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超
大运河在北京城市发展进程中的政治、经济、文化意义,决定了大运河文化带作为古都文脉的历史地位。大运河流淌着北京人的血脉,沉淀着北京历史的涓埃。2022年,《北京纪事》将驾起一叶“专栏”小舟,邀您于大运河的历史、地理、文化、故事与传说之间徜徉浮泛。
当我们今天再次谈起大运河,白浮泉已然不再陌生。作为大运河源头,白浮泉在整个大运河文化带上占有重要位置。若说二者原本就浑然一体,倒也成立。
白浮泉,属温榆河水系。发端于昌平军都山麓的东沙河,从白浮山而过,裹挟着白浮泉一路向南,汇入温榆河,环抱着北京城缓缓奔向大运河。一条原本普通的泉水,为何会成为大运河源头?命运的改变,则要从“改道逆流”谈起。
元代定都元大都后,对隋代以来开凿的大运河进行截弯取直、疏通河道,使京杭大运河真正成为了沟通南北经济的大动脉,大大提升了都城北京的政治和经济地位。与此同时,元代海运也日渐发达,多条沿海航线的开辟进一步提高了南来货运的效率。但无论是河运还是海运,南来的漕粮及货物都只能运抵通州,之后就必须走陆运才能进入大都。“方秋霖雨,驴畜死者不可胜计”。陆运的悲惨景象,让元政府意识到开凿新航道的迫切,务必要打通通州城到元大都的水路,使漕船直抵大都城下。
其实,早在元中都时期,郭守敬就曾向世祖皇帝忽必烈献计,奏请恢复金中都漕河,改引西山玉泉水以供漕运。世祖皇帝听从了他的建议,但在实际运行中却发现玉泉水量不够充分,最终仅解决了北京城用水难题。
元大都时期,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升任都水监的郭守敬在综合考察了北京湾地势及水系后,再次向世祖皇帝奏请:要保证漕运充足的水量,可以从昌平白浮山凿渠,引水济漕。一改白浮泉原本的东南流向,避开河谷低地,另筑堤坝,使其向西折南而行。沿途再从双塔河、榆河、一亩、马眼、玉泉取水,使其全部注入青龙桥瓮山泊。再利用瓮山泊至元大都的已有水道,一路南下从大都西水门进,汇入积水潭。再东折而南,从大都南水门出,一路向东,直达通州。
这条上自昌平白浮山,下达通州,全长 160 余里的漕运水利工程,深得世祖皇帝赞赏,很快得到批准施工。工程于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春天动工,次年秋天旋即告竣。世祖皇帝还亲自给这条声势浩大的水利工程赐名“通惠河”。从功能上,通惠河以积水潭为界划分为两段,其下至通州为通航段,其上达昌平为引水段。白浮泉到青龙桥瓮山泊的一段常称作“白浮堰”,约长 50 余里。
然而,起初修筑白浮堰并非深得民心、一帆风顺。相传,四季喷涌、水声咕咕的白浮泉,原本是白浮村人的血脉。当他们得知元政府要征用白浮泉并将其改道时,原本积蓄的民族情绪再度被点燃,村民扛起农具纷纷冲入工地,与元兵发生激烈冲突,誓死保卫白浮泉[ 王良:《白浮堰遗闻》,北京市昌平区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昌平文史资料》(第7辑),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7年,第106页]。尽管白浮堰在农民抗争中艰难建成,但在初建成的几年,也曾多次发生大规模的人为破坏。据《元史·河渠志》记载,元贞元年(1295年),“通惠河创造闸坝,所费不资,全在守者上下照看修治”。元政府不得不设专职管领人员专门负责堤堰巡护之事。天历三年(1330年)又颁诏,“白浮、瓮山直抵大都运粮河堤堰,诸人毋挟势偷决”。足可见当时偷决破坏堤堰现象颇多。
除人为破坏之外,白浮堰还不断遭受着山洪冲击。当时主要的应对办法,就是在决堤处用荆条编篱笆作水口以泄洪。大德十一年(1307年),白浮堰决堤30多里,修笆口 11 处;皇庆元年(1312年),又决堤 37 里。正是在如此持续不断的修补整治中,白浮堰才保障了下游通惠河航运的充沛水源。
明清时期,通惠河通航与否依旧仰赖于白浮堰能否通渠。据《昌平山水记》记载,永乐初年,明王朝曾两次修整白浮堰,可惜疏通不久又遭湮废。成化七年(1471年),明宪宗再次期望重启通惠河,命户部尚书杨鼎和工部侍郎乔毅考察白浮堰,最终却以“往西逆流,经过山陵,恐于地理不宜”而收场。另据《通惠河志》载,嘉靖时期,吴仲同样“寻元人故迹”,利用白浮堰引水,连同下游改造疏浚,这才恢复了运粮漕船直达京师的场面。
除此之外的大多数时间里,昔日辉煌且多舛的白浮堰都处于荒废状态。白浮泉则恢复其自然流向,正如《光绪昌平州志》所载,“南流经西沙屯后,合凉水河又南流至朝宗桥东,入北沙河”,最终汇入温榆河,奔北运河而去。
新中国成立后,为了解决首都用水难题,在党和政府的关怀领导下,自1960年起开始陆续修建京密引水渠现代水利工程。当京密引水渠再度穿温榆河各支流而过,行至白浮泉时,其接下来的行经路线与元代修建的白浮堰几乎一致。这充分说明了我国古代水利工程技术的科学性。只不过,白浮泉已经不再需要改道逆行。
元朝在修筑白浮堰之后,为了固守水源、稳定漕运,专门在白浮山上修建了都龙王庙。与一般龙王庙相比,都龙王庙的等级更高,《析津志》解释为“龙王泉祖之庙,为诸泉水之始”。白浮堰,自引白浮泉始,沿途所经之处援引水系众多,汇流而至瓮山泊。如此看来,白浮泉的确称得上“诸泉水之始”。洪武八年(1375年),明王朝曾重修都龙王庙殿宇。光绪四年(1878年),尽管白浮堰已经荒废,光绪帝仍亲赐御匾“祥徵时若”,并重修庙宇。
历代统治者对都龙王庙的重视,无不彰显着白浮堰对北京城的关键作用。直至今日,都龙王庙仍不断得到政府保护性重建与修缮。倘若您有机会前往白浮山游览,不仅能参观坐北朝南的正殿,以及东西配殿、钟楼、鼓楼、山门、照壁等组合建筑,还能透过龙王行雨图壁画及龙王、雷公电母、风伯云童等神像,感受到都龙王庙的凛凛威严。
有庙,有灵,有信众。
都龙王庙同其他龙王庙一样,逐渐在民间形成了祈雨习俗和庙会传统。都龙王庙“祈雨有灵”,在《光绪昌平州志》都有记载。相关民俗志资料描述了昔日都龙王庙祈雨的场景:
“上香祈雨,通常每户都要出一男丁,身穿素色新衣或整洁衣裤,头上戴着柳条编的帽圈,鱼贯而行。一方首领手执祈雨的旗走在队前,鼓乐班子打着进香鼓紧随其后,后面是扛抬着供品的青壮年,然后是祈雨的乡亲们。来到龙泉山下,人们虔诚地垂首合掌,依次上山来到都龙王庙,摆好供品,点燃香烛,首领率众下跪参拜都龙王,报告一方旱情,请龙王早降甘霖。还有的当场许下宏愿,若三日之内降雨,将如何酬谢龙王等。烧香、上供、许愿后,人们出都龙王庙由西坡拐到九龙池边。在龙泉岛的神龛前上香后,首领从和尚的手中接过玉净瓶,手提瓶颈上的黄绳,将玉净瓶垂直放入九龙池中,待将瓶从水中提起后,众人齐声欢呼‘龙王爷要下雨喽’!这时,一个装扮成‘王八’的人,身上穿着水族的衣饰,为了形似‘王八’,后背还绑着一个圆形的笸箩,来到祈雨的人群中。祈雨的人们拿起一切可以装水的器皿,如瓢、碗等,从九龙池中舀满水,泼浇到‘王八’身上,表示自己的家乡将会水源充足,雨水丰沛。祈雨的仪式结束后,虔诚的人们敲起回香鼓列队返回家乡,准备好家中一切可以盛水的器皿,等候龙王爷早降甘霖。”(李国棣:《龙泉喷玉》,北京市昌平区文化馆主编:《神奇的燕平八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第191页)
都龙王庙庙会的会期是每年农历六月十一日至十三日。当地老百姓俗称“六月十三龙山庙”,指的就是到都龙王庙赶庙会。传统庙会最精彩的要数州官上香,“在六月十二日,州官即斋戒,用香汤沐浴;十三日清晨换上新浆洗的衣服,在衙役的前后簇拥下,乘官轿至下寺石阶前下轿。先在下寺正殿的神案前焚香参拜,然后在方丈的陪侍下,穿过下寺正殿,进入上寺。在司香、司礼和尚的引导下,伴着鼓乐参拜都龙王,并恳请龙王‘垂悯黎民苍生,多以躬耕为业,上界神祇有灵,适时普降甘霖,保佑下官境内,年年风调雨顺,岁岁五谷丰登’等。随后到龙泉岛上香,再返回下寺,上轿回衙视事。”( 李国棣:《龙泉喷玉》,北京市昌平區文化馆主编:《神奇的燕平八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第191页)待州官上香结束后,庙会才迎来民众的狂欢高潮,戏楼开锣鸣金唱戏,小车会、高跷、五虎棍等各档花会争奇斗艳,各种小商贩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清末民国以来的花会表演中,最叫绝的当数高跷表演“单跷上龙山”。可惜,您今天是看不到这场面了。
另外,都龙王庙在近代以来陆续有住寺和尚。白浮村村民王良就曾回忆,自己年幼时体弱多病,父母曾将他送到都龙王庙认师父,当了一名“跳墙和尚”,方才日渐康健。[ 王良:《白浮堰遗闻》,北京市昌平区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昌平文史资料》(第7辑),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7年,第105页]这种习俗在整个华北地区当然也是比较普遍的。可见,都龙王庙与白浮村民的生活联系是十分紧密的。
白浮泉遗址九龙池(京报网记者张宁摄 )
白浮山上除了有都龙王庙之外,元代之后还陆续修建有龙泉寺和白衣庵。明正统年间,依循白浮山(时已称作龙山)旧有古刹基址复建了龙泉禅寺。一通乾隆十七年(1752 年)的碑刻《都龙王庙置田碑记》展现了清代白浮山上的建筑构成及空间格局,“山下有泉,水声潺潺,峰回路转,中有庙,翼然者三,一白衣庵,一龙泉寺,其峰顶则都龙王庙焉。”依稀可见,都龙王庙应在山顶正中,白衣庵和龙泉寺分列两翼。
清人曹天锡曾作诗《晚留白浮山庄》,“贫家偏好客,枣栗供新摘;微风残叶坠,遥见龙泉寺。移席就山庄,壶觞出旧藏;落景晚砧凉,龛灯水一方。”描述的正是夜晚留宿白浮村时遥望对面山顶龙泉寺的景象。
白浮泉在白浮山下,这也符合顾炎武在《昌平山水记》中的描述,“白浮山,有二龙潭,潭上有龙神祠。”《光绪昌平州志》中又记,“山半一洞,有人梯石而下,初狭渐广,行里许,水声砰訇不敢前。洞北麓有潭,潭西北泉出乱石间。”可见,直到清光绪年间,白浮泉泉口并没有过多建筑。可是,您今天再度游览白浮泉时,一定会被九龙池所吸引,“白浮之泉”,泉水从九个龙吻奔涌而出。
有学者曾对九龙池提出质疑,认为昌平九龙池应在昭陵附近,且如《长安客话》所记,“北有粹泽亭,为累朝驻跸之地。”《帝京景物略》描述九龙池,“九龙水出翠屏山之阳。泉出为池,池方十丈……望林端百尺,云头层层,瞰池危立,大声出其间者,池上壁,壁间泉也。泉脉乎石者怒,而其脉九,凿九龙吐之。”《天府广记》也记载,“九龙池在皇陵翠屏山下,出泉九穴,凿石为龙,水从吻出。”这样看来,历史文献中的九龙池是有确指的,应在昭陵翠屏山下,与白浮山并无关联。
20世纪80年代,当地政府在白浮泉遗址重建了九龙池景观,池上建元式凉亭以纪念修建白浮堰的历史壮举以及元代著名水利学家郭守敬。九龙池的当代历史遗址景观重构,又何尝不是今人对“龙王泉祖之庙,为诸泉水之始”的追忆和礼敬。
近年来,北京市委市政府非常重视大运河白浮泉遗址的保护利用和周边区域环境整治,北京市发改委还批复了昌平区东沙河综合治理工程。白浮泉又被赋予了新功能和新使命。
昌平区正在按照“一泉三庙一楼、两山两水两村”的总体构想,建设大运河白浮泉遗址公园。在突出大运河源头保护的同时,加强历史文化资源的创新利用,通过打造白浮泉大运河水源头公共文化区,带动周边村镇整体发展。白浮泉所在的龙山,连同西侧的凤山,将共同构筑山水昌平的文化新景。白浮泉将以其厚重的文化底蕴成为京北历史文化地标。
白浮泉遗址公园毗邻昌平新城滨河森林公园,一墙之隔,几近融为一体。万亩滨河森林公园,北起十三陵水库,南至京密引水渠,以东沙河水系为轴,错落布设湿地公园和游人步道。生态环境的改善吸引了各类野鹤、䴙䴘等珍稀鸟类驻足,这里正成为京北新城的“都市绿肺”。
白浮泉与大运河的关系也在重构。正在打造的京北生态廊道,将串联十三陵水库、昌平新城滨河森林公园、沙河水库、温榆河,共同构筑东沙河城市滨水生态环境系统。一条贯通昌平新城与未来科学城的水生态廊道正在京北大地上徐徐展开。
今日的白浮泉已经不再需要改道逆流去支援北京城,她将以更天然、更秀美的姿态缓缓东去,拥抱大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