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商周断代工程:商周分界标准考古地层”发掘回望

2022-01-09 06:06徐良高
关键词:断代遗存考古学

□徐良高

大家期待已久的 《夏商周断代工程报告》即将出版了。作为“九五”国家重大科技攻关项目的夏商周断代工程自启动以来,就备受学术界和社会各界的关注。该书作为夏商周断代工程的最终成果,系统地反映了夏商周断代工程的规划、目标、技术路线、各学科的研究过程与成果,多学科的整合及其所得出的最终结论等,呈现了整个项目的全貌。笔者作为一名考古工作者,有机会参加这项国家重大科技攻关项目,与有荣焉。具体来说,笔者承担的是“武王伐纣年代的研究”课题中的“丰镐遗址分期与年代测定”专题,并主持发掘以97SCMT1H18为代表的“商周分界标准考古地层”,迄今已20余年。回望当年的经历与收获,的确感慨良多。

一、机遇与幸运

1989年,笔者从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偃师商城队调到丰镐队,此后,一直作为丰镐队的一员参加丰镐遗址的考古工作。1996年,夏商周断代工程启动,笔者被聘为“武王伐纣年代的研究”课题下“丰镐遗址分期与年代测定”专题的负责人。参加该专题田野工作的还有杨国忠先生和技师李智凯、闫松林和师孝明。该专题确定的工作目标是在文献记载和前人考古工作的基础上,通过考古发掘与研究,建立丰京遗址的考古学文化分期断代标准,为确定文王建都于丰和武王伐纣的绝对年值,以及为建立西周各王的绝对年代标尺提供考古学基础和背景清晰的14C测年样品。

专题的关键是要找到自周文王迁都于丰至西周末年平王东迁之间各时期的典型文化遗存,并通过对这些遗存的科学发掘,提供出土背景清晰、考古学文化分期断代明确的14C测年样品。再通过对这些样品的科学测年,建立西周时期政治中心——丰镐遗址的绝对年代标尺,为武王伐纣和西周列王年代研究提供一条时间主轴和时段范围。其中,武王伐纣的年代不仅是“武王伐纣年代的研究”课题的研究对象,而且也是整个夏商周断代工程的关键节点。与之相应,寻找与武王伐纣并建立周王朝的时间点相关的古代遗存,是“丰镐遗址分期与年代测定”专题的核心目标。

专题工作方案通过专家会论证后,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丰镐队随即于1996年秋季在丰镐遗址开展相关考古工作。

文王迁丰,武王建镐,丰镐作为武王伐纣灭商、建立周王朝这一重大历史事件前后的周人大本营和政治中心,学术界没有争议。找到丰镐遗址商末周初的遗存,不仅是此次专题考古所希望实现的目标,而且也是丰镐遗址考古乃至周文化考古的重大课题。过去的一些重要发现,如67SCCM54、67SCCM89、83SCKM1、83 沣毛 M3 和M1等[1-3]一批先周晚期至商周之际的文化遗存显示丰镐遗址的沣西部分,即丰京范围确实存在这一时期文化遗存,虽然其分布范围和数量远不如西周时期遗存那么广泛而丰富,常常欲寻而不得;但是田野考古总是带有某种神秘性和偶然性,想找的东西往往找不到,而出乎意料的发现又会不期而至。

梳理历年的考古发现,丰镐遗址的商末周初遗存基本都分布在沣河西岸客省庄经马王村至张家坡村之间的东西长约2500米、南北宽约1000米的高地上[4]。我们自然首先将工作目标放在这一区域。但这一区域对考古工作来说也是一个很大的范围,开展大海捞针式的大范围考古勘探和试掘是不可能的,那么,如何确定具体的考古发掘地点呢?

机缘巧合,当时在沣河毛纺厂东院墙外侧,马王村原准备筹建一个造纸厂,但由于文保、经费等种种原因,半途而废。马王村又拟在这块地上建乳品厂。鉴于该地块地处丰镐遗址核心保护区,我队提出必须首先进行考古勘探,然后根据勘探结果办理相关申报、审批手续。1996年秋季,考古队入驻工地,开展详细的勘探工作。在勘探中,我们发现一批周代灰坑和墓葬,其中有些地点存在很厚的地层、灰坑堆积。

考虑到该地块正位于丰镐遗址先周文化遗存分布区的中心地带,且1984—1985年在该地点西侧发现过H2与H3两个商末周初遗存单位[5],有高概率发现商末周初遗存的可能,同时还没有与乡镇、村民协商征地的诸多麻烦,我们决定将发掘地点首选在此。

钻探工作完成时已临近1997年春节,考古队不得不结束田野工作,准备来年春天发掘。其时,丰镐一带盗墓之风盛行,我们非常担心钻探引来盗墓贼利用春节放假时机前来盗墓,特别安排了工地值守人员,但盗墓终究还是发生了。1997年春节的第三天夜里下起了大雪,趁着月黑风高,盗墓贼悄悄地潜入了工地。黎明时分,值班人员听到工地上传来异常的响动,立即意识到一定是有人在盗墓,便打着手电一边高声呼喊着“有人盗墓了”,一边出来巡查。盗墓贼一看被发现了,只得匆匆逃走。后来查看盗掘现场并经考古发掘,确认有两座西周中小墓葬遭到盗扰:其中一座墓只有陶器,盗墓贼没有理会;另一座稍大的墓,即97SCMM4的盗洞刚掘到一半,盗墓贼就被吓跑了,后来在此墓中出土铜鼎1件、铜爵1件、铜觯1件、陶尊1件、陶鬲1件、陶簋2件、陶罐3件。一场惊扰更增强了大家的防范、监控意识。

1997年春节一过,考古队即开始正式发掘,除清理17座西周墓葬外,还在地层堆积和灰坑分布密集的地方开探方或探沟4个,即97SCMT1、T2、T3、T4。发掘之初,对于此次发掘能否找到商末周初的遗存堆积,大家心里并没有底。当时计划如果结果不理想,还要另寻新点。

揭去T1扰土层后,我们在西周文化层中突然发现一件先周晚期的典型陶器——乳状袋足鬲的裆部陶片,眼前顿时一亮,下面或者附近应该就存在我们热切期盼的先周文化遗存!随即让人往下钻探,下探7米左右方见生土,下面果然存在深厚的遗存堆积。一颗悬着的心基本可以放下了,只要继续往下挖,希望极大,最后的结果果然不负众望。

此次发掘最重要的发现是97SCMT1和97SCMT2、T3两组地层堆积单位(图1),尤其是97SCMT1的地层堆积最具代表性[6]。

图1 97SCMT1、T2遗存单位层位关系图

其中,97SCMT2的地层堆积中,M8、M3属西周晚期,M5、M7 属西周早期,H7、F1 为先周晚期。97SCMT1的地层堆积关系中,H8、H3均开口在第③层下,H3打破 H11,H11叠压在 H16之上,H16打破第④层和 H18,第④层又叠压在H18之上。其中,H18坑内堆积厚达5.2米,又可分为4个小层,出土了大量典型的先周文化陶器和可用于测年的兽骨与碳化小米等。尤其是碳化小米,属于非常理想的14C测年样品。

通过出土陶器的年代分析,可以判断,第③层、H3、H8 属西周中期,H11、H16 属西周早期,第④层属西周初期,H18属于丰镐遗址最早期的周文化遗存,年代为先周晚期,即文王迁丰至武王伐纣之间的文化遗存。从H18内4小层中的陶片往往可以相互拼对在一起这一现象看,H18内的堆积是在一个较短的时期内形成的。

1997年春季的发掘基本实现了寻找丰镐遗址从先周到西周晚期各期遗存并提供背景清晰的14C测年样品的目标,尤其是找到了以上两组具有直接地层关系,遗物丰富,出土测年样品数量大、种类多的先周晚期至西周早中期的遗存单位。1997年秋季,为了弥补西周晚期遗存发现的不足,丰富先周晚期至西周晚期各阶段测年样品,我们又在大原村北发掘了多条探沟,发现了一批从西周早期到晚期的不同时期的地层和灰坑,获得了丰富的兽骨、木炭等不同类型的14C测年样品。

通过1997年一年的考古发掘,我们圆满地实现了专题的预定目标。这些收获和成绩的取得,首先得益于前辈学者在丰镐遗址长期开展考古工作和学术研究的丰厚积累,其次是夏商周断代工程所提供的机遇,再次当数参与此次考古发掘的所有人员的付出和各种机缘与幸运。对此,我们铭刻在心,永怀感激。

二、争鸣与共识

1997年暑期,夏商周断代工程首席科学家李伯谦先生专程到丰镐队沣西工作站实地考察春季出土的遗物,对发掘收获给予了充分的肯定。10月,断代工程项目办公室在西安组织召开了先周文化学术研讨会,李伯谦、仇士华、邹衡、俞伟超、张长寿、殷玮璋、张培瑜、陈铁梅、朱学文、石兴邦、胡谦盈、徐锡台、刘士莪、斯维至、韩伟、尹盛平、陈全方、王巍、张廷皓、刘绪、罗西章、吴镇烽、卢连成、周伟洲、孙华、王占奎、曹玮、张天恩等著名专家学者和相关领导出席了会议。与会专家70余人考察了沣西发掘现场,仔细检视了H18等各单位出土的陶器和其他遗物。

其间,重回到自己20世纪50年代曾参加考古发掘的丰镐遗址,俞伟超先生感慨万千,挥毫赋诗一首:“四十二年风风雨,几多发掘几多梦。忽见袋足与瘪裆,文王作丰遗迹现。”

在随后的研讨会上,大家通过讨论,对沣西97SCMH18的年代和性质达成共识,即H18属文武王时期的遗存,对认定先周、西周考古学文化的分界具有界标意义,为武王伐纣年代的推定提供了重要的考古学依据;97SCMT1的这组从先周晚期到西周中期的典型遗存单位之间具有直接的叠压、打破关系,可视为“商周分界标准考古地层”,是夏商周断代工程启动以来所取得的重大成果之一;以此为定点,向前推,可以进一步认识先周文化,往后推,结合一系列考古发现,为西周列王的年代研究提供了背景清晰的系列测年样品。

此后,14C测年专家分别用常规法和AMS法对以上遗存单位中所采集的系列含碳样品,尤其是H18第②、③层出土的碳化小米,进行了年代测定和树轮校正,得出武王克商的年代范围为公元前1060—前995年[7]41,极大地缩小了选择范围,排除了诸多根据文献记载和古天文学原理所推算的武王伐纣年的假说。

当然,我们也要承认,正如荷兰历史学家盖尔 (Pieter Geyl)所说:“历史是一场无休止的辩论。”有学者对以上结论提出过疑问,学术界也围绕相关问题展开过热烈的讨论,比如笔者与蒋祖棣先生之间的有关讨论[8-10]。“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理越辩越明。通过辩论,我们认为,从考古学角度来看,当年先周文化学术研讨会上的共识仍是站得住脚的。

三、反思与认识

我们常说一个人、一件事“要经得起历史的检验”,历史学研究成果更应经得起时间的检验。回望这20余年来的相关经历与学术研讨,静心反思,笔者个人有以下几点认识。

首先,对于商周考古来说,我们过去曾经说过:“本次在沣西地区的发掘收获对先周文化的研究具有重要价值。第一,它证明先周晚期,沣西地区确有相当多的周人已在此生活,从考古学上证明文王迁都于此是可能的。第二,由于本次发掘的H18、H12等一批遗存单位包含物丰富,为认识先周文化晚期的文化面貌和陶器特征提供了理想的材料……可以说这一发现为先周文化的研究提供了一个坚实基点,解决了学术界长期以来对先周文化陶器群构成和特征的争论问题……第三,通过结合断代工程的考察和讨论,在先周文化的研究中也提出了一些新问题。……夏商周断代工程的开展对先周文化的研究起到了明显的推动作用。”[11]现在看来,这些认识仍是站得住脚的。尽管在袋足鬲的传统分布区,其存在时间可能延续到西周初期,如宝鸡石鼓山M4出土乳状袋足鬲所显示的那样[12],但作为先周晚期至西周时期的政治中心的都城,丰镐物质文化的变化与政治事件的关系理应是非常密切的,尤其是考虑到作为“小邦周”的先周文化落后于“大邑商”的商文化和周人灭商后所采取的将大量商人迁入关中为自己服务的政策措施(这一点在传世文献和金文资料中都有明确的记载),武王灭商后大量商人的到来必然带来关中地区尤其是都城内文化面貌的变化,商文化因素明显出现于周文化之中,导致先周文化与西周文化的面貌差异,包括陶器形态与组合的变化。这些现象可作为我们判断先周文化与西周文化差异的物质文化面貌依据。

其次,对于历史年代学研究来说,无论是对学术史的梳理、总结,还是对相关史料的收集、梳理,尤其在多学科研究思路与成果的整合上,夏商周断代工程都可谓是集大成者,体现了多学科交叉融合的典型思路,是多学科整合研究历史问题的经典实践。有人提出当今人文社会科学的创新点就是学科之间的交叉融合,在这方面,夏商周断代工程走在了前面。夏商周断代工程极大地提升了历史学研究中的多学科交叉融合意识,契合了史学发展的新趋势,这一点在“武王伐纣年代的研究”课题中尤为明显。这一课题涉及文献史学、古天文学、古历法研究、考古学和高精度14C测年物理学等多个学科,其中文献史学、古天文学、古历法研究属于传统历史年代学研究,而考古学和高精度14C测年物理学则属于开拓新史料,使用新方法。将这些不同学科的史料、方法和成果整合起来进行历史年代学研究,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尝试,开拓了有别于传统历史年代学研究的多学科交叉融合的新思路、新方法。今后我们如何应用、发展好这一模式,以提升中国历史学和考古学的创新能力和成果质量,仍是一个挑战。

笔者个人在参与这一课题的研究过程中,也受益良多。对自己过去完全不了解的古天文、古历法推算原理、方法和成果有了较深入的理解;对古代文献记载的内容及文献文本形成的复杂性有了初步的体会与认识;对自然科学手段与历史学、考古学等社会科学之间的相互关系,如何使用、解读自然科学成果,比如检测数据,以及自然科学手段应用于考古学、历史学中的作用与有限性等等,都有了更深切的感受。比如,过去我们对14C测年数据的使用,非常简单,往往是直接、随意地引用。现在我们知道,对于14C测年数据,不能简单地直接拿个别数据作为相关遗存年代的判断依据,而要考虑到样品的来源、特质、数量和出土背景等因素,同时还要考虑出土遗存的大致时段、明显不合理数据的排除、系列地层背景和系列样品的结合与树轮曲线校正等要素。

我们认识到,在历史年代学研究中,只有多学科视角、思路、方法、史料和成果科学结合才能得出更为合理的结论,而过去有关历史年代的研究基本都是学者通过自己擅长的一两门学科开展的单线条研究,具有明显的片面性和局限性。实际上,不仅历史年代学研究应如此,而且其他古代史和考古学的研究也应该如此,这是夏商周断代工程给我们的重要启示。

再次,参加夏商周断代工程引发笔者对历史学、考古学本质及其社会价值的深入思考,使笔者对史学中的多元现象有了更真切的感受与体会。我们可以看到,对于任何一个史学问题,总是各种观点相持不下,众说纷纭,争论不休。不同学科手段的采用,不同来源史料的应用与整合,顶级科学家的合作并没有消弭争论。对史料的理解与选择,对检测数据的解读与整合,对前人观点的评判与采信等方面,都呈现出多元现象。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怎么解释这种史学现象?我们对历史学的一般认知对吗?

笔者渐渐意识到,要回答这些问题,必须先认识历史学的本质与特征到底是什么,我们是如何开展历史学研究与著述的,即历史是如何被记录和表述的,谁在说(著述、研究与传播),为何说(著述、研究与传播),怎么说(著述、研究与传播)。只有解决了这些问题,为何学者之间总是众说纷纭,史学中为何充斥着无穷无尽的阐释、争论与各种版本的叙述,如何判断史学研究成果,历史学的意义何在,等等问题,才会有合理的解释。从史学实践到理论思考,由“术”到“道”,引导着笔者对史学理论的兴趣与思考。

我们认为,史学本质上是一门解释性学科,而不是实证性学科,史学是史家对一去不复返的人类过去所残留的种种现象的解读和对历史过程的建构,史家的解读与建构具有多元性。自然科学等多学科视角与手段的介入虽然改变不了史学的本质特性,实现自在历史的再现,但是提供了现有认知条件下的最优解。从这个角度看,“夏商周断代工程·武王伐纣年代的研究”课题的成果虽然没有提供一个终极答案——无可置疑的周武王伐纣灭商这一历史事件发生的准确年代,结束数千年来聚讼不已的学术公案,但提供了迄今为止的最优解,正如 《夏商周断代工程1996—2000年阶段成果报告:简本》所说的:“在克商年的可能范围之内,通过现代天文方法回推克商天象,得到公元前1046年、公元前1044年、公元前1027年等三个克商年的方案。”[7]46“此说 (即公元前1046年方案)与金文历谱衔接较好,与《武成》《召诰》《洛诰》历日、《国语·周语》伶州鸠语等也能相容,是三说中符合条件最多的一种,故定为武王克商的首选之年。”[7]49此论公允!

最后,夏商周断代工程的开展,对宣传中国悠久的历史文化,增强公众的历史意识和文化认同,无疑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附记:本文写作之时恰值2020年春节前后,新冠肺炎疫情突然暴发并影响了国内外,这是大家直到春节放假之时都未曾想到的重大历史事件。虽然迄今我们不知它对人类社会的影响到底有多大,还难下结论,但其影响无疑是巨大的。笔者由此想到历史的偶然性与必然性问题,我们应该承认历史偶然性的存在。过去我们的史学研究只认为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战争、环境变化等会导致社会的变迁与文明的衰败,但经历本次疫情,我们应该意识到突发的瘟疫同样会影响社会发展,甚至导致文明的衰落,正如中美洲文明衰落的原因除了欧洲人的入侵外,更是欧洲人带来的多种传染病导致当地人口大量死亡的结果。当代影响使我们认识到过去,而如何看待过去又影响着我们如何对待当下和规划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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