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昊
(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北京 100190; 中国科学院大学,北京 100049)
《嘉陵江日报》是我国著名爱国实业家卢作孚于1928年3月4日在重庆北碚创办的地方性报纸。该报初称《嘉陵江》,为三日刊,1928年10月改为两日刊,1931年元旦改为日刊,更名为《嘉陵江日报》(1)由于《嘉陵江》以三日刊和两日刊形式存在的时间较短,因此后文中如未特殊说明,统一称为《嘉陵江日报》。,每期出版500份。1934年5月,《嘉陵江日报》宣布独立经营,改石印为铅印,日出一中张,8开4版,发行700份,由北碚铅印公司承印([1],页61)。该报在1949年停刊前,特别是全面抗战前的十年刊载大量现代科学文章和新闻,是嘉陵江三峡地区传播现代科学的重要媒介和洞察当时该地区科学大众化运动的重要线索,在民众的科学教育方面起到了巨大作用。同时,其本身也成为研究我国近现代科学传播史的一个独特案例。
长期以来,学界通常将《嘉陵江日报》作为当时嘉陵江三峡地区经济发展和社会变迁的重要史料载体进行相关研究,但全面抗战前该报中占据大量篇幅的现代科学文章和新闻,往往为研究者所忽视。考虑到全面抗战爆发后,随着大量科研单位和大专院校的迁入,《嘉陵江日报》在科学传播媒介方面的影响力相对弱化,本文选取全面抗战爆发之前,即1928年3月至1937年7月这十年间的《嘉陵江日报》进行研究。研究基于《嘉陵江日报》和相关原始文献,考察全面抗战前《嘉陵江日报》刊载现代科学文章的背景与动因,探讨此间该报传播现代科学的史事与影响,以求有所创获。
卢作孚早年曾有过多次新闻出版工作的经历。1916—1920年,他经朋友介绍,先后在《四川群报》和《川报》([2],页52)报社担任编辑和记者。1919年8月,《川报》社长李劼人赴法参加勤工俭学,将《川报》社务交给卢作孚[3]。此后,卢作孚继任社长兼主笔(2)即总编辑。,并以卢思为笔名在专栏中刊发文章,由此在四川舆论界崭露头角。1922年3月,卢作孚应杨森(3)杨森(1884—1977),字子惠,四川广安人。川军著名将领,国民革命军陆军二级上将,曾任贵州省政府主席,国民革命军第20集团军总司令等职。之邀在四川泸州开展新教育运动,组织创办了以“鼓吹民治,传播新文化”为宗旨的《新川南日刊》([2],页69)。这些经历为他创办《嘉陵江日报》奠定了基础。
20世纪上半叶,乡村建设运动在中华大地上如火如荼地展开。卢作孚主持的嘉陵江三峡乡村建设运动在民国时期众多乡村建设试验中“持续时间最长,成效特别突出”([4],页171)。1927年,卢作孚出任江(北)巴(县)壁(山)合(川)四县特组峡防团务局(以下简称“峡防局”)局长,由此拉开了嘉陵江三峡乡村建设运动的序幕。他以“乡村现代化”的乡建宗旨和“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乡建设方式,将北碚这个昔日盗匪横行、贫穷落后的小乡场,建设成为“生产发展、文教事业发达、环境优美的重庆市郊的重要城镇”[5],甚至还有人认为这是“建设新中国的缩影”[6](图1)。
图1 20世纪30年代初的民众俱乐部与嘉陵江报社
卢作孚认为“中华民国根本的要求是要赶快将这一个国家现代化起来。所以我们的要求是要赶快将这一个乡村现代化起来……”[7]。“乡村现代化”是“国家现代化”的基础,通过这一地方性的试验也能为“国家现代化”提供可以参考的经验,从而“描摹出一副现代物质建设和社会组织的轮廓画,更进而布置成功一个生产的、科学的、美丽的社会理想,让人们勾起一个现代中国的憧憬来,以推进国家现代化的经营”[8]。在20世纪30年代时他便率先提出了现代化的内涵(4)凌耀伦在《论卢作孚的中国现代化经济思想》中提出卢作孚是最早提出“现代化”口号并明确其内容和目标的人(参见《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3期,第3—10页)。,即“从国防上建设现代的海陆空军;从交通上建设现代的铁路、汽车路、轮船、飞机、电报、电话;从产业上建设现代的矿山、工厂、农场;从文化上建设现代的科学研究机关,社会教育机关和学校。这些建设事业都是国家的根本”。“四个现代化”无一不和现代先进的科学技术息息相关。同时,卢作孚致力于将嘉陵江三峡地区“布置成功一个生产的区域,文化的区域,游览的区域”[9],而首位的“生产的区域”的实现,需要开办或引进大量的现代产业,如水力发电、开采煤矿、创办纺织厂等,现代先进科学技术的引进和本土化便成为首要任务。
在这场社会试验中,卢作孚一直致力于让民众成为“具有现代意识的新型农民”([4],页256),用现代的科学知识武装民众的头脑。他认为“新闻事业是创造社会运动的中心力量,可以影响社会的周围”。正是在其“乡村现代化”思想的作用下,卢作孚创办了《嘉陵江日报》,并以“现代化”作为该报的办刊理念之一。
《嘉陵江日报》注重介绍:(1)现代的国防消息;(2)现代的产业消息;(3)现代的新知识;(4)现代的文化消息[10]。正如卢作孚所说该报“载着现代的国防、交通、产业、文化各种新消息,在一切公共的地方陈列着,在一切公众经过的地方贴着,让人阅读”[11],目的是“使读《嘉陵江报》的朋友都逐渐能够认识现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12]。1934年7月15日起,该报设置《现代园地》副刊,篇幅多为一个版面,一直持续到1937年全面抗战之前。由此《现代园地》副刊也成为了这一时期《嘉陵江日报》独具特色的传播现代科学的版块。
据笔者统计,1928—1937年这十年间《嘉陵江日报》刊载介绍现代科学的相关文章有700余篇(5)以连载形式刊载的文章,计作同一篇,下同。。其对现代科学知识的介绍,涵盖医疗卫生、农业、物理、化学、生物等诸多学科。其中,关于医疗卫生方面的170余篇,关于农业畜牧业方面的140余篇,关于物理学和机械方面的80余篇,关于生物学方面的130余篇,关于化学方面的110余篇,关于地学方面的40余篇。
《嘉陵江日报》中科学文章刊载数量最多的类别是医疗卫生,从侧面反映了当时北碚当局对于普及现代医疗卫生知识的重视。卢作孚认为“一般人都知道治安建设,是很紧要的事业,却还不知道卫生建设,是更紧要的事业”[11]。峡防局成立之初,即成立峡区地方医院,还在峡区内大力推进卫生运动,整顿市容市貌,疏通臭水沟,修建简易厕所。“在北碚实施杀蛆运动,灭蝇运动,在各处宣传剪指甲,洗牙齿,以及天天不断地检查街面清洁”[12]。在这样的背景下,《嘉陵江日报》自然成为峡防局宣传医疗卫生知识的重要媒介和平台,在传播和普及了医疗卫生相关知识的同时,也对当时嘉陵江三峡地区卫生事业建设的情况进行了记录。该报关于医疗卫生方面的文章,主要可分为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对于峡区内开展种痘工作的宣传和介绍。当时四川天花肆虐,从《嘉陵江日报》中每月刊载的“峡区地方医院死亡人数统计”可以得知,当时嘉陵江三峡地区的许多民众也感染上了这种烈性传染病,卢作孚托人从成都、上海等地专门买来牛痘苗,组织当地学生和少年义勇队在峡区内大力开展为峡区内各个乡镇的民众种牛痘的运动。这一时期的《嘉陵江日报》对种痘运动有大量记载,北碚当局持续不断地对种痘这一防范天花的有效手段进行宣传。
第二,从科学的角度向民众介绍一些常见的疾病,解释其病因、传染方式和防治方法等。当时嘉陵江三峡地区民众的受教育程度还普遍较低。《嘉陵江日报》引导民众与乡间的封建迷信作斗争,引导民众正视疾病,生病后及时到医院进行治疗,不要轻信巫医游医,患病后应积极就医以免耽误病情。除了前文所述对天花及其防治的介绍外,这一时期的代表性科普文章介绍的常见疾病还包括疟疾、霍乱、痤疮、麻疹、肺结核、甲亢、龋齿、脑膜炎等。同时,还向民众传授一些常见病症的判断方法等,如腹痛、梅毒、皮肤病、黄疽等,以及一些常见的急救方法,如烧伤、冻伤、触电、晕倒、外伤出血等。
第三,倡导公共卫生,引导民众形成良好的卫生习惯。由于民众公共卫生意识的缺失,许多传染性疾病得以在农村盛行,这一时期的《嘉陵江日报》报道了数次乡镇上暴发的流行病疫情(6)主要有流感、天花、狂犬病、肺结核等。。峡防局在嘉陵江三峡地区大力开展灭蝇和灭鼠运动,《嘉陵江日报》也及时刊载许多灭鼠、灭蝇、灭臭虫等的科普文章。此外,该报还引导民众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这样可以有助于从根源上减少病菌的传播,如向民众介绍空气流通与健康的关系,厨房和厕所的卫生环境与人体健康之间的关系,食物和水的常用杀菌方法,清洁指甲的重要性等等。《嘉陵江日报》中刊载的许多科普文章,站在今天的角度来看也丝毫没有过时,具有一定的超前性。如《中餐吃法的改良》一文中介绍了西餐中的“分餐制”与卫生的关系,并提倡用餐时使用“公筷”。
全面抗战前《嘉陵江日报》还刊载与营养学相关的文章50余篇,倡导民众形成良好的饮食习惯,改变传统的不健康饮食方式。同时向民众系统介绍了各种维生素等营养成分对于人体的作用,还向民众介绍了一些常见食物中的各种营养成分,以及一些对人体有益的辅助食物,如牛乳、鱼肝油等。
我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以农业为主导的国家。1930年,卢作孚在《乡村建设》一文中明确提出“应筹备关于经济的公共事业”,其中就包括建立“农事试验场”,还要“指导农人暇时工作,改良工具和工作方法,制造农产原料,供给农人需要”([11],页10)。这一时期,《嘉陵江日报》是向民众传播现代农业知识的重要阵地。该报关于农业畜牧业方面的文章,主要分为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对于农作物科学种植与栽培方法的介绍。嘉陵江三峡地区位于我国西南腹地,当地民众的主要收入几乎都来自农业生产,“农人稼穑,非常落后,栽培方法,缺点颇多,以致生产不丰,故改进之道,惟有改良品质以增加生产”[13]。为了让民众增收增产,《嘉陵江日报》介绍了许多适宜当地种植的农作物和经济作物,如再生稻、枇杷、葡萄、菌类、棉花、芥菜、甘蔗、水竹、麻等,以及播种、育苗、除虫、移栽、施肥、日常管理、病虫害防治、收获方法、选种方法等科学的种植方法。此外,还介绍了一些农作物病虫害防治的农业科学知识,如梨树害虫的预防、蔬菜常见害虫的防治方法等。
第二,对于先进畜牧生产、养殖与管理知识的介绍。对于家畜家禽的饲养,传统的养殖方式相对落后,农民对于家禽家畜养殖环境、饲养的选择、疾病的防治等方面关注较少。以牛这一农业生产中最重要的牲畜为例,当时北碚地区的牛主要是作为劳动力的耕牛,个别农民还饲养有乳牛,《嘉陵江日报》上先后集中刊载多篇与养牛相关的农业科学文章,还介绍了与猪、羊、兔、鸡、鸭、鹅等常见畜禽以及蜜蜂、蚕的养殖相关的农业科学知识。
第三,对先进农业生产设备的介绍。传统农业的生产方式较为落后,生产效率也相对低下,而农业机械化有“节省费用”“减少时间”“增加效率”和“及时耕作”等诸多优点[14]。因此,《嘉陵江日报》介绍了一些发达国家对于农业生产工具的改良和农业机械化的经验。除此之外,还结合地方实际向民众介绍用现代科技帮助农业生产的方法。
第四,对民众应对农作物病虫害和天灾的指导意见。1937年上半年四川发生了严重的旱灾,农民面临着粮食大幅减产甚至颗粒无收的状况。相应地,《嘉陵江日报》上刊载多篇指导农民科学救灾的文章,如《四川救荒问题》《天旱时粮食生产救济办法》《用凿塘堰与目前救济灾荒》《水稻干田直播法》等。
此外,从1937年6月6日开始,《嘉陵江日报》开办了《农业周刊》副刊,篇幅为一个版面,致力于向农民传授现代的农业相关科学知识。其目的是促进农业改革,使农民在新时代中不落伍。《农业周刊》开办后关于农业科学知识的文章由特定副刊下面不定期刊载的内容变为由专门副刊定期刊载的内容,并且每篇文章的篇幅也比之前增加不少。这使该类文章的地位在整个《嘉陵江日报》有大幅度的提升。
1927年卢作孚出任峡防局局长后,着手开始“不断尽其所能投资开发四川的各种生产事业”[15],准备在嘉陵江三峡地区开办或引进大量的现代工矿企业。1928年3月8日《嘉陵江日报》的头版头条刊载了《三峡可以经营的地方产业》一文,论述嘉陵江三峡经济开发计划,提出开发煤业、织造业、林业、交通业和水利的具体措施。随后又刊载《峡防局的新计划,大规模的经营工业》一文,报道峡防局兴办工业的各项计划。之后卢作孚相继创办北川铁路股份有限公司、三峡染织厂、天府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等一系列的现代工矿企业。这些工厂里的工人多是来自峡防局的士兵(7)卢作孚在峡区实行“寓兵于工”的政策,组织峡防局的士兵在剿匪和军训之余从事生产活动,如缫丝、修枪、缝衣、织布等。和当地的农民,文化程度较低,在接触工厂里先进的机器设备之前,必然要了解一些基本的物理学知识和机械相关的知识,《嘉陵江日报》因此也承担起了这一任务。
与物理学相关的科普文章主要涉及力学、光学、热学等方面。其种,力学方面的科普文章主要介绍一些基本的力学概念和术语,以通俗表达的形式传递给大众,包括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力和功的关系、表面张力、向心力与离心力等。除了这些以科学概念为主题的科普文章外,还对一些生活中常见的民众所熟知的问题从科学的角度进行解释的文章,如《冰何以透明》《飞机为何在空中跌不下来》《热水瓶何以能保温》等。在机械知识的介绍方面,一方面是对现代机械工业中基本概念术语和基本模型的介绍,如杠杆、滑轮、轮轴、机械效率、力比等;另一方面是对当时嘉陵江三峡地区工厂中常见的机器装置,如蒸汽机、棉纺织机械等的构造的介绍。
四川地处我国西南部,有着丰富的动植物资源,以往多为外国人所涉足,而国人对其关注却较少。1931年夏中国西部科学院成立生物研究所,之后下设动物部、植物部和植物园。该所成立后主要工作之一是对当地动植物资源进行系统的调查研究;二是“在研究的同时亦注重生产实践与科普教育”([16],页98),对民众进行生物学知识的普及。西部科学院生物研究所的俞德浚(8)俞德浚(俞季川,T.T.Yü,1908—1986),北京人,1931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生物系,1931年至1934年任中国西部科学院生物研究所植物部主任,之后调任北平静生生物调查所研究员。、王希成(9)王希成(Shi Cheng Wang,1897—1969),浙江人,德国佛莱堡大学理学博士。1933年12月经秉志介绍由上海入川到中国西部科学院动物部工作,1934—1935年任中国西部科学院生物研究所所长。、施白南(10)施白南(施怀仁,H.J.Shih),(1906—1986)河北正定人。1933年毕业于北平师范大学生物系,同年经秉志介绍到中国西部科学院工作。1933—1942年任中国西部科学院生物研究所动物部主任。等人都在《嘉陵江日报》上发表数篇生物学科普文章。主要可分为以下几类:
第一是关于动植物基本知识的科普文章,包括其生活环境、生活习性、器官及其功能、与其他动植物的异同比较等方面。这部分科普文章的选材来源广泛,多来自于峡区内的或是民众所熟知的动植物,如含羞草、向日葵、芥菜等。如1935年11月施白南在《嘉陵江日报》上发表《通俗科学:动物标本讲话》系列科普文章。《嘉陵江日报》还刊载了一些世界上其他地区动植物的介绍性文章。这部分内容能极大地引起读者兴趣,开阔民众地视野,引发民众对未知世界的向往与探索,如《谈北极圈内的也有数百种植物》《世界最大的兽——鲸鱼》等。
第二是与人的生理和遗传相关的一些科普性文章。这些文章致力于引导民众从科学的角度认识自己的身体,向民众介绍人体各个器官的结构和功能,破除封建迷信。如《在动物尤其人身上之腺的讲话》一文就主要讲述了人身上胰腺、淋巴等腺体的结构和作用。
第三是中国西部科学院考察团的调查报告和国内外一些科学家的最新研究成果。这些文章语言通俗易懂,容易使民众了解科学家的工作,获得民众对科学事业的理解和支持。如《中国西部科学院建南生物采集团报告》《昆虫由蛹变为成虫之生理过程的研究》《鸟类飞渡研究》《耳聋的新研究》等。
1930年10月,中国西部科学院理化研究所成立,开展以川康两省的燃料研究、矿产及工业原料的分析、五倍子的研究以及水样的分析研究[17]。这一时期《嘉陵江日报》刊载大量化学方面的文章。1935年之前刊载的主要是西部科学院理化研究所的对水样、煤炭等的化验分析报告和工作进展,1935至1937年以面向大众的化学科普文章为主。
这一时期《嘉陵江日报》及时刊登了西部科学院理化研究所一些最新的分析化验报告,供当地工矿企业生产研究人员作参考。如《中国西部科学院理化研究所煤炭分析报告》第一号、第三号、第九号、第十号等。同时还及时报道理化研究所的最近工作动态和未来的工作规划。《嘉陵江日报》起到作为该所科学通讯的作用。
在大众科普文章方面,《嘉陵江日报》向民众介绍了一些基本的化学知识,如《氢气与氯气》《氮的循环》《硬水与软水》等;还向民众介绍一些生活中的化学常识,如用硫酸亚铁去除厕所中的臭气,衣服上各种污渍的去除方法,一氧化碳中毒的原理和预防方法等。不仅如此,《嘉陵江日报》还介绍一些当时较为前沿的化学新发现,如《重水与人体》《重氧之发现》《新发现之重氢在科学里地位》等。
1932年7月,中国西部科学院成立了地质研究所,这是四川第一个地质调查机构。全面抗战前,该所对四川境内的许多地区进行了地质考察,既“为科学研究提供实证”,又“为产业开发提供参考”([16],页115),其科研人员发表多篇有一定影响的科学考察报告。许多报告刊载于《嘉陵江日报》。同时,该报也及时报道该所的工作报告和正在开展的工作。这两部分内容亦构成《嘉陵江日报》这一时期传播地学知识的主体内容。
1933年夏,常隆庆(11)常隆庆(1904—1979),四川江安人,字兆宁。193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地质系,1930—1932年任实业部地质调查所调查员,1932年经卢作孚邀请,中央地质调查所所长翁文灏推荐其到中国西部科学院工作,1932—1939年任中国西部科学院地质研究所主任、研究员。、罗正远(12)罗正远(罗西伊,1909—1982),重庆合川人,字君平。1927年考入峡区少年义勇队,学习采集动植物、矿物标本,1930年任中国西部科学院地质调查所助理员,1933年保送为国立中央大学地质系特别生,1935年毕业。1937年返院任研究员。从北碚出发调查嘉陵江三峡地区地质情况,考察结束后写成《四川嘉陵江三峡地质志》,在同年8月至9月的《嘉陵江日报》连载21期。据笔者考证,《嘉陵江日报》也是该考察报告最先发表的刊物。《嘉陵江日报》上刊载的重要的地质考察报告还有《南川金佛山矿产》《重庆石油矿调查》《四川矿产调查》《黔省矿产调查》《绥远煤产调查》《云南矿业概况》《四川石油与穹形地》《西康地质研究》《四川盆地谈》《华北之矿产》《西部科学院川西南矿产调查通信》等。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侵占我国东三省,中日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工业与国防建设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工业、农业、交通、国防等各项建设都需要大量的科学人才,“凡测量地形造桥铺路以及汽车制造修理汽油提炼,哪一项不需要科学,同时哪一项为我国人所长”[18]。因此,对民众的科学教育就与国防与国家建设紧密联系在了一起,成为当时国防教育中必不可少的重要一环。
《嘉陵江日报》中刊载有大量的科学与国家和国防建设相关的评论文章。其一是对当时世界发达国家各种产业建设经验的介绍,以冀对本国后起之工业有所借鉴。20世纪30年代初期,正值苏联第一个五年计划结束,取得了诸多辉煌的成就,同时第二个五年计划如火如荼地进行。1934年10—11月,《嘉陵江日报》连载了多篇“苏联五年计划故事”,向民众介绍了苏联在“一五”计划期间利用先进科学技术取得的各种辉煌成就,如巨型发电厂、水力发电、电气化、化学工业等。同时还有对美国、日本、德国、意大利等国现代化工业和农业的介绍。其二是与我国产业开发和国家建设相关的文章,一方面探讨了我国工业建设与国防建设存在的问题,刊载了许多评论文章,如《中国工业本身的病》《科学研究与工业进步》《谈国防》《国防的根本问题》《国防和机械关系》等;另一方面对当时我国正在开发或是计划开发的产业进行了介绍,如1934年8月《嘉陵江日报》上刊载了五篇以“开发西北化学工业”为主题的文章——《创办酒精工厂计划书》《皮革工厂计划》《水泥工厂计划》《创办制碱工厂计划》《火柴工厂计划》。
在“九一八”事变后,《嘉陵江日报》专门开设“倭寇新闻索引”,刊载与日本侵华相关的新闻。在这之后刊载了大量的对国内物产资源的调查统计,小至某一城市,大至某一省乃至全国。如《黔江桐油业概况》《绥远煤产调查》《中国钨矿的最近产量》。这一方面是为了唤起民众的忧患意识,引起民众对于本国资源的关注。另一方面,则是通过对国内各种资源的统计介绍,使民众认识到矿石、森林等资源都是工业生产所需的原材料,能够为现代国防和国家建设服务,以及国内各地各种物产资源的贫富。
这一时期的《嘉陵江日报》上几乎每期都刊载有当时搜罗到的对世界上“新发明”的介绍,成为研究该报不可忽视的一个部分,主要来自当时美国、苏联、英国、意大利、日本等发达国家,篇幅通常很短,为此还专门设置了“新知广播台”这一栏目。《嘉陵江日报》中所介绍的“新发明”大多是军事武器,先进的机器和建筑物,以及世界上各国生产中刷新的新纪录。《嘉陵江日报》中所介绍的这些“新发明”绝大多数无从考证,甚至多数仅仅是当时人们头脑中的设想,从现在的角度来看,甚至还有一些荒诞不经。卢作孚说:
目前国与国的比赛,最重要的节目有四种:现在的世界已成了一个运动场,这个运动场上更无一天不在开运动会,运动会中的第一个节目,就是国防比赛。第二是产业比赛……第三是交通的比赛……第四是文化的比赛。这分为两部分:一是科学的研究,看谁有新的发明或发现;二是教育上,比赛识字的人数到了百分之几、千分之几、万分之几。总之,一切都在比赛之中。从这种比赛中,就发生了很伟大的社会动力,以推动社会的前进。[19]
世界已成为一个最大的竞技场,各国都在奋力比拼,中国已落后于人太远,而民众却浑然不知,抑或是漠不关心。因此卢作孚认为,若是要建设一个现代化的国家,要“悬出三个口号”,第一便是“我们的知识要有世界那样大”[20]。因此“中华民国的建设时期虽然落后,建设方法则倒应超前。一切机器,一切工程,均得采用最新的发明,求其最完备,最经济,最便利,不再在工具上、方法上落人之后,采取他人所抛弃的”[21]。在嘉陵江三峡乡村建设运动中,卢作孚也始终贯彻着这一理念——“凡现代国防的、交通的、产业的、文化的种种活动当中有了新纪录,机器或化学作用有了新发明,科学上有了新发现,必立刻广播到各机关,到各市场或乡间”[7]。
《嘉陵江日报》的编辑们认为“虽然一般的报纸,足够好了,可惜我们的兵农工商大众,无法接受,因此,深深地感觉到我们乡村报纸,要为我们可怜的乡农小工商业的人们,另开一条道路,与我们的兵农工商大众生活息息相通”[22]。《嘉陵江日报》在创刊之初就向民众宣传了该报的“六大特色”,其中两条便是“白话字句很浅,只要读过一两年书的都可以看”和“编法简要,比看别的报少费时间”[23]。从此以后,“文字务求通俗”[24]就一直成为《嘉陵江日报》编辑工作中的重要任务。在该报中,“通俗化”既包括对时事新闻的解读,对事业的纪要,也包括将“高深”的科学知识进行面向大众的“通俗化”解释。如1935年5月19日刊载的《从科学观点上论黑白》一文,从化学和物理学的角度对科学上的一些黑白转化的例子作了通俗化的解释说明,让民众感受到科学的神奇与魅力,现在看来该文也不失为一篇科普佳作,其中有一段关于碳元素及其化合物的性质的文字是这样描述的:
黑为纯粹之炭素,炭素未必全为黑色,譬如同为炭素之金刚钻却是无色而透明的,又若炭素与氧气化合而为炭酸气,也是无色而透明,结成固体便成为干燥冰,然则黑色之为黑,白之为白,并不是炭原子本身的性质而是由于原子排列的方法的不同罢了。
另外,《嘉陵江日报》上几乎绝大多数的科普文章都是从民众实际生产生活出发。这一特点也是由当时嘉陵江三峡地区的实际情况所决定的。1928年,即卢作孚出任峡防局长仅一年时,便考察完整个嘉陵江三峡地区。他根据矿产资源分布、地形、交通、人口分布等诸多因素,撰写了《三峡可以经营的地方产业》一文,刊登于1928年3月18日的《嘉陵江日报上》。随后,煤矿、水力、造纸、织造等众多现代产业开始在这一地区发展起来。这些产业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无一不以现代先进的科学技术为基础。发展这些产业需要从当地招募大量的产业工人,而当时民众的文化水平很低,更不要说对现代科学知识的了解,因此需要让当地民众快速掌握一些基本的与当地产业直接或间接相关的科学常识,“可以帮助大家职业和生活”[23]。民众不用像阅读书籍那样花费大量的时间,每天用很少的时间就能从《嘉陵江日报》这一绝佳的“实用科学培训手册”中获取到实用的科学知识。科普文章注重“实用性”也促进了科学知识的本土化过程。这样一来,结果是“‘科学’这个东西,从此通俗化民众化了。即:‘科学’的智识,将为民众所领会;而其利益也为民众所共有”[25]。
在这一时期,《嘉陵江日报》首先且最重要的是向民众介绍了大量的现代科学知识,还注重培养民众的科学精神,向民众介绍现代科学的基本特征,如科学是什么,与宗教相比科学有哪些不同;科学的对象是什么,客观事实有哪些特点;科学的相对性与实践性……从而让民众对科学的轮廓及内在本质有一个较为清晰的认识。除了对“科学”的正面介绍和大力鼓吹外,《嘉陵江日报》也向民众介绍了现代科学技术对于人类社会的负面影响,引导民众正确看待科学的功过[26]。其次,“科学的精华,不是他所得的结果而是他所用的方法”[27],《嘉陵江日报》中提倡不论是在研究中还是生产建设中都要寻求科学方法,因此还介绍了科学研究的一般过程和常用的科学方法——实验、归纳、演绎等,希望民众在生产生活中解决问题的时候利用科学的方法。再次,“单是科学方法还不够,还需要科学精神”[28],科学知识是基础,科学方法是手段,最终的目的是培养民众的科学精神,即“公而忘私”“忠于所事”“信实不欺”“勤苦奋厉”“持久不懈”[29],只有这样,“科学”才能在中国真正地开花结果,进而实现国家的富强。
卢作孚作为五四运动的积极参与者,深知社会进步与国家强盛都与现代科学的发展密不可分。但他也深知“要打破迷信,除非人们心理上对于科学有了信仰认识以后才行”[30]。20世纪20年代末,卢作孚主政峡防局之初,嘉陵江三峡地区还是一个贫穷落后、盗匪横行之地,似乎与“科学”毫无联系。此后经过卢作孚数年的苦心经营,嘉陵江三峡地区成为当时四川乃至我国西南地区科学事业发展与实践的先行者,为西南地区科学的本土化过程起到了良好的示范作用。
在嘉陵江三峡地区的乡村建设运动中,卢作孚所领导的峡防局大力鼓吹科学,让民众切身体会到“科学”为现代生产和生活带来的便利。如他在峡区内提倡铺架电话线,搭建电台,为民众提供医疗保障,引进现代工矿企业以开发资源、富裕民生等。从更深远的意义上来看,让民众形成正确的科学观,掌握科学方法,学会用科学的眼光看待事物也是这场轰轰烈烈的科学大众化运动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从《嘉陵江日报》能窥见这场运动的部分棱角。
地方性报刊的特点是基本仅在当地发行。如果我们将当时报刊发行量与当地总人口数相除所得的比例大小看作是地方性报刊覆盖面的一个客观表现形式,称之为“覆盖率”的话,那么可以将《嘉陵江日报》与同时期重庆下属的其他县的地方性报刊进行一个简单的对比。以1935年为例,北碚共有人口3876人[31],当时《嘉陵江日报》日发行量为700份([32],页19—20),覆盖率高达18.1%。与北碚毗邻的合川县发行有《合川日报》,这也是合川发行量最大的官办报纸,日发行量2500份([1],页57)。但合川人口734320人[33],覆盖率仅为0.34%。再以万县的《万州日报》为例,20世纪30年代发行量也仅仅1000余份,除以当地庞大的人口基数,覆盖率同样相当低。毫无疑问,《嘉陵江日报》应当算作是当时重庆地区的一种覆盖面较广甚至可以说是最广的地方性报刊之一。
这一时期的重庆地方性报刊还有一个特点,即往往由于经费不足或是政治原因时刻面临着停刊的风险。《嘉陵江日报》前期虽然由于经济原因往往入不敷出,但由于其官方的背景,一直有卢作孚领导下的峡防局和民生公司的经济支持,该报的出版从未间断。同时,《嘉陵江日报》与其他报刊相比还有一个特点,即“派人专送,不用邮寄,比报馆迅速(以峡区为界)”[23],即主要由峡防局安排人员分送至峡区所辖48场主要街道张贴。1936年改组实验区后,发行范围缩小为北碚所属的5个乡镇及邻近各县。
就科学传播效果而言,从最终的结果来看显然是成功的。虽然这一时期嘉陵江三峡地区科学传播的媒介并不只有《嘉陵江日报》,我们也很难去抽丝剥茧般地论证哪种传播方式的效果最大,但毫无疑问,这些共同的作用使嘉陵江地区科学传播的效果达到了最大。以现代医疗卫生知识的普及为例,这一时期的《嘉陵江日报》不定期刊载“峡区地方医院就诊人数统计”和“峡区死亡人数统计”,可以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峡区内患烈性传染病(如天花、狂犬病、肺结核等)死亡的人数大大减少。一方面是由于北碚当局在这一时期持续开展的清洁卫生整治运动,另一方面是由于这一时期对于民众持续性的医疗卫生教育,让民众养成了良好的卫生习惯,从传染源上杜绝了疾病的传播。20世纪30年代末的北碚市容市貌已经发生了巨大转变,几乎无人乱丢垃圾,无人随地吐痰。来访者回忆道:“街市清洁,秩序井然”[34],“几乎不能在地上发现一张纸屑或任何果皮”[35],“那种整齐清洁的市容,一定会使你生出一种愉快之感”[36]。
值得注意的是,《嘉陵江日报》的科学传播对象主要是识字的民众,换言之,是那些有一定文化基础的民众。以1935年4月为例,北碚地区的总人口是3876人,而当时所统计的当地识字民众共计1457人[37],可以推算出当地识字的人大约占总人口的37%。虽然识字民众的比例仍相对较低,但这在当时已经是一个相当高的比例,因为即使到了1945年,重庆市人口的识字率也仅有12.18%[38]。因此,这也成为《嘉陵江日报》当时能够取得较好传播效果的一个重要原因。
《嘉陵江日报》是民国时期独具特色的一个地方性小报。由于它诞生在一个不寻常的地点,即后来被誉为“战时科学中心”的北碚,且二十余年几乎从未间断,因此被赋予了诸多不寻常的意义。北碚能够从一个贫穷落后、盗匪横行的小渔村一步步转变成为中国近现代史上不容忽视的一个科学和文化重镇,与以《嘉陵江日报》为代表的媒介进行的现代科学传播推动了嘉陵江三峡地区社会发展与进步有着密切的关系。而且《嘉陵江日报》通过乡村公共空间平台的建立,“为传统农民生活和生产方式向现代化思维转变,以及对民族国家意识的建立起到了重要的启蒙作用”([32],页50)。
在全面抗战前的十年,《嘉陵江日报》完成了自身从“从初期的街头张贴赠阅小报”到“真正具有现代新闻理念的报纸”([32],页50)的转变,成为我国近现代报刊史上的重要组成部分。《嘉陵江日报》的创始人卢作孚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亲历者,深知“科学”对于国家和社会进步的深刻意义,希望通过“科学”来造起一个现代化的理想社会,因此“科学大众化”便成为连接高深学问与下层民众的桥梁,成为面向民众的科学教育的重要传播媒介。纵览这十年间《嘉陵江日报》上所刊载的科学文章,我们可以发现,现代科学文章所占的比例相当高,且1933年之后其所刊现代科学文章比例显著上升,已经明显有别于当时的地方性报刊。
这些现代科学文章与当时嘉陵江三峡地区的资源开发、农业改良、工业建设以及社会发展息息相关,几乎每一篇文章的背后都折射出当时嘉陵江三峡地区的实际社会需求,以及北碚当局为提高当地民众科学文化水平所付出的巨大努力,反映了上层领导者对下层民众的意识输出以及转变下层民众思想意识的尝试。该报诞生在当时落后的西部,在同时代的地方性报刊中独树一帜。
同时,《嘉陵江日报》也为当今的大众科普读物提供了有益的借鉴和启示。第一,科普读物应关注民众生产生活实际,对民众遇到的实际问题或是迫切希望了解的问题进行及时报道和解释说明。第二,科普读物应当关注较为前沿的科学成果,进而将其以通俗化的表达形式传递给大众。第三,对民众进行科学教育时,应当注意将科学知识、科学方法与科学精神三者并重。
毋庸讳言,《嘉陵江日报》在当时的发行量并不大,即便这一时期其传播范围已覆盖全峡区,在本文所研究的这十年间发行量最大也不过700余份,科学传播的范围也基本上仅仅局限在嘉陵江三峡地区。即便如此,我们也应当看到该报对当地民众科学教育所起到的积极推动作用。《嘉陵江日报》“真正成为时代的号角,文化的火炬,并成功一个无形的社会领导者……成为民众教育的日课,它不但是文化的前锋,也是建设的前锋”[39]。
《嘉陵江日报》是这一时期嘉陵江三峡地区科学传播与科学大众化的一个重要阵地,承载着卢作孚等乡建先驱对于未来建设嘉陵江三峡的美好憧憬与殷切希望。正如卢作孚在创刊号的《介绍“嘉陵江”》一文中所言:“我们盼望这个小报传播出去,同嘉陵江那条河流一样广大,至少流到太平洋……可以从这个小《嘉陵江》里,看穿四川、中国乃至于五大洲——全世界! ”[40]
致 谢本文得到导师郭金海研究员的悉心指导,两位匿名审稿专家对本文提出了宝贵的修改意见,在此一并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