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暖记

2022-01-22 01:56蟠桃叔
读者·原创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蜂窝煤暖气炉子

蟠桃叔

小时候,我住在淳化这个山沟里的小县城。冬天,北风呼呼地刮,没暖气,取暖需要烧煤,生火炉。

那时都住筒子楼,一家人挤在一间房里,空间狭小,一个火炉供热,基本可以熬过冬天。

一入冬,我们就从木板床底下把收好的炉子和洋铁皮的烟囱扒拉出来。炉子拾掇好搁在屋子当中,套上一节一节洋铁皮烟囱,长长地伸出屋外。烟囱不光往外冒烟,还吐“黑痰”,滴在地上日积月累积起一座黑“冰山”,有碍观瞻不说,还绊脚。所以,讲究的人家会在烟囱口挂一个罐头瓶,又干净又文明,定期清理就是了。

生了炉火,屋子里暖和起来,人就像滚水沏茶,舒展开了,不再缩手缩脚。暖和了就可以养水仙,没有水仙就在窗台放个碗,加半碗水,放白菜根,几天工夫也能开花。竹门帘也换成暖帘,舍不得一丝热气散出去。谁进门关门迟了,都要被骂“不长眼睛长尾巴”。

炉子生了火,不光可以取暖,也可以做饭。

下挂面,不调盐,挖一勺油炒的葱花,柿子醋调酸,再卧俩荷包蛋,就是一顿好饭。

蒸馍,一出锅趁热、趁暄软,夹油泼辣子,夹白糖,夹油渣,或者啥都不夹,都香。

熬玉米稀粥,“吃稀粥凭菜”,配菜一是炒洋芋,二是酸黄菜,三是凉拌胡萝卜,胡萝卜里得调辣子。

还能打搅团,“搅团要好,七十二搅”。

吃饭时端大老碗,围着炉子,呼噜呼噜,这才叫热乎饭。

吃完了,锅换成大铝壶。炉子上永远坐着热水,咕嘟咕嘟,喝个茉莉花茶、冲个麦乳精自不必说,洗脸、烫脚也方便得很。

还能吃零嘴儿,在炉子上煨个红薯、烤个馍片什么的。核桃、毛栗子也放炉子上,随吃随取。

吃完的瓜子皮、花生壳往炉子里塞,当柴烧了。橘子皮也丢进去,散出很醒脑的香气。哪个小孩把糖纸丢进去,塑料烧焦的臭味弥漫出来,那就要挨打了。

女孩子洗了头发,没吹风机,端个马扎过来凑到炉子旁边烤边梳,满屋子散发着热烘烘的洗发膏气味。

晚上睡前要封炉子,火苗压到最低,才能确保一觉起来炉火不灭。这样一来,如何暖被窝是个问题。

最早我们家用过电褥子,除了用来暖被窝,还把盆子放在暖烘烘的电褥子上,被子一捂,发豆芽,酿醪糟。冬天喝醪糟,浑身热乎乎的。做一大盆,吃不完就给左右四邻送去。后来有一次我们家电褥子起火,烧掉了半床褥子。自此之后,我家就改用暖壶和暖水袋,每晚睡觉前就多了一个灌热水的工作。暖壶是黄铜的,灌上热水,极烫,得套上布罩子;暖水袋是橡胶的,储水少,到半夜就凉了。大肚皮的暖壶最争气,早上起来,把暖壶的水咕咚咕咚倒进搪瓷脸盆,温温的,刚好洗脸。

火炉灭了,就去邻家借火。拿自己家一块未用的蜂窝煤去换人家炉子里燃得正旺的蜂窝煤,用煤夹子夹住,小心翼翼地拿回来。那时经常停电,有时是跳闸,有时是缺电、限电。《血疑》里的幸子和光夫好上了没?《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和黄蓉好上了没?唉,多好的电视剧啊,看不成了。于是点上蜡烛,一家人围着火炉子开始乱谝。

烛光昏黄,炉膛炙热,喝茶的喝茶,嗑瓜子的嗑瓜子,还有织毛衣的—摸黑织,飞快,什么美国大平针、粗针大麻花,技术没的说。一家人说一些家长里短的话,有表演欲的娃就背几首唐诗、唱几首歌。父母一高兴,从柜子里翻出藏起来的大白兔奶糖,停电之夜也就成联欢会了。

我上小学四五年级时,家里的住房条件改善了,搬进了县城最早建起来的单元房。因为要接老人过来一起住,特意选了一楼,用水泥给老人的屋里盘了火炕。烧炕在屋外,填煤、掏灰不会脏了屋内。老人睡了一辈子炕,自然欢喜。我睡过一次,烙饼一般,实在受不了,半夜跳起来,逃了。

新房面积是大了,取暖却成问题。一个火炉不够用,又不可能每个房子都生一个火炉。所以,一到冬天就遭罪了。出门穿棉衣,在家也穿棉衣,一家人都爱往火炕上坐。坐上去,冻成冰棍的屁股和腿就缓过来了。

那时的淳化真冷啊,一下雪厚厚一层。我家门外当时有一处空地,存放着石人、石马,還有一个据说是金代的大钟。雪后,石人、石马和大钟都顶着积雪,像一幅寂静的图画。

舅舅住在距离淳化80公里外的省城西安。一年冬天,我随父母去舅舅家,当时我上小学三年级。一进门,舅舅就招呼我们脱衣服。我没有反应过来,心想,我是来你家洗澡的吗?

后来才意识到,舅舅家里暖如春,不脱厚衣服,热得坐不住。我瞅见屋里的暖气片,暖气片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此外,我还发现,舅舅家的小表妹还有手炉。手炉小巧玲珑,炉内放炭,外面用布袋包好,捧在手里很骄傲地去上学了,可以暖和整整一天。我羡慕得不行,城里娃真幸福,又是暖气,又是手炉的。

后来,我们淳化的家也装上了自己烧的土暖气。自己烧小锅炉,给每个房间连接了暖气片。可惜效果不好,吃煤吃得厉害,温度却上不去。一摸暖气片,不冰手而已。

后来到西安读书,欢欣鼓舞,心想这回有暖气了。结果教室有,宿舍并没有。四号宿舍楼最早是研究生住的,个别楼层有暖气,还不热。等我离校后,新校区拔地而起,宿舍条件好了,统统装了暖气。唉,你说我这命。

工作后,在城中村熬了5年,没暖气,冬天依旧生炉子。打个电话蜂窝煤就送来了,整整齐齐码在窗外的墙角,一块不过两三毛钱。城中村的东西一向价廉物不美。煤气罐里的气永远灌不满;蜂窝煤煤少土多,根本烧不旺。

记得一年冬天,在珠海教书的妹妹和她的一个女同学搭伴回西安,来找我。她俩鞍马劳顿,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我安排她俩在我床上眯一会儿,怕冻着她俩,我还特意加了块煤。结果,等我出了趟门回来,她俩头晕目眩,瘫在床上—煤气中毒了!我赶紧开门、开窗,冷风窜进来,两人狠狠打了个喷嚏,这才醒过来。我悬着的心也落地了。

婚后,我搬到媳妇单位的家属院住。供暖期我在家穿短袖,像过夏天。真正的夏天里,我媳妇不爱开空调,我热得没办法。所以我爱西安的冬,而惧怕西安的夏。

我妹后来考上了淳化老家的公务员,告别珠海,回淳化了。如今淳化整个县城都通暖气了,而且供暖日期比西安还早十来天呢。但是在我的记忆里,淳化永远是没有暖气的。尽管如此,回忆起儿时淳化没有暖气的冬天,还是觉得寒冷中满是温暖和热闹,令我无法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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