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力
2007年11月8日,在北京举行的第十七届中国新闻奖颁奖典礼上,广西电视台选送的电视评论《谁在造假》获得了这届唯一的电视评论一等奖!作为这个作品的策划、采编、撰稿、解说,我胸前佩戴着光荣花,激动地接过了在心目中重于泰山的奖杯!
做一名记者,是儿时就梦想的。这要从我的舅舅说起。舅舅一直从事宣传工作,也是当年《红旗》杂志的著名撰稿人,每次他坐飞机从昆明到北京改稿子,就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因为他会带给我飞机上发的口香糖!这在那个物资不够丰富的年代,让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羡慕不已。于是暗自发愿,将来长大了,我也要拥有一本舅舅手上的记者证。这个朴素的愿望一直伴随着我从小学到中学。天遂人愿,高中毕业我考进了北京广播学院新闻系播音专业,就入了新闻这一行!并由此成长为一名“不安分”的播音员。
1984年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湖北电视台,在总编室担任播音员,同时,我如愿以偿地拥有了人生第一本记者证。
1985年夏秋之际,纪念史沫特莱逝世35周年研讨会在武汉召开。丁玲、马海德、爱波斯坦、路易·艾黎等结伴而来。台里决定借此机会为他们每个人都做一个专访。经过讨论,最终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从接到任务开始,我就一头扎进图书馆,尽可能地收集有关资料,力争做到有备而来,成竹在胸。接下来的采访,马海德、路易·艾黎、爱波斯坦三位都非常顺利地完成了访谈。唯独丁玲,从一到武汉就对外宣布此行不接受媒体的采访。这怎么办呢?我想了想,转身跑到新华书店买了一本《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见到丁玲的时候,我并没有直接提出要采访她,而是拿出书来说:“丁玲先生,我非常喜欢您这本书,更期待您能在这本书上签个名,我会永远珍藏。”丁玲侧过头来见我脖子上挂着会议记者证,淡淡地说到:“我讲过了,不接受采访。”我马上回答说:“您误会了,我是借此机会想请您在书上签个名。”说罢就将打开扉页的书和钢笔递到了她的手上。丁玲接过书正准备提笔的时候,我一字一句地念到“要不是胡泰的这胶皮毂辘车子,今天要走那一段泥路和过两趟河是不容易的呵!”听到这句话,丁玲放下了提起的钢笔,转过身来面对着我笑着说:“你不是来要签名的,你是有工作任务的。”我一看时机成熟,马上拿过话筒,就从胶皮轮大车开始对丁玲的访谈,气氛非常融洽,效果出人意料。然而当时我不可能知道,我是丁玲先生接受访谈的最后一个记者。第二年春天,丁玲与世长辞,我的这段访谈成了珍贵的资料。
1985年11月,我由湖北电视台调入广西电视台,同样是在总编室任职播音员、记者。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到90年代初,几年时间里,我的足迹就踏遍了广西40多个县市,经历了许许多多至今令人难忘的时刻。在隆林采访瑶族群众植树造林,爬山爬到腿抽筋;在德峨乡采访群众赶集,走山路两脚打出大血泡;在田林利周乡平阳瑶寨与瑶族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半夜被老鼠咬醒;在桂平拍摄采石爆破,焦距不够,推一辆板车做盾牌,躲在车底抵近拍摄,炮声响过,碎石雨点般地砸在头顶的板车上,一身冷汗……今天回过头来看,这些都是我在记者职业生涯中一个个坚实的脚印。
1995年我由总编室调到专题部,先是在《社会空间》栏目担任主持人、记者。从这时起,我的职业身份有了微妙幻化:字幕上的排序不再是“主持人、记者”,而是“记者、主持人”。
1998年2月24日,一条新闻报道说在梧州的浔江发现了一条野生成年中华鲟,在被当地相关部门救助后,成为第一条被成功放归自然的野生中华鲟。这个消息引起了我的注意。凭借以往的常识,我知道作为国宝级的野生物种,中华鲟是在长江流域洄游繁殖的,为什么会出现在珠江流域的浔江呢?难道是因为长江筑坝,迫使中华鲟不得不另寻出路?我决定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接下来近半个月的时间,我潜下心来查阅、收集资料,充分做好案头工作。3月初,我带领一名摄像记者出发前往中国中华鲟研究基地武汉,走访相关权威专家,并到宜昌实地了解筑坝对中华鲟的影响以及采取的补救措施。一个多星期的采访,我们拍摄了从人工孵化、育苗到放流的全过程,其中很多细节镜头都是首次被拍摄。
采访结束了,怎么撰写这篇稿子让我感到很棘手。按照一般操作方式,把素材整理后,做成一个拉长版的新闻专题,就可以交差了。然而直觉告诉我,这条片子必须另辟蹊径。几易其稿之后,我大胆尝试用第一人称来讲述关于中华鲟的故事,于是就有了正文开篇的“朋友,您认识我吗?是的,我的名字叫中华鲟……”这条时长25分钟的专题片《中华鲟的故事》获得1998年度中国广播电视新闻奖二等奖、广西新闻奖二等奖。
□ 左图(作者左一)右图(作者右一)分别为本文作者1998 和2018 年两次采访靳羽西女士。
值得一提的是,1999年11月,我收到来自日本的邀请函,告知《中华鲟的故事》将在2000年3月第四届“世界野生生物影视节”评奖展播,并邀请我出席在日本富山举行的颁奖大会。而在此之前,我已经收到来自联合国环境规划署的邀请函,作为正式代表出席2000年3月在荷兰海牙召开的“世界水资源论坛”。两个活动时间冲突,最终只得放弃出席日本富山的国际影视节而选择出席环境署的论坛。
目前,《中华鲟的故事》已被收录到最新出版的《广西通志》——第四卷“广西广播电视”部分。
2000年1月,广西电视台新闻中心筹办舆论监督栏目《焦点报道》,我被选入筹备组参与栏目创建。《光天化日下的罪恶》和《谁在造假》这两条片子至今让我难以忘怀。
2002年4月4日,香港地球之友总干事吴方笑薇女士到南宁开展环境保护NGO活动,我陪同参观考察防城港野生动物收容救护中心的野生动物救助情况。此前,媒体刚报道了他们的事迹。
当我陪同吴方女士一行走进这个救护中心时,却发现诺大的场所,笼舍残破不全,锈迹斑斑。除了一头马来熊和几只猴子无精打采地在笼子里垂头丧气外,再无其他野生动物在此生活过的痕迹,就连两个月前媒体报道的收容的上百只巨蜥也不见踪影。倒是横陈在办公室里的几个巨大的卧式冰柜显得非常扎眼。出于多年从事调查记者养成的敏感,直觉告诉我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我暗自记在心底,一定要把疑问解开。
回到南宁,我开始收集资料,形成文案,选题很快就获得了批准。我邀请了一位新华社广西分社的老记者郭以格一同前往防城港展开调查。
□ 2009 年6 月30 日,本文作者跟随中国渔政船前往南海采访报道护渔任务。
4月22日,二次再来,我直接提出想看看那几个冰柜里面装的是什么。负责人脸色一下就变了,找出各种借口推说没有钥匙打不开冰柜。在借口被一一戳破之后,负责人无奈地拿出钥匙打开了冰柜。盖子打开那一刻,尽管有心理准备,但我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满满的几个大冰柜全是去除了内脏的野生动物尸体!经过大致清点,十一只马来熊掌,十几条无头鳄鱼,几十个开膛破肚的食蟹猴……
就在清点野生动物尸体的时候,我发现我们自身正处在危险之中!原本拴好的四条硕大的狼狗,这会儿全都被人放出来,正虎视眈眈地蹲在院子里。我猛然想起这家所谓的救护中心大门口悬挂的警告牌:“科研重地,非请勿进。小心狼狗,咬伤自负”。这就是说,如果我们走出这个房间,就会很容易造成“擅自进入,咬死活该”的“事故”。沟通无果后我只好报警。那个负责人一看警察真枪实弹,只好叫手下把狗都圈了回去。在之后的几天调查采访中,这两名带枪的人民警察始终不离左右地保护着我们。后来才得知,这个所谓的救护中心的负责人本身就是涉黑团伙成员。
经过艰苦的调查取证,终于揭露了以覃姓三姊妹为首的不法分子与林业主管部门的个别干部、领导沆瀣一气,以野生动物救护为幌子,实际上是专门从事走私贩运野生动物到广东、香港的罪恶行径。
《光天化日下的罪恶》播出后立即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迅速介入展开调查,并最终破获了广西有史以来最大的野生动物走私团伙案,涉案金额高达两千多万,相关涉案人员都分别受到了法律的严惩。
时间来到了2006年6月初。一次和桂林资源县的一个朋友小聚,偶然间朋友说起他们县里在农村沼气建设国债项目实施过程中,存在比较严重的虚报冒领现象。凭着职业敏感,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很好的舆论监督题材。
在选题通过后,我带领一名摄像记者、一名司机驱车直奔桂林。桂林地区农村沼气建设项目是广西乃至全国的一面旗帜。广西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大规模发展农村沼气以来,速度之快,数量之多,一直堪称是全国的标杆。想要撼动“标杆”,难度可想而知。常用的调查采访路数肯定行不通,必须另辟蹊径。首先我放弃了使用隐蔽拍摄的器材,全程使用肩扛式广播级摄像机,亮明身份公开采访,让心里有鬼的人弄不清楚我到底要做什么,让朴实无华的村民群众心里踏实。
要做这个选题对于一个省级电视台来说,差不多是捅了一个马蜂窝。到出发为止,我手上掌握的仅仅是那位朋友提供的一些线索,所以必须先到桂林市林业局把基本资料拿到手。
接下来是亮明身份公开采访但要隐藏采访的真实意图。因此在桂林市林业局了解面上的情况时,而只是说想做个关于沼气建设的电视报道。尽管我把现场控制在一个非常轻松的氛围,但对方还是非常谨慎地提供了有限的一点资料,其实就是三张不同年份的报表,之后就再无其他。
离开桂林市林业局大约三个小时之后,当我在资源县林业局第一次见到农村能源办公室主任的时候,就赫然看见那三张报表的传真件就摆在他的案头上,所不同的是上面多了几个用红笔圈起来的数字,那些数字恰恰是我在桂林市林业局着重了解的内容。而传真的时间就是在我离开桂林市林业局后的十分钟。这个细节让我确定了一个信息,那就是他们可能真有问题。当然,记者的判断是必要的,但必须要让事实和证据来说话,也就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接下来就开始跟这位主任正面交锋。照例先是天南地北地寒暄,冷不丁地不经意间问个与正事儿有关的问题,然后又顾左右而言其他。聊着聊着我很轻松随便地提出想看看资源县沼气建设国债项目的资料。那个能源办主任不知是急于邀功还是急于表白,竟然把他们上报给国家上百页的全县用户档案花名册拿了出来,并且很讨好地给我复印了一份。看到这东西我真是如获至宝,拿着它就可以到实地去核对,问题就迎刃而解。
我怕唐主任忽悠我,在拿到这本用户档案花名册之后,我很认真地向他问了个问题:
李力:
这个档案花名册上有的,应该都是实地建好的,对吗?主任:
都有的,我们档案上的这个全部输进电脑,在农业部查的那个也跟这个是一样的。有户主身份证号码。国家农业部来抽查就是从这里抽查。就是这短短的几句话,恰恰就成为整个调查采访的突破口。
接下来一连五天,我甩开县林业局,拒绝任何陪同,只身拿着联络图一头钻到乡下农户家里。先发现国债项目档案花名册上的人和项目竟然整村整村地子虚乌有,然后就是整村整村地张冠李戴,再然后就是整村整村地伪造档案,还有整村整村地重复上报……而所有这些唯一目的就是骗取国家专项国债资金,数额最保守计算也多达一千八百多万!
一般情况来说,记者拿到了这些证据素材就可以回家撰稿剪片安排播出了,但是这次却不行。虽然我拿到了确凿的事实证据,但这个结论我不能下,必须要让资源县主管这项工作的领导自己给自己下个结论。这样,就可以把当地找有关部门出面干预的路给堵到最窄了。所以在这条片子里基本上都是我提出问题,让当事人自己解释,最后让主管的县领导自己定性。我写的解说词仅仅起到引出疑问或承上启下的衔接作用。这也是省级媒体在舆论监督过程中能够生存的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
于是全篇正文在层层递进列举了大量的事实证据后,以主管副县长的答案作为结尾:
李力:
这是一个大的原则问题吗?副县长:
对……如果这样做就是一种造假,我认为是这样。2006年7月22日,《谁在造假》在广西电视台资讯频道播出。2007年获得广西新闻奖一等奖,同年,由广西记协推荐参评第十七届中国新闻奖,最终以全票当选2006年度中国新闻奖电视评论一等奖。《谁在造假》已被收录最新出版的《广西通志》——第四卷“广西广播电视”部分。
60年岁月人生,37载职业生涯。从梦想当记者坐飞机有口香糖吃的懵懂孩童,到能熟练运用技巧驾驭各类题材的白发老记,一步一步走来,脚印清晰坚韧。虽然已经离开挚爱的岗位,而心却依然牵挂新闻工作。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咏诗为证:
风云际会数十载,
方寸荧屏情满怀。
矢志不渝笃信坚,
半生跌宕青丝改。
忽如一夜入花甲,
毁誉随风耳顺来。
封麦荣归谢幕别,
江湖再见仍豪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