坝子里黑子焦躁不安。吐着血红的舌头,呼哧呼哧喘着,舌尖不断滴着汗珠。卧下、起身,又卧下、又起身,“哟哟哟”打起转来……
“黑子——”赵南提着水桶走了出来,“狗日的啥子天气,闷得不行!”
这是赵家岩村有史以来最热的年头。两个多月不下雨,太阳像吃了兴奋剂天天挂在头上,知了“吱——吱——”叫个不停。赵南一早起床全身不断渗汗,汗液沾着衣服,配合着地上的蒸汽,完全像跳进了一口蒸笼。
“狗日的黑子,滚——”赵南冒出无名火来。他提着水桶,准备到后山打水。
赵家岩村是一座寡岩村。村子在山坳里,二十几户人家呈环状分布,背面山不高,呈斜坡状,坡上零星长点灌木、杂草,然后就是大大小小岩石。赵南小时候最爱爬上山坡,坐在大岩石上看远方,等着父亲劳作归来。
赵南从小走这条取水的路。穿过屋后竹林,然后是一大片玉米地。过了玉米地不远就是山脚,水井在山脚下。这是口老井,村里几辈人都在这里打水。井水甘甜可口,滋润着村民。
赵南像往常一样走到井口,套上引绳,桶往井里一扔。“咚——”井里传来铁皮碰撞岩壁的声音。
“咦?……龟儿子咋干了呢?”赵南很意外,昨天才来打了水啊,虽然水少但也不至于干啊。他突然有不祥预感,这个预感来源于他多年作为地灾监测员的敏感。
赵家岩村属喀斯特地貌,岩石裸露,植被不密,岩石多碎裂。历史上发生过滑坡事故。后来,经治理后作为地灾监测点,赵南作为地灾监测员负责日常看管。
不好的预感强烈袭扰着赵南。他赶紧提着桶跑到赵老村主任家。老主任80多岁了,现在虽不是村主任,但村里大事小事都由他定夺。
“不关事,这个天气,断水正常,不要大惊小怪。”
赵南飞一样跑了出来,跑到山脚玉米地边。越发强烈的预感驱使着他探个究竟。这一大片玉米地,因缺水,长势很不好,有的叶子卷曲,垂丧着,地里冒着热气,甚至感觉不到一点风,热闷的气氛像锅盖罩在头上。赵南不断走来走去,发现地垄有裂缝,看上去似乎有些规则,自己又说不上来。连续几块地都有。越往上走,赵南越冒汗。转身跑回村里,边跑边喊,“山要垮了!山要垮了!”
赵老五跑出来,“赵南,你有病啊!大清早乱喊。热昏啦?”
“无缘无故山咋会垮嘛!神经病!”
“一早吃多了!”
……
突然,原本闷热的天,不知何时飞来大片乌云,黑压压的,迅速地罩在赵家岩村头上。这个速度,赵南未曾见过,像西游记中收妖黑袋,要把整个村子收了似的。黑子跟在赵南身后,“汪汪狂”叫个不停。“遭了,要下暴雨了!”
话还没说完,斗大雨点像撒石子似的从天而降。落到坝子里,发出“咚咚咚”声响,激起无数灰尘。很快,就如倾了盆倒了下来。“咚咚咚”迅速变为“哗哗哗”。
这个早晨,大家还没出门,天都变几回了。只有赵南清楚,今天要出大事。此时,叫喊声已经不起作用了。
赵南跑回家,拿起铜锣,边跑边敲边喊,“快跑,山要垮了!山要垮了……”
雨声太大,铜锣声音根本听不见。天黑压压一片,倾盆暴雨把天地连在一起,赵南艰难地在雨中行走,几次从土坎摔下来,爬起来继续跑。黑子不离不弃跟在后头。
不多会儿,原本干枯的田里很快积满了水,山水开始漫延。赵南着急得不行,索性挨家挨户去叫。
赵老主任家最近,赵南返回老主任家,“赵老,你听我的,井水突然干了,山脚几块田裂开一条缝,这个暴雨一定会出事。相信我,只有你先走,大家才信……”赵南近乎哀求,“你信我,信我嘛!”
赵老村主任被赵南行为说服了。赶紧叫上儿子孙子孙女往对面坝上跑。
赵南说完不见人影。他要挨家挨户去喊,时间在这个时候尤为重要。赵老五家、赵二娃家、刘寡妇家、齐太婆家……大家很快被趙南行为感染。这个奇怪的热法、突然的暴雨,是从来没遇见过的。村对面老公社的坝子里,站满了人。来不及拿伞,有的披件簑衣,或者顶个草帽,多数光着脚板,总算出来了不少人。赵南迅速清点了下,好像还差一户赵三家。赵南对老村主任和村主任说,“这个坝子可能还不太安全,你们继续往李家坝方向走,我去叫赵三。”
说完,消失在雨帘中。黑子“汪汪”两声后,也消失了。
赵三新婚不久,妈老汉走婆娘家帮忙做活路去了。赵南不断敲门,好一阵赵三才睡眼惺忪跑出来,只穿了条内裤。“赶紧跑,山要垮了!”赵南什么也不顾,两步进卧室,掀起被子把赵三婆娘拉起来,推向门外。赵三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傻了,两口子光着身子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赵三突地反应过来,拉着婆娘拔腿就跑。
赵南不放心,又返回村里再查一遍。
这个该死的暴雨已经下了两三个小时了,虽是清晨却像傍晚,天黑得窒息,除了雨声,什么也听不见。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巨响。赵三明显感觉到有股气流撞到了自己,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拉着婆娘使劲跑,总算到了坝子。回头一看,整个村子被硕大的土石堆吞噬了。赵三吓得掉了魂,疯也似的往前跑。
……
午后,雨渐渐停了。李家坝略显热闹,人们七嘴八舌,还在回味刚才的惊魂,惊悚、喜悦、忧愁、烦闷,夹杂着这雨水、汗水、泪水一齐涌了出来。赵三两口子呆呆伫立在人群中,没有任何表情,光着身子,穿着内裤。赵三婆娘两个奶子沾满了泥水,像穿了件迷彩装。
人群慢慢平静了下来,空气异常宁静,雨后阳光探出了头,知了慢慢爬上树梢。人们看着回村子的路,等待着黑子的叫声……
许久,有人哭出声来,一个、两个、三个……回荡在山谷。
每年6月12日,老村长就会带领全体村民,对着那硕大的土石堆烧香、鞠躬、磕头。偶尔也能听见土石堆里发出“汪汪汪”的声音……
老王生活的地儿叫关山村,地处川渝滇黔四省交界处。
村形似葫芦,村口由两座高耸入云的大山把守,远远望去就像正待关闭的两扇门,故名关山村。由于关山村地形特殊,山势险要,红军四渡赤水时,曾在关山村短暂停留过,成功阻击国民党军无数,成为远近闻名的红色村。
老王祖祖辈辈生活在这个村,从没去过山外。随着这几年红色旅游的兴起,重走长征路把这个村子搞活了,山外的人陆续到村里旅游、露营、攀岩、探险……老王看着人来人往的陌生人,就有了进城溜达溜达的想法。
一早,老王简单跟婆娘交代后,背上自己长满污垢的大茶盅,揣了几个玉米馍馍、几把红苕干,坐上去县城的客车走了。
不出门不知道天高地远。老王在关山村生活一辈子,除了葫芦形村内走完过,村边山地也只是偶尔爬上去采草药,觉得关山村真大啊。今天坐上这个汽车颠簸了两个多小时,都还在山中来回穿梭。老王感到无比新鲜,感慨世界之大。
早上出发前,婆娘给老王整了满满一大盆面条,“该死的婆娘,放好多盐啊!”老王长满污垢的茶盅至少能装一斤半水,现在还没到县城,水就见底了。在中途休息时,老王又在服务区加满一大盅,灌上一肚皮,昏昏睡着了。到县城车站时,都是下午两点过了。
老王迷迷糊糊走出车站,阳光直射到他眼里,眼里到处是花。抬头东西看看,全是高楼大厦,转上几个头,居然晕了。别人头一晕,就会吐。老王不同,他只要感觉头晕,就想撒尿。以前在关山村做农活时,太阳也是这样照得人心慌,往往他撩起裤子就地解决,然后又用长满污垢的大茶盅灌上一肚子。可是这个城里人来人往,可不敢就地解决,找个厕所吧。
这让老王犯了难。远远望去,整齐划一的高楼,色彩差不多,店招牌在太阳光下光彩夺目。老王急得冒汗,越急越来回打转。
老王背上行李,随便走进一幢大楼。
“哎、哎、哎,干啥子的?”保安突然蹿了出来。
“师傅,我找下厕所……”
“这是银行,金融重地,厕所一律不对外,你到前面看看。”保安严肃的表情让老王明白这个地方开不得玩笑。
老王夹着身子赶紧向旁边一幢楼奔去。门让进去了,一看是商场,人头攒动,络绎不绝。老王本想找个人问问厕所在哪里,可还没开口人就从身边走过了。老王急得背心都打湿了,下面的气球越来越沉。作罢,出门重新找地方。
转身出得门来,老王认真审视了下,发现幢幢高楼不是银行就是商场,然后就是这公司那公司,难道城里人都不尿尿吗?老王埋怨一路上不该喝这么多水,又骂了一遍“该死的婆娘,咋整这么咸的面”。刚想转身,眼前闪过县精神文明建设办公室牌子。老王三步并作一步跳了过去。
“老师,我上个厕所!”
“这里是办公区域,厕所不对外。你出门右转,大概八百米左右,有一个公厕……”
八百米,老王一听汗冒得更凶了,身子又往下低了点,感觉气球随时有爆炸的危险。
停了两秒。老王直起身来,把行李甩在了花台边,双手背在背后,径直去了旁边县城乡和住房建设局办公室。
“请问你找哪个?”保安很有礼貌地問道。
“找你们鲁局长。”
“预约过没有?”
“打过电话的。”老王很镇定。
“那你请上三楼,他应该在办公室。”
老王加快步伐上了二楼,赶紧左右看了看,“天哪!”走廊尽头真有厕所。老王像沙漠旅行者绝望时发现绿洲一样,眼中充满了绿光。
走进厕所,墙上地上全是整洁的瓷砖,明晃晃的。老王还没走近便池就憋不住了,尿了一地。突然看到墙上写着,“无论大小,请你端好;来去冲冲,创文成功!”
老王会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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