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慧清
冬日午后,独自一人爬上矿区对面的小山。脚下的土不再松软,像这个严冬一样冷硬。仍有零零散散的雪散落在各处,像往年一样熟悉地飘落在这座小山的各处。我同它们打着招呼,它们注视着我,注视着我冻得通红的鼻梁、裹得如粽子一般的模样。它们不认识几个人,也没几个人光顾这四季如白驹过隙的角落,小山就这样紧紧和矿区相邻。
冬日的矿区,立在这群山之间。四周村庄很少,即使有,也如刘亮程笔下的村庄,镰刀状的天空,长条状的斜坡,零星的居民。不似家乡人口密集,矿区也人潮汹涌热闹非凡。年富力强的村民挤破了脑袋往城里挤,只留下老弱病残固守着祖辈留下的家园。村中有狗,也是一条老狗,四处闲逛寻找年轻时的记忆。
这山、这矿、这村,和这正在包围着苍茫大地四海八荒的四季之冬,如此应景。
我是那样不喜欢冬天,从幼时手指冻得如棒槌开始,从父亲一整个冬天都在不停地烘烤院里已结冰的水笼头开始,从听闻隔壁大爷熬过了秋天却没有熬过冬天开始。
冬天还是来了,像以住任何一个冬天一样,不早也不晚地来到这个世界。我静静地蜷缩在冬天的每一个日子里,竭力去寻找这四面八方来自钢筋混凝土中的温暖。在单位和家两点一线的时光中,不觉已是中年。
站在这岁月年轮里的冬季,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上学、工作、结婚生子,简单得如一张白纸,思维也单纯如雪片。害怕命运起伏,经不起挫折磨难,畏命运无常,惧人生坎坷,所有的磨难又像极了这冷入骨髓的冬。老家一农户因煤气中毒家破人亡;容貌姣好的小姑如今病魔缠身形容枯槁,让人垂泪;发小离婚再婚又离,半辈子还孑然一身;朋友工作一波三折,苍老得不堪憔悴;还有这猝不及防的疫情,在严冬又疯狂来袭,也像这冷漠的冬一样。
但冬天还是一年一年地来,又一年一年去,没有哪个人能阻挡得了。而我已是不惑之年,进入人生之秋。害怕双鬓渐白,害怕容颜不再,害怕进入生理冬季,更无法面对人生冬季。想到冬日里那些永远也暖不了的一条老腿、一段岁月、一份情感、半部人生,便禁不住寒颤。
从未想过,也从不愿意去承认,这世间所有的东西有明就有暗、有晴就有阴、有起就有落、有暖就有寒。从未想过这个世界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变化,日升日落,生老病死,春夏秋冬四季更迭乃自然规律,就像中国群经之首《易经》所讲,宇宙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之中。
试着说服自己去接纳冬季,去喜欢它。古人称冬天为玄冬。《汉书·扬雄传(上)》:“於是玄冬季月,天地隆烈。” 颜师古注:“北方色黑,故曰玄冬。” 这黑色不由让人想起诸子百家中的那位黑脸黑衣壮士,他周游列国传播道义:兼爱、非攻、尚贤、尚同。靠自己的脚,从白天走向黑夜,又从黑夜走向黑夜,用从黑衣上撕下的黑布条去包裹满是黑泥的脚。他就是墨子,让人生畏又令人起敬。
清孙枝蔚《与李岸翁潘江如》诗曰:“玄冬纵苦漫漫夜,转眼须臾斗柄东。”冬天就如这苍茫大地黝黑厚土沉默寡言,却在寂静中孕育万物生灵;就如那茫茫夜色漫无天际,却总能迎来黎明。无论如何说服自己,心里还是抵触,笔下的文字时断时续,始终不能成篇。
当再次提笔,已是隔了许久的一个寒夜。打开电脑,让笔下的方块字生花。“含情最耐风霜苦,不作人间第二花。”冬天总要来,改变不了,不如学着像梅花一样享受当下、不忧过往、不惧将来、傲雪盛放!于是静下心来敲两三行文字,想着漫漫冬夜邀两三亲朋,“绿蚁新醅酒,围泥小火炉”是何等快哉。亦或蜷缩一隅静品《诗经》里的冬天:“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感受2000多年前的冬天。亦或和父母小儿欢聚一堂,共享天伦之乐。
此时站在窗前,仰望冬日里的苍茫夜空,想想在这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在这个有着三山五岳、五湖四海的九州大地上,在这个蓝宝石般美丽富饶的星球上,又有多少勇士不畏生死、不惧严寒,正在拼死与疫情搏斗。生命短暂,人生无常,寒冷的日子要活出温暖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