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从贝壳雕成的酒杯里
看见你年轻时的倒影
听你的情歌,识你的情人
想那些滚烫的岁月
寒流袭来
巨大的冰块里
有颤抖的玫瑰
云雀尸体
贝多芬的耳朵
肖邦双手
玛丽莲·梦露的红唇
一个来自东方的女孩
在马丘比丘高峰上
用汉语朗诵你的诗
驼羊的眼睛
为陌生的音节而亮
石头的城堡
嵌入古老的文字
组成华丽的篇章
在我的祖国
你曾经是传奇
你在中国旅行的时候
还没有我啊
但我仿佛为此而生
站在你的床边
想象你沉重的呼吸
和老年人的气味
烟草、酒精、磨损的牙齿
你床头的裸女见过
你的裸体
壁上的图画
窗外的茫茫大海
沙滩上的仙人掌
都如我梦中所见
没有白帆从海上来
但曾经来过,曾经
那个羚羊般的女人
明天也许就来,希望
如同一包晚到了六十年的礼物
液凝成晶,晶化为尘埃
大海是人民的,因此
鱼与盐也属于人民
革命让女人变成
革命的女人
革了男人命的女人
与革了女人命的男人
聚在这里饮酒、写诗、恋爱
生出革命或反革命的后代
在这座黑色的岛上
黑色的别墅里
洋溢着革命气息
和爱情的黑色泡沫
只有这种地方
才能安顿你的,也是我的
嚣张的灵魂
玫瑰的花瓣泡在酒里
鱼在盘中战栗
我对你的烟斗与酒杯起誓:
我会想你,想你的
鸭舌帽与硕大的鼻子
我猜想你是
歪着头接吻的情种
现在是半夜
京师学堂里悄无声息
窗外的鹊巢里
喜鹊在呓语
我用沾了清水的绒布
擦拭你的铜像
鼻子眼窝与耳轮
月光如水
送来美洲的孤独与记忆
弯腰时我听你冷笑
抬頭时你面带微笑
仿佛我是铜像,而你是
铸造铜像的匠人
不是我擦拭你的脸
而是你点燃我的心
庚子春,京师学堂只余一人。夜半时常与大厅中的聂鲁达铜像对话。忆起己亥春访问秘鲁、智利参观聂鲁达故居情景,遂作此类诗文字,抄供方家两哂。
辛丑寒露后二日
地砖明亮,多肉的倒影
仿佛浸在水里
夕阳落照
仙人掌在镜中亭亭玉立
林小姐在书里暗暗悲泣
当心它的刺扎进你的纤指
提防她用泪还你
最怕红楼梦里人
诗也许可以止痛
挑刺时,有人引弓如满月
刺出来了,爱
趁隙而入
你对镜踏车
挥汗如雨时
我在万里之外读你
你的梦犹如蹦跳的马驹
我的诗写在
最安静的地方
如同新剖出的珍珠
如同名叫翡翠的生蚝
如同刚脱壳的金蝉
如同在诗里鸣叫的螽斯
我用目光吻你的汗珠
大海是泪与汗的混合
从高楼的缝隙里
你望见黄色的海
我看到白色的你
月是故乡明
海的对面是故乡
我的牧歌荡漾在
你钓蛙的池塘
洗尽铅华,唯余一双红唇
在醉蟹与牡蛎的汁液里
佛系土崩瓦解,池塘里
被放生的海龟
背负着保佑你的重任
诅咒着你
回忆海水的滋味
牛不反刍
你用鞭杆敲它的角
用尿呲它的鼻孔
一团草返上来
牛眼洋溢着咀嚼的喜悦
老人夸你:这个傻子
女人不愿生育
你讲述杀羊羔的春天
噩梦般的故事
让她们掩面哭泣
宫门大开,放孩儿们进来
女人夸你:这个傻子
当众人哭时
你竟敢笑
当众人笑时
你竟然哭
众人骂你:这个傻子
当装傻成为时尚
傻子却要装聪明,于是
真傻的和装傻的打成一团
装傻的被打成傻子,从此
大家都装聪明人
我走到语言的尽头
听懂了鸟的鸣叫
我走到颜色的尽头
看清了花的本質
我走到生命的尽头梦见初生的婴儿
我走到爱的尽头
遇到了母亲
在狐狸的小巷里
有虎豚和鲸鱼的酒馆
烧鸟和烤鸭的壁炉
还有荞麦面与天妇罗
咖啡馆与澡堂
花、草、树
还有一切的一切
红灯笼在细雨中
释放轻盈的诱惑
五彩缤纷的口罩
遮住行人的脸面
目光刺痛了目光
戴口罩的人都像狐狸
戴着口罩
在狐狸的小巷里
所有的气味纠缠不休
在雨中演绎成失恋的哀歌
未被嗅过的气味
幽怨地低唱着:
来呀,人们,来嗅我
天哪,他喊叫
摘去口罩的瞬间
气味的交响乐轰然而起
在小提琴的位置上
是姑娘沐浴后的体香
婴儿的奶味如大提琴的轰鸣
低音大号是老人的气味
缓慢重浊而悠长
狗味如小号
猫味如圆号
鱼味似竖琴
石头之味,如木琴般清纯
如果说玫瑰香气似短笛
那竹叶清香便是长笛
那吹黑管的少女和她的黑管
恰似那薰衣草与薄荷的气息
……
他闭上眼睛
泪流满面
在狐狸的小巷里
五千年历史涌上心头
因为有嗅觉,所以有气味
因为有气味,所以有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