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男寡女独处9号别墅,该有怎样的春心与企图?拒背《道德经》的7岁“总统”又有怎样的智慧与可爱?85岁高龄“80”后作家妙笔生花,读来大开脑洞……
早上收到伯父的短信,下个月带小孙子华华回国,有“要事安排”。什么要事未说——会有什么要事?好像是专程为此事回国。
我释然,他和我和解了。
两年前他回过家乡,我把一件事彻底办砸。伯父愤而提前回美国。伯父的犟在家族中出名,认死理,是那种认定一条路走到黑不回头的人。他有一个儿子3个女儿,却要认我为干女儿。我说:“3个女儿了,女儿不缺呀。”他说:“就因为有3个了,多一个不稀罕,四分之一。”我心里有数。儿子早年车祸离世,一家人都在美国,有个名目可把国内的事名正言顺托付。其实国内也没多少事。他那“中国味道大饭店”的食材纽约超市也能买到了,温州人开的超市不止一家;墓地20年前就置下了;年过七旬再没心思在家乡寻觅老伴。他自称学历“小学本科”,但爱看中国旧小说,对中国典故也会娓娓道来。他诙谐却少情调,或者说看破许多事,而且自信得固执。比如,他根本不相信当今还有“乡愁”,自作多情,无病呻吟。真有这么思念,一张飞机票不就了事,谁拦你了?这个地球不大,一样的天一样的地,一样的山一样的水,连吃食都差不多。老朋友见面,两小时就没话说了,分别越久话越少。思念比见面有味,见面之后不再思念。因為思念是哄着自己玩,给自己调情。得空晒晒太阳喝喝茶哼哼曲子才是真的,而这个享受在哪里生活都可以,就怕你不会享受。人和人的区别不在钱多少,不在哪个国家,差别在会享受什么和不会享受什么……
伯父的思维时不时出轨。
他的大饭店,八角宫灯,盘龙圆柱,在国内都少见。10 年前他把《红楼梦》的菜谱一一开列,做出春夏秋冬四季红楼宴,一时间纽约华人热议,不去吃似乎不是中国人了,忘祖了。美国人也好奇300年前的清代贵族到底吃什么怎么吃。热闹了一年才收场。他让我在图书馆找资料,那时我成了他的干女儿。他的顾问是纽约一个什么大学里的孔子学院教师,叫谢客楚,电话里的声音带着磁性。
然而,3年前那件事,太不堪了。
学校暑期活动,工会组织游览香格里拉。价格低,还可带一位亲友。老公是公务员,不好请假。我问正巧回国的伯父:
“香格里拉去过吗?”
“住过,有点贵。”我摸不清他是不是故意的。微笑、狡黠,又不像。
“云南的香格里拉。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在小说《消失的地平线》里写的,和平、安宁、神秘的地方。我们一起去吧?”我如同在教室上课似的说。
“希尔顿是知道的。”他说的是希尔顿饭店。肯定开玩笑,好心情。这是他的本行。
伯父到美国带去的是温州烹饪培训班3个月结业的烫金豪华证书,还有一把菜刀和磨刀石,一块厚厚的案板。“文革”后期,跟随在旧金山开饭店的邻居阿弟。伯母是阿弟姐姐,大他4岁。多年前病故。
这趟灾难性旅游,一路狼藉。
原来,旅游是一家保健品公司赞助。他们和旅游公司联办,如同保健品,协议书华而不实。火车不是卧铺,导游说铁路局不是他亲戚,票弄不到,我只得拿伯父的护照给他补一张软卧。伯父不从,同甘共苦,最终还是熬不过拥挤的过道、污秽的气味。一天一夜到昆明转乘旅游车,地接导游更是凶神恶煞,弄得一车教师斯文扫地,老人目瞪口呆。导游口头语是“你们这些文化人”,车里的文化人不敢吱声了。她说,“协议书上的一些景点,在车上看看就行,我会让车开得慢些。古人走马看花,文化人爱这么说。现在坐车看花,比骑在马背上相安多了,该知足了。”几处下车才能看的景点,她也是匆匆忙忙赶人上下车;路边饭摊吃饭才15分钟,而路过的民族特色、土特产商店,至少一小时停车。进一个翡翠玉石商店,不买够2万元不开门放人。还骂我们文化人自私,不为她这个弱势的劳动人民衣食着想。
伯父再也诙谐不起来了。
他有糖尿病,中途要下车小便。导游竟威胁要收费,耽误了别人时间。我忍不住说,“人家是老人、是老华侨,你就不能照顾一下?”她借题发挥:“穷酸华侨我见得多了!当年国家穷,跑到国外去了,不当中国人了。狗还不嫌家贫呢!现在国家强大了,这些人怎么好意思回来!”
受尽折磨。受尽羞辱。
伯父看景的心思全没了。在车上,他闭目塞听不说话;到了景点也就下车找块石头坐下。
伯父失声地自言自语:“人心不古,人心不古!这个国家怎么变成这样了!岂有此理!”
肖老师坐在他对面,说,“从前是斗、斗、斗,阶级斗争天天讲,以阶级斗争为纲;现在是钱、钱、钱,时时处处是钱,全民捞钱,以钱为中心。”
伯父很受用,问,“请问尊姓大名?”
“不敢。肖箫啸。我和野虹是同事。她教语文,我教历史。”
我介绍:“伯父,从美国来度假。”
肖老师站起来,向伯父行礼:“伯父好。让伯父受罪了。我都看到了,听到了。但我什么也没做,对不起。”
“不是你的事。这还是礼仪之邦吗?中国把传统文化全丟了。”
我看得出肖老师并不赞同,出于尊老敬老没说什么。不可避免地点头。我也不可避免地说,“对。”
归途,伯父和我从昆明坐飞机回温州。旅行社说我们提前离队违约,交了罚金才让拿回身份证和护照。
肖老师最后一刻决定认罚和我们一起搭乘飞机。
香格里拉行我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和肖老师一起在和平、安宁、神秘的梦幻之境里走走。我不能一人去,选中伯父可说是机遇。让伯父玩得晦气,罪愆感更重了。
人真不能有杂念!
肖老师十分低调,独来独往。我们不在一个教研室,但他是个话题人物。
他来学校两年了吧?我和他是“你好”的点头之交。不过我知道他关注我,我也知道我关注他。怎么知道?不明白。眼神,淡淡的对话,似不经心的微笑,一个或明或暗的回头望。当然,主要是旁人对他议论的关注。
他的名字笔画太多。又是箫又是啸,有意思。他是有故事的人。爷爷坐过国民政府监狱,他是抗日七君子的联络人之一。七君子沈钧儒、邹韬奋、李公朴、章乃器、王造时、史良和沙千里,在监狱吃好住好,秘密会客。往来无白丁。他这个跑腿的却单独囚禁,深夜提审,出狱比七君子晚两天。也因此,肖老师的父亲叫肖默,爷爷让他记取教训,少说话。而他却是快言快语,快哉痛哉,1957年忘了老人言成了右派。他为素昧平生的胡风鸣冤叫屈,受刑3年。得子,取名箫啸,意在适时箫适时啸,两代人的惨痛教训。可叹他本人又一次沦陷,不默,冲动。文革中天天唱“戴镣长街行”,造反急先锋。一位花甲老人,在武斗中持长矛身亡。因为是摘帽右派,进不了他这一派的烈士墓。
肖老师遵父嘱箫啸了吗?我印象里,他是在这混沌的世界里作无尽的无谓选择。好听的叫探索,难听的叫游移。他自称是“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考进名牌大学西语系,选读德语专业,立志通读《资本论》原著四卷。因为言论出格长啸被校园“劝退”。在家自学,攻读哲学、历史。社会招工进了我校总务处。一次偶然,高中历史教师病假他代课,大受学生欢迎。“学生把我抬上講台。”好不容易破例转正,却屡屡被教研室提醒不得“自主”讲历史。他甚至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世界上唯中国专有的“孝”的当代性质疑。后来我们亲密了,他说对老辈尊重是公德,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不只是对父母。“百孝顺为先”更是要不得,时代不同怎么顺?每个个体都是独立存在,不该百事顺父母。
然而,他的婚姻听从母亲。顺了20年,看来还要顺下去。
在飞机上,他对伯父讲他的初恋。不是伯父问他,大概是伯父的职业引出的话题。
那一年,他被大学开除在家,母亲卧病在床。开中学同学会他在教室角落向隅面壁。这时一位在校从未引起他注意的女同学来到他身旁,宽慰几句,虎落平阳、凤凰困鸡窝什么的。他想起她叫莺莺。他偷偷地笑了笑,为她的一件事。当年他是班长,班主任交给他一封女同学的“情书”。反“早恋”,情郎把情书交班主任,班主任让他这位班长提出处理意见。肖老师对情书里的句子比她的容貌有更深的记忆。
“我叫莺莺。”
“知道的。”
“知道什么呀?”她有点兴奋。
“你给他写的情书,我会背。”
“背呀!”莺莺愣了一下,挑衅。
“我背了……”
“背呀!”她觉得好玩了。她都不记得了。
“ ‘亲爱的,没有你眼光注视,如同春天里没有竹笋,夏天里没有雪糕,秋天里没有月饼,冬天里没有腊肉……’怎么全是吃的呀!”
莺莺不见怪,笑翻了。
“我16岁正在发育,不写吃写什么呀?”他俩都在笑,给同学会平添欢乐气氛。她原本就是苹果脸,红光焕发了。红苹果,肖老师越看越像。
“要不,我现在给你再写一封?”
“免了,免了。”肖老师急忙摆手。
同学会AA制,结单时发现莺莺已为肖老师“A”了。莺莺在银行上班。肖老师奇怪,25岁的她这样胖。爱吃,收入稳定,老天关照她。
未等散会,她就要去看望病床上的肖母。
肖母很高兴。她对儿子说,“25了,别挑了。我身体不好,我要抱孙子。就是她,长得富态。要贤德不要颜色呀。”
摸着门路了,莺莺一下班就来。给肖母买药送吃的。倒不多搭理肖老师。
伯父饶有兴趣听着,大声说:“孝,这才是中国人!”
肖老师说:“那时我们还没结婚呢。”
肖老师婚后发现她爱吃但不爱做吃。他对伯父说:“有一天她想着变个花样——蒸包子。她做的包子个大、皮厚、结实。我对她说,有句俗话‘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你做的肉包子打狗也是一去不回——把狗打死了。”
伯父大笑,问:“她说什么?”
“她说,这是狗的问题。狗太瘦、太娇气。该死。”
“有道理,有道理。”伯父的诙谐又来了。
我想肖老师笑不出来的。他发现莺莺不爱理家,不逛商店。热心人,谁家打麻将三缺一,一个电话招之即来。周末就开车到杭州,儿子在杭州读职业技术学校。带他吃遍杭州好吃的。
伯父说,“难怪你这么瘦。”
回到温州,伯父在床上躺了3天,才恢复元气。他急着要回美国了,想孙子华华了。
我陪他去看别墅。
别墅在近郊,靠山近水。静夜里能听到山上的松涛、瓯江的浪涛。10年前置下,原本留给4个儿女,让他们叶落归根回来住。他自己住4楼,大平台,装了电梯。平台上有游泳池、茶室。没想到世事难料。儿子车祸亡故,一个女儿和美国人结婚,一个女儿与美国人在迈阿密同居;小女儿独身主义,在纽约时或照料父亲和侄子华华,她有自己的音乐生活。伯父心灰意懒,一年前才托付我装修。我奉行极简,效果图发他,很满意。但没来看过。
他楼上楼下走了走,没有我期待的兴奋和喜悦。
“租了吧,这几年我用不着。”
“租金多少?”我理所当然地问。
“你说了算。”伯父的语气带着香格里拉味。我不多问了。
“取个名吗?有个名号方便。”
“他们都叫什么?”
“什么豪庭、官邸,还有国际什么的。”
伯父挥挥手:“就叫9号。故宫门上的一排排馒头钉,我数过的,一排9个。”
“好的。九九归一,九九至尊。九也是久的谐音,天长地久。”我说的陈词滥调,讨好伯父。
别墅久久未租出。有钱人早几年就有别墅了,温州这几年经济不景气,大企业挂个总部名,厂房外迁。我也不热心。百无一用是书生,租金心中无数,又不会讨价还价。反正伯父也不急。
我心安理得给肖老师留一间房子。我想伯父不会反对,空着也是空着。他喜欢肖老师,说不定日后他要认肖老师当干儿子。有可能的,他随性,总不能全是女儿、干女儿。我发现人老了,在国外住得时间长了,反而变得简单了。我知道肖老师在研究谢灵运。这里清静,无车马喧嚣。没有邻居,鬼也不来。做学问的好地方。
以后发生的事,当时没想。可见几个月前的我比现在单纯。
我支持肖老师研究谢灵运。谢灵运1600年前在温州当了一年太守。正经事没干多少,到处游山玩水,却成了中国文学史上山水诗鼻祖,僻远的温州也成了山水诗发祥地。他是因为小妾和家丁通奸,杀家丁事发被贬谪温州。祸福相因。如果他天天按时上下班,呆坐太守椅,谁会记得他。
肖老师也需要一个高职称。他完全有资格。
三楼的这间房子,面朝群山,下面一片开阔的原野,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我作主,购置了书柜、双人沙发、书桌。他买了一张绿帆布的行军床。我们几乎每个周末都来这里,两个人。
我45岁,他45岁。我们没有做出对不起他太太和我老公的事。柏拉图式的爱。有没有精神出轨,我无法实证。他是个相处无话也不紧张的难得的伴侣,这不容易。他立的规矩:不要没话找话说。他看他的书,我看我的书。有时会纳闷,偷偷摸摸、忐忐忑忑,只为如同来图书馆一样各自看书?没有两双拖鞋,只有两盏台灯。
一天,我读到清代厉鹗赠友人联:“相见亦无事,别后常忆君。”我给他看。
“这样不好吗?”他问。
“不好我会来吗?”为这个“相见也无事”的周末幽会,他称周会,我早几天就预谋,找借口,来时把车停在二里外的建筑工地边上。他才说一句“不好吗”,这是他的风格。
很好呀,相安无事。
唯有手机是罪恶的。他接太太电话,说“在学校”;我接老公电话,说“在学校”。不这样说怎么说?然而,一句撒谎,让所有的实话都成了可疑的谎言!说过,我们不敢对视。未来——如果有这样的未来,我们也会彼此“在学校”吗?岁月涤淘,我时或有羞耻感和罪愆感,时或寻找为自己辩护的理由。他和她没有对不起我和他。
我需要一个理由。
老公是工作狂。他在机关秘书处。辛辛苦苦埋头十五年,再不提升就超龄了。一任一任领导走马灯似的换。每换一任领导都有不同的文字爱好和讲话习惯,对秘书的要求也不一样。老公好不容易熟悉了,又调走了,只留下几句肯定的和感谢的话。新来的领导,他又得从头开始。老公有文字功底,又懂得迎合文件、电视台和报纸精神,但天生缺乏察言观色的能力和灵敏度。对我也是。
多年前,独自看过电影《廊桥遗梦》,我以自己陌生的口吻说:“我是女人。老公,我要。”他有点吃惊地看着我,目光验证了,问:“什么时候?” “现在。”他看一眼表:“现在11点,再过一个半小时我把发言稿写完好不好?”他总是把工作带回家里,晚上加班。我嗔怪地说:“不要了。”他急忙说,“明天我安排。”
我们没有孩子。早年他说先立业后成家,三十过后再生育。年过四十才有点急,舆论有压力,爸妈操心。已经不顶事了。他说他有问题,我说我有问题。医生说,你们两人都没问题,晚上早点睡。
我和肖老师相识,也是这个缘。
他刚刚调到教研室。在食堂吃晚饭的老师不多,又是周末,多是家庭零落人。我端着盘子落座,发现身旁是他。他身材挺拔,孤芳自赏。我身材高挑,也有点信心。现在想不起来是否有意,反正不会太有意。
我们相互点点头。
不熟悉的人在一起吃饭,不说话有点尴尬。他回忆,他是慌不择言。
“家里没孩子?”
我没回答。拨弄着筷子。
“对不起,我不该问。”他不箫不啸,又说了句不得体的话:“我明知故问。”
“这和你有关系吗?”我生气了,没好气地说。
“没有关系。正是我想说的,完全和我、和这个世界没有一毛钱关系。比如说,袁世凯一生一妻九妾,生了十七个儿子十五个女儿,他除了晚年犯糊涂要当皇帝,可算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代枭雄,精明过人。他那三十二个儿女哪个继承了他的基因?一点一滴都没有。我是说,你身材好,五官也清爽、干净。你老公是你选的也差不到哪里去,所以你也不必为没有生育后代遗憾。不确定的……”
我打断他的高谈阔论:“你怎么了?”
我的意思是他变态。
我只知道他是高中历史老师。他一定受了什么刺激在发泄。他大概只知道我是高三年级的语文老师,当然,还有我没有生育。说不定我是有意不要孩子呢,这和他哪是哪呀!
“刚才就是你坐到我边上。请不要介意。我们是已婚男女,也是两个孤独的灵魂。”
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一個孤独的男人,一个孤独的女人。”他自说自话,“没关系,世界上的人都是孤独的。外面是喧嚣的孤独,内心是清冷的孤独。即便和父母和子女在一起,他们还是他们,你还是你。难道不是这样?”
我在吃我的饺子。我要矜持。我受到伤害。
“你大学是中文系?”
“是的。”我勉强回答。
“你对陶渊明有研究吗?”
“说不上研究。”
一碗紫菜蛋花汤,10个速冻饺子——教职工食堂周末晚餐的标配。省工省时,营养也不差。我已经吃了8个饺子,他才吃了6个。
突然发现我在等他吃完。
“陶渊明的《形影神赠答诗》让我唏嘘不已。我都熟读成诵了:‘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直白、深刻。深刻的直白才让人回味无穷。”
我在大学读陶渊明,入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女生都这样。这首《形影神赠答诗》,未太用心。
“读过,没记住。”我显然被他引导了。不大情愿。
“后来,苏东坡有《问陶渊明》诗:‘纵化大浪中,正为化所缠。应尽便须尽,宁复事此言。’这首诗把我最喜爱的两位诗人串连在一起,真是形影神。请赐教。”
他有点卖弄。我惭愧,不服不行。
不过,一年的9号别墅周末幽会——他称周会,很少听到他长篇大论,似是食堂周末晚餐已完成定调。我几乎每个周末都来,离开时差不多都对自己说:下周不来了。但他从来不说一声:“下周来。”更没有“你不来我会寂寞的”之类中听的话。多少让人屈尊。我们中餐不丰富,我开车经过菜市场随便买点时令的菜蔬肉食带过来,我不想把自己弄成家庭主妇的模样。他也不在乎,晚餐照例是蛋花紫菜汤和速冻饺子,是向传统致敬吧!为了怕吃腻,我在家从没有这个菜谱。平时在学校,为了周会,我们连点头都取消了,形同路人。
周末程式化。早晨上班时间开车离家,半小时到别墅。肖老师晨跑,我早到会遇见的。草上露水湿鞋,身后一轮红日,远山雾蒙蒙。他说,为明天跑步,让岁月还我青春;他说,为迎接新的一天跑步,每个新的一天都是人生中最好的一天。我在大学是女篮一号,我说我们一起跑步吧。他不同意,他喜欢一个人跑。连跑步都是独来独往。村上春树有本散文集《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日本后现代主义作家。我关心的是肖老师跑步时在想什么。一定在想什么。午饭后我和他在田野上散步,反正不会遇上熟人,那也不可以手牵手手挽手的。有一天突发奇想,种一棵树吧。他说,你叫野虹,原野上有虹,很美,但不能缺少树。种什么树?种在什么地方?种的地方可任意选,原则是要留在我们三楼窗口视野里。树种却费思量。最后决定,最寻常的柳树。因为寻常最可贵。“杨柳岸晓风残月”,多美的意境。我背了一首白居易的诗:“依依袅袅复青青,勾引清风无限情。白雪花繁空扑地,绿丝条弱不胜莺。”他只背杜牧一句:“一枝和雨送行尘。”我说不算不算,他只得打开手机选了刘禹锡的一首诗:“轻飞不假风,轻落不委地。撩乱舞晴空,发人无限思。”我即刻开车去花木场买了一棵10年树龄的柳树,下午两人一起栽在池塘边。我和他常常并肩在窗口瞭望这棵不停生长的柳树,春夏秋冬。每天晚饭后我开车回家,不定时。最晚也在10点前,而且我要打电话告诉老公的。原因不必说,他也不会问。
我们偶尔也有趣事严重地发生。
最有趣的是灭鼠。天冷了,老鼠入室。我买了带3种洋文的灭鼠灵。结果,老鼠毒不死却拉稀,把肖老师新买的精装本《哈佛中国史》糟践得一塌糊涂。肖老师说我们借只猫吧。我从体育老师家借一只纯种波斯猫。浑身白,长毛,蓝眼睛。不认生。依偎在怀里让你不好意思站起离开。肖老师说它如同一团棉花,我说如一朵云。然而我们发现它唯一的缺点:怕老鼠。夜晚就躺在书柜顶上,老鼠上不去,它安心呼呼睡觉。没办法,只得采用2000年前就有的捕鼠器。逮住一只,血腥。其余逃之夭夭。
肖老师调侃,灭鼠灵是西方科技,波斯猫是舶来品,最终还是中国铁器时代解决问题。
可惜,这类合力经历的趣事不多。
这一年周末幽会留下最有价值的记忆,也是没有后果的小事。
肖老师说他第一次握我手,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他说女人手小是满足男人的控制欲。这个“第一次”的时间、地点,他和我都不记得了。我的手小而瘦,不为打篮球是为拿粉笔特制。他夫人莺莺的手多肉、肥厚。看相人说她多福,财不外流。显然错了。我记得他说我小脚可爱是在9号别墅的一个5月周末。我1米70的个子穿36码鞋,细细的脚踝,脚也瘦。那天我刚洗过澡,穿一双尖而窄的肉色凉鞋。他说很想捏捏我的天然小脚。说说而已。他要是真的动手我也不会拒绝。俄罗斯伟大诗人普希金写过一首歌颂女人小脚的诗。我问他读过吗?他没读过,一副奇怪的表情:“可能的,可能的。普希金的脸尖而窄,还留着长长浓浓的鬓角。”我笑了:“脸和脚有何相干?”他说:“普希金式的联想。一双天然小脚,足够女人味。”他君子动口不动手,对我举到他鼻子跟前的光脚如是参观石膏展品不可触摸。我闭上眼期待着。性感,兴奋。这种情态有时效性,要么在一分钟里发生,要么永远过去了。“你对自己不诚实,愿意的时候何必撒谎。”我说。他站起来了,又坐下。“让普希金来捏吧。他为女人会决斗而死。”“你会吗?”他勇敢地说:“不会。我是懦夫。”
这类情景或肌肤有意无意的触碰,少有。我会记得。时不时要跳出来,咀嚼回味。多的是他会突发奇想,我会抬杠。
“睡不醒的苍蝇。”原来他在注视玻璃窗上的一只绿头苍蝇。
“你怎么知道它睡着了?”
“睡和醒,也许它在沉思,都无法证实。人也是这样。”
第二年,这种“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的中年异性之交要宣告结束了。有人找我,要租下整幢別墅。这符合伯父不拆租的原则。
我急忙给伯父打电话,语调中含着兴奋。半真半假的兴奋,似睡似醒的兴奋。其实释放着解脱的半真半假、似睡似醒。
“你看着办。我在西雅图,有波音公司的西雅图。不过我跟波音公司没关系,只跟爱吃中国菜的员工有关系。”
一听便知道伯父心情好,他们员工爱吃中国菜的多。
“不能看着办,要数着办——多少年租?”
“租给谁?”
“他们要办儿童国学班。只挂孔夫子像,还有南怀瑾的照片。”
“南怀瑾?嗯,听说过,孔子学院的谢客楚先生说过的。”
“温州乐清人,乡贤。出过好多学习传统文化的书。有人说他是国学大师,肖老师不认同。”
“肖先生说的?他好吗?香格里拉一车人我只记住他一个。他和爱吃又不爱烧菜的太太怎么样了?”
“他们照旧。别墅月租5万,年租60万,可以吗?”
“授你全权。我不了解国内行情。真的搞国学班,我一百个支持。钱多点少点,勺子上掂掂而已。”
谈判顺利,一口价成交了。
看来这位校长是书生。他叫任游龙。学校叫孟母学堂。
我怯怯提个小要求:“别墅4楼平台上的储物间,让肖老师暂住,可以吗?他现在借住三楼一间向南房。他研究谢灵运。”
“你说肖老师?很有名气的,报上文章见过的。这个名字也打眼。”
“是的。”
“我们尊师重道。他别‘更上一层楼’了,住原来地方。我们正要聘请肖老师这样的专家,对我们学堂作些指导。不收房租,顾问费面议。可以吗?”
“行,行。”我一阵愉快,代肖老师回答了。
急忙告诉肖老师好消息。
“我不寄人篱下。我教不了儿童,当不了孟母顾问。”肖老师断然拒绝。他大口喝茶,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是教历史的,我们对历史经典更要清醒。孔子在春秋时代是伟人,反战。在王朝时代是维稳工具,尤其异族统治。元代皇帝没几个会汉语,还自创八思巴文取代汉文。臣民分4等。汉人是第4等贱民,却把汉人孔子抬举到历代最神圣:大成至圣。清代大搞文字狱,孔庙却兴建最多。中国人不信神,不信科学,只信祖宗。这才是中华古代文明延绵不断的原因,也是中国500年落后的原因。今天是信息化、后工业化时代,存在决定意识,怎么请回农耕时期的孟母?”
肖老师有感而发了。
他当天晚上搬出9号别墅。
离别,分手。我们不约而同走到窗口,凝视池塘旁吐着新绿的垂柳。柳树长高了,依旧孤独地在田野的夜风中站立。月色如水。
楼下搬家的小四轮按响喇叭。声音响亮,瘆人。
我转过身,强装轻松:“我们来个仪式吧?”
“仪式?”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们面对面站着了。这个别墅,这个天地,就我们两人。一男一女,一阴一阳。
我把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一年来,心理亲密抹去了生理的需求。我们始终小心地维护着。这一刹那的感觉,过去了就如同山里寻风,也许再也不会相遇。我们彼此听到心跳,呼吸急促。时间停滞了。
他把我的手轻轻拿下,放回原来的位置。
“男女的吸引——你真的吸引我,就在神秘感。我们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相望。你有老公,你知道男人;我有妻子,我知道女人。我们之间的神秘感,只属于我们自己。我们保留点神秘感好了。感觉交换,最可珍惜。50年后,依旧想象,不是更好吗?”
我想哭,又想笑。这时候了,还这么理性,五十年的感悟。他把我的手紧紧握住,就是我們平常说的“紧紧握手”。
我柔声问:“我们有爱情吗?”
他给我的感觉,这一年时间回答不了“是”还是“不”。语塞良久。
“那位拉美作家马尔克斯说,心灵的爱情在腰部以上,肉体的爱情在腰部以下。”
“我们呢?”我在追问,望着他的眼睛。
他想出答案了,又露出调皮样:“在腰部。”
那么,半个世纪后,能活着我们都九十几岁了。天长地久人老。
我怅怅然走了,关上门。我觉得自己下贱。一年的下贱。他日后对我说,他一直注视我的背影消失在工地拐角。他看见我回过头两次,但我看不见他。他把灯关了。他在窗口,看那棵柳树在春风里摇曳。
其时,我坐在车里想哭。搬家公司的小四轮从我身边开过。望着扬起的尘埃,我哭了。哭出声。
女人嘛,对过往总是多了一份眷恋。
孟母学堂广告:
“国外有孔子学院。中国文化热在世界各地汹涌。21世纪是中国世纪!
“国内有孟母学堂。复兴中华民族,文化引领;振兴国学,儿童起步。少年强,国家强;国学兴,民族兴。
“孟母学堂,一颗晶莹的国粹明珠,东方巨人的摇篮。”
广告附10名顾问。有来自北大、清华的教授,国学界知名人士,最后两位是肖箫啸和我。没有问过肖老师和我,连通知都没有。我想其他8位顾问都似我俩。真是“名可名,非常名”!顾问名单是任校长写的。我责问任校长,他笑了笑。意思是,这世道大家都这样,何必认真;或者是,白让你们扬名,可别得了便宜卖乖。
广告页是一个月前印发的。我不敢马上回绝。肖老师这一年买了不少书,掏干存折地买,还有他的书稿和复印资料。这些塞不进他的两室一厅。
我在越洋电话里对伯父说了。
伯父有点激动,说:“这样吧,留间房子给肖先生。扣房租一万元,59万年租,还是有个9。我请他住下。他是诚实人,在飞机上把他的家底都掏出来说了,尊重我。就这样。”
“一万多不多?从顾问费上扣?”
“不多。孔子学院在国外花大价钱,大排场。这个学堂叫什么?”
“孟母,孟子的母亲。2500年前有孟母三迁教子的故事。”
“知道的。听谢客楚先生说过。肖老师还是应该当顾问。顾问费照样算,别不好意思。水有水路,马有马道,跟房租不是一回事。”
好了。问题解决了。
只是招生有难度。计划第一学期招百名小学生,一年学费6万。只有80多人报名。询问和来别墅参观的家长不少,多半是在外地经商的温州人,他们觉得这个讲礼义廉耻、孝悌忠信的学校,可靠、放心。
静夜里,我猛然惊醒。伯父是看了我发去的孟母学堂广告才决定带华华回国的。我都信不过这个广告,广揽名师更是没影的事。莫不是又一次香格里拉之旅?孟母学堂不会就是香格里拉?我承认自己涉世不深,天真简单,缺心眼,自作多情,粗枝大叶,一根筋,脑子常进水。一惊,吓出一身汗。华华在纽约小学读三年级。中国有权有钱有势的家长千方百计送孩子去美国读书,伯父却把心尖肉的华华送回国上什么孟母学堂,这不是逆潮流而动吗?不可理喻不是?我是始作俑者!
老公睡得正香。现在是美国时间下午3点,伯父午睡应该起床了,未起床也要叫醒他。我打电话给他,建议华华回国的事明年再考虑,孟母学堂到底办得怎么样,观察一年再说。
伯父生气了。他说的都是孟母学堂广告上的、也就是我写的话。他提起香格里拉了:“堂堂礼仪之邦成了这个样子!再不振兴国学,我们民族完了!中国人到美国读书,我偏要孙子来祖国学习传统文化!华华上完这学期就去。肖老师要当顾问的,你告诉他。”
我没有转告肖老师。
搬离9号别墅,我和肖老师形同路人了。见面微微一笑,所有的问候都藏在笑容里。不再有食堂偶遇,有机会也放弃。我俩似乎期待一个拐点。但是没有。忽然发现自己长了岁数。岁月静好。只是对伯父电话里常常谈起肖老师。他和肖老师在飞机上相谈甚欢,我坐在他俩身后,睡着了。
孟母学堂开学那天,10位顾问只有我和肖老师还有一位在温州的老先生到场。有关领导全是副职,也就是街道、社区的,他们坐主席台。任校长精神抖擞,带领大家朗读《论语》语录:“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如同文革念最高指示。这感觉怪怪的,声势是有的,书声琅琅。他又带领大家念《大学》的开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孩子们很乖,仰着头大声喊,眼珠发亮。
我硬拽着肖老师参加开学典礼。
“我不去。我讨厌虚情假意。”他说。
我说:“不为自己。为他人,有时为了得体,是善。”
他愣了一下,随我来了。中午宴会他要抽身。
我生气:“是谁惯下你这毛病?”
他还是走了。顾问聘书静静地放在椅子上。
我想,他的古怪是三代人的经历磨炼出来的。
“人嘛,近看是悲剧,远看是喜剧。我们在演活报剧。剧情是别人编的,我为什么要上台?”
我把伯父要带华华来孟母学堂读书的事对他说了。说了我的担心。
“伯父来了,自己会明白的。离开也不难。现在劝,没用。”
华华太可爱了。9岁。剪着锅盖头。
“阿姨——可以喊你阿姨吗?你真漂亮。”华华在接机厅里,一见我扑上来便说。
夸长辈长相,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得体。拍拍他的脑袋。
“阿姨,我提一个问题,可以吗?”华华仰头问。未及我表态,他说,“在飞机上上厕所,手纸冲到哪里去了?声音好大,什么也看不见。天上掉下来,不会掉到路人的头上吗?我又看不见下面有没有人。”
我等着取行李,他跑过来问我。
“我是故意问的,就是想跟阿姨你多说说话。”华华立即补一句。
“华华话特别多,你不要见怪。让我宠坏了。”伯父坐在椅子上休息,闭着眼。他其实在夸他。
“我喜欢孩子。不过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笑一笑,摸摸头。”
“只能这样了。”
“我也是。”
我问:“华华住学校,还是跟我住?学校上课半学期了,他的床位一直留着。”
伯父不加思索:“住学校。美国孩子跟中国孩子不一样,住在一起,更快习惯。”
“20个人一间大宿舍,条件……”
“不讲条件。我也是从中国出来的。”伯伯決心很大。
开学半年以来,不断有家长反映,伙食差,住宿差。任校长就拿英国王室子弟上学的伊顿公学为例,那里学生睡硬板床,我们学生睡席梦思。这些有钱不识英语的家长被唬住了。“将来,我们要把男生送到伊顿公学,女生送到英国圣保罗女中。”
家长无语。将信将疑。
孟母学堂只上两门文化课。一是国学经典,读经诵经;一是英语。学生年龄从7岁到13岁。为了和正规初中接轨,他们在三年级毕业前最后3个月,学习数学、自然和政治。任校长说:“有中国传统经典开智慧,这些科目3个月突击一下就足够了。”
家长懵懵懂懂,不放心地点头。
回温州第二天,起个早,伯伯独自去9号别墅。门卫以为他是学生家长——爷爷,放他进门。他上上下下转了一圈,被二楼学生早读的琅琅声吸引。
弟子规,圣人训。
首孝悌,次谨信。
泛爱众,而亲仁。
有余力,则学文。
……
《弟子规》他有印象,谢客楚向他背诵过。他虽然没有全听懂,但很激动。国人当今如果都能做到,那就是世界上最有品行的国家。不就是一千多字嘛!在家乡听到,他更感慨,不停地搓手。他站在门口。男老师年轻,白衣长袍宽袖,长发绾扣盘头,下巴一撮黑胡子短短的。古风,斯文。摇头晃脑背课文。
楼上楼下到处是孔子画像和语录。
伯伯对我说,当时他真想把房租全免了。这是神圣的地方,孔子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仿佛全来了,坐在9号别墅了。
当天下午,伯伯约我带华华去学堂。
华华会说汉语。在纽约家里说汉语。但认不下几个汉字,美国小学不学中文。我的意思让他先认识1000多个常用字,不然太吃力。
“我会跟上的。我先把汉语拼音字母学会。英语26个字母我一天全记住了,汉语字母我查了,也是26个。会说就能拼出来,有字典查着学,不难的。我还会说几句温州话,你信不信?爷爷的国语不标准。爷爷说温州人说普通话全这样。不对,阿姨你说得标准,你也是温州人。爷爷不好意思承认。爷爷没有语言天赋,他说英语也不标准。他到我们学校,老师不取笑他,同学笑。不信你问爷爷。”
“我信。爷爷说温州话也不标准了。”
“一个人怎么说什么话都不标准?”
我们都笑了。华华真是个多话的聪明的孩子。我昨天说了句“语言天赋”,他瞪大眼睛听,记住了。
“温州话跟谁学才标准呀?跟你学吗?国语有电影、电视台。温州话呢?阿姨请告诉我。我有语言天赋。”华华不依不饶地追着问。
我好久没去9号别墅了。
肖老师回去过一次,拿什么东西。他说这里是孩子的奥斯维辛集中营。他对那几位装腔作势的“大师”,起鸡皮疙瘩。
伯伯见我没有让肖老师一起来有点不高兴:“肖老师怎么不来?”
“他有自己的想法。他知道怎么样的人生是最好的。”
他没有再问。他被门口的一副对联吸引了:
与经典为伴
和圣贤同行
“我上午来过,没注意。这两句话真好。野虹,你记下来。你给华华解释一下。”
华华听了两句,马上提问了:
“孔子孟子都是2500年前的人,为什么比我们今天的人都聪明?那时候的人吃什么呀?”
我说:“也吃五谷杂粮。没有肯德基,没有比萨、可口可乐,没有冰激凌。”
正说着,任校长小跑着从楼上下来。
“我们食堂是不是也吃2500年前吃的东西?”华华对2500年很有印象,美国才多少年呀。
“你问任校长。”
任校長和伯伯寒暄,说些这种场合都要说的话。华华站在任校长身旁等着他的回答。
“我们学校有营养师,比孔子吃得丰富多了。孔子说‘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他爱吃肉,特别爱吃肉酱。”
任校长带我们去他的办公室,边走边说。伯伯很佩服的样子。华华听不懂,也不感兴趣。他在窗口看同学在水泥地上打坐。
“我们不搞跑步、打球这些运动。中国古代身体锻炼以内功为主,不尚竞技。打坐从小练,意守丹田。童子功。我们也教武术,八段锦、五禽戏。”
有人摇铃,孩子们来到大厅。一楼是小班,50来人;二楼大班,30来人。老师进来,学生起立,双手合十。老师合十作答。
楼上楼下,齐声背诵《论语·阳货篇第十七》: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伯父点头:“好,好。”
华华站在办公室门口。好奇,好玩。
校长办公室是肖老师原先的住处。装饰不一样了:一套真皮红沙发。硕大的可比双人床的办公桌,上面摆着金蟾吐舌、金童献宝。从窗口望去,那棵垂柳郁郁葱葱,孤独地站着。
我们4人坐在沙发上。任校长摆开茶具,他穿一身紫红唐装。
“我们和美国的学习方法、方式不一样。美国才多长历史?我们把五千年的文化整理,继承、弘扬、践行。感到压力很大,也很光荣。华华要把在美国学的一切忘掉,从头开始学习自己的国粹。华华,能做到吗?”
“为什么要忘掉?”华华问。
“我们这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华华还要说什么,伯伯拍拍他的膝盖。他笑起来。
“华华,你很聪明。你将来的梦想是什么?”任校长和蔼地问。
“长大了,我要参选美国总统。”
我们都要笑了,但看到华华一副认真的样子,便想转移话题。华华还有话说。
“美国宪法规定,出生在美国,只要你愿意,有能力,每一个美国人都可以当总统、副总统。美国已经有了非裔总统奥巴马,亚裔总统也会有的。是别人,也可能是我。要到35岁,还要等25年。太长了!”
伯父笑着说,“华华,有志气。你当上总统,我们亚裔的美国人都扬眉吐气。爷爷支持你。”
任校长听得一头雾水。美国两亿多人,轮到你啊?再说,你要当美国总统,跑来学之乎者也干什么?
我说:“35岁还早。华华你现在把书读好。亚裔总统少不了中国传统文化修养。美国总统、联合国秘书长讲话里经常引用中国经典。”
“对,对。”华华大人模样点头,好像我在征求他意见。我的高三学生都不敢这样。
我和肖老师见面,大多在中午教职工食堂。熙熙攘攘,各排各的队,有意不坐在一起。有时觉得周末幽会已被人知,甚至尽人皆知;有时看眼色、形迹,又似多心了。周末,我们是回避来学校就餐的。
今天,我对自己说:有使命。
我们坐在一起吃饭。
“伯父带小孙子华华来了。华华在孟母学堂学习。”
“知道的。他发短信给我。”
我笑着说:“你可以坐怀不乱,不能知而不道呀。”
“坐怀我乱不了,没实践;也是道不了,不可道。”
“伯伯常说起你。你应该去看看爷孙俩。见个面这么难吗?”我不再调侃了。
“很难。说假话,对不起他;说真话,也对不起他。”
“你不必箫,也不必啸。我做东,一起吃顿饭,总可以吧?”
“那就更无聊了——无话可聊。”
他是对的。
“我不是很坚定的人。我放弃谢灵运了,这是隔时光之墙搔古人痒。我开始研究太平天国兴亡史。非常有挑战性,我非常有兴趣。13 年的时间,中国人口少了1.24亿,比世界上任何一场战争死的人多,比一战二战死人的总和都多。这个王朝叫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焚书坑儒的惨烈远过于秦始皇。他们建国后却也恢复儒家治国,刊印儒家经典,办科举。历史有惊人相似之处。”
“这样的论文很难发表。你先要拿到高级职称。”
“很重要吗?”
“不重要。有时也需要。”
“听说,猪也要评等级的。”
我无意纠缠这个话题。他自己承认研究方向“不坚定”。我认识他之前,他研究抗战史,自学日语,收藏一把日本军刀。可是看不到日文原始资料,放弃了。
“那么,伯父他……”
“他只相信自己走过的路,路走过了才认得。我也是。”
他总是对的。时间是张网,伯父会看清撒下的网捞上什么。
没多久,任校长找我来了。星期日下午来我家。
“华华学习有点不顺。”他说。
“我知道。很正常嘛。”
“华华很聪明,非常有想象力。我们的课本都是注音的,阅读也没有问题。只是对不上心思。老师要他背下来,他拒绝。我们要求每一篇都要背下来,录下视频,看到自己的进步,学习的成绩。我们这学期学老子《道德经》,5000字,背下来不难。开篇第一章华华就和老师顶起来了,非要老师讲‘道可道,非常道’是什么意思,不讲他不背。班里有同学起哄支持他。你想老师能讲吗?他自己就搞不懂。我当时就在班上听课,我不能辜负伯伯的信任,一定要让华华的学习跟上。我把华华领出课堂,对他说,先背会,小时候背下来的东西记得牢,将来再理解。”
我问:“华华怎么说?”
“华华说,他小时候记得的许多事不也忘了。我说,你现在还是小时候呀!”
我说:“偷换概念。”
他也笑了。
“不过你放心,也请老伯放心。我会特别关注华华学习的,准备安排小课辅导。”
“这可不必。”我想想都恐怖,断然地说。
“我今天来是请你向伯伯解释一下。我們是中国人沟通要容易一些。‘当总统’的事,老伯很生气。”
“当总统?什么事?”
原来,在一次班会上,任校长把华华要在将来当美国总统作为励志教育说了,全班正襟危坐的同学掩嘴笑。下课后同学就喊他“美国总统”。华华倒不在乎,是他自己说的。后来变味了,成了外号,成了耻笑,成了羞辱。老师因为他拒绝背诵脱口骂他“你这个美国总统”,一阵哄笑。华华哭着跑出课堂。
“哪天的事?”我问。
“前天,星期五。我是来道歉的。我要开除这个老师。请你转告伯伯,让华华回学校。这类事不会再发生,我保证。昨天我才知道,昨天下午我让全班同学罚站1个小时。”
“这样做不合适……”
说着,老公回来,一脸疲惫。与任校长打招呼,互道“久仰”,便回书房了。
我打开手机,昨晚伯伯来过电话。昨晚学校集体看电影,受教育的片子,忘了电影名字。一律关机。
“伯伯,是我野虹。任校长来说,华华不上学了……”
“我们在博物馆。华华不去了。他把要当总统的视频发给美国小同学,大洋那边一片欢呼。他们说,我们25年后全是总统候选人。华华高兴得跳起来。我正要托你订回国飞机票。”
“不用再考虑一下?”事情的进展有点快。
“3个月够了。这个孟母学堂也是在捞钱。任校长让我在纽约物色会中文的美国人,水平不在乎,有外教可以涨学费。我看明白了。”
任校长站起来,到我身边。他是要和伯伯说几句话。我没有把手机递给他。我第一个反应,我又把事情办砸了,第二次香格里拉之旅。那个和平、安宁和神秘的地方!
任校长有点沮丧。我关了手机。
“我理解。这是中西文化的差异。责任在我,我没处理好。”
我已经站起来,明确要送客了。一起往外走。
“明天上午有课,下午去你学堂,办理退学的事。方便吗?”
“完全可以。还有件事请转告伯父,我认识那位谢客楚。我们是一个班的同学,同年参加高考,我考上师范学院,他落榜去北京,开出租车谋生。在他姑父的饭局上认识了现在的妻子,长得很丑,我看过照片,高干的女儿。谢客楚长得清秀,文质彬彬,女追男……”
从进电梯开始,他滔滔不绝地说。社区里的路好长。幸好车停得不远,一辆新宝马。
“谢客楚的事,伯父要你告诉他吗?”
任校长怔了一下。
“没有。”
他合十,作揖。钻进车里。
我一人送伯父去机场。伯父不喜欢这种送往迎来场面,只告诉肖老师。
“这么快?”他有点意外。
“这么长时间,你们没见面。来机场送别,不好吗?”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不去了。你和伯伯一定有话要说的,我去了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伯伯经常说起你,你来他会高兴的。”
沉默。
“我是个自在明白的人,我知道我是失败者。这是真的,眼看着年近半百,我只想对你说,我是个失败者。无论事业、工作、生活、家庭,还是做人,都是人生的失败者。不是我不努力,我还在努力。对不起,这时候说这些话。一个失败者能对长辈说什么呢?能对孩子说什么呢?我在回避,我胆怯,我是懦夫。伯父事业有成,华华会有出息的。我祝福他们。”
我想找话安慰他。
学校学生处上个月公布同学投票选出“最受欢迎的10位老师”,他名列第3,我第5。我和他榜上有名,大红榜就贴在学校进门的大墙上。不过,无论是他还是我,我们都没有提起。我知道,他会说:“虚荣。”他会说:“评不上的老师没有比我们差,不公平。”
等着上飞机。我改换话题。
“太平天国研究进展顺利吗?”
“结局在开始便写下了:‘可怜无补费精神’。”
“没什么。王安石的诗:‘纷纷易尽百年身,举世何人识道真。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其实,有了精神才谈费;有精神已有价值。”他常常不记得全诗,我续上。
“你理解,谢谢。你真好。费就费吧,那是自找的,认了。”
华华拿着一筒冰激凌跑过来,抱住我:“阿姨,我会想你的。我们什么时候再见?”
“不用25年。”我笑着说。他会意了,笑得那样开心。
“阿姨你知道吗?你知道我知道什么吗?你要猜吗?”
“你告诉阿姨。”
“我知道,爷爷出生的国家叫祖国。对吗?”华华双脚跳着说,“我现在就在祖国。”
他把冰激凌弄了我一身。
伯伯从洗手间出来。年近八旬,还是那样硬朗。不过,步履有点蹒跚了。
“下次回家,还要带华华过来。他爱吵你。不就是16小时天上飞嘛。华华喜欢温州,上午我带他去老屋,他特别兴奋。他说:‘真想不到,爷爷就出生在这里。’ ”
“那房子很久没住人。”
“是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没封口。“给肖老师的,你现在不许看,等飞机出国境了再看。”
“重要吗?信不封口是考验我?”我笑着说。告别应该轻松。
“没错。”熟悉的表情。白眉毛下的狡黠。
广播催人登机了。
飞机带着亮光在长天中远去了。
突然,肖老师来电话。他问是几点的航班。
我说:“没有晚点。飞了,看不见了。”
我望着万里无云、一无所有的天空。
蓝天真大、真美。
坐进车里,拿出伯父那封神神秘秘的信。我是可以看的。飞机是否出境了,我怎么知道。我抽出信纸,上书几行字:
“肖先生,我有一本《家常菜烹饪手册》5年前送给虹虹。你跟她要,她不给我骂她。莺莺一用心就学会。”
戈悟觉,男,1937年生于温州市。就读北京大学中文系和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毕业后支援大西北建设,在《宁夏日报》和宁夏文联工作35年。获宁夏党委、政府突出贡献奖。1956年开始在《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十月》《北京文学》《小说界》等作品奖和影视剧本奖 。有英、法、日、俄等译本。现居住溫州。一级作家,教授,享受国务院政府津贴。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