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动画电影中民族文化的普遍性与独特性呈现

2022-01-17 13:27张冲
北京纪事 2022年1期
关键词:布兰登凯尔爱尔兰

汤姆·摩尔,1977年出生于爱尔兰唐宁市的纽里,不久后搬到景色优美且有很多历史古迹和古教堂的基尔肯尼,在罗马天主教圣基兰中学毕业后,汤姆就到了爱尔兰首府都柏林大学Ballyfermot College学习。都柏林历史悠久,有许多古老的建筑、博物馆和美术馆,思想与艺术氛围浓厚,这里培养出了很多思想家、作家和藝术家,如贝克莱、乔伊斯、王尔德、叶芝、贝克特与画家培根等。导演汤姆·摩尔在这种氛围的熏陶与影响下,逐步完成了自己动画电影独特风格的建构与成型。

汤姆·摩尔导演的动画电影较受观众欢迎,2021年7月3日他与罗斯·斯图尔特执导的“爱尔兰民间故事三部曲”的最后一部《狼行者》在中国公映,这是一部手绘动画巨作,该片于2020年12月11日在流媒体平台Apple TV+上线,获得了多项国际大奖和提名,并被提名93届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在此之前,汤姆·摩尔和诺拉·托梅在2009年导演了电影《凯尔经的秘密》,2014年汤姆独自导演了电影《海洋之歌》。另外,他还参与了动画长片《先知》《养家之人》及动画短片《倒面男孩》《来自黑暗》《旧牙》《金钱女巫》《歌的灵魂》与《闭上你的眼睛》等的制作。

汤姆·摩尔的动画作品和史云梅耶、早期迪士尼或宫崎骏等的动画电影一样,具有鲜明的标志性特征,原因在于其擅长从爱尔兰本土文化中寻找艺术基因,建构爱尔兰动画人物形象,并运用经典的叙事方式将其思想的普遍性与独特性呈现给世界观众,让人印象深刻。

汤姆·摩尔的动画电影“爱尔兰民间故事三部曲”中使用了大量的抽象图纹、符号等,将人物与环境抽象化为简单的点、线、面,几何特征明显。既具有经典的普遍性概括意义,又具有独特的现代性特征。

电影《凯尔经的秘密》取材于代表中世纪爱尔兰最高美术成就的手抄本《凯尔经之书》的成书经过,这本书从艾奥纳岛被带到爱尔兰中部的凯尔斯修道院,在此由布兰登修士完成,因而得名。书上经文书写华美,整页以细密画的方式布局,精细繁复之处须借放大镜才能看清全部。其中有凯尔特结、日耳曼符号、克里特式旋涡图纹、撒克逊和斯堪的纳维亚的纹章、作者肖像、动植物、昆虫与装饰性的起首字母等。画面因有大量的几何图纹而具有裸眼三维的运动效果,整部经书的画面美轮美奂,从外在的审美形式上对读者进行启发与升华。

而电影《凯尔经的秘密》中也使用了大量的凯尔特结图纹,古凯尔特人在基督文化的影响下,使用凯尔特结来装饰教堂或绘写经书手稿,具有一定的宗教象征寓意。如,十字架结象征着基督,环形结与圆形结象征着永恒,联系或生命的轮回,三角结代表了圣三位一体,盾形结象征着力量和保护。

电影《凯尔经的秘密》和《海洋之歌》中的线条圆润,色彩明亮丰富,饱和度较高,给人一种放松和愉悦的感觉;《狼行者》因与前两部所讨论的问题的严肃性程度不同,其绘画风格也发生了变化,它将具象的树叶、花朵等动植物、人物及环境等抽象概括出来,完成了从写实主义向现代主义绘画风格的认知、过渡与升华。从现代性的角度呼应了古希腊哲学对抽象数理、几何与世界关系的讨论,亦即从《凯尔经的秘密》中细密画的写实风格走向《狼行者》中的抽象表现风格。

《狼行者》中使用了立体主义的手法来表现人物与环境,对城镇及市民的勾画使用了较为生硬的直线和面,棱角分明,从外在形式上凸显了城市化带给人的枯峻、僵硬之感。且多使用有紧张感和压迫感的铁灰、暗红和黑银色,如培根的画一样“向人们揭示生存中的痛苦和人类天性中既可怜又可怖的一面”。与森林里自由、绚丽、和谐的自然颜色形成鲜明对比,也凸显了导演对城市化问题的严肃思考。

在汤姆·摩尔的三部曲中,也有稚朴的儿童手绘制画。《海洋之歌》中哥哥本用铅笔手绘了回家地图,他运用稚拙而简单的几何线条、圆形与三角形等,将具体的建筑物、桥梁、街道、石头等抽象概括出来。这种稚拙的儿童画与艺术大家的绘画异曲同工。恰如毕加索所说,他“用了四年时间画得像拉斐尔一样,但却用一生的时间学习孩子画画”。美国当代抽象派大师赛·托姆布雷孩童般的涂鸦画作《黑板》等被拍卖出了天价。由此可见,绘画、几何、孩童的无意识及想象力与整个宇宙的和谐完美关系紧密,启人心智。

汤姆·摩尔执导的三部曲在刻画儿童善良、勇敢,具有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同时,更强调儿童独立思考和行动的能力,相较于大人的沉重负担、悲伤和恐惧,儿童可以毫无顾忌地向往自由,他们无意识地向“更高的人”发展,完全迥异于尼采所定义的“末人”,他们呈现了人类发展的动力和驱力,带有精灵、普通人和纯粹信仰者的特征。

这种对儿童与成人的差异的认知和视角,在《海洋之歌》的开篇中可以看到,影片一开始使用了爱尔兰诗人叶芝的诗《被拐走的孩子》——“人类的孩子啊,去吧!跟精灵手拉着手,去海边去野外;因为这个世界充满了哭泣,而你不懂。”诗人或导演试图将儿童从俗世社会的带离,回到自由自在的自然里去,重新寻找与建构自己的主体性,而非这个哭哭啼啼或充满苦闷愁怀的成人社会。

爱尔兰民间故事三部曲在经典叙事原则下,于开始、发展与结尾的起承转合间亦完成了儿童的成长,在偶然律与必然律的支配下实现人物的突转,通过将“不可能”戏剧化为“可能”,使得儿童的形象深刻而生动地建构起来。《狼行者》从环境生态批评的宏观视角,完成了小猎人萝宾从“猎杀”到“不猎杀”的突转。萝宾和她的猎人爸爸通过传统意义上的“牺牲”与“救赎”模式与逻辑,超越自我,完成了个体主体性的实现。在突转与救赎过程中,萝宾不但克服了个体的恐惧和得失,还使得父女二人实现了自己的主体性与自由,完成了“卡塔西斯”即升华功能。《海洋之歌》讲述了小男孩本和妹妹西尔莎独立面对问题、勇于克服外在和內在的障碍,在“慈且能勇”的善良支配下凸出“善”特征,最终战胜能力强大的巫师、大坏人或大恶魔,完成儿童心智的成长。

爱尔兰民间故事三部曲中,儿童从其良善本能,对成人世界的秩序、操控与命令进行否定,如《狼行者》中萝宾对具有奴隶道德特征的听话哲学说“不”。她质疑猎人爸爸:“你看不到他们做得不对吗?我们为什么必须服从命令?”萝宾帮助被“恐惧”奴役的爸爸认清被奴役的现状:“我已经在笼子里了”。唤起父亲的觉醒意识,父女二人采取行动反抗强权。

在《凯尔经的秘密》发展部分,当叔叔禁止布兰登绘经时,性格温和的布兰登从低声说“不”,到大声说“不”,拒绝执行叔叔的禁令,而被关进塔楼。但就是在不断的“否定”和“弑父”中,布兰登从不自信变得自信和成熟,如他后来跟伊丹修士说“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能从书本上学来的”,并纠正了已经绘制完成了的经书不再仅仅是“艾奥纳之书”,亦是“凯尔斯之书”。

《海洋之歌》中的本和西尔莎都有对成人世界的价值标准与认知有着否定的行为。哥哥本在关键时刻从猫头鹰女巫玛查的控制下解放自己,逃离被女巫吸走痛苦情绪的结果。妹妹西尔莎并不认同奶奶的粉蝴蝶结装扮,生日蛋糕,将衣服悄悄换掉和并把蛋糕塞给狗吃。她也以孩童的“踢人”“吐口水”等方式,向力量强于自己的哥哥坚持自己的立场和主体性。

汤姆·摩尔的“爱尔兰民间故事三部曲”立体地将爱尔兰的古老文化及现代文明嵌入其中,其中各个层次的主题与立意清晰可见:从呈现人的情感、社会问题,到对深入的形而上问题进行讨论,所以可以这样说,在汤姆·摩尔的叙事理念里,情感是他的表层叙事元素,社会问题是他的中层叙事元素,对普遍性问题的关注与认知是三部曲的最重要的、也是最高层次的叙事元素。

爱尔兰古老的德鲁伊教与大自然关系密切,“是公认的古代智能的守护者,有着崇高的道德修养,并对自然科学和神学有很深的造诣”。古老的德鲁伊教追求和自然及万事万物和谐共处,其教徒是自然的崇拜者和维护者,为了保护自然他们可以和任何势力斗争,他们认为自己是荒原或森林中的隐士,在自然和人类之间他们采取中立的态度,甚至会使用超自然的魔力保护自然,并让整个世界获得平衡。

《凯尔经的秘密》中伊丹修士虽然是撰写基督文化经书者,但他沿袭了古德鲁伊教对自然的看法,他对男孩说:“在树林里通过石头和树木可以学到的东西比任何地方都多。”由此可见,自然在爱尔兰古文化中的重要地位。《凯尔经的秘密》中简朴地呈现了对西方文化的认知,为什么《凯尔经》可以给处于黑暗的北方人带来光明?在对绘经这件事的认知上,伊丹修士告诉儿童布兰登说:“最宝贵的不是它的封面,打开它。”旨在说明凯尔经书的伟大之处并不在于其华美的绘制,而在于其内容、其认知逻辑与思维方式,是后者可以给北方处于黑暗的人们带来光明,引领他们走出认知的迷障与黑暗。

三部曲不但于外在的动画绘画形式上具有一定的文化寓意和象征,就连电影中的人物、动物或精灵的名字亦具有一定的文化意义。如《凯尔经的秘密》中的阿诗玲是“自由”“梦想”的意思;《海洋之歌》中妹妹海豹精灵的名字是西尔莎,在爱尔兰语中是“自由”的意思;《狼行者》中争强好胜的狼人精灵梅芙,她的名字和性格特征也来自凯尔特神话中的王后梅芙。在三部曲中,每个动画形象的名字都蕴含着丰富的爱尔兰民间文化意味及其象征与隐喻。

除了正视古老的德鲁伊信仰,汤姆·摩尔的民间故事三部曲也对现代文明进行了观察、审视和反思。如《海洋之歌》就对城市化或现代性进行了反思与批判,在哥哥本铅笔绘制的地图上,从海边、郊区到城市,逐渐出现的是愈加扩张的宽阔大马路、高大的建筑、工厂、酒吧门前的醉酒者、燃烧的小轿车等。在喧嚣与拥挤的城市空间,被奶奶描述为“大型狗库尔来了也不见得高兴的地方”。公共汽车站,当本向路人问路时,匆匆行走的路人除了自身的焦虑和冷漠,似乎无力或无法,并不能更多地关注他者。

《狼行者》从环境生态批评的角度,对1650年爱尔兰的基尔肯尼通过砍伐自然森林开拓城市空间进行了讨论,呈现了极权主义者护国公进行权力场域扩张的手段及城市化快速发展的利弊,对人类占领其他生物的空间进行了反思与批评。《狼行者》中也将孩子之间的“霸凌”现象呈现,爱尔兰男孩们对来自英格兰的萝宾的歧视和霸凌,导演在处理这一问题时对儿童观众来说具有一定的指导性,他没有让萝宾“以暴制暴”,而是以柔克刚、以智取强。在男孩们群体的威力下,她不但保护了自身,还让对方成为自己解救梅芙的重要手段之一。

除了古老的德鲁伊教、环境生态批评等社会问题,三部曲也从政治哲学或哲学的角度进行了深入浅出的思考。如《狼行者》从狼的自然属性“狼性”出发,像尼采一样对陈腐的“善”“恶”观及“好”“坏”标准进行重估,对具有“平庸之恶”特征的奴隶道德进行了反思与批判。

《狼行者》中的极权统治者护国公制定了系列的“为你好”逻辑、秩序与原则,在此逻辑下“无缘无故地囚禁人”“将人带上镣铐”或“关进笼子及监狱”,对没有思考能力的平庸大众从身体或空间上进行统治和奴役。猎人爸爸害怕无法保护女儿,不经省察地遵循“平庸之恶”原则,甚至阻止萝宾追求自由,最后被萝宾告知真相并唤醒其思考能力。从开始的不行动,到反思、选择与采取行动,其“行动”恰如阿伦特所说的——“被赋予了自由、思考能力和意志”。

在三部曲中较为有力度且带有一定思想难度的情节是《凯尔经的秘密》中的一个情节,维京海盗攻破城墙时,布兰登最后放弃了救叔叔随修士而去,继续绘制经书。这标志着布兰登的真正成长,其逻辑犹如哲学家克尔凯郭尔阐释亚伯拉罕的一跃一样,他完成了对审美、伦理存在层次超越,到达了宗教般的存在层次,成为“星辰”照亮黑夜。恰如克氏对亚伯拉罕的描述“受人景仰是一回事,成为引导大众脱离苦海的星辰又是另一回事”。

爱尔兰民间故事三部曲注重对某些重要理念的传输,如《凯尔经的秘密》的开始部分说“人们需要读书,这样才有希望”。在此强调经书与阅读的重要性,并且认为书籍中理念和认知可以给人们带来希望和光明,进而走出黑暗的歧途。《凯尔经的秘密》中也展开了众声喧哗的“复调”式的讨论,一方认为“如果没有书,所有的知识都会流逝,我们不能永远指望建造城墙”。另一方叔叔则希望建造石墙来保护凯尔斯人民及正在绘制的经书,他还将自己信念的坚定比喻为墙的坚固性,但当维京海盗入侵之后,这道有形的墙被攻破。所以伊丹修士说“书写出来不是为了藏在高墙之后,而是为了向世界传播,激励启发人民”。他在老年时叮嘱布兰登要把经书带给北方人民,传播希望和光明,照亮黑暗。布兰登带书回到凯尔斯完成了修士与阿诗玲的期待“用那本书给人们带来希望和光明”。

汤姆·摩尔的三部曲中除了独特的绘画形式、故事、人物与其思想性外,还有爱尔兰带有明显地域性特征的音乐元素,如风笛、竖琴、扬琴、宝思兰鼓和木笛等乐器。带有明显辨識标志的风笛声带有一种遥远、神秘与远古的惆怅,竖琴的纯粹的空谷之音摄人心魄,它是爱尔兰国徽上的唯一标志,象征着宁静、平和与爱。三部曲中充满了爱尔兰本土乐器典雅空灵、浑厚深沉多种风格交相替换的音乐之美。

如果按《孙子兵法》“取法乎上”的原则来说,汤姆·摩尔的“爱尔兰民间故事三部曲”带给中国动画的启发是,他借助爱尔兰的古老宗教、民间故事与神话故事,为世界动画电影史塑造了三组具有鲜明凯尔特文化特征的儿童动画形象:布兰登与阿诗玲、本与西尔莎、萝宾与梅芙,他们个性鲜明,性格迥异,但都具有迷人的英雄特质和人格魅力。

中国拥有辉煌的农耕文化、游牧文化、巫楚文化及先秦诸子思想与悠久的绘画历史。在电影市场日益繁荣、动画技术日臻成熟的当下,中国动画应该进行本土人文思想的觉醒、启蒙与传输,树立中国动画形象,传播中国思想,启发世界,这是“爱尔兰民间三部曲”带给我们思考的结果。

张冲博士,北京电影学院电影学系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北京电影学院中国民族文化影像传承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研究员,I S F V F国际学生短片电影节审片、评委,曾任《北京电影学院学报》责任编辑等。

主讲课程有《电影文化研究》《新时期中国喜剧电影研究》《影视剧作理论与创作》《欧洲电影史( 当代北欧与东欧电影)》《中国电影史》《中外喜剧电影比较》《电影批评方法论》《英美电视剧研究》《大师研究》等。

出版专著《电影文化研究》《1977年以来中国喜剧电影研究》,译著《行为表演艺术:从未来主义至当下》等。研究之余,也从事文学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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