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 华
(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北京 100081)
叶舒宪运用文学人类学四重证据法从玉文化尝试解释《礼记》所述的夏人尚黑、殷人尚白、周人尚赤:用琼玉即红玛瑙流行解说周人尚赤说,用玄玉或墨绿色蛇纹石玉器流行解说夏人尚黑说,并上溯至夏代之前龙山文化和仰韶文化用玉,再用殷墟妇好墓出土玉器中白玉和青白玉增多现象解说殷人尚白说。[1]胡新生认为:战国时代儒家提出“周人尚赤”是夸大周人习用红色牺牲等个别事实构拟一种假说,与西周春秋时代战旗尚白、礼服尚黑历史实际相抵牾;董仲舒等人的补充说明已陷入不顾史实随意演绎的误区,因此秦朝开始之前并不存在“秦尚黑”类同制度,“周人尚赤”是基于错误理论的预设,没有太大参考价值。[2]然而,考古发掘与研究表明周人尚赤绝非习用红色牺牲等个别事实,周代礼服不只是尚黑而是“玄衮赤舄”,这与战旗尚白也并不抵牾,周代亦使用红旗。周代红玛瑙流行只是周人尚赤物证之一方面,与此密切相关的另外两个方面是朱砂和红漆的广泛应用。朱砂和红漆均不始于周代,但不约而同在周代流行,这是周人尚赤的重要证据。天然生漆呈乳白色或褐色,加入朱砂之后出现红色效果。此外丹书、彤弓均与丹砂有关;丹书、彤弓亦是周人尚赤证据;玄衮赤舄、骍马彤车亦是周人尚赤体现。周人不仅能分辨黑、白、赤、青、黄五正色,还认识到了间色,赤确是周人偏爱之特色。“周人尚赤”贯彻了周代贵族一生,体现在许多方面。不同朝代不同民族不同阶层颜色崇尚确有差异,夏朝流行黑色,商流行白色,周朝流行红色,其后三色并行,红色更加突出。本文综合论证周人尚赤,前有羌后有楚,汉人继承了尚赤传统,发展成了中国红。因此,周人尚赤不仅有事实根据,还有理论解释。
《孟子》《庄子》都说到周人建国之前就知道珠玉比犬马皮币更重要,《毛诗正义》卷十六更详细:古公处豳,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君子,不以其所养人而害人。二三子何患无君?”去之。逾梁山,邑于岐山之下。豳人曰:“仁人之君,不可失也。”从之如归市。
周武王灭商以后分封诸侯,按照诸侯与周王室的亲疏关系和功勋大小分为公、侯、伯等爵位。这种等级关系体现在青铜器的使用上,即周天子用九鼎,诸侯用七鼎,逐级递减依次为五鼎、三鼎、一鼎。玉礼器中周人看重瑞玉,如琮璧、圭璋偶有出现,似乎并没有形成制度。以玉璜为中心,珠玉组合成了可与鼎簋相应的周代等级制度的重要标志物。我们初步考察了考古发掘的周代主要墓葬遗址,大多数贵族墓葬都会出土玉器,不少墓葬会出土红玛瑙珠,但只有大中型墓葬才会出现珠玉组合,而珠玉组佩屈指可数。很遗憾,我们尚没有发现周天子顶级九璜珠玉大佩。《礼记·玉藻》曰:“天子佩白玉而玄组绶,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组绶,大夫佩水苍玉而纯组绶,世子佩瑜玉而綦组绶,士佩瓀玟而缊组绶。”由此可见,白玉比玄玉高级,玄组绶又比朱组绶高级。黑白之后才是朱,体现了夏商周不同颜色好尚的统一。在墓葬遗址中,完整七璜珠玉组佩仅发现三组,六璜珠玉组佩也只有两组,五、四、三、二、一璜珠玉组佩才较多。虢国墓地出土的大型多璜珠玉组佩仅出于国君虢季(M2001)、国君虢仲(M2009)及国君夫人梁姬(M2012)墓中,包括太子墓在内其他高级贵族墓均无此种珠玉组佩随葬,说明大型多璜珠玉组佩的使用范围有可能仅限于公、侯等诸侯国国君及夫人。大型多璜珠玉组佩是国君与高级贵族体现身份的标志之一。同时期山西曲村—天马晋侯墓地,更早的宝鸡鱼弓 国墓地和稍晚的芮国墓地都出土了这种类型多璜珠玉组佩。珠玉组佩核心是玉璜,东亚传统玉文化象征;珠玉组佩关键是红玛瑙珠,外来新珠子文化标志。珠玉组合标志着中国玉文化发展进入了珠玉并重新时代。
良渚文化玉管玉珠与玉璜组合形成了玉组佩。南京北阴阳营出土24件玉管和3件玉璜组成项饰。周代玉组佩可能是在这类项饰基础上发展而来,但目前尚未在商代发现可作为其中间环节标本,因此周代与原始时代玉佩之间的承袭关系尚不明确。周代是古代宗法和礼乐文明形成并趋于完善的重要时期,周公“制礼作乐”,西周中期逐步完备又不断变革,其实并没有一个明确不变的版本。用玉制度也相应地纳入了“周礼”体系,但玉器只是重要礼器之一。《礼记·玉藻》载:“古之君子必佩玉,右徵角,左宫羽,趋以采齐,行之肆夏,周还中规,折还中矩,进则揖之,退则扬之,然后玉锵鸣也。故君子在车则闻鸾和之声,行则鸣佩玉,是以非辟之心,无自入也。”周代服饰用玉中结构最复杂、色泽最鲜艳者是以璜、珩为主要构件并以各类管珠连缀而成珠玉组佩。珠玉组佩在两周时期服制和礼制中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成为贵族的身份地位象征。
珠玉组佩的核心是璜,可能源自夏后氏之璜崇拜。周人自称是夏人后裔或追认夏人为先祖,自觉继承了夏人传世玉璜文化精神。《山海经·海外西经》:“大乐之野,夏后启于此儛《九代》,乘两龙,云盖三层。左手操翳,右手操环,佩玉璜。在大运山北。”《左传·定公四年》:“分鲁公以大路、大旂、夏后氏之璜,封父之繁弱……”《左传·哀公十四年》:“向魋出于卫地,公文氏攻之,求夏后氏之璜焉。”《淮南子》中至少有五次提到“夏后氏之璜”。《淮南子·氾论训》璜珠并论:“夫夏后氏之璜,不能无考;明月之珠,不能无类。”《淮南子·说山训》璧璜同提:“和氏之璧,夏后之璜,揖让而进之,以合欢;夜以投人,则为怨,时与不时。”夏后氏钟爱的玉器是环和璜。环璜源于新石器时代,齐家文化亦常见。
周人兴起于齐家文化故地,自然继承了齐家文化玉器传统。穿孔玉璜在新石器时代已经出现,一般两端各有一孔。新石器时代玉璜出土数量形式多,分布区域广,延续时间长。在齐家文化玉器中玉璜比较常见,如师赵村遗址中所发现齐家文化玉璜多件。“半璧为璜”,璜是一种弧形玉器,少数接近二分之一,一般是璧的三分之一。皇娘娘台遗址最大墓是三人合葬墓M48,出土精美玉璜一件,粗糙石璧83件。[3]可以说玉璜是皇娘娘台遗址的最贵重器物。玉璜从新石器时代开始大体上是女性象征,作为个人饰件体现其社会地位。良渚文化时期琮、璧和钺开始超越个人饰件范畴,成为重要的社会权力象征,标志社会复杂化进程加剧。[4]皇娘娘台遗址最大合葬墓M48出土的精美玉璜表明,齐家文化时代璜已不只是女性装饰品,也已成为男人威势品。夏后氏之璜肯定不是一般玉璜、金璜或银璜,应该是夏代遗留下来的一种独特工艺品或神器,很可能是绿松石墨玉铜璜,墨玉和绿松石是夏后氏最爱。[5]
珠玉组佩的关键是朱玉之珠红玛瑙珠。万里之珠,半璧为璜,珠联璧合;新旧结合,内外勾连。玛瑙一词是汉代外来词,玛瑙器物或加工技术亦可能西来。《管子·轻重乙篇》癸度曰:“金出于汝、汉之右衢,珠出于赤野之末光,玉出于禺氏之旁山。此皆距周七千八百余里,其涂远,其至阨。”新疆和河西走廊发现红玛瑙珠,表明距今三四千年四坝文化先民发挥着向中原地区输送红玛瑙珠的“二传手”作用。红玛瑙珠辗转输入商周文明,西周以来盛行珠玉组佩表明了本土玉文化与外来新玉种组合再造辉煌。[6]玛瑙众多,但红玛瑙罕见。普通玛瑙被认为是次玉,但红玛瑙是玉中极品。清代陈性所撰《玉纪》云玉有九色:“玄如澄水曰瑿,蓝如靛沫曰碧,青如苔藓曰㻶,绿如翠羽曰瓐,黄如蒸栗曰玵,赤如丹砂曰琼,紫如凝血曰璊,黑如墨光曰瑎,白如割肪曰瑳,赤白斑花曰瑌。此新玉古玉自然之本色也。”赤如丹砂曰琼很可能是指红玛瑙。红玉艳若鸡冠,紫红如凝血,赤红似朱砂,质地细腻硬度高。朱玉之珠即是赤琼或红玉,比玉更艳更硬,后来居上更加珍贵。红玛瑙珠不仅是中国玉文化的重要体现,亦是上古世界文明的标志性器物。珠玉组佩在周代礼制等级象征中比较罕见,但珠玉组合之发饰、项饰、腕饰、踝饰、握饰更加自由,风行周代。《诗经》:“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琼琚”“佩玉”就是周代贵族男女常备之物珠玉组合,未必都是多璜珠玉组佩。陕西韩城梁带村M27出土了珠玉组佩(图1)。从出土珠玉组合墓葬主人性别分析,女性墓葬随葬珠玉组合比例高于男性墓。这一现象或可说明珠玉组合并非都是显示墓主人等级身份之物,其装饰功用亦是主要功能之一。
图1 陕西韩城梁带村M27珠玉出土状况与珠玉组佩七璜之一(孙秉君提供)
黄金与红玉髓结伴同行,上古世界出土的红玉髓墓葬大都会出土黄金制品,反之亦然。东周之后,黄金日益显贵,洛阳金村墓葬出土了大批高等级文物,包括金链玉人,疑是东周天子墓。宝鸡益门秦墓出了大量金器和玉器(图2),还同时出土了金珠和红玛瑙珠串,标志着东亚正在从珠玉时代进入金玉时代。
图2 宝鸡益门秦墓出土的黄金珠串与红玛瑙珠串
西方珠子成百上千种,唯有红玛瑙珠进入中国玉文化系统核心成为珠玉组佩的关键组成部分,体现周代贵族的等级身份。周代是一个珠玉并重的时代,玉璜是东亚万年玉文化代表,肉红玉髓珠是欧亚大陆珠子文化象征,珠玉结合构成组佩意味着东西文明的交融。玛瑙是中国四大玉石种类之一,红玛瑙珠成了红玉代表。如果夏代可称玄玉时代,周代就是红玉时代。战国时代金珠开始取代红玛瑙珠,金链取代珠链;秦汉时代金珠组合取代了珠玉组合。黄金取代红玛瑙珠,汉代金缕玉衣成为顶级贵族的身份象征,标志中国文明从珠玉时代进入金玉时代。
中国是一个朱砂生产使用大国,历史特别悠久,从周代开始使用异常广泛。中国朱砂又叫辰砂(Cinnabar),最早出现在秦安大地湾遗址彩绘陶器和河姆渡遗址漆碗上。新石器时期至夏商很长一段时期遗址中偶有辰砂发现,周代辰砂广泛应用于书写(含甲骨、竹木简、丝绸)、陶器彩绘、纺织品涂色、油漆、化妆等方面。[7]
朱砂是一种天然红色矿物,主要化学成分为硫化汞(HgS),杂有雄黄、磷灰石等颜色更为鲜亮。凡出土红玛瑙珠墓葬大都可见朱砂踪迹,朱砂是周代贵族墓葬特色之一。石器时代墓葬偶用红色赭石粉末,就是赤铁矿。赭石矿分布广泛容易得到,世界各地均偶有使用。中国新石器时代的一些墓葬中,也发现过骨骼染色或以红色物品随葬的许多证据。大汶口文化曲阜西夏侯墓地三分之一死者骨架上遗留有朱红颜色。[8]洛阳王湾仰韶文化墓葬中人骨涂红现象也很普遍。[9]陕西华县元君庙墓地M440中6号人骨下肢骨上涂有红颜色。①相关文物的详细介绍参见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教研室:《元君庙仰韶墓地》,北京:文物出版社1983年版。江苏新沂花厅墓地M109随葬一件磨制穿孔石斧,正背两面都涂有红颜色。[10]安徽潜山薛家岗墓地出土磨制穿孔斧、钺、刀上围绕孔眼周围绘有红色图案。[11]
朱砂俗称辰砂,又称丹砂,相对稀少也就更加珍贵,用得起朱砂的大都是显贵人物。朱砂使用在中国可追溯到7000年前,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第三层出土木质漆碗涂有朱砂,一个漆碗里还盛有朱砂。河南灵宝西坡遗址仰韶文化中期房址F106地面和墙壁有涂朱现象,墓地M 27墓坑西南角有两片朱砂痕迹。山东茌平尚庄大汶口文化晚期墓葬M23和江苏江阴高城墩遗址良渚文化中期墓葬M1等是朱砂墓。陶寺文化出现朱砂奠基葬,中心大墓M22船棺正中泥土中残留大量朱砂。山西芮城清凉寺墓葬亦使用朱砂较多,其中M100墓底部铺满朱砂,当为朱砂奠基葬。[12]
二里头文化已经规范化,使用朱砂是贵族阶层特有丧葬仪式的重要组成部分。64座朱砂墓中属于朱砂奠基墓葬至少有51座,占朱砂墓总数79.7%。长2米以上大中型墓几乎都使用朱砂,如82ⅨM15、75ⅥK3墓底朱砂厚五六厘米,81ⅤM4墓底朱砂厚达8厘米。这种丧葬仪式主要在都邑贵族阶层或统治阶层中推行。二里冈文化420座墓葬中朱砂墓数量至少有55座,如随葬器物涂朱、人骨涂朱、葬具内铺朱、墓底铺朱等,其中朱砂奠基葬共计34座。安阳殷墟5号墓中出土了整套研磨朱砂石臼,殷墟王陵区殉人祭祀坑尸骨亦染有朱砂。商代后期历年发现墓葬万座以上,但朱砂墓数量相对较少,而朱砂奠基葬明显趋于衰落态势。腰坑奠基葬在晚商时期兴盛可能是朱砂奠基葬逐渐衰落主要原因。[13]
周人以夏族传人自居,西周朱砂奠基葬又进入新高潮。出土红玛瑙珠墓葬几乎都是朱砂墓。陕西韩城梁带村芮国墓地、山西临汾晋侯墓地、河南三门峡虢国墓地就是典型代表。北京琉璃河燕国墓地墓主人尸骨下多有朱砂,山东长清仙人台西周古邿国墓地中6座大墓棺底部都铺有朱砂。湖北叶家山西周古墓群中心大墓中发现了大量朱砂。朱砂葬在周代达到鼎盛时期。
陕西宝鸡益门1号墓规模不大但朱砂很厚,出土文物众多,其中就有红玛瑙珠。②参见央视网:《朱砂下的宝藏》,http://tv.cntv.cn/video/C26670/a54c16fa9e6042a613849f8bf6fa0c86,2010年7月29日。山西临汾翼城大河口墓地M1底部也有朱砂残留(图3)。朱砂颜色纯正是阳刚之物,墓主人肢体涂朱和墓底朱砂功用可能主要是辟邪。与商人在腰坑里殉狗类似,夏、周族群用于墓底部及墓主人肢骨朱砂可能也是出于辟邪需要。[13]《尚书·禹贡》对朱砂(丹)输入有记载:“荆及衡阳惟荆州,江、汉朝宗于海……厥贡羽、毛、齿、革……丹……浮于江、沱、潜、汉,逾于洛,至于南河。”朱砂主要产地集中在南方贵州、湖南、广西、重庆等地,先从长江流域水路到汉水,再由陆路到黄河沿岸地带。丹水是南方重要资源北上通道,朱砂资源得以源源不断地运往关中豫西地区。《山海经》:“丹以赤为主,黑白皆丹之类。”《说文解字》:“巴越之赤石也。像采丹井,一像丹形。”朱砂奠基葬战国秦汉以后逐渐消失,朱砂大量被用于提炼汞或制作丹药和颜料。朱砂是周代贵族葬仪复杂化组成部分,亦是周人尚赤重要证据之一。
图3 山西临汾翼城大河口墓地M1底部朱砂残留(谢尧亭提供)
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等在运城市绛县横水镇发掘了两座西周中期大型墓葬,M1外棺上发现了大面积棺罩痕迹(图4)。棺罩也就是荒帷,整体是红色丝织品,由两幅横拼而成,下有扉边,相对完整面积约10平方米。[14]荒帷刺绣图案精美,主题内容是凤凰,至少有三组大小不同的凤凰图案。这些凤鸟造型与常见于西周中期青铜器凤鸟纹饰风格相同。红色依然,又一方面佐证了周人尚赤。
图4 横水西周M1墓中荒帷部分(田建文提供)
《仪礼·既夕礼》:“商祝饰柩,一池,纽前赤后缁,齐三采,无贝。”郑玄注云:“饰柩为设墙柳也……墙有布帷,柳有布荒。”《周礼·天官·缝人》郑玄注:“孝子既见启棺,犹见亲之身,既载饰而以形,遂以葬,若存时居于帷幕而加文秀。”荒帷设置是对死者生前居室中帷幄一类设施模仿。周代高级贵族墓里普遍使用荒帷,一直沿用到汉代。曲沃北赵晋侯墓地、三门峡虢国墓地,都发现了墙柳等棺饰痕迹,但丝织品荒帷多因保存状况较差而难以确认。梁带村芮国墓地亦有荒帷踪迹,仅留下局部残片和红玛瑙珠及海贝。战国时期楚国墓中也见到一定数量荒帷,但均没有像M1这样大面积发现。
2007年河南新郑战国古墓群发现荒帷。M80位于墓群中部,属于该墓群中第二大墓,使用一椁一棺,荒帷垂挂于椁内壁呈圆角长方形,南北两面荒帷上部垂落形成褶皱。东面荒帷红色斑驳,周长10米,高1.1米。①河南新郑发现战国墓群出土罕见棺椁荒帷,央视国际www.cctv.com,2007年02月28日。《周礼·考工记》描述先秦服饰染色工艺钟氏染羽:“以朱湛丹秫,三月而炽之,淳而渍之。三入为纁,五入为緅,七入为缁。”“朱”为朱砂,“丹秫”为赤粟,即使用黏性谷物与朱砂混合浸泡发酵,再通过加热制作成浆糊涂绘织物。这件荒帷印痕进行颜料分析结果实证郑玄对“钟氏染羽”注解。[15]周代染色工艺已相当发达,不仅发明了媒染法,而且也掌握了套染工艺。《周礼》记载宫廷手工作坊中有专职官吏染人掌管丝帛染色。《说文》所收从系旁的字纁、缁、绛、绿、紫、红都是周秦时期出现表示帛色专名,其中绿、紫、红等不久便获得了泛指颜色意义。②另有一说:“紫”是因制取紫色染草得名,红源自荭草染色,大约始于春秋时期。
漆树是照叶树林文化带的标志性植物,大漆是东亚文明特色之一。天然漆树中采割乳白色胶状液体,接触空气后转为褐色,表面干涸硬化而生成漆皮。生漆工艺具有耐腐、耐磨、耐热、隔水功能且富有光泽。生漆中加入朱砂等颜料可变成红色或黑色,称“大漆”;亦常加桐油,又称油漆。生漆、大漆或油漆和茶叶、桑蚕、丝绸、瓷器一样是中国的古老特色发明,近来又称“国漆”。
漆树利用始于新石器时代,到周代才大放异彩。新石器时代考古发现,漆器主要集中在长江下游地区,黄河流域仅在山西襄汾陶寺遗址有发现。浙江杭州萧山区跨湖桥遗址出土的木胎漆弓距今约8000年,可谓最早彤弓;浙江余杭反山、瑶山墓地出土漆器上嵌玉,配朱漆彩绘,是我国漆器和玉器工艺相结合的早期例证。山西襄汾陶寺墓地出土彩绘漆器距今约4000年,是中国漆器工艺初始阶段。
夏代漆器考古发现主要见于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和内蒙古敖汉旗大甸子墓葬;漆器装饰出现了镶嵌绿松石、蚌片、螺片漆器。商代漆器考古发现地点比夏代多,主要有河北、湖北、河南、山东等地。漆胎有木胎、陶胎、铜胎、皮革胎;品种仍以生活用具为主,还有乐器有鼓和兵器有盾、甲、马车及棺椁等。商代漆器用色以黑、红为主,纹饰有饕餮纹、夔纹、圆点纹、云雷纹、蕉叶纹。
周代漆器数量明显增加,说明制漆手工业有了大发展。周代继承商代螺钿工艺,螺钿漆器主要有作为祭器使用豆、罍。从常见于大中型墓葬情况看,漆器使用可能基本限于贵族阶层。周代漆器以木胎占绝对多数,小型器物如觚、簋、豆、杯、盘、碗等先挖出木胎,然后经刮削、打磨;较大器物先分部分制作,然后再组合而成。西周时期漆胎扩大应用到象牙器皿,表明制作不同质料复合器具方面发展成了新时代风尚。春秋时期的漆器制作工艺承袭西周漆器作风,但漆器彩绘图案主题更加丰富,艺术风格也更为生动,逐步形成了战国秦汉漆器空前繁荣局面;无论种类与数量还是胎骨、造型、髹饰等方面,都远远超过了前代,达到了漆工艺发展史上高峰。①参见洪石:《战国秦汉漆器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版。
无独有偶,出土红玛瑙珠的墓葬大都有红色漆器出土。大河口墓地6座大墓葬中最大M1口小底大,深近10米,一棺一椁,墓室四壁总共发现壁龛11个,壁龛内发现漆木器有坐屏、俎、罍、豆、壶、案、牺尊、方彝、双耳杯、单耳杯、角状杯等物,二层台平面上有漆木盾、漆木俑,其中两个一米多高漆木俑双足站立于漆木龟上双手作持物状(图5),是目前我国发现最早漆木俑。②参见谢尧亭:《发现霸国》,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图5 大河口墓地漆木人偶和漆豆(谢尧亭提供)
商周时期还有一个善于制造漆器的古国叫彤国。《史记·夏本纪》:“禹为姒姓,其后分封,用国为姓,故有夏后氏、有扈氏、有男氏、斟寻氏、彤城氏……”夏时有彤国,彤姓源自彤城氏。北宋《广韵》记载:“彤,姓,彤伯为成王宗支。”《尚书·周书·顾命》周成王临终之际召见顾命大臣中有彤伯:“召太保奭、芮伯、彤伯、毕公、卫侯、毛公、师氏、虎臣、百尹、御事。”《尚书·顾命》正义:“司徒第二,芮伯为之。宗伯第三,彤伯为之。”武王定天下后,按功劳大小血缘亲疏进行等级分位授予官职,彤伯为宗伯,对应春官,掌握西周礼制、祭祀、历法等事。西周成王时彤国改封为姬姓,伯爵,国君为彤伯,其封地在今陕西华县西南一带。周室东迁后,秦部族赶走西戎镇守西疆,彤国故地最终成为秦国领土,被设为彤县。据《史记·魏世家》记载:“(魏惠王)二十一年,与秦会彤。”公元前349年,魏惠王与秦孝公在彤地会盟。《史记·六国年表》记载商鞅死于彤:“孝公薨,商君反,死彤地。”现在彤姓较少,但基本出自古彤国。
《韩非子·十过篇》云:“尧禅天下,虞舜受之,作为食器,诸侯以为益侈,国之不服者十三。舜禅天下,而传之于禹。禹作为祭器,墨染其外,朱画其内。”祭器盛放血液献祭,器身表面血液凝固后呈黑色,而内部盛放新鲜血液,所以外黑内红。周朝到秦汉漆器大多以红黑色为主色调,朱砂红与血色确有相似性。生漆“白似雪、红似血、黑似铁”。《礼记·丧大记》:“君里棺用朱绿,用杂金簪;大夫里棺用玄绿,用牛骨簪;士不绿。君盖用漆,三衽三束;大夫盖用漆,二衽二束;士盖不用漆,二衽二束。”由此可见,士和百姓棺材不用漆,大夫和君用漆,且朱绿比玄绿高级,朱漆似乎是君王贵族阶级专用,亦可以作为周人尚赤的证据之一。
侯马古为新田,是晋国后期都城所在地。1955年山西文管会考古调查发现大量遗迹,1960年发现晋国铸铜作坊遗址,展开首次全国考古工作大会战。1965年发现“侯马盟书”震惊世界。盟誓遗址面积约3800平方米,分“埋书区”和“埋牲区”两部分。盟书玉石片绝大多数呈圭形,共5000余件。其中,最大的长32厘米,宽近4厘米;小的长18厘米,宽不到2厘米。《侯马盟书》收录了较清楚656件。①相关文物的详细介绍参见山西省文物工作委员会编:《侯马盟书》,北京:文物出版社1976年版。
侯马盟书是春秋晚期(前497—前489年)晋国世卿赵鞅同卿大夫间举行盟誓文书。《周礼·秋官·司盟》:“司盟,掌盟载之法。”郑玄注:“载,盟辞也。盟者书其辞于策,杀牲取血,坎其牲,加书于上而埋之,谓之载书。”侯马载书以朱砂书写,而非牲血。盟书一式两份,一份藏于盟府,一份埋于地下或沉于河里,以取信于神鬼。侯马盟书内容分作5类:宗盟类514件,是主盟人团结宗族内部的盟誓;委质类75件,与盟人表示同逃亡的旧主断绝关系;纳室类58件,与盟人表示盟誓后不再扩充奴隶、土地和财产;诅咒类4件,对某些罪行加以诅咒;卜筮类3件,不属于正式盟书。宗盟类、委质类、纳室类人事方面内容字迹一般为朱红色,少数诅咒、卜筮类为黑色。“侯马盟书”是20世纪中国百项重大考古成果之一,已成为国宝级文物。
周代侯马盟书红彩依然,殷墟玉器骨器上已偶有朱砂文字。河南省安阳曾经出土一块有祭祀狩猎刻辞牛胛骨,正反两面共有160余字,双面涂朱,背面文字笔画内亦填朱,字迹分明。②国学网:《商祭祀狩猎涂朱牛骨刻辞》,http://www.guoxue.com/?p=6347,2012年5月24日。
涂朱应用场合不仅仅是安葬仪式,重要祭祀场合也要涂朱。从丹书到丹青、朱批亦表明尚红习俗一脉相传。《诗·邶风·静女》:“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左传·定公九年》:“《静女》之三章,取彤管焉。《竿旄》何以告之,取其忠也。”彤管即赤管笔,女史记事规诲之所执:“必用赤者,示其以赤心正人也。”
周王赏赐彤弓彤矢典出《尚书·文侯之命》:“用赉尔秬一鬯卣,彤弓一,彤矢百。”孔传:“诸侯有大功,赐弓矢,然后专征伐。彤弓以讲德习射,藏示子孙。”《左传·僖公二十八年》:“彤弓一,彤矢百,玈弓矢千。”古代天子用朱漆弓箭赐有功诸侯大臣。
《诗经·小雅·彤弓》记述了周王用彤弓赏赐有功诸侯场景:
彤弓弨兮,受言藏之。我有嘉宾,中心贶之。钟鼓既设,一朝飨之。
彤弓弨兮,受言载之。我有嘉宾,中心喜之。钟鼓既设,一朝右之。
彤弓弨兮,受言櫜之。我有嘉宾,中心好之。钟鼓既设,一朝酬之。
周天子用红色弓矢等物赏赐有功诸侯是西周到春秋时代的礼仪制度。《左传·文公四年》:“卫宁武子来聘,公与之宴,为赋《湛露》及《彤弓》。”《毛诗序》说:“《彤弓》,天子赐有功诸侯也。”宋代朱熹《诗经集传》解释更清楚:“此天子燕有功诸侯而赐以弓矢之乐歌也。东莱吕氏曰:‘受言藏之,言其重也,弓人所献,藏之王府,以待有功,不敢轻与人也。中心贶之,言其诚也,中心实欲贶之,非由外也。一朝飨之,言其速也,以王府宝藏之弓,一朝举以畀人,未尝有迟留顾惜之意也。赏赐非出于利诱,则迫于事势,至有朝赐铁券,而暮屠戮者,则与中心贶之者异矣’。”《诗·小雅·角弓》劝导兄弟和睦:“骍骍角弓,翩其反矣。兄弟婚姻,无胥远矣。”骍骍角弓即是红彤彤的角弓。虢季子白盘与散氏盘、毛公鼎并称西周三大青铜器。盘内底部有铭文讲述虢国子白奉命率军对狁作战,斩敌首500人、俘虏50人,周宣王宴飨虢季子白并赏赐乘马与彤弓彤矢。“赐乘马,是用左(佐)王;赐用(彤)弓,彤矢其央;赐用戉(钺),用政(征)蛮方,子子孙孙,万年无疆。”
《山海经》亦有类似记载:“帝俊赐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国,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艰。”传说后羿射日就是用彤弓,彤弓是用丹砂涂成红色弓。《说文解字》:“丹,巴越之赤石也。”其实就是朱砂,又叫丹砂。而右边“彡”指涂彩装饰,即用朱砂作颜料来上色。《管子·轻重丁篇》载管子策划“石璧之谋”提及彤弓。齐桓公差管子专程西见天子欲率诸侯而朝先王之庙,提议不以彤弓石璧者,不得入朝。天子居然答应了,并以管子说辞号令天下。天下诸侯载黄金、珠玉、五谷、文采、布泉至齐以换石璧,石璧流而之天下,天下财物流而之齐。这就是“石璧之谋”或“阴里之谋”,称“彤弓之谋”亦可。
《史记·龟策列传》载:“晋文将定襄王之位,卜得黄帝之兆,卒受彤弓之命。”晋文公想将周襄王重新扶上王位,卜得黄帝战于阪泉吉兆而获得了周天子授予彤弓。彤弓是周代国之重器。《左传·昭公十五年》王曰:“密须之鼓,与其大路,文所以大搜也;阙巩之甲,武所以克商也。唐叔受之以处参虚,匡有戎狄。其后襄之二路,金戚钺、秬鬯、彤弓、虎贲,文公受之,以有南阳之田,抚征东夏,非分而何?夫有勋而不废,有绩而载,奉之以土田,抚之以彝器,旌之以车服,明之以文章,子孙不忘,所谓福也。”《尚书·顾命》载:“越玉五重,陈宝、赤刀、大训、弘璧、琬琰,在西序;大玉、夷玉、天球、河图,在东序;胤之舞衣、大贝、鼖鼓,在西房;兑之戈、和之弓、垂之竹矢,在东房。”成王将崩之际命召公、毕公率诸侯相康王,陈列传世之宝物。和之弓、垂之竹矢应该就是彤弓彤矢。郑玄注赤刀:“赤刀者武王诛纣时刀,赤为饰,周之正色。”彤弓彤矢体现周之正色,亦是周人尚赤的证据。
《诗·国风·豳风·狼跋》载:“狼跋其胡,载疐其尾。公孙硕肤,赤舄几几……公孙硕肤,德音不瑕?”《毛诗正义》:“赤舄,人君之盛屦也。几几,絇貌。”唐孔颖达疏:“屦人掌王及后之服屦,为赤舄、黑舄。”又引汉郑玄注云:“王吉服有九,舄有三等,赤舄为上,冕服之舄。下有白舄、黑舄,然则赤舄是舄之最上,故云人君之盛屦也。”古代天子、诸侯所穿鞋赤色,重底。《诗·大雅·韩奕》:“王锡韩侯,淑旗绥章,簟茀错衡,玄衮赤舃。”孙诒让正义:“赤舃最尊,故即以赤为饰,不以他采间之。亦谓之金舃,以赤兼黄朱,近于金色也。”《韩奕》据说是尹吉甫歌颂周宣王的诗,叙述韩侯朝周受王册封赏赐许多贵重物品,其中就有“玄衮赤舄”。玄衮为周朝王公贵族礼服黑色龙袍,“赤舄”是天子及诸侯所穿赤色重底鞋。赤舄周代金文凡17见,如《元年师兑既》:“赐汝乃祖巿、五黄(璜)、赤舄。”(4274西周晚期)《弭叔师察既》:“王乎(呼)尹氏册命师察,易(赐)女(汝)赤舄、攸(鋚)勒。”(4253西周晚期)[16]
与玄衮赤舄密切相关的是“赤芾”,即赤色蔽膝,为大夫以上所服。《诗经》中亦偶见,如《曹风·候人》:“彼其之子,三百赤芾。”郑玄笺:“芾,冕服之韠也……大夫以上,赤芾乘轩。”①《说文解字注》:韠,韨也。郑注礼曰:古者佃渔而食之,衣其皮。先知蔽前,后知蔽后。后王易之以布帛,而独存其蔽前者,不忘本也。又引《礼记·玉藻》曰:一命缊韨幽衡,再命赤韨幽衡,三命赤韨葱衡。段玉裁称:缊者,赤黄之间色。古人赤即絑。《说文解字注》对絑的解释:纯赤也。赤,南方色也。按巿下云:天子朱巿,诸侯赤巿。然则朱与赤深浅不同。《诗经·国风·豳风》:我朱孔阳。《传》曰:“朱,深纁也。阳,明也。许云:纁者浅绛,绛者大赤。葢纯赤大赤其异者微矣。郑注礼经曰:凡染绛,一入谓之縓,再入谓之赪,三入谓之纁,朱则四入与。是朱为深纁之说也。《说文解字注》:巿,韠也。韦部曰:韠,韨也。二字相转注也。郑曰:韠之言蔽也,韨之言亦蔽也。巿—芾—茀—韨—绂—韠,级别越高越红,红得发紫。周代命服制度中“赤巿幽黄”“赤巿悤黄”“赤巿同黄”“朱巿五黄”中“黄”可能就是佩饰之璜,即珠玉组佩。《礼记·玉藻》:“韠:君朱,大夫素,士爵韦。”②《礼记·玉藻》:“君在不佩玉,左结佩,右设佩;居则设佩,朝则结佩;齐则綪结佩,而爵鞸。凡带必有佩玉,唯丧否。佩玉有冲牙,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于玉比德焉。天子佩白玉而玄组绶,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组绶,大夫佩水苍玉而纯组绶,世子佩瑜玉而綦织绶,士佩瓀玟而缊组绶。孔子佩象环五寸而綦组绶。”天子佩白玉而玄组绶最正宗,其次才是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组绶。“赤芾”金文凡71见,如《师毛父既》:“王格于大室,师毛父即位,邢伯佑,内史册命,赐赤芾。”(4196西周中期)《师艅既盖》:“赐赤芾、朱黄(璜)、旂。”(4277西周晚期)[16]《月令》季夏之月:“命妇官染彩”,赪丹班次,各有品章矣。另外还有“玄衣纁裳”之说。“玄”特指黑中泛赤,按照古代染色工艺玄色是緅与黑相混而成,而緅是由朱和绀和黑混色而成,这样经过多次染成的玄色不同于直接染成的黑。“玄”专指服色时是指礼服“黑中带赤”色彩。
骍马彤车亦是周人挚爱。骍即赤马,亦可指红牛,可引申为红色。《诗经·鲁颂》:“有骍有骐,以车伾伾。”《书·洛诰》:“文王骍牛一,武王骍牛一。”《礼记·明堂位》:“夏后氏牲尚黑,殷白牡,周骍刚。”《穆天子传》天子之骏赤骥居首:“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华骝、绿耳。”赤骥即骍或赤色马,是造父精挑细选千里马。冒顿围白登山所用战马分为四种:“其西方尽白马,东方尽青骢马,北方尽乌骊马,南方尽骍马。”吕布有骏马名赤兔:“人中有吕布,马中有赤兔。”
《周礼》巾车氏建大赤以朝,大白以戎;丹车彩车是高级车。古代帝王所乘五种车:玉路、金路、象路、革路、木路。《周礼·春官·巾车》:“王之五路,一曰玉路,锡,樊缨,十有再就,建大常,十有二斿,以祀;金路,钓,樊缨九就,建大旂,以宾同姓以封;象路,朱,樊缨七就,建大赤,以朝异姓以封;革路,龙勒,条缨五就,建大白,以即戎,以封四卫;木路,前樊鹄缨,建大麾,以田,以封蕃国。”古代王后所乘五种车曰重翟、厌翟、安车、翟车、辇车。《周礼·春官·巾车》:“王后之五路,重翟,锡面朱匆;厌翟,勒面缋匆;安车,雕面鹥匆,皆有容盖;翟车,贝面组匆,有握;辇车,组挽,有翣羽盖。”
天水马家塬遗址不仅出土了大量红玛瑙珠,也出土了精美彩车(图6),号称上古中国“豪车”。马家塬墓地已发掘未被盗掘墓葬中约有75%墓葬内随葬有数量不等车辆,目前共发现43辆。车辆装饰风格各不相同,可分为四型:A型以金银饰件、錽金银铁饰件和珠饰装饰豪华车辆,车器也以錽金银铁制作;B型髹以铜或锡饰件装饰车辆;C型车辆整体髹漆,简单者只髹单色黑漆,较复杂者髹黑、红两色漆并在车舆上有红色漆绘花纹,最复杂者髹黑红两色漆并在车舆和车毂部位有黑、红、绿三色漆绘组成的花纹装饰。D型无任何装饰木质车。
图6 天水马家塬遗址出土马车(甘肃博物馆2021)
马家塬墓葬车辆装饰除髹漆外,部分车辆在车舆边缘还以汉紫、汉蓝、铅白珠子和虎、狼、鹿、大角羊等动物造型装饰。车舆是古代机械制造最高工艺水平集大成者,《周礼·考工记》中记载有车舆制作内容。马家塬墓地出土了大量车舆,彰显墓主等级和身份。①相关文物的详细介绍参见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西戎遗珍:马家塬战国墓地出土文物》,北京:文物出版社2014年版。周朝王室和主要封国车辆应该类似,但有可能更加高大上和丰富多彩。
《礼记·檀弓上》云:“有虞氏瓦棺,夏后氏墍周,殷人棺椁,周人墙置翣。周人以殷人之棺椁葬长殇,以夏后氏之墍周葬中殇、下殇,以有虞氏之瓦棺葬无服之殇。夏后氏尚黑,大事敛用昏,戎事乘骊,牲用玄。殷人尚白,大事敛用日中,戎事乘翰,牲用白。周人尚赤,大事敛用日出,戎事乘騵,牲用骍。”“赐禹玄圭”夏代开端玄色为尊,“别黑白而定一尊”。殷人尚白并非虚语:“白牲白牛、白羊、白豕的利用,比其他毛色之牲或未标明毛色之牲更受重视,地位更显著。”[17]郭静云研究甲骨文、金文之后指出,中国人也大体遵循上述顺序殷商尚白,祭祀用白色牺牲。①参见郭静云:《天神与天地之道——巫觋信仰与传统思想渊源》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701—773页。周代黑除了继承原始时期意义,又具有了贬义。屈原《九章·怀沙》中:“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在周代这种尚赤风气影响下,建筑色彩中以红色为最尊贵。周天子宫殿柱、墙、台基等都涂成红色。红色成了王权象征,其尊贵地位日益巩固。
夏尚玄,商尚白,周三色共存五彩并用红为尊。《尚书·益稷》:“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汝明。”孙星衍疏:“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玄出于黑,故六者有黄无玄为五也。”传统色彩五色体系与五行相连:金白、木青、水黑、火赤、土黄。周集虞夏商文化之大成又有新发展。孔子认为朱色是大雅之色,代表正统。《论语·阳货》曾斥责杂色:“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把朱色、雅乐与邦家相提并论。始皇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是火德,秦代以水德之始,衣服旗帜皆尚黑,同时在建筑上也崇尚黑色。儒家把红、黄、青、白、黑定为“正色”,实现那个时代“五彩彰施”。《孔子家语·五帝》亦云:“所尚则各从其所王之德次焉。夏后氏以金德王,色尚黑,大事敛用昏,戎事乘骊,牲用玄。殷人以水德王,色尚白,大事敛用日中,戎事乘翰,牲用白。周人以木德王,色尚赤,大事敛用日出,戎事乘騵,牲用骍。此三代之所以不同。”五德终始说根据五行学说来说明朝代更替,《吕氏春秋·有始览·应同篇》明确综述:“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及汤之时,天先见金刃生于水。汤曰:‘金气胜’。金气胜,故其色尚白,其事则金。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乌衔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代火者必将水,天且先见水气胜。水气胜,故其色尚黑,其事则水。”
胡朴安依据甲骨文字形及《说文》考察了“白”“赤”“黄”“黑”“青”产生过程②参见胡朴安:《从文字学上考见古代辨色本能与染色技术》,载胡朴安:《从文字学上考见中国古代之声韵与言语》,龙门书局,1941年。;陈梦家则基于先前文献论证了“白、黄、黑、幽、赤”为形容词③参见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张清常依据甲骨文、金文以及《尔雅》《说文》正间色之说追溯了颜色起源、词义构成及其文化联想意义④参见张清常:《汉语的颜色词(大纲)》,载《语言教学与研究》,1991年第3期。;而许嘉璐则以《说文》为例统计其中颜色词词频,并讨论了皇侃“正间色”之论⑤参见许嘉璐:《说“正色”——〈说文〉颜色词考察》,载《中国典籍与文化》,1995年第3期。。甲骨文中颜色形容词已有“白”“赤”“黑”“黄”“幽”可确定为基本颜色词,分别表示白、红、黑、黄、青(包括绿和蓝)五种颜色。[18]徐朝华根据传世文献认为上古汉语基本颜色词有“赤、朱、黄、青、黑、白、玄”。[19]《殷周金文集成》所收金文语料颜色词表明周代“赤”“朱”“丹”“红”明显多于“黑”“白”“黄”“青”。“黑”在甲骨文中已经用作颜色词了,卜辞有“黑豕、黑羊”等用例,但金文中8例“黑”字均用作名词,或为人名,或为地名(族名)。[16]
周代金文中表示赤色字或词确实特别多,赤、朱、丹、红是常用字,还有彤、纁与缥等罕见字。金文“赤”凡105例,其中用作人名4例,其余均用作颜色词,如《敔既》:“王蔑敔历,赐玄衣,赤衷。敔对扬王休。”(4288西周中期)《盚卫盉》:“矩或取赤琥两”。(9456西周中期)“丹”在金文中只用作指物名词,或地名(甘丹,即邯郸)。如《庚赢彝尊》:“易(赐)贝十朋又丹一柝。”(5213春秋晚期)到春秋战国时期,才引申出“红色”意义,如《诗·秦风》:“颜如渥丹。”朱依甲骨文字形,应为“株”之初文,殷周金文凡84见,除用作量词(铢)8例、人名7例、通“戎”1例外,其余68例均假借为表示“红色”。如《毛公鼎》:“赐女(汝)秬鬯一卣、裸圭瓒宝、朱芾、葱黄(璜)……朱鞹……朱祈二铃。”(2841西周晚期)熏后作纁,殷周金文凡9见,均用作颜色词,只修饰“里”(内衣)作定语。[16]
肖世孟对先秦颜色词进行了系统考察,他从《说文解字》《尔雅》《广雅》《玉篇》127个颜色词中重点研 究 了“青”“苍”“绿”“黑”“丹”“红”“赤”“纁”“縓”“紫”“黄”“白”“素”“玄”。先 秦 所 说 五 色 实 际 上 包括“广义五色”和“狭义五色”。大火赤色、朱砂赤色、玉料赤色、茜草染赤、赤芾之色、赤豹赤色、赤棠赤色、火狐赤色、马匹赤色等赤特征是纯度很高(58%~94%)、明度较低(29°~358°色相环)的暖色。先秦“五正色”就是狭义五色,符合染色规范,能够准确区别穿戴人身份地位的色彩,除此之外就是间(姦)色。周人以常见吉鸟雉羽毛五色作为“五正色”,其中黄色是含赤浓黄色,青色是靛蓝色,赤色是深赤色,白色是纯白色,黑色是漆黑色。甲骨文中没有发现“青”,五色中“青”因春秋后期“尚五”分类配位体系构成需要而形成,使殷商时期四个颜色分类(幽、赤、黄、白)变成五个颜色分类。①参见肖世孟:《先秦色彩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五色”概念之外又衍生出了“五间色”概念,《礼记·玉藻》:“士不衣织,无君者不贰采。衣正色,裳间色。”《五经正义》:“五方面色,绿、红、碧、紫、骄黄是也。木青克土黄,东方间色为绿,绿色青黄也;火赤克金白,南方间色为红,红色赤白也;金白克木青,西方间色碧,碧色白青也;水黑克火赤,北方间色紫,紫色黑赤也;土黄克水黑,中央间色骄黄,骄黄色黄黑也。”《左传》“天有六气,发为五色”,“红、黄、青、白、黑”为正色。五色体系根据“五德”“五行”规则建立。随着社会等级产生,色彩便成为政治、宗教服务工具。《周礼·冬官·考工记》明言颜色“明贵贱、辨等级”。周代贵族墓葬出土珠玉组合大都是红玛瑙珠和白玉。
1969年伯林(Brent B.)和凯(Kay P.)提出基本颜色词(Basic Color Terms)理论指出人类语言具有11个基本颜色范畴:白、黑、红、绿、黄、蓝、棕、紫、粉红、橙、灰,各种语言中基本颜色词虽然数量可以不等,但都遵循一种可分为7个阶段普遍发生顺序。11个基本颜色范畴可以有2048种组合可能,但在98种所调查的语言中只发现了22种组合类型:(1)任何语言至少都有2个基本颜色词,它们表示黑和白;(2)如果一种语言有3个基本颜色词,它必定有表示红的名称;(3)如果一种语言有4个基本颜色词,这第四个词不是表示绿,就是表示黄;(4)如果一种语言有5个基本颜色词,那么它就有了分别表示绿和黄的名称;(5)如果一种语言有6个基本颜色词,它一定有表示蓝的名称;(6)如果一种语言有7个基本颜色词,这第七个词必定表示棕;(7)如果一种语言有8个(或更多的)基本颜色词,它就有了表示紫、粉红、橙、灰中的任一种(或几种)颜色的名称。[20]1978年,凯和麦克丹尼尔(Kay P.and Mcdaniel C.K.)对该理论作了补充和修正。人类语言至少有15个基本颜色范畴,从模糊集和视觉神经反应角度可以分作3个类别:(l)主要范畴即黑、白、红、黄、绿、蓝,(2)综合范畴即暗冷色(黑或绿或蓝)、亮暖色(白或红或黄)、暖色(红或黄)、冷色(绿或蓝);(3)派生范畴,即棕(黑+黄)、紫(红+蓝)、粉红(红+白)、橙(红+黄)、灰(白+黑)。基本颜色词发生顺序仍分作7个阶段,但内容有所调整。[21]
伯林和凯虽然讨论了汉语,认为现代汉语普通话属于第五阶段语言,有6个基本颜色词(白、黑、红、绿、黄、蓝),但他们对基本颜色词词源不甚清楚。从历代文献中选取了较有代表性的几十种材料得出,自殷代至清末汉语基本颜色词演变史可划分殷商、周秦、汉晋南北朝、唐宋至近代、现代5个阶段。殷商已出现幽、白、赤、黄、青。[22]殷商甲骨文中赤红并不突出,到了周代才发扬光大。
周人尚赤既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崇拜赤乌凤凰有偶然性,崇拜大火赤日生命则有必然性。红色是可见光谱中波长最长单色光,作用于人感色机能的结果是太阳、血色、火色象征,给人一种喜悦热情温暖的感觉。周人神鸟之瑞是赤乌凤凰朱雀。《墨子·非攻下》:“赤乌衔珪,降周之岐社,曰:天命周文王,伐殷有国。”赤乌亦见《吕氏春秋·应同篇》:“天先见火赤乌衔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而《国语·周语上》则作“鸑鷟”。《史记·周本纪》武王伐纣:“白鱼跃入王舟中,武王俯取以祭。既渡,有火自上复于下,至于王屋,流为乌,其色赤,其声魄云。”《集解》郑玄曰:“《书说》云鸟有孝名,武王卒父大业,故鸟瑞臻。赤者,周之正色也。”《索隐》引《泰誓》称“雕”为挚鸟,赤乌原型就是雕。后来文献把赤乌解释为朱雀,使得周人信仰中雕逐渐演化为了一种神话意象中鸟。[23]先秦文献与古文字资料可证周代确实存在“火”、赤鸟与赤色崇拜的文化现象,赤鸟崇拜后来演化为赤凤崇拜。这种赤色崇拜可从国家博物馆刘家洼考古成果展窥得一斑(图7)。
图7 周风遗韵红彤彤:刘家洼考古成果展(国家博物馆2019)
周人崇拜火与赤鸟跟周人星空分野星宿亦有关,也是一种星占术引起的特殊文化现象。周人赤乌与赤色崇拜文化现象并非邹衍五行说兴盛后才产生,是邹衍对周人赤乌与赤色崇拜文化现象加以利用与改造罢了。[24]帕米尔高原民族有赤乌氏:“赤乌氏,美人之地也,宝玉之所在也。”《穆天子传》记载周穆王行至舂山:“壬申,天子西征。甲戌,至于赤乌,之人其献酒千斛于天子,食马九百,羊牛三千,穄麦百载,天子使祭父受之。曰:‘赤乌氏先出自周宗,大王亶父之始作西土,封其元子吴太伯于东吴,诏以金刃之刑,贿用周室之璧。封其璧臣长季绰于舂山之虱,妻以元女,诏以玉石之刑,以为周室主。’”舂山即葱岭,是今帕米尔高原地区。赤乌,帕米尔高原地区塔吉克族语意思就是鹰。
考古出土文物表明周人尚赤登峰造极,不仅继承东亚玉器文化传统,亦吸收了西来红玉文化精神,形成了珠玉文化结晶。周人贵族墓葬大量使用朱砂,普遍陪葬漆器,与珠玉交相辉映。周人王室和贵族生前亦崇尚红色,珠玉发饰、项饰、胸饰、腕饰与玄衮赤舄丹书彤弓彤矢骍马彤车就是物证。旗帜是一个王朝或国家的标志,周人尚赤旗帜正好是红旗。《礼记·明堂位》:“有虞氏之旗,夏后氏之绥,殷之大白,周之大赤。”
文字语言证据表明,周人尚赤无出其右。赤、丹、朱、红、绛等字在周代已齐备,词意亦稳定。“赤”的会意字甲骨文从大从火,“大火”为赤,亦指火颜色即红色。《说文解字》:“赤者,火色也”。赤亦有人释读为从人从火,人在火上,燔人祭天或焚尸升天。金文和周代传世文献表明“赤”“丹”“朱”“红”等字作为颜色词与“黑”“白”“青”“黄”差不多一样,深入了周人人生各阶段与社会各方面,证明周人尚赤绝非虚言。现代色彩语言学研究表明周人亦尚赤。在人类语言里存在着大量记录颜色符号词。美国学者通过分析不同语言中的颜色词汇出现次第,总结出相同规律:第一阶段仅有深色浅色之分即黑与白,第二阶段从黑白中分出红色,第三阶段再分现青黄,第四阶段再分辨出蓝绿。[20]夏人尚黑、商人尚白之后周人尚赤符合人类颜色认识基本规律。
中国诸子百家共证周人尚赤,杂家《管子》《吕氏春秋》记述犹多。《易传·说卦》:“乾为天,为圆,为君,为父,为玉,为金,为寒,为冰,为大赤……”孔子强调赤色为正色之首,巩固了周人尚赤观念及使用不同色彩来区分君臣等级。战国时期齐人邹衍结合流传已久的阴阳五行观念明确提出了五德终始说,系统地把政权与色彩联系起来。舜以土德王尚黄色,夏以木德王尚青色,商以金德王尚白色,周以火德王尚红色。秦始皇接受五德终始说,秦王朝以水德克周朝火德而尚黑色。秦以后中国封建政权延续这种方式,当新王朝成立都要按照前朝色彩依据五行运转而确立本朝德色。
周王室姬姓与姜姓世为婚姻也对周人尚赤产生影响,羌姜亦崇火尚赤,还崇奉炎帝也称赤帝。“赤”本为火颜色,遂发展成泛指红色。中国古称“九州”又称“赤县神州”;“赤乌”被视为瑞鸟,又是太阳别称。政权力量对视觉艺术中赤色主导地位有推动作用,影响一贯而下形成一种特定的文化色彩传统。“尊赤尚红”来源于对太阳、火和生命、血液以崇拜,红玉朱砂丹书赤凤大漆红旗等巩固了信仰。周朝集中国上古文化之大成,奠定了中华文明基本格局,周人尚赤从根本上决定了中国人的颜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