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干大

2022-01-12 09:43杨军民
飞天 2022年1期
关键词:梅香牲口口琴

杨军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日报》《长江文艺》《朔方》《天津文学》《安徽文学》《时代文学》等报刊发表作品,部分被《长江文艺·好小说》《传奇传记文学选刊》《微型小说选刊》《青年文摘》《杂文选刊》等转载,出版小说集《狗叫了一夜》。

父亲手里端着个盘子,里面是母亲用花肉和皮冻扇的两个凉菜盘,一条烟两瓶酒。母亲牵着我的手从家里出来,转进疯子的窑洞——生产队的牲口窑。

海元和梅香已经在窑里了,他们是见证人。母亲把海元两口子、疯子请上炕,把菜摆上。父亲拧开酒瓶盖子,每个白瓷杯子里都倒上。母亲说:“海娃,跪下,给干大磕头!”

母亲让我认疯子当干大。

“胡说咧,疯子能当个啥干大!”。母亲没解释,安排父亲到街上买了一条羊群烟、两瓶白酒。父亲心里不愿意,嘴上唠叨着,还是照母亲的意思办了。母亲在大队医疗站两年了,新出生的娃娃都是她接生,队里人对她很尊重。虽只挣着九分的女人工分,一年四季不缺勤,旱涝保收,实际不比父亲少。

母亲说话的分量今非昔比了。

我爬在疙疙瘩瘩的土地上,乖顺地磕了三个头。磕第三个的时候,疯子从炕上溜了下来,把我抱起放在炕上。把头伸进箱子,掏出了核桃和红枣,在我面前堆成了小山。

“吃,吃!”他穿着那件磨得发白的蓝色大众服,发如蓬草,胡子拉碴的,唯有眼睛亮晶晶的。梅香喝了一杯酒,含著泪说:“有这么个娃娃来回跑,就不孤了。”

“花子,你这个人怪得很,人家认干大都认有钱的有权的呢,你给娃认个疯子?”海元喝了杯酒。

“娃听古今方便,再能学一手好字,当个文书、会计啥的,就不打牛后半截了。”

“嘛文书、会计,娃要当大学生咧!”几盅酒下肚,疯子话有些多。

梅香在他手上打一筷子:“不敢胡说。”

喝了酒,窑洞里的气氛松弛了,像一锅水烧开了。三个男人聊平田整地的事,母亲和梅香扯到了疯子的婚事。母亲说年轻轻的,张罗个做饭暖炕的,留下个娃娃,就有个盼头了。梅香正看着疯子,表情专注,看不够的样子。理是这个理,不犯病还好,犯了病疯天疯地的,祸害人家姑娘干啥。

母亲一愣,没想到梅香会拒绝她。

我认疯子做干大的事成了新闻,在村子里传了一阵。父亲和母亲吵嚷过好几回,每天出去被人指指点点,他都后悔死了,咋就没拦挡母亲呢?我开心极了,放学后背着书包就跑到干大的窑里去了。干大自己扒锅燎灶,箱子里经常给我备着白馍呢。

我家住饲养站这件事,是母亲心里的一个疤,每次盖房她都要提起来,对于当时的细节,我听得牙都长了。和大伯家分家的时候,我家分到了一孔小窑洞,进门一面炕,炕后连着锅台,用母亲的话说,小得“进去头驴都转不开向”。父亲在兰州当合同工,我和妹妹还没出生,母亲和奶奶就住在小窑洞里。那些年老家的雨水比现在多得多,一到秋天连绵不绝。那一场雨很大,持续时间也长,雨借风势哗哗作响,窑院门前沟里的洪水奔涌呼啸。发现小窑洞的崖面子掉胡墼的是母亲,小胡墼掉下来,被水冲走了,后来越来越大,洪水带走了一部分,剩下的堆在院子里。母亲把头从门口探出来,看着频繁落下的胡墼,慌忙跑进去把奶奶拽出来,两人刚跑到院子另一侧的石碾子边,窑尖子就轰一声滑了下来,堵住了门口。

漫天大雨,两个女人吓傻了。站在雨中,浑身湿淋淋的,奶奶率先哭了,“天爷,让不让人活了!”母亲的眼睛也朦胧一片,她抬头看着头顶上的崖面子,十分惊恐。

“妈,快!”母亲拉着奶奶,顺着院边的坡路往下跑,实际是边嚎边顺着坡路往下溜。那么窄的,掉进沟里,洪水瞬间会把她们吞没。

头顶的雨一下停住了,四围依然水箭翻飞。一双穿着黄胶鞋、带着马齿的大脚落在了面前。母亲抬头,见有人手里举着一块塑料布正给她们遮雨。

“躲,躲。”那人傻呵呵地笑着,重复着这两个字。”

“疯子!”母亲叫了一声,往奶奶的身上靠了靠。

“不怕,”奶奶说,“管他疯子孽子,逃命要紧。”

队里的饲养员,是个疯子。她们一个抓着衣襟,一个抓着胳膊,踉踉跄跄绕过了山峁,来到了一个有三孔大窑的院子。疯子把最边上一间门打开,点亮炕墙上的油灯。

“柴,柴。”他指着窑后堆着的麦草垛,又指指门口的土炕。

“队长,队长。”他边说边退出了门。

奶奶抱来麦草,把炕烧上,两个人坐在仅有的那张炕席上,身子暖和了些,这才把里面细细看了一遍。这是饲养站的库房,后墙支起的一块木板上放着几个袋子,鼓囊囊的,一定是玉米、高粱、豆子什么的,再往前堆着一堆麦草。

门口亮了一下,风雨声和着洪水涌了进来,队长海元跳一般跨过门槛,“关门,快关门。”他对跟在后面的疯子喊。

海元戴一个麦秆编的大斗笠,穿着黄绿色的部队复员时穿回来的旧绒衣,裤子卷到膝盖处,大长腿叉子般戳在地上。怀里抱着东西,用塑料布包着。

海元把包袱往炕上一扔:“我婆娘的,先换上。”

队长说羊圈漏雨,他和一帮壮劳力只顾着那头了,谁能想到我家的窑尖会塌,差点出大事了。

“多亏疯子了,再迟还不定会出啥事情咧。”

母亲说天晴后她回去一看,崖面子滑了好几处,坡道也被洪水冲断了。继续待在院子或坡道上,有没有她和奶奶都两说呢!疯子救了她们的命呀!

队长给父亲挂了电话,父亲赶回来,在队里的帮助下,把塌方的黄土清理了,从小窑洞的淤土里掏出了家里的被子衣物。母亲结婚陪嫁过来的那个枣木红柜被砸得一片一片的,找人匣装后,缝子有一指头宽。

小窑洞顶子裂了一条拳头宽的缝子,不能住人了。家里箍不起新窑,只好一直住在饲养站。父亲合同期满回家后,在院子里搭了一间单面厦房,奶奶搬了进去,我们一家在那里住了好多年。

我出生在饲养站,疯子是我的邻居。疯子不像老住户,一个户族十几二十几家不等,根根蔓蔓、人来人往的。他没有多少亲戚,也没有朋友,一个姐姐是队长的老婆梅香。俩人都不是本地人,说话就能听出来,好好的话他们拧着说。队里人见面最爱问:“吃了吗?”语气缓慢平稳。他们说:“吃没?”短促急切,语调上扬。见人来找我们都会说:“啥事,快说。”这话让他俩说成:“嘛事,讲!”在队里待那些年了,动不动还会蹦出个“嘛”来。也难怪,老辈人说梅香是队长早几年去外地卖牲口时从路边捡来的。那些年捡个人很容易,王扁头穷得叮当响,队里来了个讨饭的四川女娃,吃了一顿饱饭,找了几件旧衣裳,就不走了,后来生了六七个娃呢。

梅香和队长结婚半个月后,她兄弟才来的。瘦瘦高高、白白净净,很干散很斯文,把队里那些傻大黑粗的小伙子都比下去了。女娃娃们的目光被吸引了。三五天后的后半夜,几声凄厉的喊声刺破了夜空,有人在沟里乱跑乱喊,几家大门被撞得当当响。第二天,大家聚在队部院边的大槐树下。咋回事,咋回事,闹鬼了?王扁头说,啥鬼不鬼的,他到公社兽医站给牲口配药,回来晚了,碰见了梅香的兄弟。头发蓬乱,二目圆睁,手里拿着一把菜刀,跑起来跟风一样,嘴里喊着什么,偶然会在谁家的大门上砍几刀。听过闷响的人跑回家一看,大门上果然有几道口子。

队长说他叫张振江,是梅香的堂弟,媳妇跟人跑了受了刺激。老家没人了,奔梅香来了,以后大家就是一个队里的阶级兄弟了。

梅香也从队部出来了,后面跟着张振江。闹腾了一夜,脸黄巴巴的,头发把半边脸都挡住了。这时候,腼腆得像个女娃子,手里拎着一个布袋子。梅香手里拿着一盒烟,见了男人,抽出一支烟递过去,见了女人娃娃,从布袋子掏一把大枣,塞在别人怀里。

“脑子有病咧,多担待,多担待!”

“疯子娃可怜得很,我已经找过公社赵书记,把户口给落上了,以后就跟着王扁头喂牲口吧,按女人记工分。”队长安排。

“队长,队长。”王扁头一把拽住队长的袖子,“他不会晚上……”王扁头做着砍的动作。

“不会砍你的扁头的,你放心,疯了好几年了,一阵一阵的,一个人也没伤过!”队长这样说,大家“哄”地笑了,队长也笑了。

队长疯子长疯子短地叫了一阵,张振江这个名字在队里短暂存在了一阵,被疯子代替了。

母亲说搬到饲养站的头几年,她们和疯子的接触并不多,虽有救命之恩,心存感激,但毕竟有病,万一疯起来两个女人不好对付。当然,逢年过节,做了好吃的,奶奶都会匀出一些。那些缝缝补补的事,虽然有他姐姐照应着,毕竟不在一起住,发现了,母亲和奶奶就默默地帮他干了。

疯子会吹口琴。那时候娱乐生活贫乏,不是连天连夜搞生产,就是连天连夜学习和政治运动,剩下的日子只能听听墙面子上的话匣子。话匣子刺刺拉拉响的时候,疯子的窑洞中会传出口琴的声音。母亲小时候参加过文艺队,对音乐敏感,听见隔壁窑洞里的口琴声,又奇怪又欢喜。她没见过口琴,就让奶奶去看,看他在捣鼓啥,那么好听。奶奶进去一问,疯子说是口琴。奶奶当时记住了,给母亲转达了,母亲也记住了,她自己倒忘了。有时候,奶奶和母亲在油灯下做衣裳、做鞋,忽然会说:“唉,这娃今天咋没吹琴琴子。”奶奶从来不把他叫疯子,她把针别在衣服上,从炕上下来到隔壁去了。一会儿回来,拿个馍馍、咸菜或辣椒什么的又出去一趟,再回来才爬到炕上。“衣服都没脱,囫囵睡下了,也不知吃没吃,唉,娃啥时候成个家就好了。”

和村子所有大姑娘小媳妇一样,母亲对疯子心存戒备,但她喜欢他的琴声,听着就舒畅、就轻松、就开心。终有一天,母亲忍不住了,对奶奶说她要去后院(厕所),悄悄来到了疯子的窑门前。窑洞只有一个正方形的井字格窗户,周围的格子都糊着白纸,中间一个装着一小块玻璃。母亲贴在窗前,顺着玻璃望进去。炕墙上点着一盏油灯,疯子盘腿坐在炕上,双手举着一个亮闪闪的东西,在嘴上来回移动着,像在啃煮熟的青玉米,很陶醉的样子。

口琴,那就是口琴,母亲在心里说。

音乐山泉般从窗户里溢出来,掺杂着牲口的响鼻和咀嚼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青草和牛粪的味道。月亮很亮,银钩般挂在山巅杨树的树梢。微风吹过,远远传来碎铃铛般的响动,和窗户里出来的声音汇在一起,飘荡在村庄上空。母亲靠在窗户旁的崖面上,她第一次产生了疑惑,能吹出这么美妙琴声的人怎么会是疯子呢?

我三岁那年,大队要选人去县红专学校培养赤脚医生。队长海元放工的时候在地头吆喝了几嗓子,让想去的人报名。那几嗓子,把母亲的心喊乱了。母亲想去,跟正在吃饭的父亲一说,父亲骂得鬼吹火,“医是我们这些人学的,学成了没话说,学不成就把人丢了。”父亲训斥母亲,还把一碗米汤连碗扔出了窗子。多少年的穷日子把他们的胆气都磨掉了。母亲向父亲保证,说不想了,不想了。但还是不死心,心里揣着一团火,烧得她吃不香睡不宁。那个夏天的傍晚,吃完晚饭,母亲坐在院边的大条石上唉声叹气。疯子走到她跟前,把一个旧牛皮纸信封放在条石上,“你能行。”说了一句,就转身回了窑洞。

母亲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写好的学医申请,以母亲的名义写的。这个疯子,他咋知道母亲想学医?还早早写了申请。母亲感动,将申请送到小队,送到大隊,领导们对申请书上的那一手好字大加赞赏。那一年春节开始,就有人找疯子写对联了,以后的多少年,队里的大字都是疯子写。

母亲落选了,大队选了副支书耀武的老婆灵香。灵香当时在大队代销点卖货,账算得好,人活泛,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那些日子,失望的母亲经常坐在院边的条石上唉声叹气。疯子也来到院边,在绑在两棵槐树间的木杆上晾晒牲口的笼头拥脖,或者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搓草绳。那些用臭蒿子搓成的草绳是村里人驱蚊的必备品。草绳子一点,蚊子就跑得远远的了。草绳搓好了,他会在队长家大门口放一些,在我家窑门口放一些,数量够的话会在队里每户人家的门口都放一些,包括王扁头家。

王扁头是疯子的师傅,带过他好长时间。有一段日子,保管发现作为饲料配料的玉米消耗不正常,多次给队长反映。海元就问王扁头。王扁头说正常着呢,次数多了,问急了,他就神神秘秘地对海元说,让问问疯子。听那语气,好像疯子有什么问题似的。王扁头这么一说,海元的脸一下就红了,火烧火燎的。疯子是他的小舅子,如果真是他倒腾饲料,让他的脸往哪搁?队长给梅香发了一顿脾气。海元比梅香大着十来岁,他说啥她从来不犟嘴,好像她欠着他什么。脾气发够了,梅香这才笑盈盈地给他分析,你说他就一个人,无亲无故的,他要那么多玉米干啥?“你放心,我一定把事情问清楚。”梅香去了一趟饲养站回来,不吭声了,眼睛红红的。“啥,真的是他,哎呀,哎呀呀,简直把我的脸当成沟子了么!”海元气得团团转,“你给他说,赶紧收手,否则我也兜不住。”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过几天正好有个大战役,生产开始前照例是动员会,疯子忽然站了起来,在全小队人面前承认他偷了队里的饲料,他一下成了破坏生产的坏分子。因为是个疯子,没有开他的专场批斗会,但大家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对他进行了尖锐的批评,给队里造成的损失,待年底决算后酌情补赔。那次的事,差点没把队长气死。后来没多长时间,王扁头主动要求到生产一线去,说饲养员这个活适合疯子干,娃娃有病呢。他自己呢,农活还有难得住他的?这话不假,王扁头爱扯闲话,干活却是心灵手巧,啥活他都能干好的。他跟海元说过,也没等队长表态,第二天扛着铁锹下地去了。

马上开学了,却出了岔子,灵香忽然不去了。她自己盘算,不知道医好学不好学,学好了没话说凉房出凉房进的,白大褂一穿又神气又受人尊敬。那万一不好学呢,代销店的活也丢了。她找医疗站的医生福成借了一本《中医学》,想先预习一下,结果什么奇经八脉,什么药方汤头,书厚得像砖头,字小得像麻子,她的头一下大了,死活不去了。耀武给她讲道理,说屎憋到沟门子了不去了,叫他的脸往哪搁?叫支书的脸往哪搁?必须去!耀武第一次给老婆发了脾气。全队人在菜地拉黄瓜蔓,耀武一畦地还没干完,娃娃就哭着喊来了,说他妈喝了老鼠药。耀武把灵香弄到医院洗完胃,眼泪扑簌簌掉下来了。这件事成了当天的重大新闻。

晚饭前,母亲在院子里碰见了疯子,疯子说:“找支书,灵香不去了!”。那一天母亲也和其他妇女一样议论灵香的事,从没往自己身上想,她已经把自己否决了。

“能行吗?”

“借不来米有身(升)子呢。”

疯子从墙头捡起一个瓶子,灌了半马勺水,塞在了母亲手里。

母亲心里关上的那扇门又打开了,她摁住怦怦乱跳的心口,来到了支书家,说她要去学医,狠歹歹的。支书说她文化太浅(三年级),还拖着两个娃娃(我三岁,妹妹一岁),学医可不是个简单事儿……支书看见了那个瓶子,脸色变了,“你弄啥,可不敢学灵香。”母亲手里是个敌敌畏瓶子。“把瓶子放下就让你去。”支书把瓶子抢过去,舒了一口气,同意了母亲的请求。看见母亲的眼神和手里的瓶子,他相信如果不同意母亲准能把农药喝下去。那个媳妇子有股狠劲呢,一定能学好!他后来说。母亲因此当了一辈子赤脚医生,后来自己开诊所。

到红专学校后,文化成了母亲的拦路虎,别人是学医,她是边扫盲边学医。红专学校就在我们大队的地界上,母亲白天在学校向老师学,晚上回家看书有不认识的字,试探着问疯子,疯子大部分都认识。

母亲对他刮目相看。

为避闲话,母亲去疯子的窑洞,总要带上我。疯子早已不是刚来时清俊的样子了,蓬头垢面的,唯有一双手比队里人洗得干净些。他一个人挣工分一个人花,经济上活泛些。给大队小队写标语、办墙报偶然也能得些好处,有了糖、白饼或油花子馍,他站在窑门口向我招手。全村的大人娃娃都怕他,我不怕。到他的窑里去,那些东西很快就进了我的肚子。牲口窑的炕很大,炕尾放着一个大箱子。那个箱子和我见过的箱子不一样,我见过的箱子都是木头做的,那个箱子是皮子的,几个角上包着亮闪闪的包角,疯子说那叫皮箱。皮箱像个聚宝盆,疯子给我的那些糖、白饼、油花子馍都是从那里面拿出来的。很多个夜晚,他半躺在被子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对着如豆的煤油燈看书,我粘着他,让他讲故事。“上来,上来。”他招手,我脱掉鞋子,爬上炕,钻进被窝。被窝有一股酸腐的味道,炕上铺得很少,每次躺过,沟蛋子都会压出席子的花纹来。

疯子靠在炕墙前,伸手捻起铁盒子里的旱烟,卷支喇叭筒,用唾沫黏上,拧去烟蒂,对在煤油灯上点着。他肩膀上总披着一件衣服,冬天是棉衣,春秋是夹衣,夏天也要披件衬衣。烟雾在清癯的脸面上弥漫的时候他开始讲。他讲一个叫富贵的老头儿是个船工,他一连八十多天都没打上鱼,如果这一天再打不上鱼,他就有可能被饿死。结果那一天打上了一条比他的船还大的鱼,等他千辛万苦把鱼拉回来的时候,已经成了骨头架子;他讲一个叫丽丽的女孩家里很穷,在那个寒冷的冬天,她拿着家里仅有的几包火柴上街去卖,可是一包都没卖掉,她饥寒交迫地靠在墙角,她擦燃了第一根火柴,觉得自己坐在一个大火炉前;她擦燃了第二根火柴,墙壁变成了透明的,她看见一只身上插着叉子的烤鹅向她走来……她擦燃了第四根火柴,她看见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疼他的慈祥的奶奶……

疯子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黑魆魆的棱角分明,靠在颊边的手里歪着那支烟,青烟袅袅升起,像一座雕像。他讲的故事跟奶奶的讲的都不一样,奶奶总爱讲田螺姑娘和牛郎织女,故事里的穷汉总遇见仙女,不但给做好吃的,还给当媳妇,弄得好像穷汉多么有福气。我颠三倒四把这些故事讲给奶奶,讲给母亲听,她们的嘴巴张得大大的,这都是些啥故事呢?故事让我着迷,晚上一撂下饭碗,像有一根绳子牵着,我就跑到疯子的窑洞里去了。有时,在那里做完作业才回来。我上学偏科,数学特别好,语文勉强及格。后来我的语文成绩一下提高了,作文还被当做范文在课堂上念过几次。

精明的母亲捕捉到了什么,结合学医的前前后后,她觉得疯子看上去疯疯癫癫,实际有见识有才华,不是个一般人。跟啥人学啥艺,她有了让我认干大的想法。

那一年,小学勉强上课,初中的课程几乎都被劳动代替了,高中和大学停课了。认了疯子当干大,我们待一起的时间更长了,听的故事也更多了。我现炒现卖,反手讲给学文、建设几个,他们听得很上瘾。为了听故事,这个给个梨子,那个给根玉米棒儿,小零食不断。学文和我最好,试探着:“海娃,我也去听你干大讲故事好不好?”手里举着一个青苹果,可怜兮兮的。“行呀,没问题。”我答应得很爽快。“你干大打我骂我你可得劝着点!”“我干大怎么会打人呢,他人好着呢。”我解释了一句,知道说这些没用。

学文战战兢兢跟我到了牲口窑,不敢进去,坐在门槛上,意思很明确,如果干大打他骂他,撒丫子就跑。我平时都是躺在炕席上听的,好朋友去了我只好和他“并肩战斗”,一起坐在门槛上。干大好像没看见我带人来,打开皮箱拿出一个油花子馍,扔石头一样扔给我。我把馍馍掰开,递一小块给学文。那时日子苦,整天吃的不是玉米就是高粱,学文把馍馍揪成黄豆大一粒一粒的,很小心地扔进嘴里,嚼得很认真。干大靠在炕墙上点燃他的喇叭筒开始讲,那是个外国故事,说是德国大鼻子占领了发拉稀(法兰西),为了杀鸡儆猴,他们在一块岩石的高处,对一个不屈服的贵族家庭行刑,家族的爸爸请求鬼子能给他家留下血脉。鬼子说如果小儿子把家里的亲人都杀了,他们就不杀这个儿子。我的头发竖起来了,学文的牙齿在咯嘣咯嘣响。那一阵,天已经黑透了,月亮挂在堡子山顶,把我俩的影子拉长在地上。窑洞里黑魆魆的,静极了,只有我们的眼睛和油灯在忽闪。干大停止了叙述,一口口急促地吸着烟,旱烟的呛鼻味儿铺天盖地。

“为了繁衍,这一家人痛快地答应了。”干大的语调凝重,如释重荷般吐出了这句话,眼睛里亮晶晶的。

爸爸对他的孩子说,如果你是我的儿子你就动手吧!整个家族都感谢你。孩子抬着铡刀的手在颤抖,弟弟、姐姐和父亲的头颅一个个滚落在铡刀边上。干大停下来,像给牲口起圈累了,呼哧带喘的。在那一刻的停顿里,我们看见了那个发拉稀孩子惨白的面孔和惊惧的眼神。母亲向他走来,他浑身颤抖,他觉得自己是一片树叶,随时会被风刮走。母亲了解她的儿子,知道孩子的力气已经用尽了,她拥抱一下他,微笑着,转身从悬崖跳了下去……孩子活了下来,他疯了,但他延续了这个家族的血脉。

那一晚,在那眼黑魆魆的窑洞里,两个少年被这个诡谲的故事深深感染,思想漂浮在一个无比阔大的空间里,无边无际,惊诧感动,又有深深的惧怕,他们第一次感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体味了一种比生活更庄严更神圣的情感。

学文是个大嘴巴,没等我到学校就把故事讲给别人听了。更多的孩子跑来听干大讲故事,经过试探,他们发现疯子并不可怕,就逐渐坐到了炕沿上、炕前的杌子上和地上的小板凳上。讲完了一个,他们就央求他,再讲一个再讲一个。我躺在炕席上睡着了,醒来,地上一溜小板凳,娃娃们早回家了,干大躺在一边扯呼噜呢。干大从来不撵孩子们,实在累了,讲不动了,就拿出口琴吹起来。爱听口琴的娃娃不多,等不住就走了

只要母亲在院子,听着了,她就会过来,靠在那盘石碾子边上,把曲子听完,然后她走进窑洞,把小凳子归拢好。她把家里的小炕桌扛到牲口窑,对干大说:“教娃娃们写写字,别尽讲古今了。”那以后,我、学文、建设几个一下课就跑到牲口窑,趴在小炕桌上写作业。冬天天短,写着写着天就黑了,油灯放在炕墙边,够不见亮。又一天去的时候,油灯已悬在头顶晾衣服的铁丝上了,正好位于炕桌中间,高灯低亮。干大真聪明。

我们在那张小炕桌上写了两年作业,听了很多故事。除了伺候牲口,干大就干三件事,看书、吹口琴这两件雷打不动,另一件就是有时候,他会背古诗。看书看到高兴处,他会从炕上翻起来,溜下炕在地上背着手来回走,或者干脆站在炕上兜圈子。平时总佝偻着的背挺直了,头昂起来了,脸膛发红,有微醺的感觉,整个人有了和平时不一样的神彩。声调抑扬顿挫,牲口的响鼻给他打节奏。开始我们不习惯,以为他要犯病。后来听见他背我们就停下手里的事儿,乐呵呵地看着他。我们中学文最聪明,悄悄说:“干大可怜的(他们都跟着我叫),我们在这里,他背诗给我们听,我们不在,他背诗给牲口听。”

“他还吹口琴给牲口听呢。”建设说。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

这是干大最爱背的一首诗。有一天,干大再背的时候,我的声音悄悄跟了上去,干大没有制止,学文和建设也加入了进来。我们一起背古诗,成了一件很美妙很欢欣的事儿,我们的身体随着声音的起伏飞了起来。

干大的枕头下面放着一本纸张发黄的《唐诗三百首》,我们就这样背会了上面所有的诗。

到窑里来听故事的都是一帮秃头小子,那一天忽然来了个大姑娘。建设的姐姐,王扁头的大女儿,桂花。二十好几了,老三届毕业生,在村小学教书。穿一件红黑相间的格子呢上衣,白白的假领子,脸圆嘟嘟的,大花眼睛,两根辫子搭在肩头。这个年纪,已经是大的不能再大的姑娘了,大队支书托人想说给大儿子。王扁头一百个愿意,她不同意。队里人都说她眼头高,王扁头很无奈:“想上天就让她上去,就当没养这个女子。”最近,有人给介绍了一个机械厂的工人,吃商品粮的,她自己不愿意,王扁头已经放话出来,说由了她了,由了她把猫拉到河里饮去了。

我在中间联络,除了父亲看见疯子呲眉瞪眼的,妹妹嫌他身上有味外,母亲、我、奶奶都跟他走得挺近,一家人一样。干大的性格孤僻,跟谁都不亲近,不到万不得已也不多说话。在这个世界上跟他说话最多的恐怕就是我和梅香了。

母亲是最善于观察的,简直神了。她说:“今晚你干大要犯病。”果然,晚上干大就疯了,在沟里跑上跑下,剁了几家大门。又一天,母亲又说,又中了。这样几次后,我对母亲说:“今晚我干大要犯病。”母亲眼睛瞪得圆圆的,她也正想对我说这件事。母亲有些激动:“这孩子咋那么像我呢,你,你咋知道的?”我说:“那还不容易,要犯病的这晚干大就不讲故事了,尽吹口琴,把娃娃们都吹跑了。”母亲不说话了,摸着我的头说这事说哪撂哪,连你爸也不能说,说出去对你干大不好,记住!母亲的口气从没那么凝重过。我问母亲是凭啥知道的,她又不听故事,母亲说,只要第二天有运动,有批斗会,干大晚上准疯。那时候的批斗会有時候在田间地头,有时候在队部,地富反坏右戴着尖帽子,干部坐在台子上,群众坐下面,大家揭露批判他们的罪行,情绪激动,行为激烈。我留心了一下,果然是这样。

母亲说这事,其实是想印证一些疑惑,她一直觉得干大不像个疯子,疯子能写那么好的字?能那么帮她?还有,他哪来那么多故事,还会吹口琴?母亲一直想证明干大不疯,可不疯干嘛要装疯?装一天可以,成年累月装,怕谁都不行。所以母亲的猜测在半路就被自己否定了。

母亲还有一个发现,觉得梅香和干大不像姐弟俩。梅香和海元住另一条沟里,有些远。大概一个礼拜半个月的要来帮弟弟洗衣服、收拾家,我有时候能碰上,有时候碰不上。队里有两眼窑洞都拴着牲口,干大住的这间窑后只有一头骡子和一头牛。前面的空间较大,居家过日子的东西是齐全的,灶台、方桌、两把椅子,只不过成色旧一些。我晚上去写字或听故事,如果锅碗瓢盆桌子椅子比平时亮堂了,窑洞里有淡淡的雪花膏的味道,就知道梅香来过了。母亲的理由是,有一次她以為我在干大那儿,过去喊,发现梅香和干大手拉着手,拉就拉着呗,见她进去,梅香一下就甩开了,脸也红了。再说,她好几次想给干大介绍对象,都被梅香拦下了。我不同意母亲的观点,我和妹妹也经常手拉手呢!母亲显然没听我说话,心不在焉地说,怕是她想多了。母亲绝对不是一个拉闲话的人。母子连心,她也就把搁心里的这些发霉发烂的话儿,在儿子面前晾晒一下而已,说完了就完了。母亲还说,梅香的心脏病很严重,听诊器一搭上去,就像搭在风箱上了,噼里啪啦的。

桂花是来听故事的。开始,她的小脑袋抬得高高的,靠在母亲经常靠的那个石碾子边。接着,她往前走几步,靠在门旁的侧墙上,目光似乎在看沟那边的堡子山,耳朵却伸进了窑门里。后来,她往两边攉学文和我,硬硬塞在了我俩中间,也坐在了门槛上。她听得很入神,长气都不出一口,眼睛亮晶晶的。她代着学文的算术课。她一来,我们就不再叽叽喳喳说话了,不是不敢,是不习惯,一个个正襟危坐。听故事由一件轻松的事儿变得累人了。学文嘀咕说如果她再去他就不去了,太别扭了。我说要不找建设给他姐说一下,让她别来了,一个老鼠害一锅汤。桂花只坐在门槛上听了三天,第四天晚上没讲一会儿,干大就开始吹口琴,我们离开的时候,她走进去,坐在了炕沿上……

再一晚,我们去,干大还在吹口琴,一曲又一曲,好像晚上没睡觉。唉,唉,我们一个个叹着气,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窑洞,走得很迟疑,如果口琴声停下来,我们会以最快的速度飞奔回来,抢占有利地势。没有停下的意思,明摆着他不想讲了。我只好回家缠奶奶,奶奶又讲多少年不变的牛郎织女,和一个麻母鸡早晨起来刨土去的谜语。我没一点睡意,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想去看看干大在干啥,能不能给我讲一个短的,毕竟我是他的干儿子,走个后门嘛!我一骨碌翻起来,跳下炕,勾上鞋,出门转向牲口窑。天刚黑下去,月亮还没上来,微风吹过,院边的白杨树和那棵槐树的叶子碎响着。我猫到窗子边,顺着玻璃看进去,桂花和干大头对头坐在炕桌前,桂花专注地在纸上写着什么,干大时不时说着什么。干大的眼睛很有神采,像我认他当干大的那个晚上。我忽然有点嫉妒,莫不是干大也把她认作了干女儿?不对,她那么大了,认干妹子才对。

好几天,都没故事听,我对母亲讲了,母亲说不听就消停几天,千万不敢胡说。母亲这么说着,趁我睡着的时候去牲口窑看了一眼。回来跟奶奶叨咕:“真能成就好了,要没那个病,是多好的小伙子呀!”奶奶给她泼凉水,怕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哪一头热,她没说。

一连两个多月,我们都没故事听。建设说他爸和他姐打架了。

王扁头家里的孩子平时是女儿成天在家轰不出去,儿子不着家。这一段时间反了个个。老家伙就让建设跟踪桂花,建设一跟踪就发现了姐姐的动向,向他老子做了汇报。机械厂吃商品粮的一心看上桂花了,还等着呢,可不敢出啥岔头。女儿再一次出门前,他把她拦住了。

“你弄啥去?”

“去疯子那儿。”

“去哪干啥?”

“帮我辅导辅导。”

“人民教师找个疯子辅导啥,简直是笑话,谁都不嫁不会是看上个疯子吧!”

“你说看上就看上了。”

女儿夺门欲出。

“回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他伸手去拉,抓住了她的衣襟,崩掉了一枚扣子。女儿挣脱他,他冲上去,扇了她一个耳光。女儿一下激烈起来,把头拽进他怀里:“你打,你打,往死打。”

他忽然没力气了,愣怔地看着她:“女子,咋就不明白呢,嫁个工人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就脱了农皮了。”

女儿的眼中没有感激,只有愤怒:“我的事你别管,是沟是崖我自己跳。”

父女俩这么一闹,没事也有事了,队里开始有人传,说疯子把桂花勾搭上了。开始大家不相信,那么俊的女子,识文断字的,哪只眼睛看上疯子呢?可架不住说的人多,三人成虎嘛!

王扁头来到牲口窑的时候是个晌午,我正坐在小炕桌边写字,干大在后面给牲口上草料。王扁头在这眼窑洞里住过多少年,他鞋也不脱,轻车熟路爬上炕,盘腿坐着,黑着脸,抓起铁盒子里烟叶卷了支喇叭筒,对我熟视无睹。他是最爱和人丢笑话的,这个样子,来者不善!

“师傅,嘛事!”干大划根火柴,帮师傅把烟点上。王扁头连吸了几口,把自己呛着了,咳嗽了好一阵,说:“你就放过桂花吧,她还得嫁人咧。”

干大的眼睛猫眼睛样收缩了一下,愣愣地看着他。

“我知道在饲料的事上你成全了师傅,挨了批,你的恩德师傅记着呢,娃娃们也记着呢,但是你不能在桂花身上下手。”

师傅又咳嗽了几声。

“你也不尿泡尿照一下,你那个怂样子也配?”

干大看着师傅,嘴皮子发颤,眼里泪珠滚动:“没有,师傅,没有。”他不知说什么,急得团团转,索性把口琴拿出啦,吹起来,不知是什么曲子,急促激昂,他的脸憋得通红,浑身抽搐。

我很害怕,怕他会犯病。从后面抱住他,我哭了,我说:“干大,有啥就说,别把病憋犯了。”

王扁头眼里透出惊慌,从炕上跳下来:“别拿病吓人,你再收留桂花,我就找海元,找梅香,事情总有人管呢。”门口一黑,他蹿了出去。

王扁头一走,干大倒在了炕上,口琴撂在了一边,眼泪蜂拥而出,肩膀抖动个不停。我说:“干大,我找我妈给你看一下吧。”说着转身想走,他抓住了我的手,说箱子里有黑糖,让我给他泡一碗糖水。一听他吐字清晰,就放心了。我知道干大箱子里有黑糖,有几次我写作业累了,他给我泡过,可甜啦。我第一次打开了那个箱子,里面全是书,一本摞一本,都和那本《唐诗三百首》一样,纸页发黄,还有不少外国书呢。黑糖裹在麻纸里,硬撅撅的一小块,我掰下一点给他泡上。看着他一口一口贪婪地喝着,我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

以后的几个傍晚,我守在院边。桂花走到坡口,我就把她拦住了。“干大让你以后别来了。”第一天桂花愣怔了一下,把我往一边划拉:“小屁孩,一边去。”我左右拦着她。这时候,窑洞里的口琴声传了过来,啥曲子不知道,听了让人想哭。桂花不往前冲了,坐在门口的那块大条石上,那块石头当年母亲坐过,现在她坐着,旁边横着的木杆上晾着牲口的笼头拥脖。

一连几天桂花都坐在那块石头上,夕阳斜射在她的脸上身上,红彤彤的,她眼角的那两粒泪珠,像两滴血,晶莹滚动着。夕阳下去了,月亮上来了,她还坐在那里,侧影像一座黑魆魆的石像。我这个看门人其实已经是多余的了,回到窑里,坐在小炕桌前。作业自然是写不进去的,我一阵看着干大,他湿着眼睛吹口琴,一阵透过小玻璃看院子里或是晕红或是漆黑的桂花。

听见口琴声的还有母亲,碰上了她就会听一阵,有时候还抹眼泪。

“多好的一对啊,可惜了,可惜了。”母亲念叨。好长时间以后,建设怯怯地对我说,母亲去找过他爸,还把他爸骂了一顿。

后来,那块石头上就空了,桂花再没来过。干大的口琴却吹了很长时间。

梅香是烧炕的时候殁的。她跪在炕眼门前,往炕眼里填柴火,一头攮在炕墙上。梅香一辈子没生养,等海元发现的时候,他的女人已经咽气了,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口里有白沫子。那个姿势让队长难过了好些年。女人小自己那么多,辛苦了半辈子,以这样的姿势去世,身上得有多大罪啊!

引魂幡要孝子挑呢,梅香没孩子,母亲说:“海娃,梅香是你干姑姑,你挑。”那些天我穿着孝衫,履行着孝子的义务。干大也里外忙活着,他的魂不在了,心不在焉的。正事那天吃饭的时候,他夹了一个肉夹馍叫我,接过馍馍的时候他把我揽在了怀里。这些年,他摸过我的头,撕过我的脸蛋子,却从来没抱过我。他的搂抱让我有些感动,随之,就感到了他的不正常,他的身子在发抖。

埋完人,送殡的队伍下山的时候,干大仍然跪在坟前。队长说:“走,都走,让娃好好说说话。”我想留下来陪干大,母亲拽着我的手,硬把我拽下了山。母亲说:“让你干大好好哭一场,人死到现在还没哭呢。”刚说完,沟里就传来了干大的哭声,山呼海啸,哭得很多人都跟着抹眼泪呢。

那天后半夜,下起了雨,不大不小的中雨。在雨声中,几声凄厉的喊声刺破了夜空,有人在沟里乱跑,几家大门被撞得当当响。母亲点上灯,披着衣服听了一会儿,摇醒我:“你干大回来没?”我说睡觉前我去他窑里看过,没人。父亲也起来,我们跑到牲口窑一看,被子都没拉开,压根没回来。一团亮光在窗户上晃来晃去的,队长推门进来了,手里拿着手电,虽然戴着麦秆斗笠,两条腿都是湿的。他也是来看干大在不在屋的。“这娃又犯病了。”大家在窑里待了一个多小时,听见沟里伴着雨声的呼喊上下好几趟,雨大的时候声音就小了,雨小的时候声音就大些。队长说:“都回家睡吧,劲过去就回来了。”窑门一开,又一阵喊叫声传了过来,那不是喊,是在嚎,没命地嚎。

“这娃怕是真疯了!”队长说。

“这娃怕是真疯了!”母亲也说。

天快亮的时候,有人敲门,队长来喊父亲。队长说喊声停了有一阵了,他到牲口窑看了一下,疯子还没回来。

“赶紧到队部,我再找几个人,别出啥事。”那时候雨已停了,队长的声音里伴着胶鞋刺啦刺啦的粘吸声。

母亲也起来了,她说在雨中跑了半夜,肯定湿透了,她去把炕烧一下,再熬点小米稀饭,回来就有口热的了。我到牲口窑的时候,炕已经热了,米汤烧在锅里,玉米面发糕溜在屉上,母亲从门口向外望呢。

一直到吃早饭的时间,大家才回来,人没找见。母亲把米汤端上来,队长没喝。他让王扁头先回牲口窑,把牲口照看着。“再等等,等等自己就回来了。”他走出了门。

干大就那么消失了,再也没回来。有人说他可能寻了无常了,姐姐没了,他活个啥劲。有人说他跑来跑去的,下那么大雨,说不行被洪水冲到哪个水窟窿里去了。在黄土高原,那样的水窟窿很多,深不见底。

队长虽然把王扁头又调了回来,但干大的东西一直放在炕头不让动,他不甘心。有人见他在梅香的坟头哭呢,说没照顾好他,对不起!

半年后,队长让王扁头把干大的东西抱到了我家,娃把疯子叫了两三年干大,这些东西就给娃留个念想吧。那是一把口琴和一个箱子,箱子里全是书。

干大失踪一个月后的一个傍晚,我从外面回来,见院边的条石上坐着一个女子,晚霞把她照得红彤彤的。“桂花姐。”我喊她。她转过来,眼角挂着泪,像两滴血。她说她考上大学了,来给干大说一声,没有干大的辅导她就考不上。桂花成了恢复高考后,大队乃至公社第一个大学生,引起了轰动。

过了四年,我、学文、建设又在同一年考上了大学,我上了本省的一所工科大学,建设上了农大,学文考上了天津的一所师范。学文开玩笑说干大当年说话动不动就“嘛,嘛”的,老家一定離天津不远,在那里上学说不定哪天就碰上了。说得我们心里酸酸的。

同一年,一个大队考出三个大学生,这是亘古未有的事儿,我们又一次轰动了全公社。

梅香和干大到底是哪里人,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到村里来,至今是个谜。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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