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
年轻时我在大阪游学,有一次白天去奈良玩,晚上回到近铁难波站。难波是大阪南部的交通枢纽,汇集了JR、地铁、南海电车、近畿铁道等。我租的房子在道顿崛附近,著名的美食街后面。我一般都是在这个站出来,步行回去。心斋桥、日本桥、黑门市场这些地方总是有很多游客,这天下起小雨,中央区的路多是狭窄、交错的石路,又铺了一层雨上去。当时我没带雨伞,沿着湿滑的路,来到附近的一个小门庭里避雨。过了一会儿,稀稀落落的几个中年人,议论着什么,从一个门口走出来。那地方不像是艺术馆,更像一个小酒吧,门口连牌子也没有见到。门口相连,容纳两三个人并排站着的幽深走廊。我走进去时,很多人扭过头来看我,我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服被雨滴打湿了一些,有些地方布料粘在皮肤上。当我抬头,目光扫到满墙的裸体照片时,再离开会显得更尴尬。在日本,这种小型的私摄影展很多,但在大阪似乎很少见到。大阪有点像过去的中国,比较保守。我一个学电影的,面对艺术,不该是这个心态,于是站在那里,一边向前走去,一边盯着照片看,尽量不管旁人眼光。我甚至在一张照片前,注视半天,走了一圈,然后出来,像往常一样经过回家路口的红绿灯。“打扰一下。”我觉得身后传来的声音是在叫自己,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一个陌生男孩紧盯着我,“有什么事?”我日语不错,我觉得他听得懂,但我觉得他试图避开我的视线,我又问,“小伙子,你有什么事?”他仍半低着头,声音比刚才坚定:“对不起,跟我玩玩吧。”我站在马路边,一时不知怎么办。那个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男孩异常平静,我恍然觉得这事可能有些严重,于是冒出一句:“抱歉,我现在很忙……”其实,没什么好抱歉的,正好绿灯亮起,我匆忙逃开就是了。那一刻我的脸好像红了。
这一幕我回国后一直记着。可我想不通,我的脸为什么红呢?我没有生那个男孩的气,那孩子脸上是一种确认,他坚定地问我。可能是我看摄影展的行为影响了他,他觉得我应该怎么怎么样,事实上那夜回到道顿崛住所,我洗完澡,在浴室里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好久。是的,自己和以前不太一样了,甚至和今早出门前的脸也有区别。一天的时间在脸上沉淀在细微的皱纹里,改变了纹路的走向。左眼下的一根皱纹特别深,主要是颜色重,有点脏,我用洗面奶使劲搓,可是没用。这条皱纹保持着流畅的角度,在眼角消逝,好像穿入了眼球。我靠近镜子,使劲看了看自己的眼球,当然什么也没看到。皱纹消失了,而不是去了哪里。这根皱纹没有像其他细纹一样,随着保养和清洗而离开了我。
喏,你看!就在这儿。
她愿意把皱纹指给我看,我多少有些奇怪。照理说,第一次见面,一个知名制作人不会这么好接触的。很多圈子里的人因为没有合作,像她所说的其他皱纹一样,在我的生活里消失得一点痕迹也没有。这也是我对她印象深刻的原因。她说过一句话,我记到现在,“电影儿是病,药是更多的电影儿。”以前听一些前辈导演说过类似的话,但我不太理解。他们劝我少看电影(尤其评电影更要命,别人拍得好坏没有那么多理性),那和你要做的东西没关系。你不是那个人。你这个人决定你能做什么。
我一直在纠结自己能做什么,上面提到的女制作人就是最纠结的那段时间认识的。她为一部商业电影找团队,通过一个导演要到了我的电话,约见一面。她之前做的电影我都看过,觉得见一面,即使不合作,也是荣幸,就去了。
见面地点在兆龙饭店一层咖啡厅,我地铁过去,从团结湖站出来,出门发现外面居然在下小雨,快步跑进饭店大门时,远远地,看见她在咖啡厅西南角的座位上,似乎正在翻一些剧本(我之前在网上搜过她的照片)。我接近她,直到她看我来了。我伸手,她轻握了一下,让我坐下等等。她比我想象中年轻,在室内戴着墨镜,可能是习惯吧。我没觉得有什么特别,自己中午和别人谈事没睡太醒的话,也常这么干。过了一会,我看她弄完了,刚想说话,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打扰一下。”我觉得身后的声音是在叫自己,便回头看了一眼。一个男孩紧盯着我,“您需要点什么?”他问。
哦。我才反应过来,男孩可能是在交接班时没有穿工作服,我赶紧点了一杯拿铁。女制作人朝我笑了笑,笑出了声,然后她说,重影了!她的南方口音很重。我有些好奇,重映?什么重映?然后就是开头的那个故事了。
这是一个回忆,后来我们一直没有再见过。再次看到她的消息是在微博上,很多明星纷纷发文回忆她的事,表示哀悼,一些网友也对她的突然去世表达了深深的怀念。
那次,我们见面聊了一大堆,我记得她問我喜欢什么电影,我忘了说的是哪个,反正是人尽皆知的经典吧。然后我们吃饭时,聊到电影该不该有是非观。比如一个人杀人,越血腥越刺激,警察调查与杀人者斗智斗勇,双线并行,观众觉得怎么爽呢?观众喜欢恶人,那代表一种生活里的特例,它成功逃脱了,大家会觉得平淡生活萌发了生机。好多早期的好莱坞警匪片都这么拍,然后观众叫好,票房大卖。我当时好像认为,电影里有是非观,至少我想拍的那种电影有,不是什么好看就能拍的。她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点什么,我记不清了。我们还聊过一些经典电影,就是随便聊。“电影儿是病,药是更多的电影儿”就是在这个氛围下说的。后来那个戏她没找我合作,也是因为这次见面她并没有表现得那么像在找合作伙伴。
同样是在兆龙饭店,就是在前半年。我不记得具体事了,好像是见一个演员。我在那里聊完,自己从咖啡厅出来,从团结湖地铁口,迎面出来一个黑风衣、里面是浅灰色短裙的女孩(这个打扮在三里屯这片不算什么),淡紫色的头发在小雨里飞舞。那天我没什么事,下意识地跟了上去。为避雨,我们俩走在楼边的小径上。到处都是写字楼,每个写字楼的间隔之处,都透着一块落雨的天空。我们往前过了三四块天空,来到一个电梯入口。电梯入口是玻璃搭的。雨比之前大了许多。
电梯入口对面开了一个画廊似的店面。忽然,黑风衣女孩跑了进去。画廊的门是透明玻璃。我站在原地,望得到画廊里面。黑风衣女孩不时离远一点,低头沉思,不时探身,在里面绕了一圈,最后停在一幅什么画前面——我使劲探头,企图看见画的内容。这个角度刚好是盲区,我把头从雨里缩回玻璃顶下时,女孩仍在那幅画前凝视。
这时,电话铃声吓了我一跳。我接起电话,是一个女声:你好,我是小爱,你先别挂……听我说完,我身高一六七、大眼睛、瓜子脸、性格也好,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男朋友,你要不要和我聊聊?也许我们就能走向未来的幸福生活了……
还有呢?我问。
啊?女孩在电话里发出这么一声。之前的语调、均衡、机械感,我以为是电脑AI的录音。我在很多地方听过类似的话,后面应该还有电话、网址,或者点击上方进度条的请求,所以我才这么问。
你说完了么?
对方沉默一会儿之后,说:对不起,打扰了。
从饭店出来到现在的这一幕,我觉得有意思,收起电话时,画廊里的黑风衣女孩已经出来了。她站在门口,似乎是在考虑向哪边走。雨一直下。有那么一刻,我真想走上去,跟她说点什么。紧盯着她?还是半低着头?困难的是说点什么。她站在对面,我站在电梯的玻璃入口下,有段时间,我们都没有动。她的脸是那种年轻的,有些过度化妆的感觉。淡蓝色的眼影晕开了。有趣的是她身后那个玻璃门里也出现了自己。我看她时,也看到了旁边的自己。
哪个男的平时老看自己啊?看着看着,内心也没那么平静了。事情本身不难,难的是你想去做,却没有理由那么做,但是你想,你真的想,非常想。人在生活里能做的东西不多,大部分都是等。那时候,就是等眼下这场雨停——随时会被女孩离去而终止的等待,无限接近,又在玻璃门上我们几乎“依偎着”的距离里,功亏一篑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