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与两翼:五代北宋核心区越窑瓷业面貌研究

2022-01-09 06:06郭璐莎
关键词:金银器越窑窑址

□郭璐莎

考古调查及发掘材料证明,上林湖窑区是五代北宋时期越窑的生产中心,东钱湖窑区及上虞窑寺前窑址群构成其重要的两翼。由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对上虞窑寺前窑区的认识仅限于调查的材料,因此无法全面把握这一时期越窑的生产面貌。本文对比上虞窑寺前窑区各窑址、上林湖窑区寺龙口窑址、东钱湖窑区郭童岙窑址的出土材料,同时结合经过调查发掘的其他窑址材料,对它们出土的器物进行横向及纵向比较,并据此讨论三个窑区之间的关系。

一、出土器物特征

主要从器物种类、造型变化、纹饰与装饰方法、稀有原料使用以及装烧工艺等五个方面入手,对五代北宋时期三个窑区越窑生产的四个不同时段,即第一期(五代,907—960 年)、第二期(北宋早期,960—1022年)、第三期(北宋中期,1022—1077年)以及第四期(北宋晚期,1077—1127年)的器物进行分析。

(一)五代时期器物特征

由于东钱湖窑区相对缺少这一时期的器物,因此,分析主要围绕上林湖窑区及窑寺前窑区出土的器物进行。

1.种类方面。寺龙口窑址出土碗、盘、盏、盅、执壶、钵、盒、套盒等器物共12种。相比之下,窑寺前窑区的器物种类就少得多,如付家岭TG2出土的器物种类仅包括碗、执壶、罐等三种。

2.造型变化方面。表现最为突出的即是对金银器造型的仿造。为了满足人们的需要并提升瓷器自身的价值及竞争力,越窑从唐代开始便出现许多模仿金银器造型及纹饰的器物,这种对金银器的工艺模仿在五代及北宋早期都有体现。这一时期上林湖窑区及窑寺前窑区出土的一些器物,如将碗、盘等器物的口沿加工成花口或葵口,将执壶的腹部制作成瓜棱状,制成上下相套的方形委角套盒,以及托杯式及托台式盏托等,在造型上与金银器十分相似[1]。

3.纹饰与装饰方法方面。现存的大量唐代越窑青瓷虽多以素面示人,但仍可见较多印花、刻画花及堆塑贴花等装饰工艺的运用。发展至吴越国早中期,这三种装饰方法都变得极为少见,应当与此时制瓷工艺更加追求“类玉”效果有关。然而,杭州玉皇山钱元瓘墓则出土了一件极为罕见的釉下褐彩云纹盘龙罂(图1),在窑址中很难找到具有与此装饰手法相似的标本,应是为钱氏贵族特殊定制的不同于一般实用器的奢侈品。

图1 釉下褐彩云纹盘龙罂

4.稀有原料使用方面。唐代的金银器代表了当时金属工艺的最高水平,同时金、银这两种材质作为货币也发挥了前所未有的作用。因此,从唐代开始,越窑青瓷不仅在造型上对金银器进行模仿,而且有些器物甚至直接使用金、银进行装饰,苏州七子山五代钱氏贵族墓出土的金扣边青瓷碗(图2)和杭州玉皇山钱元瓘墓出土的涂金青瓷罂即是明证。上林湖窑址Y65出土了一件盘,口沿有刮釉现象,应是用来包镶金银边的[2]115,它的出土为镶嵌金银边找到了实物证据。

图2 金扣边青瓷碗

5.装烧工艺方面。这一时期除了使用匣钵,还使用大量支具和垫具。匣钵以钵形及筒形为主,少见M形,其中最为重要的是,使用了一种原料与瓷器基本相同的瓷质匣钵(图3),接口处涂釉封口,待器物烧成之后打破匣钵取出,因此与一般瓷质匣钵相比,这样的匣钵无法重复使用。这种涂釉封口的瓷质匣钵出现于唐代晚期并一直沿用至五代。研究者表示,涂釉封口的瓷质匣钵隔绝了匣钵内部气体与窑内气体的交换,形成独立的匣内还原气氛,从而影响器物釉色[3-4]。且匣钵与坯件同质,所以它们的热胀冷缩率相同,避免坯件在匣钵内出现移位现象,使器物足端比较光洁,从而减少次品,提高精品率[2]114。

图3 执壶及匣钵

(二)北宋早期器物特征

这一时期的出土遗物数量较五代时期大幅度增加。

1.种类方面。寺龙口窑址新增的器物种类有水盂、熏炉、炉、洗、唾盂,目前已确认的种类至少有16种;东钱湖郭童岙窑址的器物种类有碗、盘、盏、盅、执壶、钵、盒、盏托、罐、水盂、杯等11种;窑寺前窑区的器物种类比第一期丰富得多,有碗、盘、盏、盅、执壶、钵、盒、套盒、盏托、罐、水盂、小碟、唾盂等共13种。三个窑区的器物种类相差并不明显。

2.造型变化方面。仍然对金银器的造型进行模仿,除了继续将碗、盘等器物的口沿加工成花口或葵口外,与第一期相比,它们的足端变尖,并向外撇,这需要复杂的成型及装烧技术。金属器中有些器物的圈足足端十分轻薄且明显外撇,是与器物主体分别捶揲成型再焊接起来的[5]。为了达到同样的效果,越窑青瓷也通过接足的方式使尖圆外侈的圈足成为可能。因此,这一时期的器物总体上都呈现这样的变化,但上林湖窑区的器物造型更为丰富,且式样更为精致。

3.纹饰与装饰方法方面。器物内部及表面纤细流畅、繁密严谨的细线划纹样与金银器的许多装饰纹样如出一辙,例如,以缠枝纹、宝相花纹、龟心荷叶纹为主题的植物纹,以蝴蝶纹、仙鹤纹、鹦鹉纹为主题的动物纹,还有少量的龙纹、凤纹及人物纹,同时器物的口沿等处还饰有卷云纹、半花纹等附属纹样[6]。(图4)若仔细观察,则能发现与金银器的利錾刻剔工艺极为相似,细线划花除了用于组织轮廓造型外,还应用于花纹的细部处理,最典型的是花瓣和阔叶内筋脉的处理[5]。同时,半浮雕效果的莲瓣纹也常常装饰在碗、盘和唾盂的外腹,有些器物内底戳印莲子。对比三个窑区器物的纹饰,发现上林湖窑区寺龙口窑址出土的器物涵盖了上述各种纹饰,最为丰富,同时也最为精致;上虞窑寺前窑区各窑址的纹饰不论在丰富程度上还是在精致程度上几乎可以与上林湖窑区媲美(图5);东钱湖郭童岙窑址的纹饰则相对单调得多,除了少量的蝴蝶纹、鹦鹉纹及莲瓣纹外,大部分器物的内壁或内底都为简单的细线划云草纹。

图4 花鸟纹碟

图5 凤纹碗

4.稀有原料使用方面。至目前为止,窑址中并没有发现以金、银作为装饰的器物,这可能与越窑青瓷开始使用大量的精细划花有关,由于在寻求自身装饰途径上有较大突破,因而减少了以金、银等作为装饰的情况。

5.装烧工艺方面。这一期的装烧窑具、支具等与上一期相比有了许多变化。第一,大量使用垫圈,由于出现了大量足墙较窄且向外撇的圈足器物,若仍如以前那样使用泥点或泥条垫在器物的足缘上,那么在垫烧过程中,器物的重量会全部落在足端,这样必定会使其承受过大压力而塌陷。使用垫圈支在器物的外底圈足内,使得器物的重量承在器物的底部,受力面积增大,有利于器物的烧成。第二,M形匣钵的大量使用,由于器物内底常饰有精美花纹,若叠烧,则会在器物内底留下痕迹而影响器物美观,因此这类器物必须使用匣钵单件装烧。若仍用第一期盛行的钵形及筒形匣钵,则会因为匣钵太高而占用窑内空间从而造成浪费。因此,这一期出现了大量较为低矮的M形匣钵,许多M形匣钵的外底还刷一层稀薄的淡青色釉,从而避免焙烧过程中砂灰对器物的影响。

(三)北宋中期器物特征

出土遗物仍然非常丰富,但与第二期相比有明显变化。

1.种类方面。寺龙口窑址新增器类有夹层碗、五管灯及韩瓶,但套盒、炉、洗、唾盂都不再出现,共有种类约11种;东钱湖郭童岙窑址的器物种类与第二期相比几乎没有区别;窑寺前窑区也是如此,但与上林湖窑区相似的是,套盒、唾盂等在这一期的地层中也不再出现。

2.造型变化方面。胎体普遍变厚,器物的底部增厚,同时碗、盘、盏等器物的圈足变高、变厚。器物的造型变化较少。

3.纹饰与装饰方法方面。不仅继续使用划法,还使用大量的刻法,一般采用斜刀。刻、划或单独使用,或结合使用。碗、盘、盏等器物的内底腹常刻多重莲瓣、摩羯纹、牡丹纹,也有少量刻凤纹,细线划的云草纹、简菊纹有时作为主题纹样装饰在碗、盘等器物的内底,有时作为附属纹饰装饰在执壶、罐、钵等器物的表面。同时,屏风式的布局方法也是这一期的特点,执壶的腹部一般用双线凸棱分隔成4个或6个部分(图6),碗、盘等器物内腹则用双线分成5个部分,在其间用刻画花技法装饰一些图案。上林湖窑区与窑寺前窑区出土器物的纹饰内容较为丰富,刻画运用自如;东钱湖郭童岙窑址的器物仍然沿用大量细线划云草纹,只是更为草率,寥寥几笔即成,刻花内容大多以多重莲瓣为主,其他少见。东钱湖另一处窑址上水岙的出土器物则要精美得多,细线划花与粗刻花并用,既有莲瓣纹(图7)、牡丹纹等植物纹样,也有摩羯纹、鸳鸯纹等大量动物纹样[7]。

图6 执壶

图7 雀绕牡丹莲瓣纹钵

4.稀有原料使用方面。不再使用金、银等贵金属来装饰瓷器。

5.装烧工艺方面。仍以M形匣钵为主,还有少量筒形、钵形匣钵。垫具有垫圈、复合形垫具等,由于器物的圈足变高,垫圈也变高,同时变得较细长。在装烧工艺上,这一期除了使用匣钵单件装烧外,还开始出现碗、盘等器物的明火叠烧。

(四)北宋晚期器物特征

瓷器的器类及风格大体承袭第三期。

1.种类方面。与第三期相差不大,但韩瓶数量陡增。

2.造型变化方面。器物内底厚度再次增大,有些圈足变得更高,有些圈足则变得矮小内束。

3.纹饰与装饰方法方面。大多数器物为素面,少数器物如碗、盒、高足盂外腹及器盖盖面上采用开光布局的装饰手法,纹饰主要为刻画太阳纹、菊花纹及摩羯纹。

4.稀有原料使用方面。不再使用金、银等贵金属来装饰瓷器。

5.装烧工艺方面。由于这一期器物大多为明火叠烧,只有极少数器物为匣钵装烧,因此支具和垫具的数量及种类很多,相应地,匣钵数量很少,且主要为钵形。垫具大部分为垫圈,且高度更高,出现了喇叭形垫具、束腰形高垫圈,另外还有覆盂形、钵形垫具,筒形和僧帽形支具等。从装烧工艺来看,大部分器物为明火叠烧,甚至于内底刻画花纹的器物也由明火叠烧而成。

二、三个窑区的共时性分析

上林湖窑区器物种类最为丰富,造型变化最为多样,纹饰与装饰方法最为精美,在窑址中能找到使用稀有原料作为装饰的标本,在整个五代北宋时期都是越窑青瓷生产的中心;上虞窑寺前窑区的器物种类、造型变化以及纹饰与装饰方法稍逊于上林湖窑区,第一期器物产量较少、质量也比较低,应当用于试烧,第二期器物技术特征与上林湖窑区十分接近,已明确成为越窑青瓷生产的重要一翼;东钱湖窑区目前相对缺少第一期产品,与上虞窑寺前窑区相比,其成为另外一翼的时间较晚,从器物质量来看,第二期所生产的器物与另外两个窑区相比有较大差异,从第三期开始质量才不相上下。

具体来看,上林湖窑区从唐代开始就成为越窑生产的中心,发展至五代北宋,仍然在越窑发展历程上占据中心地位,不论从其生产规模上还是从产品质量上都可以看到这一点。研究者以往依据调查材料认为东钱湖窑区的生产期在五代北宋,产品质量比上林湖稍差,但是与上虞窑寺前窑区相比更为精美,其出路很可能以外销和进贡为主[8-9]。然而,随着考古调查的深入及发掘资料的更新,发现东钱湖窑区的生产期可能并没有早至五代;其产品也说不上比上虞窑寺前窑区好;最后其出路很可能以外销为主,因为东钱湖窑区的发展与它靠近明州港有很大关系,有研究者提出明州在晚唐五代时期贸易地位并不突出,其城市规模无法与周边的杭州及扬州等地媲美的观点[10],这可能也是东钱湖窑区的窑址缺乏第一期产品的原因所在。

另外,上虞地区瓷业遗存延续时间更长,唐代以前上虞地区是早期越窑的生产中心,尽管到了唐代,上林湖地区的瓷业发展更为迅速且占据了生产中心的位置,然而上虞当地悠久的制瓷传统并未消失,唐代仍在继续保持生产,一直延续至五代北宋,因此上虞地区存在第一期至第四期的瓷业遗存。而对东钱湖的调查发掘显示,75%的瓷业遗存都属于第三期至第四期。这两个窑区的发展轨迹并不相同,上虞地区的生产从未间断,且与上林湖窑区的生产轨迹相一致,其产品除了供应社会需求外,主要用于上贡,同时可能用于外销。而东钱湖窑区的产品除了满足社会民众需要外,则主要用于外销,同时可能承担一定的上贡任务。

三、三个窑区的历时性分析

第一期器物在造型上对金银器的模仿既需革新技术还需精工制作;有些器物使用金、银等贵金属来进行装饰,也体现了器物在追求精致化程度上的技术改进;使用封口釉的瓷质匣钵也体现了生产过程中对精致器物的烧成技术要求,瓷质匣钵与制成器物的原料相同,这就使得匣钵制成成本增加,最终导致产品成本提高,因此,这些精致器物的供应对象应为上层社会。此时的生产不仅有面向民众的一般化生产,还有面向贵族的精细化生产。五代吴越国时期,越窑青瓷尤其是“秘色瓷”的生产尤为重要,是维系其政治、经济关系的主要渠道之一,越窑窑址以及当时贵族墓葬中所出土的大量“秘色瓷”就是明证。

第二期器物除了继续对金银器进行造型上的模仿外,还使用大量与金银器相似的纹饰,瓷质匣钵数量减少,但为了增加产量及提高质量,窑工大量使用涂了釉的M形匣钵及垫圈,表明这一阶段产量增加,且依然延续了第一期的一般化生产和精细化生产。从北宋建立政权(公元960年)到吴越归宋(公元978年),上贡越窑青瓷的数量激增,上林湖窑区的生产已经供不应求,窑寺前窑区及东钱湖窑区的及时补给保证了当时的生产。由于上贡需求,此时的器物仍然需要在质量上“把关”,同时还需提高产量。

第三期器物种类趋于单调,在造型上更注重实用性,纹饰与装饰方法操作起来更为简便,应是为了减少生产时间从而降低成本,在装烧工艺上也能明显显示出这一点,显然,北宋中期以后三个窑区的产品质量开始走下坡路。

第四期器物种类迅速减少,出现大量韩瓶,同时器物粗厚且表面多没有装饰,即使少量器物内底有刻画花也极为潦草,几乎都为明火叠烧而成,显然这一时期窑工为了尽可能节省成本,

在制成产品的各个阶段都显得十分粗放,但从调查及发掘情况来看,第四期生产产量仍然不容小觑。当地普通居民对越窑产品仍有极大需求,这说明当地越窑制瓷业仍然能够获得利润并得以生存。

四、结语

上虞窑寺前窑区出土的窑址材料表明,其生产面貌与上林湖窑区的生产面貌更为相似。同时,改变了以往学者所认为的上虞窑寺前窑区的产品不如东钱湖窑区产品的既定印象。不同时段的器物在种类、造型变化、纹饰与装饰方法、稀有原料的使用及装烧工艺的差异,显示瓷业生产在技术革新、社会需求条件下做出的不同反应。技术革新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第一期对其他材质如金银器的造型进行模仿,以及为了生产出还原焰下的青绿釉面而发明了瓷质封釉匣钵。第二期对金银器纹饰进行模仿,为了增加器物产量同时又保证器物烧成质量而发明了涂釉匣钵及垫圈等。从第三期开始,器物在造型上更为实用,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器物底部明显增厚,不再模仿金银器式样的尖细撇足;而刻画花的大量使用,一方面放弃了越窑以釉取胜的优势,另一方面也没有将其第二期的细线划花继续发扬光大,反映的是瓷业生产在技术革新上不再投入更大的精力。第三期及第四期的器物在各个方面如造型、纹饰、装烧工艺等方面都显示出减少生产时间以获取利润最大化的特点,这与北宋政府在这一时期将越窑青瓷作为获取经济利益的重要渠道密切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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