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知寒
忘了是念高几,有阵每晚都梦魇的时期。我妈坚信,是因为我摆了太多娃娃在床上,又花费太多时间和它们说话,在每晚亲吻它们,逐一说晚安。有天放学回家,看到床上空荡荡了,那些我信赖的好朋友们,都仿佛从没出现,再找不见。妈妈在一个白天里,把它们搬运几趟,都收进了车库。迷信说法是,玩偶会分小孩的精神。她和我爸都认为,解决问题,合该如此。可像小说里写的,我的确再没梦魇,梦魇而后被失眠替代。我总去想,娃娃们被关进壁橱,在黑暗里凝视黑暗的塑料眼睛。怕它们孤独,怕它们记恨我,而更可笑的,是我再没勇气到车库去打开柜门,看它们一眼。青春期心理总充满矛盾,也不可解释,让我相信对着布偶倾诉,反而安全和可信。那时所有稀奇古怪的梦都永存心头,成为滋养人格的一部分,虽然也许,不全化作滋养。
完成这篇创作谈,让我再想起塔米,想起那次哈尔滨之行。它对于我俩,无疑是种冒险,虽然只有一天,可在当时紧张的学业节奏中,这样的冒险都不适宜。我仍然记得塔米和小怪兽依依惜别的车站,记得我是如何像个傻子,笨拙地看待他俩分别时的热情。记得在火车上,塔米不厌其烦,听我说做梦的内容,她笑起来的时候,饱含神秘,是那么可爱。多年未见,我仍相信,她永远是天使,毕竟,她具备所有我渴望而无嫉妒的特质。嫉妒生于人性,当一种渴望超越了嫉妒,或许才能印证,她当真如此美好。那时,她总是摸我剪成男孩样短发的脑袋,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真怂,她笑,她怀疑,你真能和我一起玩下去吗?
塔米若有所知,她知道的,是我外强中干,愿意应承她一切疯狂的提议;不知道的,是在我床上还有一大堆的娃娃,等我每晚抱着,每晚从棉花和塑料造就的骨肉中,以得来力量。往后十年间,像塔米一样的女孩,来了又去,每个都像末班车,同我招手一挥,二挥,三挥,挥到累了,放下,自去行进。我羡慕地目送,看她们在各自的天地里哪吒闹海。有些蛟龙出世,有些以惨烈的姿态潜回海底,还预备下一次的腾空。种种赴死般的光彩,长久在我梦里萦回。写《归人沙城》前,我单曲循环刘文正的同名歌,想起不少往事。想起塔米在纸上一遍遍誊写的歌词,在当时,只觉得她在誊写,如今想,分明是一个少女,在十六岁时的磨剑擦拭。塔米当时的神态、语气,无不历历在目,以她的美好,往后足以踏入比我料想更高的、世俗公认的成功之地。可她在当时,就似乎准备好了下跃的姿态,到如今,都使我感到震撼。写到最后,分不清在小说中,塔米是否真曾存在。两个同龄少女的对照,又是否真成为对照?抑或是种,恍然如梦的灵魂跟随。几个月后,写完《起舞吧》,写一个真正洒脱的女人,搞砸一切,仍没搞砸她的生命力。我内心羡慕,更深了。
许多我小说的主人公,共享同一个名字,李芜。李芜是女性,李芜应有万种可能,也许寻根溯源,是我对自身没能实现万种可能的遗憾。这种遗憾,过于贪心,好在还有文学的方式,能代为追讨,一个人与现实人生彼此欠债的部分。写《起舞吧》,和写《归人沙城》时,状态两异,后者一蹴而就,写完后我大半年都不想看;前者磕磕绊绊,几度被我放进,一个名为“半拉可及”的文件档里。东北话,半拉可及,完与未完,都两可的地带。这个事叫不准,因与我本性差异过大,试图理解和代入,又常怀疑,能否给读者提供足够的信任感。《起舞吧》最终在上学日子里完成。终日醉酒。纪律,和对自己的纪律都在懈怠,倒也阴差阳错,能相称一个破罐破摔的女人,万事皆休的精神状态。那阵子,我很喜欢看黑暗中小夜灯亮起的微弱光芒,看手指在墙上投射,各类动物的影子。孔雀形状,大家都会,只需将ok的手势,化成尖嘴;我最喜欢的手势,是鹅。除大拇指外,四指向后退去,鹅的眼睛仿佛望远镜的单筒,简单,很可爱。
写作期间,内心犹疑不平静,有时需要看看简单的东西,寻找平衡。我真想好好说说,所有我生活里,喜欢的简单玩意儿。想写出它们在写作上对我的帮助,但更直接的,是它们对我的生活起帮助。当我长大离家,新家里各处都是娃娃的眼睛(想写个玩具的故事啊),枕边摆满漫画书,《恐龙百科》,《宇宙初探》,喜欢在睡前,它们带给我奇妙的精神催眠效果。恍然想,人或许不是三岁看老,来决定得这么早,但十三岁、二十三岁时的习惯,却一辈子脱不去。青少年时期养的毛病和看世界的角度,往后越为巩固,尽管它们有些可以被轻易打进坏习惯的分类里,但你知道,你需要这样。非这样不可地生存下去。我是个惯着自己的人,只要不伤害他人,选择别的方式去满足自己,觉得并无不妥。人只要是和自己过得去。《起舞吧》里的主人公,也是这样想。不想讨论小说里的道德批判,写作到现在,对自己的要求是一致的,即写人间所有的可能性。我信有人是这样去实现自己的生活,在注定了的遗憾中放声去笑,去跳舞,去在卷子上,1加1等于几的回答处,工工整整写下3。我最近还沉迷于看金广发的搞笑段子,他在最近一个段子里扮演的是莫名其妙的老师,问莫名其妙的问题,底下填上莫名其妙的答案。但也许,能回答出“他有没有可能是演的,他是不是演的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钝角”。
回答不了那么多问题,很多時候只能转移思路,尝试去其他星球一探究竟。一路漫漫,也许走着走着,困惑成为了粮食,问题也成为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