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的山水清明

2022-01-13 00:43甘建华
西部 2022年1期
关键词:祖父

甘建华

过了谭子山镇以后,雪景渐渐变得好看些了。雪中的湘南山区银装素裹,岭坡好像银白色的蟒蛇在飞舞,丘陵则像许多白象在奔跑,举目所见,大好河山,惟余莽莽,别有一番引人入胜的风情韵味。

从衡阳城往广西的G322国道过来。背风的山凹处,可见一块一块的雪地,明镜台般妆点着寒山瘦水。苦楝树落光了叶子,还悬挂着一串串杏黄色的苦楝籽,枝枝丫丫伸展向灰蒙蒙的天空,构成一幅独立苍茫的孤傲图画。

京山坳是原京山公社所在地,现有十几户人家依傍马路而居。“罗俊浩商店”的招牌十分醒目,敞开的店内有两公婆围着煤炉,铺着干净的棉被烤火。一问,正是罗俊浩本人。他们热情地招呼我们烤火,问其生意如何,说话斯斯文文:“小本经营,差强人意。”

京山地标是一棵大树、一口古井,井水在雪天正冒着热气。以前总以为这树是樟树,今天凑上前一瞅,2015年6月钉上去的铭牌,注明是两百年树龄的重阳木。这种落叶乔木当地人称“千年树”,传说摸一摸就能祛病却灾、增寿延年。祖父是个有名的木匠,小时候常常向我念叨:“地上早有千年树,世间难逢百岁人。”重阳木材心呈红色,质重而坚韧,结构细而匀,表皮有光泽,木质素含量高。如果没有紫檀木,它就是制作贵重木器家具的最好用材。祖父母当年睡的就是一架重阳木床。站在树下好一会儿,我知道祖父年轻时来往于衡州府与茅洞桥之间,走的不是这条新中国成立后才修的公路,而是从城区出雨母山,过洲市灵官庙,经大山桥、南乡埠,绕九龙、榨冲,抵达茅市街的路。祖父说走官道石板路八十华里,抄近路翻山越岭大约七十华里。

严家铺水库大坝上的雪铺排得十分均匀,就像一幅工整的版画。此处有长陡坡,因为下雪路滑,前面两辆国产小货的动力不够,怎么也冲不上去,弄得后面堵了几辆车。一个放假回家的女中学生归家心切,从后面公交车上下来,拖着行李箱冒雪往前冲,被我们喊住,劝其上车随我们走。待前面的车子好不容易挣扎过去,我们一脚油门过了香花坳,停在香花学校门首。六年前,这所山村小学欢度六十周年校庆。校门左右两边有两块黑板,左边功德榜,记载捐款助建的两百多个人名及捐款金额,右边是原市县政协两个领导和一个建筑企业老板的题词。门前一口十几亩的池塘,碧波荡漾,二三十只鸭子欢快地游弋。对面的山岭、树木与房舍,因为雪景和雾岚的映衬,显得分外妖娆,就像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

上苍仿佛知道我们的来意,快到茅市镇迎宾牌坊时,天地间彤云密布,朔风凛凛,大雪纷纷似白色的蝴蝶迎风起舞,极目处如东北林海中的茫茫雪原。它与微信中所见长沙岳麓书院、衡阳陆家新屋的雪景不一样,充满了野性和自由的精神,是寒冷中个性的恣意绽放。我们在风雪中拍摄留影,仿佛在阅读庄子的妙文隽语。文风的汪洋恣肆,文气的一气呵成,妙喻的珠联璧合,议论的新奇奔放,让人禁不住发出浩叹:“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到了仁塘湾水库,拍摄远处荞麦皁祖茔的山影。左边山上那株青翠的大柏树是我当年手植。一只老母鸡不知从哪儿钻将出来,振翅飞上树杈间的一根竹篙,咯咯地叫唤。它的头上是累累橙黄的柚子,四周是雪花覆盖的绿色叶片。循声过去,它见了我不惊不诧,兀自叫个不停。对着它拍了两三分钟,它一点儿也不惊慌,一直有节奏地叫着。待我转身离开,它也飞下树来,从容走向旁边的主人家。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英籍印度裔作家V·S·奈保尔曾说过:“如果你跟我一样,并不了解你出生地的历史,也没人告诉你这段实际上并不存在或者只存在于档案中的历史,当你这样来到世界上,你就必须了解你的故乡。”

吾乡茅洞桥,深山藏明珠。它位于湖南省衡南县西南隅,东连硫市镇,南毗近尾洲镇,北至柞市镇,西界祁东县粮市镇,总面积近一百六十平方公里,户籍人口六万余。

茅洞桥小盆地海拔八十八米,即便再往深处的蒋氏岭和长岭两个方向走,也不过百来米,因为相对高度比较大,当地有“山高陡冲”的说法。镇上现有八九条大街,数百家民营商户,从业人员也有两三千,还有衡南六中、茅市附中及几所小学、幼儿园,每天几十趟公交车四通八达,规模堪比北方许多县城。栗江自斗山桥水库流经全境汇入湘江,灌溉着五六万亩良田沃土。数十条河汊纵横相互贯通,素以石桥众多闻名。旧时只有一条不长的小街,头尾却有一拱桥、三拱桥、鸡仔仉桥和蔡公桥。街中一拱桥下有一处暗洞,洞口芭茅丛生,乡人附会名为“茅洞桥”,之后方有茅市公社、茅市区和现在的茅市镇。老街两头原有财神殿、寿佛殿和古戏台,街中设有救婴局,都是典型的明清古建筑,可惜已被拆除。周边的风景名胜有几处,无非是清末修建的文魁塔(占禾村楠木桥)、字纸塔(井冲村赤足坪),衡祁古道及散落各处的古亭,万福村双龙口甘氏宗祠、杮花村栋湾全氏宗祠,以及近年被我掀开盖头的坪山村段氏将军家族大院故居。

茅洞桥开埠是在清朝初期,由几十家木匠、铁匠、篾匠、砌匠、理发匠、补锅匠,以及烧饼铺、砖瓦窑等手工业作坊,自发形成的木材集散地。民国时期市场交易趋于繁荣,衡州有“东乡泉溪市,西乡演陂桥,南乡茅洞桥,北乡洪罗庙”之说,其中又以“南乡茅洞桥”最为有名。当地资源丰富,物产富饶,是优质大米、花生、豆类、芝麻、油料、荸荠、蔬菜、桃李瓜果的重要产地,鲜鱼、生猪、菜牛、山羊等年产量均居全县前列。山多林也多,有大片松、杉、枫、梓、楠竹等经济林木,一年四季景色常新。水利资源充足,水面积占全镇面积的百分之八,除了上万口池塘堰坝,还有斗山桥、清水塘、甘斗冲等五十多个大大小小的水库,其中斗山桥水库风景区建设名列全省前茅。探明地下有铜、铁、铅锌等多种有色金属和重晶石、石灰石等非金属,是否有开采价值尚不可知。

衡阳人都知道,茅洞桥有三大名优特产,分别是烧饼、拎豆腐、黄皮草鱼,其鲜嫩美味成了远行者的乡愁。烧饼其实哪儿都有,易于生产,但不像茅洞桥这般成规模,二三十家店铺每年生产几千万个烧饼,远销外地。拎豆腐其他地方也有,却都没有茅洞桥做得好,关键是本地黄豆得用本地井水浸泡,掺不得一点假。豆好,水质好,做豆腐的手艺好,“老字号”卖的是良心豆腐,平時四块钱一斤,年节翻倍还不一定买得到。黄皮草鱼来自山塘、水库,金黄色的鳞片一出现在城区菜场,不用问就知道来自茅洞桥,须臾间便被抢购一空。

茅洞桥既是衡阳南乡名镇,又是千年古镇,起源于哪一年,已经无人能够说明白了。最初的文字见于《送曲山人之衡州》一诗:“茅洞玉声流暗水,衡山碧色映朝阳。”这是公元八世纪唐代诗人、大历十才子之一的司空曙写的,但他有没有来过茅洞桥,同样无人讲得清楚。到了公元九世纪,“茅洞”在晚唐著名诗人陆龟蒙、李郢、高蟾的笔下,业已成了一个文学地理学名词。北宋杨家将杨七郎、南宋抗金英雄岳飞,曾先后率兵在湘桂边界剿匪,来回途经此地,这不仅有民间传说,也有史籍记载。康熙十五年(1676)夏天,衡阳大儒王船山寻访故人蒙圣功,有《雨中过蒙圣功斗岭》六首诗为证。蒙圣功本姓甘,名正发,号樵云,湖北崇阳人,曾随湖广巡抚何腾蛟、兵部右侍郎章旷,在衡州战场殊死抵抗清军,在南明朝廷任户科右给事兼掌兵科给事。顺治七年(1650),随兵部尚书瞿式耜留守桂林,兵败后投水被救,經人介绍来到斗岭白木江,隐居著书十八九年,殁后葬于兹。三百多年后的一个冬天,即2016年12月28日,我曾亲往茶园组蒙公山寻访祭拜,见其墓址和碑石尚在。蒙圣功所撰《三湘从事录》,连同《漆园放言》《芦草龙壁吟》《欸乃声》,业已成为茅洞桥这方水土的文脉之一。

衡南县历史上与衡阳县并为一县,乾隆廿一年(1756)始析衡阳县东南境置清泉县(今衡南县域),有清一代清泉县出了二十七个进士。之前明代只知衡阳东乡出了九个进士,而明清两代三十六名进士是否有茅洞桥人,则不得而知。确凿可查的是出过一个举人,即源远堂甘公耀学(一作学耀),字乃光,雍正十三年(1735)乡试中举,以大挑得蓝山知县,后擢湖北随州同知。归乡后主讲于石鼓书院,膺聘丁氏白沙书院山长,著有《乃光文稿》三卷、《石鼓吟草》二卷。三子茂伯与哲嗣昌穰,均为县府学秀才,父子合辑《源远堂文集》《源远堂诗集》,祖孙三代诗文集见于《湘人著述表》。曾孙鸿楑字祥春号石盦者,衡州府学廪膳生,咸丰年间襄赞曾文正公军务粮秣。玄孙嗣球,廪贡生,有文名,分职宁远教谕,不赴。晚清名进士、书画大家曾熙有言:“余阅清南甘族之谱,而以为于易象尤有合焉。”(《渤海郡源远堂甘氏三修宗谱序》)

随着湘军中兴及江南钱财的流转,湖南全省的气运为之一变。泉水江段必行一房出了四位名将名宦,段华、段起、段棣垣三兄弟系曾国藩部伍,与太平军作战勇敢机智,武功卓著。段华、段起分别诰授从一品和正一品官衔,段棣垣花翎副将衔即补参将。段华次子段明耀诰授援越靖边将军,满门封赏数十人,播誉三湘四水大江南北。民国时期,段家再出两个中将(孙中山同盟会元老段彝廷,历任国民革命军八十七军军长、台湾防空总司令部副总司令段沄)、四位少将(段徽缙、段徽楷、段政、段宜银),还有四十二位校官尉官,号称“四十八条斜皮带”,实为近世中国南方家族所少见。八石村增福堂人全祖凯,谱名彰镐,字文林,别号翊臣,当地人习惯尊称“镐大人”。早年投奔湘西田兴恕部,随曾国藩赴江南征讨太平天国,再调贵州、云南两地平定少数民族起义,后往山东烟台前线归李鸿章节制,转战边关海防,屡有战功殊勋,先后敕授贵州镇远、云南昭通、腾越、山东兖州四镇总兵,赏加刚勇雄勇骧勇叶普铿额巴图鲁名号,钦赐花翎记名提督,诰封振威将军(从一品),上封父祖三代。民国年间,草塘甘家甘凤章、荞麦皁甘家甘玉林,各自在贵州、衡州上演英雄传奇,事功分别载于黔湘两地史志。另有王梁系国民政府国防部少将高参,谢莹早年任国民革命军少将师长,晚年任天津市政协委员。

历史进入二十世纪下半叶,茅洞桥子弟一方面发狠读书考大学,一方面唱着农家军歌进兵营,文武人才风起云涌,增添了许多乡间父老传诵的佳话。

雪花飘飘,雪花入梦。

每年我都要梦见几次祖父母。他们的面目就跟在世时一样,走到跟前也不说话,仿佛陌生人似的,互相打量一眼,旋即擦肩而过。

祖父谱名继崑,字玉林,以字行,生于光绪廿六年十一月廿二日(1901年1月12日),前半生是一个木匠,暮年成了一介农夫。他长得浓眉大眼,气宇轩昂,头上常年缠着一方青色的毛巾,腰间扎着一条白色的澡帕,个头比一般南方人略高,肩膀平而宽,蜂腰瘦臀,脊背挺直,虽然不太爱讲话,走路却像一阵风。

祖父幼时进过全氏宗祠办的私塾,所以识字能文,出口成章,还能吟诗作对。我儿时所读《三字经》《增广贤文》和《声律启蒙》就是他教的,还有那句“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可惜我太愚鲁,没有学会写旧体诗词。他不像其他老人跷着二郎腿,而是端坐在长条凳中间,手执一根竹条鞭,教我一字一句地念湘军名宦刘长佑的家训:“立身其正其言,待人以厚以宽,教子唯忠唯孝,治家克勤克俭,存心能忍能耐,做事不偏不倚,接物勿欺勿怠,处事曰谨曰廉,尊长毕恭毕敬,交友与德与贤。”

祖父从来不叫我的乳名,开口就是极为亲昵的“孙崽仉(宝贝孙子)”。大约我两三岁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七八十岁的老者,身材颀长单薄,穿着一袭青色油腻的长袍,戴着一副石头眼镜,下巴留着一撮山羊胡子,头顶瓜皮帽,脑后晃动着一根小辫子,口角有些歪斜,稀稀拉拉地流着涎水,满口“之乎者也”。我很害怕,躲在祖父的身后,祖父说:“孙崽仉,莫怕莫怕,仉郞家(老人家的意思)是前清秀才。”搜遍记忆,那是我见过唯一的前清秀才。

曾祖嘉桁公是嗣球公第三子,衡州府有名的木匠,家境比一般人富有。祖父本来可以读书挣一个出身,但架不住甘氏宗亲都喜欢学木匠,木匠挣的钱比其他手艺人多。生性聪明伶俐的祖父,果真以雕花工艺名满衡州,许多大的建筑如衡阳雁峰寺、耒阳敖山庙、常宁李家大屋、渔溪王家祠堂,都请他出面做师傅掌墨斗线。许多讨亲嫁女的人家定做一堂喜庆木器,都要事前给他封一个大红包,因此被尊为“小木王”和“活鲁班”。祖父经常自嘲“木匠铺里冇凳坐”,意谓只要做出了一条好凳子,马上就有人出价买走。又说“凳不离三,门不离五,床不离七,棺不离八,桌不离九”,说的其实是这些木器的尺寸讲究。“凳不离三”是指做板凳时长度一定要带个“三”数,如二尺三、三尺三、四尺三等,因为“三”有忠义的象征,源自“桃园三结义”和“三英战吕布”。“门不离五”是说做门无论大小宽窄,尺寸尾数都不能离开“五”,象征着“五福临门”。“床不离七”,“七”“妻”同音,床板一般在两尺七寸,双人床大多是四尺五寸七,有夫妻同床偕老之意。“棺不离八”,“八”“发”谐音,棺材一般都是八尺,暗寓子孙后代升官发财。“桌不离九”,八仙桌的边长及高度讲究“九”,寓意吃饭不离酒,有热情待客之意。

祖父不喝酒,不耍钱,不逛青楼,唯嗜烟如命,远远地走向他,就能闻到一股呛人的旱烟味。他不关心时政,也不知道享受,手头稍有积存就买田买地。待解放大军的炮声响过,他的手头已有百十亩水田,还有两三座树木蓊郁的青山。

祖父曾经参加过秋收起义,亲眼见过毛委员,可惜革命意志不坚决,当了逃兵。说是那年一个舒姓朋友来信说,浏阳那边做工可以挣大钱,他带着木匠家什兴冲冲地赶去,结果被当地农军劝上大围山七星岭,之后编入苏先骏红三团大刀队当队长。部队攻打长沙失败向江西莲花县转移时,遇到甘氏宗亲一位老表,入其家中躲避,之后辗转回到衡阳,抵家时恰是1928年的正月十五元宵节之夜。新中国成立后读报方知剩存的战友,不但出了中将少将,有人还当了省长市长。在茅洞桥街上的蔚蓝月色中,他让我骑在脖子上,边走边哼唱着:“民国那个十六年,跟着毛委员上井冈山……”聲音凄清而忧伤,连小小年纪的我都不忍再听下去。祖父一生都敬仰毛主席,曾牵着我的手边走边说:“你要好好读《沁园春·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这样气势雄壮的句子,不是随便谁都能写得出来的。”

旧时茅洞桥有习武之风,祖父的弟弟继崙夭折得早,曾祖父担心独子受人欺侮,早早地将祖父送进王水坳陈氏武馆。孰料十几年后,他的南拳勇冠群雄,长枪、短刀、三节鞭无人能敌,一脚能踢起两百多斤重的棉花包,反过来成了陈家人的教头。相传当年街上有人打架,只要说“甘大爹来了”,双方立马住手,或者溜之大吉。我确曾见过这样一幕:大约是1971年或1972年,一拱桥头耍龙舞狮闹元宵,垒起高高的八仙桌台子竞技,却不知怎么搞的,陈家和谢家两支队伍打了起来。有人赶紧去请祖父出面制止,祖父将陈家领头人叫过来,只说了一句“算哒”,纠纷遂息。乡间有人因为宅基或物产分摊不均,来找祖父评断是非讨个公道,结果大都是祖父抢着付了茶钱。祖父从各家店铺前走过,人们争相招呼进屋落座呷酒吃饭,他因此很少中晚餐时分出门,说是懒得回话搭理,害怕别人说他傲慢无礼惹人口舌。

新中国成立前夕,祖父曾在衡州府城回雁峰前开过精武馆,又在茅洞桥老街中间开木器作坊,还在六公岭开了一家五金作坊,后者1954年公私合营时,成了衡南县五金工具厂,祖父成了有名无实的空头理事长。作为当地名望颇高的开明乡绅,祖父有幸躲过了历史上的屡次劫难。解放初期的土改运动中,茅洞桥街头或枪毙或活埋了好些地主豪绅,许多亲友因此担心祖父在劫难逃,可他除了屡遭批斗,倒也落得善终。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曾在茅市区当过二十多年区长、区委书记的段前孝老先生,在衡阳湘江河边石鼓嘴与我对饮时,逐一分析可能有这样几个原因:一是祖父为人拙诚,处事低调,交游广泛,平生没有做过恶行坏事,也就是没有所谓的民愤,各处架桥铺路都有他捐赀,遇人急难处帮衬人家讨亲、做寿、买长生(棺材),尤其是穷人家的孩子念书,前前后后支助过不少学费。二是抗战时期衡阳沦陷后,祖父参加王紫剑领导的衡阳县南乡游击指挥部队,担任副指挥兼三大队长,先后十余次与日寇作战,激战柞树坳那夜刀劈六名鬼子,省市县地方史志均有记载。抗战胜利后,别人都兴冲冲地居功参政,他对庙堂之事不感兴趣,依然做老本行,所以没有遭到清算。三是随他习武的徒弟比较多,而且都是茅洞桥有名的好汉,像陈诗美、陈诗元、甘继嵛、甘文清这些武林好汉,倘若风闻师父有难,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一般人惹不起。四是祖父的三个儿子读书报国,都在外面单位有正式公职,当地人对吃居民粮的人家,尤其是有人在外头工作的人家,很敬畏,工作地方越远越敬畏。茅洞桥那条石板老街,中间略高,两头倾斜,俗称“滑蛇地”,许多人眼浅肚皮薄,热衷欺红踩黑。奇怪的是,街上那些与我年龄差不多的泼皮无赖,从来没有谁欺负过我们兄弟姊妹,当然我们更不敢招惹别人。

1996年三四月间的一天晚上,我在衡阳市体育馆采访邓广顺、刘建华湖南新老两代拳王。正聊着,一个年过花甲、相貌英武的汉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过来。听说我姓甘,又是衡南县茅洞桥人,便问我是否知道甘玉林。我说那是我爷爷,他立刻上前拉住我的手,亲热地说:“我叫陈剑秋,在衡阳市建设银行工作,最初就是跟你爷爷在雁峰寺习武的。”旁边的人介绍说:“陈老师是我们市武术协会副主席,还是中国武术协会裁判员呢!”那一夜,陈老武师与我们聊了许久我祖父的故事。

几十年后的今天,八九十岁乃至近百龄的乡间翁妪,只要我一提起祖父的大名,对方就会像当年的游击队长周广老先生一样,马上发出一连串惊叹:“哎呀嘞叽哒!原来你郞家就是某某某的孙崽仉啊!当年你爷爷还支助过我们游击队哩!”

诗人洛夫曾对我说,他与雪似乎有一种特别的亲缘。“我在台北庄敬路的书房名‘望雪楼’,其实台湾的冬天,除了嘉义阿里山、南投合欢山,平地从未降过雪,当然也就无雪可望。我所谓的‘望雪’,只是怀念与期盼之意,说穿了,无非是表达对大陆故乡落雪时的记忆和向往。”

洛夫先生所说的大陆故乡,就是相公堡燕子山,与我的故乡茅洞桥相距不到百公里。2017年10月22日,客居台北的诗翁应我之请,挥毫书赠“茅洞桥记”四个行书大字,这是他离世前留在人间最后的墨迹,也为吾乡风雅增添了一段佳话。

洛夫的母亲没有文化,但她知道柳宗元的“独钓寒江雪”,曾经多次对他念叨过“钓雪好有意思啊”。这大约是旧时女性的教养吧!我的祖母谢宜秀也是如此。她经过家门塾师的指教,记忆力特别好,而且能雅能俗,能够背诵卓文君、谢道韫、李清照、朱淑真的诗词,能够讲述整本《西厢记》《杨家将》《隋唐演义》。一部《薛平贵与王宝钏》,她能够从头讲到尾,几乎不落一字。她反复给我讲过《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薛刚反唐》,梨山老母是她最崇拜的神仙,樊梨花、刘金定、佘赛花、穆桂英是她最钦佩的女英雄。她还爱听悲情故事。街边新屋坪打渔鼓的瞎子谢昭美,拿手好戏是《三姑记》,祖母百听不厌,泪水涟涟,听书之后总将自己衣兜中的钱,一个不剩地掏给他。

祖父十九岁与祖母成婚,十五岁的祖母坐着大红花轿来到甘家,四乡八村的人闻讯赶来喝喜酒,争看新娘子,都夸她是“茅洞桥一枝花”。祖母年轻时的确是个大美人,有从上海回来的人说,她就像画片中的名媛一样好看。她从小裹了脚,说话柔和温顺,从不与人起高腔,别家的女人都喜欢来甘家串门,听她讲故事、读古诗。祖母热情好客是出了名的,舍得将家中好吃的“换茶”(花生、瓜子、糖果、饼干之类的零食),拿出来供大家品尝,因此许多女子认她为干娘。直到古稀之年,祖母依然站有站相、坐有坐姿,头上包着一方黑色芸纱巾,身穿一套浆洗过的青色衣裳,低眉敛目,对人一笑,牙齿雪白,颇有民国大家闺秀的范儿。

祖母的母亲去世早,爹爹在湘江大河中往来贩运,慢慢地自己有了几条船。1934年秋冬,中央红军过湘江征用民船,我老外公的船也在其列。船被国民党的枪炮打烂了,他也参加红军,随部队走到贵州安顺场,突围时冲在最前头摆渡,一颗子弹飞来,他应声倒下,顺着河水漂走了,连尸首都没有找到。祖母听到这个消息时,已经是十几年后的春天,她坐在屋后的吊脚楼上,不吃不喝,望着栗江水呆怔了一天一夜。

大约廿岁左右,祖母生下一个女儿,小名银伢子,这是男孩的名字,意在带弟弟来家里。可惜她自小孱弱多病,六七岁就夭折了,而祖母也有十多年没有生育。丈夫的叱骂,婆婆的白眼,外边的流言蜚语,自身的不幸命运,让她的眼泪都快哭干了。她经常奔忙于各个尼庵道观,求神问卦,舍财求子,甚至远赴岐山庵子,跑到南岳拜菩萨。万般无奈之际,她甚至劝祖父纳妾,却又不为丈夫所许。天可怜见,她终于在三十一岁那年生了一个儿子,接着又是两个儿子。自此以后,祖父再未与她争吵,什么事情都让着她。

抗战胜利前,祖父和甘氏族人商量修宗谱。茅洞桥街上那时还有一家姓甘的,就是会修钟表、钢笔、布伞的甘宗儒,儿子甘云奇子承父业,两爷崽肚子里都有些墨水。祖父忙于生意,情愿出钱助力,委托宗儒父子带人缮写续编。每当文字遇到疑难处,祖父回家询问祖母,祖母就会告诉他,别家是怎么做的,自家应该怎么做。这通宗谱快要修成时,茅洞桥也解放了,吓得祖父赶紧将它挑回荞麦皁,孰料被无知乡民当烟纸卷着烧掉了。

祖母虽是一个女书生,但也是一个勤劳能干的妇人,家务活做得干净利落。哪怕后来住在茅草房,她都收拾得清清爽爽,没有别人家的肮脏和腥臭。那时候生活拮据,经常捉襟见肘,尤其是到了每年四五六月(俗称“上滩月份”),吃了上顿没下顿,饥饿常常弄得我们的眼睛眍下去。尽管旧衣裳业已漂汰得发白,鞋子的颜色有时也不太一样,但祖母总是替我们洗刷得干干净净,让我们穿戴得整整齐齐。多年后的一天,读到梁文道《中国人的清贫与尊严》,其中一段话让我凝神默想许久,几至潸然泪下。他说:“清贫,也就是贫而不贱,且有一股自重自尊的清气。这种人穷则穷矣,然尊严所在,绝不容人轻视贬抑半分,不食嗟来之食,不以媚色示人,任何人见他,都还得敬他三分。”

祖母会做柏子香。从柏树上采摘柏子,都是些带青色未破未开者,然后烧一大鼎锅开水,放在瓦钵中冲烫,激发柏实中香气分子的挥发,清苦的乡居生活因而有了几分香气。她甚至会给我们吟诵古诗:“秋冷啼蛩入讲堂,夜深饥鼠搅眠床。山厨食尽松花饼,瓦鼎烟消柏子香。”所以,如今待在“晴好居”看书写作时,我必定会燃起一炉三支檀香,让心神凝定,让烦扰在香气涤荡下消散于无形。

祖母还会做各种坛子泡的咸菜,我家的豆角鲊、茄子鲊、刀豆鲊,打开坛子盖就能闻到一股香喷喷的气味,比别人家的鲊菜都要香辣得多。她还炒得一手好菜,甚至做得出炸鱼螃蛋砣子肉十个碗的酒席。在没有油吃的乡下,她煮的红锅子菜,譬如煨辣椒,我们照样吃得津津有味。记忆中这几道菜最有名:籽南瓜煮螺蛳、糟和藠禾煮小鱼虾、红薯粉丝炒白菜苔、荸蒂子炖墨鱼、海带炖猪肺、小葱煎水豆腐、地皮菇炒酸辣椒、新鲜酸豆角炒腊猪小肠、香醋蒜蓉捣蒸熟的茄子、青红椒炒苦瓜、胡萝卜白萝卜豆芽菜炒三丝。她做的青辣椒煮鲢鱼,或者是调羹白脑子煮鳙鱼草鱼,只放一点点生姜丝和米醋,与别人家的味道硬是不一样,格外香辣。最忘不了的是白菜煮鸡,现在也是我的拿手好菜。先把鸡块放在锅里炒干水汽,之后用油煎炒,放入八角、生姜、蒜子、胡之酒、米醋和精盐,炒好后舀到碗里。将冬天经霜后的白菜,用手撕成一条条,稍稍一炒,再将鸡肉倒进去。起锅时放点大蒜叶,撒点辣椒面,浇点芝麻油,瞬间香飘半条街,连鸡和狗闻到了也会欢蹦乱跳。下放时自然无法吃到这样的珍馐美味,只能在没有外人的时候,祖孙口里打个牙祭。待我们重新吃上居民粮,有条件再来做这道菜时,祖母已经垂垂老矣,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由母亲来满足她的口福了。

谈及一个人,首先会谈及姓甚名谁,谈及一个地方,也会首先谈及地名,因为地名是人类文化史的活化石,最能体现一个地方的人文底蕴。

茅洞桥的地名颇有特色,村落一般都以大屋相称,大屋又多以冲、堂、皁、岭、坳、坪、街、塘、边、町、口、江、桥、湾、铺、家等为地名。我的外婆家在上布冲,邻近大屋是下布冲、荣贵堂、枇杷皁、上古岭、猪牯冲、蔡公皁、泥水冲、弯垄桥,环镇周边则是雷公坪、老布街、半边街、吹火塘、两路口、杨木皁、大兴铺、栋湾、占氏岭、上边谢家等。这些地名要么是为了纪念一个名人,要么是出过一件大事,要么是因为一种物产,要么是源自一个大姓,多数情况下是因地形地貌而得名。“皁”同“皂”,就是“山凹”的意思,只在湘南地区通用。其实“皂”还要加一个“土”字旁,收录在《康熙字典》中,《辞海》里没有这个字,所有輸入法都打不出这个字。对于荞麦皁这个地名,我至今找不到一个说法,因为当地并不产荞麦,也从未听说有叫荞麦的人。

荞麦皁离镇上只有一里多路,门前是一口大池塘,站在大屋门口就能看到茅市街上。那时候廿来户人家都姓甘,说是共一个开派的老太公,与我家的关系却有好有坏。

走在往昔走过千百万次的塘埂和山路上,转身四顾,大雪纷飞,山野迷茫,不由想起艾青的诗句:“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当年似乎颇为热闹的大屋,已经没有一家一户,所有的房屋墙倒屋圮。最先倾塌的是堂屋,那时每年春节张贴大红门联,都是这么一句:“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原住民要么已经过世,要么进城务工经商,要么搬迁到前面的马路边。据说现在还有八个八十岁以上的老人,荞麦皁甘氏一支有长寿基因倒是真的。

衡阳南乡属丘陵地带,境内多是紫色页岩,当地人称“见风屑”。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基本上没有其他生计,只能与天地争斗,田土开垦到了山头上。山塘的蓄水能力差,干旱年馑的日子实在煎熬。有一年从夏至秋,太阳成天火辣辣的,菜园里黄瓜、南瓜、丝瓜、豆角、辣椒、茄子蔫头耷脑,我和弟弟浇菜竟然挑干了一座山塘,现在我的肩膀还留有烙铁一样的瘀青痕迹。秋日下午,兄弟俩放学回家,啃了红薯,要将一座山的柴草砍光,以备家里冬春两季烧饭、做菜、煮猪潲。

那时山上多种植苦楝树,这种树像它的名字一样,也像农家的命运一样,特别能耐旱吃苦。随便将它栽在坡地山麓或塘边田埂,两三年工夫便蹿到十几米高,菜碗一般粗细,可以当房梁架椽,做简单的桌椅家具。因为“楝”与“敛”音相近,乡下将盖棺称为“闭敛”,所以认为苦楝树做床不吉利。它在夏天枝繁叶茂替人遮阴,晚春开紫花时更令人惊艳,脂粉香味若有若无,鼻子吸过后很难忘记。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宋代孙宗鉴《东皋杂录》都谈及苦楝树,“始梅花,终楝花,凡二十四番花信风”,意思说苦楝树花开过之后,春天的花事已了,炎热的夏天就要来临。我所见历代写苦楝树的诗作,以王安石《钟山晚步》七言绝句为佳:“小雨轻风落楝花,细红如雪点平沙。槿篱竹屋江村路,时见宜城卖酒家。”可见半山老人退隐田园后心境平淡,对苦楝花的颜色和姿态该是如何欣赏与喜爱了。然而这毕竟是一种官宦人家的做派,农夫渔樵哪能有这般闲情逸致,只要能吃饱饭便会念一声“阿弥陀佛”。

再就是油桐树。现在很难看到了,只在从茅洞桥往硫市镇的路边,偶尔见过三两棵。桐油是优良的干性油,工业用途十分广泛,斗笠、木桶和舢板非得用它涂抹才能防雨水和渗漏,因而是农村重要的经济收入来源。桐叶能祛风散寒。乡间在中元节与中秋节,用糯米加籼米打成粉末,拌野蒿加上适量清水,做成一个个圆圆的粑粑,取新鲜老嫩适中的桐叶包上,放在锅里蒸熟,吃起来有特殊的清香软糯味。夏天桐叶茂盛时,褐刺蛾蜇人既痒又痛,只要被它叮咬过一次,就会留下永久的记忆。荞麦皁山中当年到处都有油桐树,那是祖父民国年间领着族人栽种的。它开花在桃李之后,并不是单纯的白色花朵,花瓣上还有淡红色花纹,就像殷红的血丝一样,再高明的画家也难以画出它的神韵。5月明媚的阳光下,桐花比早春的梨花还要吸睛,比3月的桃花还要艳丽,因此有“五月雪”的美称。唐人李商隐曾有金句:“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我最先听到祖父念叨这首诗,其中包含有对后人的无限期待之意。宋人陈翥那首咏桐诗,“吾有西山桐,桐盛茂其花”,则是多年以后在湟水河畔读到的。人们自古就有喜爱油桐花的情结,以至于如今见到这种花,我都要在树旁驻足。

但是雪花呢?1969年冬天的雪花呢?1970年的“雪压冬云白絮飞”呢?还有“高天滚滚寒流急”呢?

读遍中外文学名著,回头仔细一想,描写雪景最好的文字,还是施耐庵《水浒传》第十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内中有一句怎么说来着?“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那雪正下得紧。”——多么好的句子啊!多么痛的记忆啊!

作家王火获得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的作品《战争和人》,第一部《月落乌啼霜满天》卷首有这样一句话:“有时候,一个人或一家人的一生,可以清楚而有力地说明一个时代。”在时代面前,每个人都是无能为力的。我的祖母平生最后悔的一件事情,便是不该写信叫父亲回乡。她常常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捶胸顿足道:“如果不是我再三再四地叫他回来,他不会吃那么多的苦头,受那么大的罪,我们全家也不会下放到荞麦皁,不会被人踩到泥里头……”

父亲甘琳,1950年夏天十五岁半时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接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成为一名志愿军战地文工团员。朝鲜战争结束后,他毫发未损,被送入石家庄高级步兵学校(现石家庄陆军指挥学院)接受训练。本来大有前途的他非要转业回乡成婚,被分配到黄巩完小担任副校长。1956年春夏之交,读过陕西作家李若冰的名篇《在柴达木盆地》后,他毅然报名开发大西北,先是在西宁石油学校短训半年,嗣后挺进柴达木盆地,为祖国寻找宝贵的石油资源。因为原先就是排级军官,又是班长和学生会体育部部长,很快被任命为勘探小队长,没过几年就成了队长。1964年因非议副统帅林彪遭受批斗,于是写信回家向爹娘诉苦。祖母心疼得不得了,连写几封信叫他回家,“我们爷娘孩子在一起,有盐同咸,无盐同淡”。本来就娇生惯养的父亲,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毅然决然地离开大柴旦,踏上了返回湖南的归程。

父亲辞职回乡后,依然年轻气盛,被人拉入造反派“红旗军”,还在样板戏《沙家浜》中扮演郭建光,在《红灯记》中扮演李玉和,兴冲冲地出尽了风头。孰料运动尚未结束,就被县里的苟司令带人抓走,打成“黑杀队”,要他交代同伙名单,父亲宁死不屈,自始至终没有殃及他人。我曾亲眼看见父亲被拿着竹条和羊角刺的人抽得满地打滚,三四岁的我坐在街边号啕大哭,路人见了十分不忍,纷纷指责那帮家伙。第九天夜里,新塘大队(现李家村)女支书甘昭幼,带领全先松、刘忠德夫妇等人,半夜将父亲从牛棚中救出来,藏到离镇上十多里的丫头岭。父亲平反昭雪后,亲自到这些恩人家拜望,进门即长跪不起,众人也是涕泗长流。直到如今,即便父亲和那些恩人全都下世,每回到了茅洞橋,我都会抽时间到丫头岭,在风雨中站立一会儿,仿佛这样心里才会安宁一些。

无论多么强大的历史风云,除了大人物的各种遇合,草民百姓的命运也会被动地折射,伤痛与惨状更是投诉无门。我们家没有躲过“文革”这一劫,茅洞桥街上还有二三十户人家同命运。当时的政策是有亲友的投靠亲友,没有亲友的由政府强行安排。我家选择了去荞麦皁。二叔甘珣是市区城北医院的骨干医生被留下。二婶陈书兰带着子女去了附近的鸽古皁,那是祖母的娘家,她们得到了比我们稍好些的待遇。

那时我六岁半,少不更事,离乱搬家还有些欢喜,觉得乡下的环境比较好,可以漫山遍野地疯玩。但看到祖父和父亲凝重的脸色,看到奶奶和妈妈、姐姐的眼泪,我的心里也变得坠了铅一般。这是年底的一天,母亲让我提着一个火笼走在前面,大人们各自拿着简陋的物什,来接我们的乡下人挑着箩筐。天寒地冻,雪花飞舞,我家就这样垂头丧气地来到荞麦皁,因为先前的祖屋早已分给别人,只得寄居在段奶奶家过年。

那天夜晚,祖父负手立于池塘竹林前,对着雪光看了许久许久。父亲牵着我的手找到他时,祖父喟然长叹道:“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歧。”我当时听不懂,多年以后,偶然见到高骈的《对雪》,才知道他吟咏的是一首十分悲怆的唐诗。

进入初夏,天气变得炎热,大人们合计打砖造屋。父亲牵着一头水牛造泥,可怜他从来没有干过农活,刚一转圈圈,便被水牛用角顶翻在泥里,看热闹的人将腰都笑弯了。就在这当儿,母亲走了过来,将牛绳拉过去,抽一鞭子,牛便老实了。那些乡下人悄悄地议论说:“咯甲(这个)屋里堂客(婆娘)比老公厉害些,你看她的腿也比老公粗些。”

的确是这样。如果没有母亲,我们一家在乡下那些年,上有老,下有小,缺吃少穿,能不能挺得过来,还真是一个问题。母亲全英,出身中农家庭,初中肄业,长相标致,能说会道,勤劳勇敢,泼辣大方,虽然不是妇女队长,却比队长说的话还管用。遇到别人歧视欺侮我们,母亲总是挺身而出,像老母鸡一样张开翅膀,将孩子们紧紧地呵护于她的羽翼下。有年春节,队里干塘分鱼,驼子队长让其他人先挑拣草鱼、鲤鱼和鲶鱼,剩下几条小鲢鱼打发给我家。母亲非常生气,指着他的鼻子数落道:“我家今年过年就过一个素年,不要你这些没人要的鱼,只要你良心过得去,将来没有后悔那一天。”许是天良未泯,队长让人背着渔网到塘里再打两网,亲自将草鱼送到我家。祖父送他出门时,他悄声说道:“不知你郎家(您老人家)前世积了吗咯德,找到这么好的一个儿媳妇。”祖父笑一笑,啥也没说,心里比谁都清楚。

曾经沧海抵达彼岸之后,作家莫言的一番话深得吾心。他说:“几十年来,真正对我造成伤害的还是人,真正让我感到恐惧的也是人……这恐惧比所有的鬼怪造成的恐惧都要严重许多……我每次回到家乡,见到当年那些横行霸道过的人,尽管他们对我已经是满脸媚笑,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低头弯腰,心中充满恐惧。”而当年叱咤茅洞桥街头或荞麦皁山野风云的那些人或他们的子孙,多年后争抢着给我和父母炒菜做饭敬酒,争抢着为我们甘家祖茔扫墓除草培土,更让我深感世事如棋人性险恶。

1982年的正月十六日,雨夹雪,我随父母去了遥远的花土沟油田(今属茫崖市)。当年7月参加全国统一高考,考入青海师范大学地理系,成为荞麦皁甘家第一个大学生。四年后,我放弃留在省城工作的机会,志愿奔赴柴达木盆地,从事记者工作,开创了西部之西的文学写作版图,并使“西部之西”这个地理名词成为一个文学语词,被现今国际旅游界用来指称青海高原的西部地区。1992年秋天与妻子调回湖南,进入衡阳日报社工作,进一步体悟了“衡岳湘水”和“茅洞桥”两个地理名词。

茅洞桥乡民有一句口头禅:“一祖二命三阴德。”祖父行走四方,经见人事多,于风水方面也略通一二。大约在我十岁那年,他约大屋里的甘继新上后山看风水,两人各持一把锄头,同时相中了山尖上的一块地。祖父将锄头随手一抛,刚好落在螺丝嘴上,回头对继新说:“得罪了,老弟,这块地就是我的了。”对方脸一红,说:“那要看哪个死在前头,先死先落葬。”祖父呵呵一笑:“先不管它,苟且活着吧。”翌年7月26日(农历六月初八)上午,七十四岁的祖父正在放牛,突然将牛绹递给我,来回抚摸着我的头,哀声说道:“孙崽仉,爷爷可能要走了,你要好好读书啊!”随即头一仰,重重地摔倒在茅草丛中……

七年后,1981年9月26日(农历八月廿九日)下午,祖母在茅洞桥老街病殁,享寿七十七岁,如愿安葬于祖父的身边。

村口那片高大的杂树林,依然在雪中葳蕤,生机盎然。我独自沿着雪花铺满的山道,走过一级一级的石磴,走过那株挂满了柚子的果树,伫立旧时门前清澈的池塘边,默默地望着对面荒芜的宅基地。1977年秋天,我家离开下放8年的荞麦皁时,以极低的价格将房屋卖给队上的会计,他并没有在此居住或重建,而是任由其荒废多年。我年年清明节经此上山扫墓,眼见得它被一丛丛修篁侵占,被一棵棵野树长满,唯有门前的几株棕榈和一树桃花还是旧识。

双膝跪倒在长满绿苔的阶前,双手摩挲着石头上的积雪,想起曾经多少个清夜,在梦中,我远远地奔跑过来,高细而嗲声地叫着:“奶奶,奶奶,我来看您了,我来看您了……”每每醒来,摸到枕上的泪痕,我都深感怪异:为何很少叫唤爷爷,叫唤那个最疼最疼我的祖先?

拨开山路上的荆棘,衣裳挂满了各种野果木刺,手掌鲜血淋漓,但我一点不觉伤痛,反而有一种幸福和愉悦。顶着一头雪花爬到祖父的坟前,发现山头上的雪片被寒风吹得干干净净,唯有及腰深的茅草随风摇曳,吟唱着无人能懂的乡曲民谣。祖父母坟茔旁边,有父亲早些年手植的几株扁柏,翠绿的躯干见证着岁月的沧桑。1997年清明节,父亲和两个叔叔商议,为祖父母竖立新碑。祖父的墓联:“坟前手捧摇钱树,墓后脚踏聚宝盆。”祖母的墓联:“山清水秀春常在,鸟语花香结好果。”碑上均镌刻“祭如在”三个字。

顾不得脸膛被风刮得像刀子划过一般,我拈起祖父祖母碑前草丛中的一小撮白雪,将它缓缓地放进嘴里,然后趴在坟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亲爱的祖父,亲爱的祖母,你们曾怀舐犊之爱,待我之恩比山高比海深,而我何曾回报过半分啊?当我终于有能力侍奉你们的时候,你们在哪里?这可能不是我一个人的哀恸,差不多是人世间几乎所有孙辈的羞赧。悲伤登时逆流成河,万千感慨涌上心头,眼泪不由自主地决堤而下……

诗人周涛认为,一个人十八岁以前生长在什么地方,那地方就会成为他永远的故乡。作家谢友鄞则说:“你在这儿生活过,不管你生活多长时间,不能叫家乡;你在这儿出生,不能叫家乡;你在这儿有亲属,不能叫家乡;你有实实在在的亲人埋在这里,这儿才是你的家乡,你才刻骨铭心地永远不会忘记它!”

茅洞桥是我的家乡,荞麦皁是我的故土,“故乡”二字于我是复杂的,其中内容无法用一言或数语道尽。必须承认,是这一方山水哺育我成长,也教会我爱和恨。我在这儿咿呀学语,开始人生第一课。故乡温暖过我,也伤害过我,但无论怎样,我都记得祖父母的那句话:“孙崽仉,你是從这个塘里出来的,你永远都不要忘记祖先生长和安息的地方。”

“那从林间出现的,/赶着马车的/你中国的农夫,/戴着皮帽,/冒着大雪/你要到哪儿去呢?”当我直起身来,泪眼模糊中,仿佛看见了艾青诗中的意象——那是祖父吗?您要到哪儿去呢?到哪儿去呢?

雪,越下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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