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面儿”——北京的一句充满滋味的老词儿,说它老,打元朝就有人提了, 《连环计》第三折:“我也备一个小小席面,管待岳丈。”称其滋味丰富,因为当它出现时,总让人想到佳肴美馔。时代不同,席面儿不同,滋味也不同,寻味席面儿,寻味旧京……
社会交往的方式十分复杂,人与人之间有众多的沟通渠道、交流渠道,能在一起“聚聚”“乐呵”“小饮”“雅集”的人,身份地位可以有异,但得有所“趋同”。故古人曰:“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分类有多种方法,政治、经济地位居首,影响、能量次之,所求、所好又次之。平白无故接到请柬,恐怕是“酒无好酒宴无好宴”,得“留个心眼”,别“被人家卖了还帮着数钱”。
能聚到一起摆一桌的人,有多种吃法。于旧京官场上而言,大体如下:
同僚、同门、同年、同窗、同乡……常在一起“聚聚”。今天你请我,明天我请你。做东的方式也不同,高官们的府中不但有名酒、名厨,更有四季时鲜,设宴的地点可在大客厅“摆桌”,也可在外书房的过厅“一聚”。风雅点的可在花厅设应时之宴,集赏花、美食、名酒于“一聚”之中。
会馆之中的馆客,正常的经济收入只略高于八旗兵丁,月俸三两七。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内阁中书,其为官之“苦”是有衙“当值(值班),无公可办,两季冰炭,有额无份”。也就是说,内阁是清水衙门中的清水衙门,无公可办当然也就无权所用,“外官”调济的“冰炭钱”,很难分到内阁中书的名下,但内阁中书也是“七品官儿”。彼此之间“轮流做东”之地,也就只能找个最“实惠”的小饭馆了。
轮流做东,多少有些“麻烦”。形成固定的“圈子”后,“做东”也就发展成“饭团”,饭团也称“会”。例而言之,如饭团诸公“逢一会”,也就是每月初一、十一、二十一在一起“聚聚”。届时,各自前往某饭馆。由于定金已付,因故未赴会者,例不退款。饭团有些类似时下的“AA制”,所异者饭团按季、按年交半价餐费,又称“定金”。季末、年末时补上差额。补上时店家总要“让让”“留着零头”;如吃家表示“补齐”,店家就明白了,“没有伺候好,要换地方了”。
饭团每桌的菜,均由跑堂的呈上菜单,然后问道:“爷还添点什么?换点什么?”或曰:“爷还上点什么?下点什么?”饭团是“大主顾”,店家会精心安排,好生伺候。如掌柜的在,会亲自到桌前寒暄几句。
实缺、实差、实惠的“主儿”,饭团能排满了,也就是由逢一到逢九会都不“落下”。能排满了的“主儿”,不是什么大官,甚至不会是“中层”。但能量大,是“场面上的人”,“能了事”,也能“坏事”。这种人饭团的定金,一般都是由人代付了。代付的人当然是“有求”,代付了定金后饭馆会“告知本主”,吃人家的嘴短,当然会“照顾照顾”“关照关照”,或是帮助“打通关节”“托上门子”。
官场之上也有“太太的饭团”,名为太太,其实大多是姨太太。清代官场之上的“饭局”颇为严格,不会僭越。在“女眷”的交往中,太太和姨太太不能同坐一桌,不能乱了名分。好在当时衣饰有别,太太穿红裙子,姨太太再受宠也不可能在社交场合穿红裙子。大执宾一眼就能看出,不会乱规矩。
旗门饭局上还有一个规矩,包衣、哈朗阿不能同自己的主子同桌。包衣、哈朗阿官当大了后可以脱籍,但脱籍后也还对主子十分“敬畏”。溯源求之,在“民人”眼里,“旗人”都是领取钱粮的“爷字辈”,可是旗人内部等级森严。
入关前,凡是所掳获的人都编为“包衣”,分属八旗。包衣是满语,其意是“家的”,汉意可译为“使唤人”。上三旗的包衣隶属于内务府“奉天子之家事”,直接为皇帝服务。下五旗包衣隶属于各王府,是王公家奴。
包衣在旗籍上属于“另册”,而且子孙世袭,一代为奴,代代为奴。宗室们还领有一定的“属下旗人”称之为“哈朗阿”。包衣、哈朗阿有政治权利,可以参加科举考试,可以当官,甚至可官至总督、大学士。当官后可以脱籍、抬旗,但不论官拜何职,其祖上所遗“犹存”,难于和昔日的主人“平等”。
步入民国后,“太太饭团”十分活跃。太太和姨太太也就无所“区分”了,只看誰的丈夫官大,谁的活动能量大。仍然严守旧制的人已经不多了,但一些恪守妇道、恪守古道的太太仍不屑与姨太太为伍,所组的饭团也“多异”。例而言之,太太饭团多设于功德林、全素斋;姨太太的饭团多设于“新潮之所”。古板的太太拒绝参加有姨太太的饭团;姨太太大概不会拒绝参加太太饭团。
有太太饭团,当然也就会有小姐饭团、少爷饭团,店家总是千方百计地促成饭团组成,帮着拉团、拼团。甚者,在饭团中加入、渗入、拉入、混入“坐桩”。坐桩的活动旨在调和“吃家”和“店家”。十个人交钱吃饭和九个人交钱吃饭,桌上的量也差不到哪儿去。坐桩就是不向店家交定钱的吃客,既然“白吃”,当然是店家的代理人,把饭团稳住。玩得好的坐桩,不但能白吃白喝,而且能成为一方人士,用时下语来讲就是“很有能量”。
八个人正好坐满八仙桌,初始的饭团大多是“八人团”。随着八仙桌向十人圆桌、十二人圆桌扩大,饭团也就不断扩大。这一方面是店家的促成,也是饭团自身的发展。高档饭团的八人团,均由官场上的体面人物所组成。店家很难“入桩”,没有身份地位的人也很难混迹其间。官场之上的下层饭团,则往往鱼龙混杂,以利相合、以利相倾。官人、商人、道上的人均可混迹其间。“饭桌上就了啦”“饭桌上就妥了”“饭桌上就搞定了”“没想到饭桌上就说翻了”。故对“饭团”“饭桌”,实不可小觑。
不论是逢几“会”,都是固定的“饭团”。总统、总理、总监、总办们不会“组团”,也不会“参团”,原因很简单,这些大人物“太忙”,不可能让饭局“锁住”。退而言之,就是司长、局长们对“团”的兴趣也不大。且不说“奉上”,同僚们彼此之间的应酬已经“够忙的了”,焉能“作茧自缚”。官面上、商面上、街面上的“头面人物”所组成的饭团,若是哪位能把本区的警察署长请来“聚聚”,则是件露脸的事,饭馆掌柜的也觉得“风光”。对为迎贵客所加的菜,不免单也得打折。
《连环计》
曾经的八仙桌
畅观楼里也藏西餐厅
若扩而言之、广而言之,常在饭桌上聚聚的人就可称之为饭团——以饭“团”到一块儿。于上层而言,“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于心而寓之于酒也。”上层饭团也可以说,“饭翁之意不在吃,得之于心而寓知于吃也”。例而言之,北京政府的大总统徐世昌是翰林出身,系民国政坛上惟一的“文人总统”。徐的饭桌上常聚之人大多是诗友、文友,这个“饭团”十分“儒气”。段祺瑞好下围棋,身边聚了不少棋士、棋客、棋友,这些人的身份地位不同,社会影响不同,但有一个共同点,“都能陪着总理下棋”,于是棋案和饭桌也就联系到了一起,形成一个特殊的“饭团”。
民国前期北京政府的外交总长、次长,均系“海归”。这些人是“高官”,又是“高知”。聚人聚气,多为中心。其“饭团”也具有群体性、专业性。多设在欧美同学会、远东饭店、畅观楼(万牲园内的西餐厅)等西化之所。在餐桌上,后辈外交人员能“良多受益”。
吴炳湘于1912年至1920年在北京任警察总监,在北京任职的过程,由于职务的关系要和方方面面打交道,军界、政界、商界、教育界,甚至要和东交民巷的洋人进行“交涉”。所以吴总监有好几个“饭团”。吴不在饭馆“应酬”,他的衙厨、家厨都是高手。待客以鲁菜为主,佐以淮扬菜、徽菜。衙中设宴地点在大客厅,也就是清代户部的二堂,经西化装修后颇为豪华。家中的设宴地点多在后花厅、外书房。吴的住宅系袁世凯所送,很是排场。
吴系秀才出身,和遗老们“有话说”。和北洋军的军头们,是小站练兵时的“老伙计”。主持过中兴煤矿公司,和商业界有往来,在饭桌上和各界均能“沟通”。1914年社稷坛“开放”,时称“中央公园”。吴炳湘出任了“董事长”。来今雨轩是董事会的俱乐部,餐桌上以苏菜和西餐为主。这个俱乐部是“开放型”的,各界人士均可光临。
拼菜成席,并非官场所专。民间亦有此俗,但官民大异。旧京胡同里某爷做东,与宴者皆系近邻。开席前后,各家送一两个菜过来“添热闹”。一边喝酒、一边品评着各家的菜,也是“喝小酒”的一乐趣。
赵大爷和钱二爷走得最近乎,两家只隔着一个门。赵大爷到钱二爷家“干两盅”,赵大奶奶炒了个拿手菜端了过去,说:“别让钱家嫂子一人忙呀。”这样的拼菜不但“邻里”而且“亲情”。
官场之上的拼席则不然,高官阶级很少进饭馆。溯其因,大概是清廷有禁令:“二品官禁入茶楼酒肆。”《越漫堂日记》载,一位侍郎给同乡开的饭庄写了块匾。开业大吉时,这位侍郎前往“与宴”。被御史参奏,旨下:“罚俸三个月。”对于二品高官来说,银子是小事,面子是大事,“敢不畏乎!”
民国的高官,大多有家厨、衙厨,故不到饭馆中“一聚”。具体言之,是饭馆的“硬件”不够;人来人往,多少也有些“不便”。各家、各衙轮流做东,吃的次数多了,也就品出了各家、各衙的“精品”。于是,拼桌之风渐兴。
“拼菜”之名是借诸民间,官场之上实为“会厨子”“赛厨子”。由一家承办,也就是做东。与宴者的家厨、衙厨皆备下拿手菜,到承办家“过火”,是一场实实在在的美食盛宴、美食大比拼。此时,承办家的大提调、大执宾可得忙活忙活。大提调得安排好上菜的先后,原则是清淡的先上、浓重的后上。口味最重的莫过于湘菜、川菜,故湘川之后得上甜点、甜菜清清口,然后再进行二轮。具体而言,就是先上的是苏菜或淮扬菜,继之鲁菜、徽菜,后上的是川菜或湘菜。当时,粤菜在京中并不“流通”。两轮的间隔是“甜味”,意在“换口”“清口”。
大执宾得最有“眼力见儿”,因为此时各家的“宝眷”也纷纷到场一聚,太太、小姐往往比老爷还不好侍候,桌不能乱了、位不能乱了。“上人”比“上菜”要难得多。大提调上错了菜能“找补”;大执宾上错了人后果可就严重了。
上述所讲的是“大拼”,官场上也是盛事、兴事。两家、三家走得近,也会常常“小拼”。小拼大拼无鸿沟之分,也就是大小之异。太太们好“小拼”,“一聚”時好带上少爷、小姐,以成“通家之好”。
在旗之人有“捧爷”“架秧子”之说,于饭局而言,也就是“吃大户”。有清一代,八旗子弟承认等级制度,甚至于安于等级制度,遵从等级制度。原因是下层“知命”,所以守“本分”。守住了本分,也就守住了“钱粮”,难以逾越等级制度,也就不想逾越等级制度。承认“爷”,对“爷”的敬畏也就成为了“习惯”,就像请安一样,是“理”所当然、“礼”所当然。
于是围绕着老爷,就有一帮捧爷的;围绕着少爷,就有一帮架秧子的。京谚有云:“吃孙、喝孙,不谢孙——白吃”;“吃爷、喝爷,谢谢爷——说着玩。”“白吃”和“说着玩”等也。这反映了一种心态——对爷“不满”。但不敢把爷打翻在地,也不想把爷打翻在地。在承认“爷”的前提下,哄着爷玩玩,“白吃”和“说着玩”也就理所当然。
上层“捧爷”“架秧子”,是围绕着王公。王爷府、公爷府中养着一群“吃客”。辛亥革命前,王公们不怕吃;辛亥革命后,王爷府、公爷府纷纷易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以捧爷的、架秧子的也就“奔饭辙去了”。
旗门的爷死要面子,又不要面子。能保住面子时“死要面子”;不能保住面子时,“死不要面子”。“爷”有面子时,只要让爷“顺心”“开心”,坑爷没关系,吃爷更没关系;“爷”没面子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腰里揣副牌,跟谁都敢来”。“话又说回来了,爷要是吃谁,谁要是让爷吃。他就是爷,爷就是孙子,当孙子就得当乖孙子、溜孙子,还得像真孙子。”这就是当爷的心态、吃爷的心态。
一个八旗子弟,七七事变后当上了警察分驻所的所长,辖区在永定门、前门之间,是个肥缺。分驻所有一百多号人,用时下语来讲,是个“连级干部”。附近商家寻求保护,卖什么就得送什么。于是,“连级干部”也就成了“爷”,一群捧爷的天天当“赶饭队”。沦陷八年,就吃了爷八年。抗战胜利后,爷丢了官。八年的进项,本应有些家底。可是都让赶饭队“吃了大户”,此时一贫如洗,想当孙子也没处当了。原因是“世道变了”,旧的一页已经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