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隆寺五重塔初层塑像群含义探讨
——兼论中日早期佛塔内的庄严①

2022-01-13 09:31东南大学艺术学院江苏南京211100
关键词:释迦弥勒佛弥勒

姚 瑶(东南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1100)

位于日本奈良县驹郡斑鸠町的法隆寺是飞鸟时代圣德太子所建立的寺院。7世纪初,圣德太子在此地建了自己的宫殿斑鸠宫,并于宫殿西侧建立了寺院,因此法隆寺又别名斑鸠寺。西院伽蓝是法隆寺的主体,整体坐北朝南,中心并排矗立着金堂(东)和五重塔(西),周围环绕有“凸”字形回廊,回廊的南面正中开中门,北面为讲堂,在“凸”字形的肩部分别设有经藏和钟楼(图1)。

图1 法隆寺西院伽蓝平面示意图

《日本書紀》天智天皇九年(670)四月条载“夏四月癸卯朔壬申夜半之後、災法隆寺、一屋無餘。大雨雷震”,即法隆寺于670年四月被烧毁。因此现在所见的西院伽蓝是于原寺址上所再建的。②关于西院加蓝有着 “再建论”和 “非再建论”的争议,现阶段,“再建论”已经成为学界的共识。参见大桥一章,「総論 法隆寺美術理解のために」,《法隆寺-美術史研究のあゆみ》,里文出版,2019年,第17-31页。再建开始时间并无具体记载,但由天平十四年(747)的《法隆寺伽藍縁起并流記資材帳》可知,持统天皇七年(693)时于法隆寺举行了仁王会,因此新的金堂此时应该已经完工。同《資材帳》载,和铜四年(711)时,五重塔初层安置的塑像群和中门的金刚力士像完工,由此可知,包括五重塔和中门在内的伽蓝整体在此时已经完成。③《法隆寺伽藍縁起并流記資材帳》载,“經臺壹足 右癸己年十月廿六日飛鳥宮御宇 天皇为仁王會納賜者”“合塔本四面具攝 一具涅槃像土 一具弥勒仏像土 一具維摩詰像土 一具分舎利像土,右和铜四年岁次辛亥、寺造者”。

虽为7世纪后半的重建,但西院伽蓝依旧是目前世界上所存最古老的木构建筑群。尤其是五重塔,乃现存年代最早的木构楼阁式佛塔,这种佛塔自中国东汉三国时期便已经出现,后经朝鲜半岛传入日本。遗憾的是,中国及朝鲜半岛内的木构楼阁式佛塔大多损毁,因此,法隆寺五重塔是研究东亚早期木构楼阁式佛塔的珍贵实例。尤为重要的是,法隆寺五重塔初层还保留有建造当初的塑像群,这对于研究早期佛塔内的庄严有着重要意义。

日本学者对于法隆寺五重塔的建筑结构、初层造像的风格、庄严含义等已经有着较为丰富的讨论,但是关于部分造像的时间、风格来源、各面造像群的含义等依然存有争议。另一方面,中国学者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建筑样式考察,对塔内初层塑像群却鲜少关注。宿白先生早期寻访日本时,注意到了这批塑像,对其进行了简单的介绍和考察。[1]但遗憾的是,此后国内并没有进一步研究。

如后文所述,于塔内安置造像的做法源自中国,但现在仅能通过一些文献和考古遗迹进行了解。对于法隆寺五重塔的考察,有助于我们理解中国早期佛塔内的庄严情况。笔者将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结合法隆寺特殊的“堂塔并置”的寺院布局,对五重塔初层塑像群的含义进行讨论,并且兼论中日早期佛塔内部的庄严情况。

一、法隆寺五重塔初层的内部构成

1.塑像群

法隆寺五重塔的初层设中心塔柱,塔柱四面有以塑造的岩壁为背景的塑像群。关于这些塑像的最早记载是天平十四年(747)的《法隆寺伽藍縁起并流記資材帳》:“合塔本四面具攝 一具涅槃像土 一具弥勒仏像土 一具維摩詰像土 一具分舎利像土,右和铜四年岁次辛亥、寺造者”,即四面的题材分别是维摩诘像土(东面)、涅槃像土(北面)、分舍利佛土(西面)、弥勒佛像土(南面)的,其制作时间为和铜四年(711)。

目前塔内安放的造像并非都是和铜四年(711)的,例如南面弥勒菩萨像土中,除弥勒像之外其余皆为后补的;北面涅槃像土中有七身呈号泣状的比丘像,其年代也被质疑。[2]昭和十六年至二十七年(1941-1952)间,对五重塔进行了解体修理时发现,创建后不久心柱根部便腐朽了,在对其进行补强的同时也改造了须弥坛和大部分塑壁,原本的须弥坛规模较现在略小一些。①关于此次的修理情况,具体可参见《国宝法隆寺五重塔修理工事報告》,法隆寺國寳保存委員會编,1955年。塑像群虽经过了补修,部分造像的位置也有所变动,但四面造像的主题并未发生变化。

以下先对现存的各面塑像群进行概观(图2)。

图2 法隆寺五重塔初层示意简图

(1)东面 维摩诘像土(图3)

图3 法隆寺五重塔东面维摩诘像土

东面表现的是《维摩诘经》中的“问疾品”“不思议品”和“香积品”所说的奇迹场面,以维摩诘居士与文殊菩萨进行法论为中心而展开,周围合计设有二十六身菩萨坐像和俗形男女坐像。

整体大致被分为三层,最上层是维摩诘和文殊以及侍从所处的空间,两端有朝向维摩诘和文殊所探出的重重祥云,云上还乘有散花天女和香饭菩萨。维摩、文殊的后方也塑出一些小的山峰。下面两层是一些俗人形的男女所处的空间。

(2)北面 涅槃像土(图4)

图4 法隆寺五重塔北面涅槃像土

根据《大般涅槃经》记载,释迦在拘尸那揭罗城涅槃,其时身边围绕着菩萨、天人、弟子、天龙八部等五十二类众生。而北面所表现的便是诸菩萨、天龙八部众、佛弟子守护着涅槃的释迦。

整体为一层,中央的床座上是右侧卧着的涅槃释迦,其背后有两身菩萨坐像,释迦前方是为他把脉的耆婆大臣。此外,释迦周围还有阿修罗等异形像、俗形像、比丘形象等,共计三十四身。

(3)西面 分舍利像土(图5)

图5 法隆寺五重塔西面分舍利像土

西面表现的是释迦的荼毗和分舍利的主题。

整个画面分为三段,上段中央的饰有唐草纹的金棺两边各有一身俗人像,中段中央是舍利塔,左右两侧合计有比丘形和俗形的坐像十五身,下段还有十四身小像。

根据《聖德太子私記》记载,其中有两身运送薪火的人物像,表现出金棺在火间熊熊燃烧,即荼毗之场面,但现在仅剩金棺。舍利塔象征着分舍利的场景。西面可以算是北面的延续,表现的是释迦涅槃之后的场景。

(4)南面 弥勒佛像土(图6)

图6 法隆寺五重塔南面弥勒佛像土

诸多经典中都记载道,在释迦入灭后的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弥勒佛降生到此世,于龙华树下说法救济众生。南面表现的便是下生的弥勒佛。

整个画面分为三段,上段中央的宣字座上设有倚坐佛像,即弥勒佛,两侧各有一身半跏趺坐的菩萨像。中段的左右两端是半跏趺坐的神王像。下段以骑狮的文殊菩萨像为中心,左右设有狮子及金刚力士天部像。全体合计十二身造像。除弥勒像之外,其余诸像皆为后世的修理或补做。

2.关于五重塔初层塑像群含义的先行研究

先行研究从佛教义理、当时的政治背景、唐日交流情况等多方面对于五重塔初层群像的意义进行了讨论,现将主要观点整理如下。

毛利久认为初层塑像群皆表现了佛传中的场景,按时间顺序依东-北-西-南来安排各面主题,东面维摩诘像土象征着《维摩经》中所讲的释迦说法,对应了释迦八相中的转法轮;北面•西面表现的是佛传中的释迦的涅槃•荼毘•分舍利场景;南面则表现的是弥勒佛于释迦逝后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下生。整体按照东-北-西-南的顺序左绕。[3]但这一观点受到质疑,因为若进行绕塔礼拜的话应是按右绕顺序,例如中国的云冈石窟和巩县石窟等的中心柱窟中,弥勒位于东面(从南面开始右绕的终点)。

对于毛利的维摩诘像土代表释迦说法这一观点,学者们也不甚赞同。田中重久认为,设置维摩诘像土的原因是法隆寺与圣德太子有着密切关系,圣德太子对《维摩经》十分推崇并撰写了《维摩经义疏》,维摩居士与圣德太子的形象产生了重合。[4]大西修也也赞成这一观点,并且进一步认为南面的弥勒佛土也与太子信仰有关。[5]上原和则认为维摩诘像土与再建法隆寺的中心人物藤原不比等的维摩信仰有关。[6]总的来说,几位学者皆不赞同四面主题为佛传。

另一方面,宫治昭指出,南、北面设置涅槃和弥勒图像的表现与新疆克孜尔石窟如出一辙。[7]507但这一时期的日本是否有可能获得克孜尔石窟等中亚方面的造像信息,笔者认为还有待进一步讨论。

齐藤理惠子基于这一时期唐日间密切的交流关系,从唐代佛教艺术的角度考察了五重塔初层的群像。她认为诸面表现的皆为经变相图,即北面和西面为涅槃经变相,南面是弥勒经变相,东面是维摩经变相,且这些题材常见于中国唐代的寺院和石窟中。①各经变图的唐代例如下:维摩经变相:敦煌莫高窟初唐第335窟、第220窟、第332窟,盛唐第103窟、长安荐福寺菩提院、安国寺大佛殿、定水寺殿内、洛阳敬爱寺大殿、圣慈寺禅院等;涅槃经变相:敦煌莫高窟初唐圣历元年(698)第332窟、盛唐第148窟、天授三年(693)铭蒲州大云寺涅槃变碑像、以及长安宝刹寺佛殿、安国寺大佛殿、千福寺东塔院、褒义寺佛殿等;分舍利:中国唐代的例子有洛阳龙兴寺西禅院;弥勒经变相:敦煌莫高窟盛唐第445窟,长安千福寺东塔院、洛阳敬爱寺西禅院等。同时,她赞同肥田路美的“山岳象征着地上的现实世界”这一观点,认为四面的主题选取的都是发生于现实世界的题材。并且支持宫治昭的观点,即以南北的涅槃和弥勒为中心来设置的。②但齐藤理惠子同时也指出,克孜尔石窟中的是交脚弥勒菩萨(上生弥勒)而不是倚坐的弥勒佛(下生弥勒)。齐藤理惠子,「法隆寺五重塔塑像の主題構成と塑壁の意義」,《南都仏教》,第74-75期,1997年12月,第96-108页。西面的荼毗、分舍利场景从属于南面涅槃。东面设置维摩经变相的理由虽不明,但由于其是中国佛教艺术中常见的题材,且唐代维摩诘变相中山岳背景必不可少,因此是与五重塔中的塑壁非常吻合的题材。并且在中国云冈、龙门、敦煌等雕塑或壁画中,释迦佛、弥勒佛的左右经常伴有维摩、文殊。[8]

田中健一也赞同初层塑像整体是以释迦涅槃-弥勒下生的南北中轴线为中心而配置,认为是受到了中国7世纪末武周时期佛教艺术的影响。西面的分舍利佛土不仅仅是与南面涅槃像土一起构成“经变”,并且蕴含了安置佛舍利这一佛塔的原始功能。并且持有舍利还与国家佛法的正统性相关。东面的维摩诘像土则象征了《维摩诘经》这一与“多宝-释迦-弥勒”佛法传承相关的经典。概括来说,塔初层塑像群整体是以释迦、弥勒为轴心而构成,与国家佛法的正统意识相结合,并且还从根本上遵循了佛塔本来的安置舍利的含义。[9]

山岸公基则从法隆寺再建前后的持统朝皇嗣问题这一崭新的政治背景视角考察了初层塑像群的含义。他认为持统朝以后再建的法隆寺,除了圣德太子信仰之外,还包含着希望天武•持统两天皇嫡系的年少皇位继承者身上不要再重现前代山背大兄王的悲剧这层愿景。③山背大兄王(?-643年)是圣德太子(厩戸皇子)之子。628年推古天皇驾崩,彼时圣德太子之子山背大兄王与敏达天皇的长孙田村皇子都被视为皇室有力的继承人。但当时由于山背大兄王尚且年幼,在皇嗣争夺中败阵。629年,田村皇子即位舒明天皇。643年苏我入鹿围攻山背大兄王一族,皇子一行于法隆寺自杀,自此圣德太子一族灭亡。参见《日本書紀》皇极二年(643)十月条。北面涅槃像土和西面分舍利像土是佛传中的重要场景,反复强调了释迦佛的逝去。南面的的弥勒像土表现是弥勒佛成为了释迦佛的后继者,其中蕴含着预祝现在尚年幼的首皇子(后圣武天皇)将来晋升为太子,进而即位天皇的希冀。而东面的维摩诘像土不仅与圣德太子相关,应该还与继其之后的维摩诘信仰主要推动者,首皇子的外曾祖父中臣镰足和外祖父藤原不比等有关。[10]

上述诸位学者的观点皆有着其根据及合理性,但对于为何要依照现在所见的顺序来安排各面的主题,尤其是在南面设置弥勒像土以及东面设置维摩诘像土,依然不甚明了。另一方面,笔者注意到,五重塔和与其相邻的金堂,无论是从寺院布局还是内部装饰的题材、粉本上皆有着密切关系,但先行研究中均忽视了这一点,仅从塔自身来讨论。因此下文中,笔者将先梳理一下法隆寺五重塔与金堂的关系,并且在先行研究的基础上,尝试结合金堂对五重塔初层塑像群的含义进行再讨论。

二、法隆寺五重塔与金堂的关系

1.堂塔并列的位置关系

法隆寺所见的金堂和五重塔并排而立的寺院布局在整个东亚都极具特色。宿白先生早期考察法隆寺后指出,“堂、塔并列于佛院中间的设计,应是前塔后堂(殿)向塔移于佛院外之间的过渡安排”,且这种布局设置应是“创自当地”(即日本的独创),并非当时外地原样之移植。①宿白,《日本奈良法隆寺参观记》《魏晋南北朝唐宋考古文稿辑丛》,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536页。宿白在其论文中引用西川新次的推论,认为塑像群的年代在734年前后(西川新次「法隆寺五重塔の塑像」,二玄堂,1966年,第161页),但这一时间并未成为定论。参照720年左右的药师寺金堂药师三尊像来看的话,五重塔塑像群中被认为修复较少的东面文殊像,其风格更为朴素,尚未达到药师像那般的写实自然。因此,笔者认为至少东面文殊像的年代应该是711年。至于其他造像,由于经过了补修和替换,还需要仔细分辨。介于篇幅原因,本文暂不讨论各尊造像的年代,留待别稿另议。这种堂塔并列的寺院布局并非法隆寺首创,而是见于更早的吉备池废寺,即文献记载中的舒明天皇十一年(639)年所建的百济大寺。[11]中国及朝鲜半岛的寺院遗址和文献记录则找不到类例。

何利群以塔、殿(堂)的位置关系为中心,梳理了东亚地区早期佛教寺院布局的主要类型和演变,指出5-8世纪东亚佛教寺院的建筑布局均呈现出由以塔为中心向以殿为中心,从单院式向多院式布局的转变。法隆寺的这种塔殿(堂)并列式的布局,正显示出了佛教寺院从以塔为中心向以殿(堂)为中心发展的过渡性特征。[12]森郁夫指出,舒明十二年(640)五月时,宫中首次诵读佛典,这是日本古代佛教史上的一次重大事件,可知此时开始佛教陆续在宫中发展起来。基于这一朝廷佛教观的变化,由以前的中门至塔再至金堂的礼拜形式,变成同时礼拜金堂和塔的形式,于是便形成了法隆寺这样的堂塔并列的寺院布局。[13]由以上来看的话,笔者认为,“塔”地位的下降和“堂”地位的上升在此时可能形成了一种平衡状态,两者有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

2.内部题材的关联性

虽然五重塔与金堂的建成时间并不一致,但从内部装饰的题材、粉本来看的话,两者紧密相连。

五重塔初层除了前述塑像群之外,在塔壁内面还绘有壁画。昭和二十二年(1945)对法隆寺五重塔初层内壁进行剥落工事时,在南面的东、西侧壁,西面的南、北侧壁,北面的西侧壁,东面的北侧壁上发现了6面壁画,皆是单尊的菩萨像,但褪色和损伤都较为严重。另外,北面的东侧壁和东面的南侧壁原本应该也有绘画,但破损实在过甚,无法得知其面貌。根据久野健的考察,除了一些小细节(如头光层数、天衣衣纹线等)外,五重塔初层四壁的6面壁画与金堂外阵中同样方位的小壁画的图像基本一致(图2、图7)。塔南面东侧对应金堂第3号壁(宝冠中饰化佛,观音菩萨),塔南面西侧对应金堂第4号壁(宝冠中饰水瓶,势至菩萨),塔西面南侧对应金堂第5号壁(无图像学特征),塔西面北侧对应金堂第7号壁(宝冠中饰化佛,观音菩萨),塔北面西侧对应金堂第8号壁(无图像学特征),塔东面北侧对应金堂第12号壁(十一面观音)。缺失的五重塔北面东侧壁应该对应的是金堂第11号壁(骑象,普贤菩萨),东面南侧壁对应金堂第2号壁(无图像学特征)。另外,五重塔的天井下有12面小壁画,虽与金堂天井下的18面小壁画不完全一致,但两者的山岳和树木表现有着诸多共通点,或许是五重塔在进行壁画绘制时重新设计了图样。根据以上诸点,久野健认为五重塔与金堂的壁画在时间上相隔不久,约是同时期的计划,五重塔初层四壁和金堂内阵八小壁使用了同样的底稿。①久野健,「法隆寺五重塔壁画」,《美術研究》,第145期,1947年,第1-12页。另外,日本NHK电视台20世纪80年代的纪录片《幻の壁画よみがえる 追跡•法隆寺五重塔の秘密》中,对法隆寺五重塔壁画的复原情况进行了详尽介绍,通过东海大学的复原工作,证实了五重塔初层内壁壁画确实与金堂外阵小壁使用了同样的底稿。

图7 法隆寺金堂外阵壁画示意简图

此外,山岳这一装饰主题也贯穿着金堂和五重塔。五重塔自不必说,塑像群整体以山岳为背景,且天井下小壁画和内壁6面壁画中皆绘出山岳。金堂中,外阵天井下有18面山中罗汉图的小壁画,外阵12面壁画中也出现了山岳表现。②金堂外阵四大壁中,6号壁的观音、势至的头光左右现在仍能看到微微的山棱线轮廓,由烧毁前的摹写可知,三尊像背后有着矗立的山景。根据现在的照片和摹写无法确认另外三大壁是否有山岳,但是龟田孜在烧毁前考察过图样,指出1号壁画面右下方可见从土坡生出花形,9号壁在中尊与天盖间有着淡淡的山崖棱线,10号壁上也有山岳和土坡。因此,另外三壁或许和6号壁一样,都是以山岳为背景的。八小壁中,依现存壁画和早期照片可知,在菩萨台座附近可见一些山坡和岩石的表现。另外,如前文所述,久野健通过调查后指出五重塔的壁画与金堂8小壁使用了相同的粉本,而在五重塔西南壁上 “菩萨左方可见背景似的描线”,肥田路美据此推测或许金堂小壁上也如同6号壁画那样,在尊像背面绘有山岳表现。肥田路美,《大画面变相图中的山岳景》《云翔瑞像——初唐佛教美术研究》,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8年,第364-366页。内阵的释迦三尊像的双层宣字座以及天盖内侧边缘处也绘有山岳。关于这些山岳图像的含义,肥田路美、三田觉之等学者有过讨论。肥田路美认为,这些山岳代表着我们所生活的现实世界。[14]而三田觉之则将金堂中的山岳图像解读为是释迦说法时的奇迹场面的表现。[15]二人的观点差距较大,但因为篇幅原因,本文中暂不对这些山岳的含义做进一步分析,留待别稿再议。总之,此处想说明的是,虽然金堂的建成要早于五重塔,两者间近二十年的时间差不容忽视,但是由于上述诸多共通之处,五重塔在建造设计之时应该是有考虑到与金堂相呼应的。因此,笔者认为,在讨论五重塔初层塑像群的含义之时,应该也要考虑到金堂。

三、法隆寺五重塔内部庄严的再讨论

1.以弥勒为中心的塔内庄严

后文中将会谈到,法隆寺五重塔所见的于塔内设造像的做法源于中国。但通过对考古遗址的复原可知,中国北朝时期的代表性佛塔思远寺塔、思燕寺塔和永宁寺塔等皆是围绕塔心实体三面设像,而不是像法隆寺这样四面设像。③关于这几座佛塔的平面复原,参见钱国祥,《北朝佛寺木塔的比较研究》《中原文物》,2017年第4期,第43-54页。另一方面,法隆寺五重塔的中心塔柱四面设像的形式令人联想到了中国常见的中心塔柱窟。三田觉之也认为,五重塔初层表现得如同山岳形的洞窟一般。[16]另外,贺世哲指出,敦煌莫高窟中,虽然中心塔柱东向龛(朝向窟门的龛)内的塑像属于中心塔柱本身的造像组成部分,但北朝窟里,中心塔柱东向龛都是单层龛,而南、北、西向龛大多分为上下两层,由此可见东向龛内的塑像主尊不仅是中心塔柱的一部分,也是整个洞窟的主尊。[17]这一观点极富启发性,若将法隆寺五重塔初层看作中心塔柱窟内部的话,南面便是五重塔的中心位置(西院伽蓝的朝向为坐北朝南),即塔南面的弥勒佛应该可以视作整个塔内空间的主尊。

笔者部分赞同前述毛利久的观点,即初层塑像群是按东-北-西-南来安排各面主题的。但并不是依据时间顺序,而是以南面弥勒佛为中心,东、北、西三面所设置的皆是与弥勒佛紧密相连的题材。

《维摩诘所说经》“嘱累品第十四”载,“于是佛告弥勒菩萨言。弥勒。我今以是无量亿阿僧祇劫所集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法。付嘱于汝。如是辈经于佛灭后末世之中。汝等当以神力广宣流布于阎浮提无令断绝”。[18]由此来看的话,东面的维摩诘像土具有弥勒佛将于释迦佛逝去之后的未来被相承的含义。另一方面,正如先行研究中反复指出的,维摩诘像土的设置的应该也与圣德太子及中臣镰足、藤原不比等的对维摩诘信仰的推崇和活动有关。而北面的涅槃像土和西面的分舍利像土皆是描述释迦逝去的场景,这两个主题承接东面,暗示着弥勒佛将下生于此世。

如上,笔者认为五重塔是以南面的下生弥勒佛为中心而进行题材设置,其余三面皆是对于弥勒继释迦之后下生成佛这一事实的强调。

2.理想王权象征的弥勒佛

那么,法隆寺五重塔为何要以弥勒佛作为中心呢?

法隆寺虽是由圣德太子发愿所建,但并非国家官寺,对于其性质曾经有过争论。若井敏明认为法隆寺只是地方寺院,并没有受到国家的特别重视,再建是以斑鸠的地方氏族为主体而进行的,直到天平年间,由于与太子信仰相关才得到了特别的待遇。[19]另一方面,大桥一章认为法隆寺可以与天武朝的国家官寺相抗衡,从单纯的太子发愿寺院转变成了太子信仰的寺院。[20]确实,法隆寺金堂壁画和五重塔塑像所展现出的高度艺术性以及对同时代唐代佛教艺术风格的快速反应,这绝非是一般的地方寺院所能达到的。

值得注意的是,法隆寺再建的天武•持统朝时,其地位并不稳定。天武天皇八年(679),法隆寺的重要经济来源“食封三百户”被中止,此时正处于再建关键过程,失去这样的国家经济援助无疑是极为惨痛的。山岸公基认为这显示出了天武天皇对于法隆寺的冷淡态度。而到此后持统天皇时,这一状况有所转变。④与法隆寺形成对比的是,飞鸟寺虽不是官寺,但天武天皇对其采取了特别的措施,令其食封继续。山岸公基,「法隆寺再建をめぐる政治情況と五重塔塔本四面具」,《密教図像》,第26期,2007年12月,第2-3页。持统七年(693),法隆寺从国家获得了“經臺壹、蓋壹、帳”,持统八年(694)时,国家“以金光明經一百部送置諸國、必取毎年正月上玄讀之、其布施以當國官物充之”,法隆寺也获得了《金光明经》,①《法隆寺伽藍縁起并流記資材帳》载 “合金光明経壹部八卷、右甲午年(694)飛鳥浄御原宮御宇”。可以说是得到了与大官大寺等国家官寺几乎同等的待遇。由此不难看出,持统天皇对法隆寺的态度较前代天武天皇积极了许多。②通过对金堂和五重塔的木材的调查可知,金堂重建时间早,但是木材品质却较差,有着很多结节。而五重塔虽晚于金堂,但是使用的木材品质极高,因此被认为是在营建过程当中获得了某种经济援助。东野治之和上原和认为资助者是橘三千代和藤原不比等。肥田路美、小林裕子,「金堂壁画」,《法隆寺-美術史研究のあゆみ》,里文出版,2019年,第343-344页。但笔者认为,或许也获得了国家的资助。

根据《弥勒下生经》可知,弥勒在遥远的未来出现,拯救了众多释迦教化时遗漏的人们。而弥勒出现的前提是转圣轮王已经现世。下生弥勒信仰与转圣轮王的神格紧密相连。并且,弥勒出生于婆罗门,在其发心以前,前世便曾经是转轮圣王。因此,弥勒不仅仅是未来的佛陀,还与转圣轮王以及理想的王权联系在一起,在圣俗两界作为现世理想世界的乌托邦式的象征而备受信仰。[7]335五重塔的建立,正值日本恢复遣唐使之际。由先行研究可知,五重塔塑像的风格样式与7世纪末的唐代佛教造像有着诸多共通之处,因此推测是受到704年第四批返日遣唐使所携带回的唐代佛教艺术的影响。而7世纪末的唐代正值弥勒下生信仰兴盛之时,武则天为了将武周革命正当化而利用《大云经》及《大云经注疏》宣传自己是下生弥勒。同时为了强调自己登的正当性,将倚坐形弥勒佛的图像广布天下。[21]当时在唐土的遣唐使们必然受到这股社会风潮的影响,认为弥勒佛不仅是未来的佛陀,也象征着理想王权。并且随着其返日,也将这一思想带回了日本。

虽不是国家官寺,但法隆寺在持统朝时获得了等同于官寺的待遇,可以算是再次得了国家的支持。这或许正是五重塔以弥勒佛为中心的原因,其中包含着对理想王权以及未来继续得到国家庇护的希冀。五重塔初层塑像皆以塑壁为背景的,山岳是“相对于天空世界,以及相对于西方极乐净土彼方他界的我们人类现实世界”。[14]383-384借由塑壁所营造出的山岳背景,再次强调了弥勒已经下生成佛,理想的王权即是现在,显示出寺院方面对天皇的支持态度。

3.佛法传承的正统以及永续

前文中提到了法隆寺“堂塔并列”的特殊寺院布局。那么,五重塔与金堂在整体的庄严主题上是如何关联的呢?

关于金堂内整体庄严的含义目前尚未形成定论,但由先行研究可以确认,诸学者对于金堂整体是以内阵中央的释迦三尊像为中心而进行庄严的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③关于法隆寺金堂内阵庄严的含义,参见以下论文:龟田孜,「法隆寺金堂の壁画」《法隆寺:壁画と金堂》,朝日新聞社,1968年;長谷川誠,「法隆寺金堂釈迦三尊像の荘厳意匠について」,《駒沢女子大学研究紀要》,創刊号,1994年,第79-102页;三田覚之,「法隆寺金堂における荘厳の意義」,《仏教芸術》,第324号,2012年9月,第43-68页。即释迦三尊像是金堂礼拜的主尊。如前所述,笔者通过考察确认到五重塔是以弥勒佛为主尊的。因此,考虑到二者并列的位置关系,从金堂(东)至五重塔(西),形成了释迦(金堂)——维摩诘(塔东面,象征着佛法传承)——涅槃(塔北面和西面)——弥勒降生成佛(塔南面)的图像序列。这也解释了五重塔的四面依照何种顺序安排了各面主题。这种由东至西展开的图像序列其实在后述的730年的药师寺东西双塔的“释迦八相”也可以确认,其中东塔中为“因相”,西塔中为“果相”。可以说,法隆寺金堂五重塔二者在内部庄严主题上是密切关联着的,以此来表现佛法传承的正统以及永续。

另外,本文中未将壁画纳入内部庄严含义的讨论。这是因为金堂外阵八小壁和五重塔内壁的壁画在同样的方位采用了同样的图像,但两者的主尊并不一致,很难想象两者的壁画有着相同的经典教义方面的含义。笔者赞同松原智美的观点,即金堂外阵的十二幅壁画并不具有实际的图像学方面的含义,其作用在于庄严金堂内的释迦所在的圣域。[22]因此,笔者认为,五重塔内的壁画也仅是作为庄严弥勒佛所在的圣域之用,并没有和中心柱四周的塑像群在经典教义方面有所联结。

四、余论——中日早期佛塔的内部庄严情况

除法隆寺五重塔以外,8世纪以前的中日佛塔皆已无实例,仅能通过文献和考古报告得知大致情况。

1.中国方面

从文献来看的话,法隆寺五重塔所见的在塔内安置造像做法最早可以追溯至中国东汉末年,并且这一传统一直延续到北朝末期。《三国志•吴志•刘繇传》中记载了笮融兴建浮图祠,在楼阁式的佛塔内安置了鎏金铜佛像。④《三国志•吴志•刘繇传》,“笮融者,丹杨人……乃大起浮图祠,以铜为人,黄金涂身,衣以锦采,垂铜槃九重,下为重楼阁道,可容三千馀人,悉课读佛经……”。《法苑珠林》卷三十九中记载了南北朝时期刘宋的谯王义季在长沙寺殿前的塔内安置了造像的例子。⑤《法苑珠林》卷三十九,“……殿前塔。宋谯王义季所造。塔内素像忉利天工所造。佛殿中多金铜像。宝帐飞仙真珠华佩。并是四天王天人所作……”。但目前无法得知这些早期的佛塔内所设的具体是何种造像。

另一方面,根据考古调查可知,中国5世纪晚期至6世纪中后期的几座佛塔塔基遗址周边出土了造像残件,据推测原本应该是装饰于塔内的。目前可以确认的早期实例有北魏平城思远寺塔、北魏龙城思燕寺塔、北魏洛阳永宁寺塔和东魏北齐邺城赵彭城佛寺塔。①这几座寺院的考古报告具体参见:大同市博物馆,《大同北魏方山思远佛寺遗址发掘报告》《文物》,2007年第4期,第4-26页;辽宁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朝阳市北塔博物馆,《朝阳北塔:考古发掘与维修工程报告》,文物出版社,2007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北魏洛阳永宁寺1979-1994年考古发掘报告》,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6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邺城考古队、河北省文物研究所邺城考古队,《河北临漳县邺城遗址赵彭城北朝佛寺遗址的勘探与发掘》《考古》,2010年第7期,第31-42页。这几座佛寺皆具有皇室背景,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和示范性。思远寺塔、思燕寺塔和永宁寺塔皆是中间砌筑塔心实体,外围有回廊式殿堂的土木混构方形木塔。通过对塔心实体规模和础石排列情况的复原可知,塔心实体东、南、西面各面可形成若干佛龛(思远寺佛塔三面各有3龛,思燕寺佛塔和永宁寺佛塔皆是三面各有5龛);北面无佛龛,原或为登塔设施。赵彭城佛寺佛塔的塔心实体壁面上应该也有塑像。②参见前揭钱国祥论文。但遗憾的是,由于出土的塑像残片较为零碎,尚无法复原上述诸塔内原本安置了怎样的造像。

由目前的文献材料和考古材料来看,隋唐时期尚未发现在塔心四周设像的情况。唐代开始流行砖塔,砖塔内不设塔心,因此在塔内塑像的习惯或许因此而消失。③唐高宗时于都城长安所建的慈恩寺塔(即大雁塔)便为砖塔。据《长安志》卷八记载,此塔初建于唐永徽三年(652),武后长安年间(701-704)重建,用于收藏玄奘从印度带回的梵文经卷和佛像。由《历代名画记》和《寺塔记》可知,塔内还有尹琳、尉迟乙僧所作壁画,但无法判断这些壁画是否和玄奘所带回的印度佛像构成整体上的设计。另,承于向东老师告知,开元八年(720铭)的邓峪石塔上四面各有一身佛像,或为阿弥陀佛、释迦牟尼佛、药师佛与弥勒佛。于向东,《邓峪石塔的塔身四面造像研究》《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2018年1期,第79-85页。当然,这应该也与此时期佛塔在寺院中的地位下降有关,礼拜的中心从塔转向了殿(堂)。④傅熹年指出,中国寺庙由以塔为中心向以殿为中的变化过程,大约开始于南北朝,完成于隋唐前期。傅熹年,《中国早期佛教建筑布局演变及殿内像设的布置》《傅熹年建筑史论文集》,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37页。

2.日本方面

日本方面,文献中所载的最早于塔内设置造像的例子是《日本書紀》孝德紀大化(648)四年条“……己未、阿倍大臣、請四衆於四天王寺迎佛像四軀、使坐于塔內、造靈鷲山像、累積鼓爲之。”即大化四年二月,阿倍仓梯麻吕在四天王寺的塔内安置四佛并造灵鹫山像。根据醍醐寺本《諸寺縁起集》药师寺条记载,天平二年(730)所建的药师寺东西两塔“……右两塔内安置釈迦如来八相成道形也。東塔因相。入胎。受生。受楽。苦行。西塔果相。成道。轉法輪。涅槃。分會(舍利)也……”。另,《興福寺流記》载,天平二年(730)的兴福寺五重塔内,安置了四方四佛,东面药师净土变、南面释迦净土变、西面阿弥陀净土变、北面弥勒净土变,合计有140余身造像。天平神护元年(765)以后所建的平城元兴寺五重塔也模仿了兴福寺五重塔的四方四佛净土的设置。遗憾的是,除法隆寺五重塔之外,现皆已不存。

由上述的中日早期佛塔内的庄严情况来看的话,日本7世纪开始的在塔内安置造像的做法无疑源自中国,但两国在塔内庄严的主题上有着区别。中国北朝时的塔内大多为初层三面设多龛,虽无法判断具体题材,但应不是四方四佛。而日本方面,塔内的庄严题材似乎也未出现固定配置,法隆寺五重塔、药师寺东西塔、兴福寺塔的塔内主题,在日本文献中几乎无其他例子。

结语

佛塔源自印度,原是作为埋葬佛舍利之用,传入中国之后逐渐演变成用于礼拜的纪念性建筑,这在5-8世纪的中国寺院遗迹中可以得到确认,而这一影响也波及了与中国关系密切的日本。

但日本的佛教艺术并不是对中国的生硬挪用,而是结合本土社会情况进行了消化再改造。这一点在法隆寺五重塔上体现的尤为明显,虽然其内部庄严所采用的题材皆为当时唐代佛教艺术中所常见的,但是并没有完全依照佛教经典或者是中国的既有组合,而是结合了寺院本身的情况进行了设计安排。

由于受文献和已出土考古材料的限制,无法复原中国早期佛塔内部庄严的具体情况,但是通过法隆寺五重塔及其他日本早期佛塔的例子来看,或可以推测,中国早期的佛塔内部庄严可能并没有固定模式,而是各寺院依据自身的需求进行设置。

图片来源:

图1-图2 笔者自绘

图3-图6 法隆寺五重塔东面维摩诘像土(法隆寺昭和资财帐编集委员会:《昭和资财账 法隆寺の至宝3 金铜像·塑像·乾漆像·石像》,小学馆,1996年)

图7 笔者自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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