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商务发展与农村中小企业创新

陈陶然,彭 越

(1.上海社会科学院 世界经济研究所，上海 200020;2.上海立信会计金融学院，上海 201209)

引 言

农村中小企业是推进国家工业化的重要力量,是推进我国城镇化的基础动力。农村中小企业累计转移农村富余劳动力1.64亿以上,对农民人均纯收入贡献高达35%。近年来,随着劳动力等要素价格水平迅速上升,劳动密集型农村中小企业和传统制造业部门的农村中小企业的成本优势日益削弱,面临从要素驱动和投资驱动转向创新驱动的新挑战,研究农村中小企业的创新行为,尤其是促进其创新的制度环境,对于中国经济实现产业升级和可持续发展具有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

近年来,电子商务平台取得了蓬勃发展。根据国家统计局对电子商务交易活动的调查,2019年我国全社会电子商务交易额达34.81万亿元，电子商务正深刻地改变着工商业形态和人们的日常生活,在经济活动的各方面产生着重要的影响。在“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时代背景下,电子商务与农村中小企业创新的关系倍受关注。那么,电子商务的发展能否促进农村中小企业创新活动,促进了哪类村域企业的创新活动，其背后机制何在?这些问题有待深入探讨。

现有文献主要是对影响企业创新的传统因素进行实证研究[1]。这些文献强调市场规模[2]、要素相对价格变化[3]、市场竞争[4]、司法体系[5]、外商直接投资[6]、银行业发展[7]对企业创新的影响,并没有探讨电子商务发展的作用。另外,基于中国工业企业专利数据的系统研究非常少见。还有一些文献探讨了企业层面创新活动及创新绩效的决定因素,比如企业规模、年龄、所有制[8]等。此类研究有利于本文排除企业特质对于创新活动的影响,聚焦于电子商务发展这一因素。

本研究在现有文献所揭示的影响创新因素的基础上,运用阿里巴巴电子商务发展指数、中国工商企业年检数据库和专利数据库的匹配数据以及中国创新创业调查数据,系统检验了电子商务对农村中小企业创新的影响及内在机制。同时基于系统的微观数据揭示了电子商务促进农村中小企业创新的内在机制,对于理解如何利用电子商务平台为企业创新提供坚实的保障,促进转型升级,提高新常态背景下的经济发展水平具有重要政策含义。

一、理论分析与研究假设

从理论上说,电子商务发展会通过需求渠道和供给渠道影响农村中小企业的资金充裕度,而资金充裕度的改变进而会对企业创新产生影响。由于外部融资依赖度更低的企业面临较高的现金充裕度,若电子商务发展通过资金充裕度影响企业创新,应对外部融资依赖度不同的企业产生不同的作用。

具体就资金需求渠道而言，首先,电子商务平台扩大了企业的市场边界,提升了销量[9]。市场边界的扩大和销量的提升有助于加速资金回笼,提升企业的资金充裕度。传统商业模式下,农村中小企业大多服务本地市场,一些偏远地区的企业难以将产品卖给消费需求更为旺盛地区的消费者。而在电子商务模式下,即使身处偏远地区,农村中小企业也可以通过电子商务平台将产品远销海外,市场边界得以扩展,销量得以提升。第二,电子商务的发展降低了交易成本和融资需求。一方面,因货物的供应由网供负责，电商平台上的网商不需要为生产活动劳神费力。分工的开展使得每个网商对于物质资本的需求降低(不需要采购大型生产机器等),对于资金的需求减少，降低了农村中小企业的物质资本和金融资本需求,提升了现金流的充裕度。另一方面,电商平台使得网商可以同时面对更多的消费者,消费者的意见反馈更为通畅。扁平化的平台以及与消费者的直接互动使得网商对于流行商品和款式的把握更为准确,能更好地捕捉消费者的需求,减少货物积压。存货的减少也进一步降低了融资需求,提升了现金流的充裕度。第三,电子商务的发展催生了支付宝等工具。支付工具的推出使得现金支付更为普遍,应收账款得以大幅降低,现金流的充裕度得以显著改善。

从资金供给渠道来看,电子商务平台与银行联手,为广大农村中小企业提供贷款的模式也成功实现了对于不同类型企业的甄别,使得在传统信贷模式下无法获得银行贷款的优质中小企业可以获得贷款,提升了农村中小企业的资金充裕度。赵岳等通过构建基于信息不对称的理论模型,证明了其运行机制:电子商务平台可以通过将企业违约信息发布到平台上来控制企业的违约成本。由于高风险企业违约的概率较高,不愿意选择新型贷款模式,依旧从银行融资,而低风险企业违约概率较低,愿意选择新型贷款模式,从而实现分离均衡[10]。

结合以上的分析,提出本文第一个研究假设。

假设1:电子商务的发展显著提升了外部融资依赖程度更高的农村中小企业的现金流充裕度。

企业的资金充裕度可能通过以下机制对企业创新产生影响。

第一,企业的内部资金(现金)是企业创新活动最主要的资金来源[11]。现金流的波动会加大企业投资于研发活动的障碍[12],对其创新产出产生负面影响，而充裕的现金有助于企业降低融资成本,将更多的资源投入创新活动。

第二,现金流的充裕降低了企业的预防性储蓄，有利于企业的创新产出[13]。

综合以上的分析,提出本文的研究假设2。

假设2:电子商务发展通过提升农村中小企业的资金充裕度,显著提升了外部融资依赖程度更强的企业的创新产出。

二、电子商务发展对农村中小企业创新影响的实证分析

本文使用中国专利数据库与中国工商企业注册数据库的匹配数据探讨电子商务发展对于农村中小企业创新的影响。中国专利数据库包含了企业向中国国家知识产权局申请且最后得到授权的专利信息。由于专利是保护和鼓励创新最重要的手段之一,该数据库为研究企业创新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每一条专利信息包括申请人信息(如企业名称),但并不包括企业的财务信息,因此为了控制企业特质对专利的影响,需要将专利数据库与其他企业数据库进行匹配。

通过与企研数据公司和阿里巴巴研究院进行合作,我们获取了中国工商企业注册信息数据库2019年年检数据1%随机样本与阿里巴巴2019年电子商务发展指数。本文参照Xie等人的方法[14],通过企业名称将专利数据库与中国工商企业注册信息数据库年检数据进行匹配，通过企业所在的地区代码,筛选出位于乡镇的企业作为研究样本。

中国的专利分为发明专利、实用新型和外观设计专利。根据《专利法》的界定,发明是指对产品、方法或者其改进所提出的新的技术方案。由于发明专利的技术含量最高,最能反应企业的创新能力,本文主要使用发明专利刻画企业创新。

为了识别电子商务发展通过提升现金充裕度促进企业创新的机制,本文同时利用企业所处行业对于外部融资依赖程度的差异和各地区电子商务发展程度的差异,在企业层面展开实证分析。由于单个企业并不能影响行业的特性和县级电子商务的发展程度,这些变异对于企业而言较为外生。

具体而言,本文首先利用北京大学企业大数据研究中心开展的中国企业创新创业调查数据直接检验电子商务的发展是否缓解了资金拖欠问题,进而提升了农村中小企业的资金充裕度(假设1)。该调查基于中国工商企业注册数据库进行抽样,选取过去7年成立的私有企业进行调查,旨在了解它们的创业、经营与创新行为。该抽样调查于2017年开展,每年进行一次,已连续追踪调查了10 000多家企业。企业调查中直接询问了企业在过去1年的应收账款和现金流情况(拥有多少应收账款和现金流是否可以支撑日常经营1个月以上),为本文检验电子商务的作用机理提供了难得的契机。我们采用2019年的调查数据(由于本文仅能获取2019年的电子商务发展指数),基于(1)式进行回归分析。

yficp=β1Ei×Ecc+λ1Ei+λ2Ecc+θ1Fficp+θ2Ii+θ3Pp+εficp

(1)

(1)式中,下标f,i,c与p分别代表企业、行业与企业所在县、省；β1,λ1,λ2,θ1,θ2,θ3是待估参数,ε是误差项；y为被解释变量应收账款(虚拟变量)或充足现金流(虚拟变量):企业在过去1年没有应收账款则应收账款变量取1,否则该变量为0;企业在过去1年的现金流可以支撑日常经营1个月以上,则充足现金流变量取1,否则该变量为0。E为行业的外部融资依赖度,以美国对应行业中所有上市企业的样本中位数(compustat数据库)刻画。外部融资依赖度为(资本支出-现金流)/资本支出,其中，现金流=经营活动的现金流+存货的减少+应收账款的减少+应付账款的增加。Rajan等指出,美国完善的法治环境和金融市场使得企业面临最小的外部融资困难,其行业特征反映的仅仅是该行业的技术属性。基于美国数据构建行业外部融资依赖程度受到其他非技术因素的影响最小[15]。由于E由美国数据算得,并且在行业层面构建,它对于中国农村中小企业而言是外生的。Ec是阿里巴巴电子商务发展指数。E与Ec的交互项是本文的核心解释变量。若电子商务的发展显著减少了外部融资依赖程度更高企业的应收账款,显著提升了其现金流的充裕性,则β1显著为正。交互项同时利用行业与地区层面的变异,可以更好地分离出电子商务发展的影响。

(1)式中的F、I与P分别代表企业、行业与省份层面的一系列控制变量。F包括企业规模、年龄、固定资产占总资产的比重、所有者权益占总资产比重(杠杆率)、营业利润占总资产的比重。年检数据提供了这些核心财务指标。I与P包括市场集中度(以某省某个行业前三大企业的销售额占该省该行业销售总额的比重衡量)、人口密度(对数)、人均GDP(对数)、人均外商直接投资的对数、城市人口比重、国有企业职工占全部职工的比重、第二产业产值占总产值的比重,以剔除市场竞争、市场规模、经济发展水平、外商直接投资、城市化、所有制形式、产业结构对创新的影响[16]。

进一步地,本文采取相似的计量设定在企业层面探讨电子商务发展对农村中小企业创新的影响,对假设2进行检验。我们将(1)式的被解释变量更换为企业拥有的发明专利数量,解释变量与(1)式相同,分别包括外部融资依赖度与电子商务发展指数的交互性和水平项,以及企业、行业与省份层面的控制变量。显著为正的β1表明电子商务发展显著促进了更加依赖于外部融资行业的农村中小企业创新。

为了进一步识别电子商务发展的作用,本文还在私有村域企业与国有村域企业样本中分别进行回归。以登记注册类型为依据,将私营独资企业、私营合伙企业、私营有限责任公司、私营股份有限公司定义为私有企业。私有企业受到的补贴远小于国有企业,对资金成本更为敏感,受到的融资约束更强[17],电子商务的发展对其创新活动的影响应该更为强烈。

三、实证结果

本部分分析电子商务发展如何影响农村中小企业现金充裕度(假设1),进而影响其创新产出(假设2)的实证分析结果。

(一)电子商务发展与现金充裕度:对假设1的检验

首先探讨电子商务发展是否直接缓解了企业的资金拖欠问题,提升了其现金流的充裕性。以应收账款和现金流为被解释变量的回归结果见表1。由于基于网商指数与网购指数的回归结果与基于电商指数的回归结果类似,限于篇幅,表1仅汇报基于电商指数的回归结果。

由表1可见,外部融资依赖程度与电子商务发展指数的交互项显著为正,即电子商务的发展显著降低了外部融资依赖程度更高行业的私有村域企业的应收账款,缓解了资金赊欠情况,提升了其现金流的充裕性(1)国有企业样本中,外部融资依赖程度与电商指数的交互项并不显著。篇幅所限,未汇报国有企业的实证结果。。并且,这一作用对小型企业更为显著(其面临的资金短缺情况更为严重)。假设1得到了数据的实证支持。

(二)电子商务发展与企业创新:对假设2的检验

基于第二部分的分析,现金流的充裕有利于企业减少预防性储蓄,将更多的资源投入创新活动,提升创新产出(假设2)。

本小节分析对假设2检验的实证结果。为了对不同行业和地区的农村中小企业创新情况获得一个直观的认识,我们先分别以企业所在行业的外部融资依赖程度的样本中位数和农村中小企业所在地区电子商务发展指数的样本中位数将样本等分,分别计算企业的发明专利数在各组别的均值,之后对各均值的差进行t检验,所得结果见表2。

表2 农村中小企业发明专利数在各行业和地区的均值

由表2可见,对于私有村域企业而言,在低外部融资依赖组(外部融资依赖程度低于样本中位数),高网商指数组(网商指数大于样本中位数)的村域企业的专利数显著大于低网商指数组(网商指数小于样本中位数),两者的差为0.77,且在1%的显著性水平下显著;而在高外部融资依赖组(外部融资依赖程度大于样本中位数),高网商指数组与低网商指数组的专利数目的差扩大到1.52,仍在1%的显著性水平下显著。更重要的是,双重差分(1.52-0.77)也在1%的显著性水平下显著,表明网商指数的提高显著提升了外部融资依赖程度更高的农村中小企业的创新。类似地,对于网购指数和电商指数,各组别专利数目的双重差分分别为0.55和0.72,都在1%的显著性水平下显著,表明无论采用电子商务指数的何种维度,电子商务发展水平的提高对于外部融资依赖程度更高的私有村域企业均产生了更大的影响,显著提高了它们的发明专利数量。

与此相对,对于国有村域企业而言,大多数组别的差都不显著(只有两组差值在10%的显著性水平下显著),而且对于各个电商指数,双重差分即使在10%的显著性水平下也不显著,表明电子商务的发展并没有显著促进国有村域企业,尤其是外部融资依赖程度更高的国有村域企业的创新。

表2汇报的是无条件均值,并没有控制其他因素的影响。接下来估计(1)式所示的计量方程,以尽量剔除常见的影响企业创新的因素。表3是以电商指数为解释变量的回归结果(2)基于网商指数与网购指数的回归结果类似。篇幅所限,有关它们的结果不再列表报出。。

首先采取逐步增加控制变量的方法进行回归。表3的第(1)列仅加入外部融资依赖程度、电商指数及其交互项;第(2)列加入企业所在省份的人均GDP的对数、人口密度的对数和城市人口比重,以剔除经济发展水平、市场需求与城市化对于创新的影响;第(3)列进一步控制产业结构和国有企业比重对于创新的影响;第(4)列加入行业层面的竞争指标;第(5)列进一步分离企业规模和年龄的作用;第(6)列进一步控制企业资产的有形性、杠杆率、盈利性对于创新的影响。

由表3可见,无论如何选取控制变量,外部融资依赖程度和电商指数的交互项显著为正,而它们的水平项也都显著为正,表明外部融资依赖程度更高的行业和电商指数越高的地区拥有更多的发明专利,而更高的电商发展水平显著促进了外部融资依赖程度更高的私有村域企业的创新。

表3 外部融资依赖度、电商指数与私有村域企业发明专利数

就其他稳健显著的控制变量而言,城市化的比重越高,农村中小企业的专利数目越多,旺盛的市场需求是拉动企业创新的重要引擎;国有化的程度越高,企业的专利数目越少。更大规模和更长经营年限的企业的专利数目越多,表明大企业和经营时间更长的企业具有更多的人力、物力、财力进行创新。

由于规模较小的村域企业面临更严重的物质资本和社会资本短缺,并且,由于其能够提供的抵押品有限,财务信息更加不透明,它们的信息不对称程度更为严重,受到更多的信贷约束。因此,如果电子商务发展通过提升现金充裕度促进了农村中小企业创新,它应该对于规模较小的企业作用更为显著。按照这一思路,我们以企业规模(总资产的对数)的样本中位数将样本分为两组,在小(大)企业样本中(企业规模小(大)于样本中位数)进行如表3第(6)列的回归分析,结果见表4。

由表4可见,电子商务发展指数与外部融资依赖程度的交互项前的系数在小企业样本中更大,表明电子商务通过提升现金充裕度,促进企业创新的机制对小型村域企业更加明显，再次印证了电子商务发展促进农村中小企业创新的机理。

接下来在国有村域企业样本中表3对类似的回归分析,探讨电子商务发展对于国有村域企业创新的影响。篇幅所限,这里只在表5中汇报基于表3第(5)和(6)列的回归结果。其他结果类似,不再赘述。

表5 外部融资依赖度、电子商务发展水平与国有村域企业发明专利数

表5的回归结果表明,电子商务发展并没有对国有村域企业产生显著的影响。各电商指数与外部融资依赖程度交互项前的系数大多不显著[第(1)列的回归中,交互项甚至在10%水平显著为负],表明电子商务的发展未对外部融资依赖程度不同的行业产生显著不同的影响。这与之前的分析相一致,电子商务主要缓解了融资约束较严重的私有村域企业的融资困难,促进了私有村域企业的创新,对较少受到融资约束困扰的国有村域企业的创新影响不明显。

四、结 论

本文利用阿里巴巴电子商务发展指数、中国工商注册企业年检数据库和专利数据库的匹配数据以及中国企业创新创业调查数据,探讨了电子商务发展对于农村中小企业创新的影响及传导机制。实证结果表明,电子商务的发展通过缓解农村中小企业的资金拖欠,提升了其现金流的充裕性,促进了私有村域企业尤其是外部融资依赖程度较高行业的私有农村中小企业的创新。而对于融资约束较小的国有村域企业,电子商务的发展并未在创新方面对其产生显著的影响。

本文从电子商务发展的角度探讨了影响企业创新的重要商业模式和制度环境。现有文献强调市场规模、竞争、企业特质等因素对于企业创新的影响,本文在控制这些因素的基础上,基于系统的中国数据,提供了电子商务的发展如何降低农村中小企业的资金需求,缓解资金拖欠,提升现金流的充裕性,进而影响创新的系统经验证据,有助于思考什么样的商业模式和制度环境更有利于提升农村中小企业的创新能力，实证发现对于中国的转型升级有一定启示。随着农村中小企业劳动力成本优势的逐渐削弱,创新能力的提升至关重要。电子商务的发展较好地缓解了融资约束,促进了更具活力的农村中小企业的创新能力的提升。为促进电子商务平台更好地发挥作用,配套的基础设施至关重要。互联网的普及和发展、高效物流体系的建立、交通网的完善都应成为政府投入的重点。只有及时地弥补农村地区的上述短板,电子商务才能真正为“万众创新”插上腾飞的翅膀,助力农村经济的转型升级和可持续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