值钱的当成宝，值钱的大手一挥就送人。我一下子发火了，这段时间忍了又忍的话全倒了出来：“光一个音箱就‘勤俭节约’出去我半个月工资，如果您再被一次性用品‘勤俭节约’到医院，那才亏大了呢。”

发完火，我看也不看父亲一眼就走了。那几天，我一直不开心，为自己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自责，也为精明一世的父亲最近总犯糊涂而伤感。

我原以为只有我有类似的苦恼，那天参加同学聚会，一群30岁+ 的女同学围坐一起谈家庭、聊育儿，不知是谁冒出一句：“都说小孩难管，其实老人才难管呐！”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竟都有共鸣。

同学娟说：“我爸我妈越老越爱吵架，一天到晚有好日子不过，非要互相找茬！”

同学琳说：“我爸爱囤保健品，退休金一半进了药店，一半进了骗子的口袋。无奈的是，我说破天他也听不进去一个字！”

同学淼说：“我爸爱管闲事，看见遛狗的人不栓绳都能和人家吵起来，害我一天到晚为他担心！”

只有同学茜保持沉默，听我们说这些还红了眼圈。

茜的父亲已经去世了，他生前也非常不让人省心，别人的父母犯糊涂也就损失点钱、惹点小麻烦，茜的父亲则是糟蹋自己的身体。他有糖尿病却不注意饮食，不但对低糖的警告毫不放心上，还瞒着家人去外面吃肉喝酒，常常吃完喝完马上就往医院跑。茜百般劝说不管用就控制他的零用钱，同他吵架，一度闹得父女关系非常紧张。

在父亲住院的那段日子，茜陪护时也采取强硬态度，父亲要吃红烧鱼，她坚决不同意。为此，她常常自责到流泪，因为父亲就是在没吃到红烧鱼的那个晚上静悄悄地“走”了。

茜的故事让我们这群刚刚还在吐槽“老小孩儿”的同学都沉默了下来，每个人心里都刮过一场风暴。

当父母老了，我们总会情不自禁地把他们当孩子看，希望他们过得顺遂、过得妥贴、不受侵害、不走弯路，却忽略了这样一个道理：每个人最大的幸福是“自由”，每个人都有“试错”的权利。

这不禁让我想起《格林童话》中一则故事《走好运的汉斯》：有一个叫汉斯的年轻人为地主做了7 年的长工，换得了一大块金子。在扛着金子回家的路上，他觉得金子太沉重，便用金子换了一匹马，接着他又依次把马换成了牛，把牛换成了猪，把猪换成了鹅，把鹅换成了两块磨刀石……

用世俗的眼光看，汉斯绝对是个傻瓜，可当我们换个角度去看问题会发现：每一次，他亏本儿地去交换，都是自己做主并极其开心的。别人眼中的傻瓜行为，恰恰是他自己的“心想事成”。

想到这，我忽然明白了父亲的那些交换，也明白了智能音箱和那些一次性餐盘，它们也许并不是最理性、最健康的选择，却真实地代表着父亲自己做主的自由，自己做主的快乐，以及勇于“试错”的权利。

想通之后，我低头看了看时间。

这正是父亲吃晚饭的时间，我想我该回家看看了，上一次我还没来得及听他讲智能音箱的故事，而且很久很久都没帮他洗过碗了，虽然极有可能再次遇到一次性餐具，但这一次，我不介意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