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科,向姝胤
改革开放至今,我国建筑创作成果丰硕,而理论话语则相对滞后。进入21 世纪,许多建筑师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开始从实践中总结个人建筑创作思想,尝试构建中国特色现代建筑理论体系。何镜堂先生是中国建筑理论体系构建行列的积极参与者,自1983 年回归建筑实践前沿以来,始终坚持在建筑创作的第一线,在本土语境与时代背景中持续努力,将其思考凝练为“两观三性”建筑创作理论。该理论被称为“一种方法,一套具有开放性的程序”,其核心思想可以表述为:“建筑设计要树立整体观和可持续发展观,要体现地域性、文化性、时代性的和谐统一”;“建筑的地域性、文化性、时代性是一个整体的概念。地域性是建筑赖以生存的根基,文化性是建筑的内涵和品味,时代性体现建筑的精神和发展。三者又是相辅相成,不可分割的。”[1](图1)。张钦楠曾指出,建筑理论从功能角度可以分为“阅读理论”和“创作理论”;其中“阅读理论”面向公众,起到帮助理解或启发思考;“创作理论”更主要面向建筑师,强调理论在认识和创作建筑中的作用[2]。何先生曾明确指出将“两观三性”理论与具体情况相结合,可以指导不同背景下的建筑设计,并多次试图探索理论转化为具体建筑设计的操作方法。可见,“两观三性”是在建筑实践活动中经由反思及积淀所形成的,同时又指导和影响着建筑实践活动,能起到一定的“阅读理论”的作用,但主要功能还是“创作理论”。
图1 “两观三性”建筑理论关系图示1)
从1988 年至今,何镜堂在《人民日报》理论版发表文章2 篇,在《建筑学报》上发表文章59 篇,在其他建筑期刊和报纸上发表文章200 多篇,其文本论述的侧重点各不相同,但都体现了“两观三性”建筑理论的内涵和外延,可以说何先生对该理论的概念描述和理论深化从未停止过。在此过程中,何镜堂也受邀四处讲学,传播其理论思想,在2016年至2018 年间更是通过国内外建筑作品巡展,直观地阐述了“两观三性”建筑理论及代表作品。以上何先生主动表达自己思想的成果,都可以视为理论的“自述”研究。而何先生的诸多建筑作品广受关注和好评,继而其理论经由论文、讲座以及展览等的传播而被广泛认知,被视为当代中国建筑学界的典型代表,引发了诸多学者对何先生的创作实践及其理论进行讨论、交流,形成了理论的“他说”研究。通过回溯“两观三性”建筑理论的“他说”文本,对学者们从不同角度和视野展开的考察进行梳理,这些研究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第一,理论的本体研究,其中包括探索理论渊源,对理论特征进行内部观察以及从理论的价值角度对理论进行定位等研究;第二,理论的应用研究,将其视为一种解释策略或转化路径来加以应用的研究。本文的研究对象为与理论本体研究相关的“他说”文本,将其归纳为三个认识视角。
“两观三性”建筑理论是一定历史时期的产物,它的产生和发展离不开特定的文化和时代滋养,因此必须将其还原到具体的历史时空中加以理解。这类研究注重理论与岭南建筑的历史线索和社会背景的联系,着力于具体分析和整体把握。
早在2006 年,黄沛宁在硕士论文中追溯了岭南建筑思想传承的机制和成果,她提出何镜堂继承了其导师夏昌世对岭南现代建筑设计以及亚热带建筑理论的探索,并将之提升为“两观三性”建筑理论[3]。2008 年,刘宇波发文指出“两观三性”的创作思想延续了早年夏昌世、陈伯齐两位先生的建筑思想的核心价值,丰富和发展了他们倡导的实践理性精神,是将前辈们对建筑“现代性”和“地域性”的探索成果与新时代产生的新需求和新成果相结合而发展起来的[4]。2011 年,王河认为“两观三性”建筑理论源于何先生对岭南园林、建筑的研究及对当代建筑创作的反思,并将近年来岭南建筑学蓬勃发展的现象归因于该理论的提出[5]。2013年,唐壮丽与郦伟通过三个学理标志论证了岭南建筑学派的形成,并将上海世博会中国馆的建成与何镜堂“两观三性”建筑理论的成熟视为第三阶段的标志2),[6]。同年,陈吟博士论文以岭南建筑学派发展为线索,从现实主义的角度拓展了“两观三性”的理论视野[7]。2018 年,冯江将“两观三性”中的“地域性”、“文化性”、“时代性”分别置于“地方与国家”、“功能与意义”、“传统与现代”等对立范畴中来观察,认为该理论是在岭南建筑发展历程中个人实践的反思与总结[8]。2018年《世界建筑》第五期“华南理工建筑学人”专辑中,多位学者分析了何镜堂的实践及其理论。其中,彭长歆和肖毅强指出何镜堂先生长期以来秉持现代与地域相结合的价值观念,其“两观三性”创作思想是对亚热带地域现代主义的继承和创新[9]。汤朝晖认为,何先生的作品不是对岭南传统建筑的形式模仿,而是通过对建筑所在地的地域、文化等环境特征的解析来传承岭南建筑的精神,“两观三性”建筑理论作为其实践的总结是现代岭南建筑的再诠释[10]。
与此同时,一系列与“岭南建筑学派”相关的学术会议集中讨论了岭南建筑理论的建构和发展,何镜堂先生的“两观三性”理论被作为“岭南建筑学派”整体对象的一部分被认识。其中“从岭南建筑到岭南学派——华南理工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建筑作品研讨会”,众多知名学者、建筑师对“两观三性”建筑理论作了相关评论,并在2008 年《新建筑》第5 期以“走向岭南学派”专栏的形式发表[11]。2010 年“第二届岭南建筑与文化学术研讨会”,总结了岭南建筑与地域文化的创作经验和理论研究,郦伟的主题报告从“两观三性”理论出发思考了当代岭南建筑学派的发展。2012 年、2013 年“岭南建筑学派与岭南建筑创新学术研讨会”,由惠州学院主办,与会代表深入讨论了“两观三性”建筑理论为代表的岭南建筑理论的建构研究框架等议题[12](表1)。
表1 与“两观三性”建筑理论相关的学术会议
事实上,以上“他说”中出现的“亚热带地域现代主义”、“现代岭南”以及“岭南建筑学派思想”等,都是对岭南地域背景下形成的一以贯之的某些精神的一种概述。的确,何镜堂在众多场合反复提及其导师夏昌世先生对他的言传身教,以及岭南建筑前辈莫伯治、佘俊南等先生对他的影响。他一直认为岭南精神是“两观三性”理论的重要源泉与动力。岭南传承认识视角的“他说”从历史脉络、师承渊源、岭南建筑学派发展、现实主义、传承与创新等不同角度进行解读,将这种思想的传承更为系统、明晰地揭示出来,深化了“两观三性”建筑理论的认知。
诸多学者试图通过哲学、理论模型等寻找与“两观三性”理论的关联或映射关系,从而类推出“两观三性”理论的结构和逻辑特征。
其中郦伟、唐孝祥自2011 年起,就开始了与何镜堂及其“两观三性”理论相关的研究,发表了多篇文章对“两观三性”建筑理论的概念范畴进行过探讨3)。2014年,郦伟等采用建筑学、哲学以及历史学相结合的整体性研究方法,论证了“两观三性”理论形成过程中实践与理论的辩证互动;指出其哲学基础是毛泽东的《实践论》和《矛盾论》,而“和而不同”的“和谐观”是其最终价值取向[13]。2015年,郦伟等探索了“两观三性”理论的整体性研究方法,为该理论的整体研究提供了逻辑框架(图2)[14]。2017 年,郦伟等又以概念重构、话语建构和结构化为关键词,展开对“两观三性”理论建构的路径、方法和过程的研究,指出了“两观三性”理论中强调“整体思维、辩证思维和转换思维的结构主义理论模式”[15]。2018 年,郦伟在《建筑与意识形态》一书中以中国馆为载体解析了中国建筑话语体系的建构方式,并论述了“两观三性”建筑理论将“传统与创新”的关系建立在“地域性、文化性和时代性”的整体性复杂关系中,为当代中国建筑“中国性”的创造探索了新的道路[16]。
图2 “两观三性”建筑理论整体性研究框架
唐孝祥、郦伟以及杜宏武都曾从“时空”模型中解读过“两观三性”理论。2011年,郦伟等指出“文化性”是“两观三性”建筑理论的核心概念,“地域性”是文化的空间性质,“时代性”是文化的时间性质,从整体观的角度来看,“地域性、文化性、时代性”可以理解为“特定时空中的文化性”[17]。2014 年,杜宏武将“两观三性”的“两观”解读为共时性的“整体观”与历时性的“可持续发展观”;“三性”的重点是文化性,地域性是文化的传承问题,而时代性是文化的创新发展问题;“两观”和“三性”的关注点分别是“和谐”与“创新”[18]。2017年,杜宏武进一步提出“两观三性”建筑理论是对岭南建筑创作理论中“因时而变”、“因地制宜”的“时空整体观”的深化和充实[19]。
冒亚龙则尝试将“两观三性”理论与复杂性科学中的“分形理论”模型相对应。2014 年,冒亚龙提出“两观三性”理论中的“地域性、文化性和时代性”本质上描述了场地文化、外来文化和当代文化的关系,表现出建筑文化的分形迭代,是部分与整体自相似的分形思想[20]。此后,2015 年,冒亚龙发表的另一篇文章认为“两观三性”理论中强调建筑设计与地域环境和文化相结合,与时代精神一致,其本质是自相似的分形迭代思想[21]。
无论是与“结构主义”理论的关联,还是与“时空”模型的映射关系,抑或是与“分形理论”模型的对应性,都阐释了“两观三性”建筑理论逻辑结构的整体性特征。此视角的“他说”将“两观三性”建筑理论与哲学、理论模型等加以联系,拓宽了该理论研究的空间和领域,从不同角度阐释了“两观三性”的理论内涵,对“两观三性”理论的发展起到一定的推动作用。同时,以“两观三性”理论为研究对象的“他说”基于其自身认知体系拓展出了许多新的认知,形成了基于“两观三性”理论的再建构,由“他说”变成了“自说”。
近几年来,何镜堂提出“传承与创新”、“为激变的中国而设计”、“与时代同行”等宣言,并走上国际舞台,与罗杰斯、努维尔、槙文彦、矶崎新等国际著名建筑师对谈,都显示了其对中国建筑师身份认同的追寻。几位在国际建筑学界历史与理论领域的华人专家以及外籍学者也开始关注“两观三性”建筑理论,如朱剑飞、冯仕达、赖德霖和彼得·罗等等,他们发表的相关学术文章,成为学界理解“两观三性”建筑理论的又一个重要视角。
2018 年《建筑学报》第1 期“何镜堂:为激变的中国而设计”专栏,冯仕达认为何镜堂的理论表明一个人毕生实践中一贯的意向和意识,像是中国传统哲学中的“卮言”;其理论中的词汇指向“细节和经历”,其中“地域性”将地域视作还在进行的工作,“文化性”是不断发展中的文化,“时代性”是记忆、感受和期待的交织[22]。国际建筑理论大师彼得·罗评论“他的许多项目有很强的表现力,从文化的角度能引起共鸣,它们在以不同的角度讲述中国”;其创作真正卓越之处在于地域性、文化性和时代性的结合,“两观三性”不同于中国箴言的教条,是“一种整合的思想和一套指导原则”;整体观旨在将项目中的各种要求和要素形成统一的整体,而可持续发展观追求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地域性归结于地域和基地的独特条件,文化性承载功能性的精神内涵,时代性反映建筑所处的时代以及其映射的理念[23]。同年《城市·环境·设计》(UED)第4 期“何镜堂:为激变的中国而设计”专辑刊出了何镜堂从业以来的主要代表作品,朱剑飞从地缘关系、个体与集体等多重历史线索中解读何先生的作品和思想,他没有具体评述“两观三性”理论,而是通过何先生的实践历程认识到一种从“朴素岭南现代主义”到“丰满多元的当代建筑”的转变,当中无疑暗含了何先生的建筑思想是岭南建筑思想延续的意味;并进一步总结了何先生作为华南的个案,体现了“中国文化传统界限模糊、联合联动、多维多元”的特征[24]。2019 年,赖德霖认为何先生的理论用“文化性修饰地域性”,并通过时代性使其获得普遍意义,从而使岭南建筑获得“国家性”,以抵抗岭南边缘性地理位置带来的“被地域化”,他超越其前辈从地域的地理角度对现代建筑地域性的探索,实现了“国家性”的升华[25]。
国际关注作为一种外部的观察视角,是“两观三性”理论的影响进一步扩大的佐证。我们也注意到,当中出现了一系列“中国传统”、“讲述中国”、“中国文化”、“国家性”等关键词,“两观三性”理论被定位为中国当代自主建筑思想的一部分,凸显了理论的价值。这些“他说”因为保持了一定的学术距离,将“两观三性”理论置于世界建筑理论语境下解读,更具有批判性,使理论的边界更清晰。
“两观三性”建筑理论被诸多建筑学人通过不同视角进行释义和研究,是中国建筑领域学术多元和思想激荡的体现,表明了在西方理论和文化占据主导地位背景中的一种中国建筑文化复兴。并且,在对该理论的理解和阐释中,众多学者分别从理论渊源、本质与特征,价值与定位等不同角度展开了深入研究,深化了理论的内涵,丰富了理论的意义。理论的“自说”与“他说”形成了相互参照的关系,理论成为了开放的流动的信息,从而扩大了理论的影响,并推动其持续发展。
此外,前文所述的“他说”必然带有自主的思想观念,因而可以视为“两观三性”建筑理论为素材的“自说”。由“他说”到“自说”,“两观三性”成为激发思想的触媒,它所构建的新知识为建筑理论体系的发展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
诚然,“两观三性”建筑理论的“自说”还有待进一步系统化建构。与此同时,该理论及其指导下的实践如今依旧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仍然蕴藏着许多研究空间,可以有更多的视角“往新处说,往深处说”。如何镜堂先生曾指出,“两观三性”是符合中国传统哲学理念并能具体指导建筑创作的合理内核,我们可以进一步探索其理论建构过程中“中国思想”的影响;还可以从同时代的多位学者的理论建构平行切入,在研究的广度等方面继续努力,进一步完善当代中国自主建筑思想的研究。
图、表来源
表1:作者根据参考文献[11]、[12]等,整理绘制;
图1:作者自绘;
图2:作者根据参考文献[14],重新绘制。
注释
1)在2018 年9 月对何镜堂先生进行访谈中,何先生对“两观三性”建筑理论的层次关系的解释,以此为基础作者自绘图示。
2)唐壮丽与郦伟(2013)在《当代岭南建筑学派形成的学理标志》一文论证了岭南建筑学派的形成的三个标志:第一阶段以《新建筑》杂志与现代主义在岭南建筑的传播为标志;第二阶段以岭南地域特色的现代建筑探索为标志;第三阶段以上海世博会中国馆与何镜堂“两观三性”建筑理论的成熟为标志。
3)郦伟先后发表了《何镜堂“两观三性”建筑论的发展历程、哲学基础和价值取向》(2014)、《何镜堂“两观三性”建筑理论整体性研究的理论视野与逻辑框架》(2015)、《概念重构、话语建构和结构化:何镜堂“两观三性”建筑理论的创新性研究》(2017)等多篇文章探讨“两观三性”建筑理论的本质和演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