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人物的历史谱系及当代价值*

2022-01-04 09:30刘士林
江苏地方志 2021年6期
关键词:苏州人海派诗性

◎刘士林

(上海交通大学城市科学研究院,上海 200240)

刘士林在“志说江南·2021苏州圆桌会议”演讲

一、中外人口和要素的江南化与苏州化

苏州是中国历史上的江南中心城市,也是当代长三角城市群的副中心城市。在古代江南地区,先后诞生了南京、扬州、苏州、杭州四大名城,南京主要是政治中心城市,扬州是全国的商业大都会,杭州在南宋时期的影响力一度超过苏州,但此后再次让位于苏州。总体上看,苏州不仅是古代中国的重要经济中心之一,也是最有影响力的江南文化中心城市。如范成大《吴郡志》说:“唐时苏之繁雄,固为浙右第一矣。”美国学者施坚雅说:“东西方学者都一致同意,至少在16世纪之前,苏州已经成为中古时期最富裕、城市化程度最高和最先进的经济文化中心。而且它一直作为中心大城市整合并支配这一地区直至19世纪。”[1]与在现代化进程中遭到不同程度冲击、破坏的其他江南城市不同,苏州在当今长三角城市中是经济持续繁荣、文化传承良好、最具发展韧性和可持续性的为数不多的城市之一。因此,比较南京、扬州、苏州、杭州等江南名城,我们认为,从城市空间和城市人等方面看,苏州是“最像江南的江南城市”。[2]

从城市空间文脉传承上看,素有“园林甲天下”美誉的苏州,不仅在古代创造了水陆并行双棋盘的江南特色空间格局,现还以全国唯一的“苏州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保护区”实现了传统空间的有机更新和良好传承。而一个城市传统和文明的延续,不仅体现在空间、布局、建筑等“物”的方面,更重要及具有决定性作用的是“人”,即在苏州人日常的生产生活方式和言谈举止中,是否还能看到这个城市的文化基因和精神性格。在“物是人非”的现代城市化进程中,苏州是中国和长三角“见物又见人”的杰出代表。从历史上看,苏州人言语文雅、性情温和、高度克制收敛、从不显山露水,但把大生意(以沈万三为代表)、大学问(以顾炎武为代表)和大事业(以申时行为代表)都做到了极致。与一些动辄喜谈天下大事,但最终逃不出志大才疏、百无一用历史宿命的士大夫相比,古代苏州人不仅书写了一种“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庄子·在宥》)的人生奇观,也为重新审视中国传统文化价值、评估士大夫生命方式提供了新的视角和标准。

就当下而言,与不少历史文化名城门前冷落、经济凋敝而无力保护其“心爱的东西”,或是只能以财大气粗、暴发户的方式重建古代城市的“躯壳”,但对其蕴含的优秀文化传统及精神价值却有眼无珠、全无会心迥然不同,改革开放以来,苏州不仅在经济建设上创造了“张家港精神”“昆山之路”“园区经验”,在历史文化名城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等方面同样走在了全国前列。尽管苏州的外来人和原住民在数量上已平分秋色,在经济全球化背景下苏州人也把生意做到了全世界,但和很多快速发展的城市不同,苏州城市的文脉和精神不仅没有断裂或丧失,相反是大量涌入的人口和异质生产生活要素,全被这个低调平和、静水深流的城市完美同化。如同古代北方少数民族进入中原就被汉化一样,我们可以把这种当代产生于苏州的现象称为“中外人口和要素的江南化与苏州化”。因此,我们不仅认同苏州人自己提出的“苏州最江南”的说法,还认为姑苏文化从古至今都是江南诗性文化的代表形态。

二、《吴郡志》是打开苏州人精神世界和文化心理结构的一把钥匙

人不仅是生物学和自然意义上的生物,更是社会学和文化意义上的生命主体。一方面,有什么样的环境,就会生产出什么样的主体。另一方面,有什么样的主体,也会创造出什么样的环境。要想认识苏州这座既积淀深厚又充满活力、既柔弱似水又刚强如铁、既能守正又能创新的城市,必须回到看着“面容姣好”、操着“吴侬软语”、外表“日新月异”、内里“古风犹存”的“苏州人”身上。宋代诗人范成大编纂的苏州名志《吴郡志》,就是打开苏州人精神世界和文化心理结构的一把钥匙。

在《吴郡志》中,从卷二十到二十九都是人物志,记载了很多文人士大夫的生活经历、思想情感、人生选择等,在很大程度上可以代表古代苏州普遍的人物性格和行为方式。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点特征:

(一)天生不愿意或不情愿“从政”

如文正公范仲淹的侄孙范周,“负才不羁,工诗词,无意荣达,安贫自乐,未尝曲折于人。”[3]385这不是个别和偶然的现象,而是一种相当普遍的吴地风尚。如“时俊咸师仰之”的朱长文,“不肯从吏。筑室乐圃,有山林趣。……士大夫过者,必奔走乐圃,以不见为耻。”[3]385而且,离开炙手可热、趋炎附势的官场和政治中心,苏州人不仅不是被迫和不得已的,相反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理想。如胡稷言,“致仕,筑圃凿池,追陶靖节之风,种五柳以名堂。清修寡欲,延纳后进。日晡后不饮食,客坐萧然,具汤一杯而已。”子承父业,他的儿子胡峄也是“居五柳,松窗蓬户,人以为隐君子。”[3]387但正如老子说:“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道德经》)一些苏州士人不愿“参政”的思想态度,有时反而直接促成了“为政”的人生现实。如晋太尉陆玩的玄孙陆慧晓,“字叔明。清介正立,不杂交游……齐武帝为子庐陵王,求天下第一人为行事,乃使慧晓为长史行事。”[3]312-313

(二)“入世”时以宽为本

与越王勾践的“卧薪尝胆”、韩信的“胯下之辱”、宋江的“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红楼梦》讲的“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等完全相反,苏州人在得志、上位之后,往往采取休养生息、清静无为的黄老之学,以宽简、退让、减少干预、顺其自然为施政之要术。如范仲淹之子范纯礼,“知开封府,一切以宽,革前政深刻之弊”“人以刘宽、卓茂方之”。[3]381或者把“菩萨心肠”与“霹雳手段”结合得恰到好处,无过无不及。如程师孟,“宽猛得中,所至人悦”。[3]370这与历史上那些无事生非、巧立名目、敲骨吸髓的能臣酷吏及其苛政冗政,是两种心术完全不同、治理效果也完全不同的行政管理风格。但苏州人的“宽简”也并非毫无原则,在面对一些重大矛盾冲突或两难选择困境时,他们一般会从现实出发、听从内心的道德律令,展示出“舍我其谁”甚至是“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担当。如崇大年,“历知青田县,民贫无以纳和买,大年悉令候冬熟。州符督责,追杖县吏。大年曰:‘年凶民饥,若催督必破产。虽扙胥吏三五辈,尚可宽一邑之民。’至冬,民无不纳足者。”[3]386正如《易传》说“曲成万物而不遗”,这些基于朴素人性和人本主义的政令及其实施,由于符合自然和社会的规律,所以最终不是荒废政务,而是更好地履行了地方官的职能和责任。

《吴郡志》书影

(三)特别喜欢读书写作

不论是在贫困中还是在显达后,也不论军政事务或日常生活怎样忙碌紧张,手不释卷、不废诵读、著书立说是苏州士人最重要和最普遍的标识。如家喻户晓的朱买臣,“家贫,好读书,不治产业,常艾薪樵,卖以给食。担束薪,行且诵书。其妻羞而去。”[3]304-305关于“其妻羞而去”的原因,《汉书·朱买臣传》记述更加仔细,“其妻亦负戴相随,数止买臣毋歌呕道中,买臣愈益疾歌。妻羞之,求去。”[4]即朱妻不仅以贫困为耻,而且还以别人知道自己贫困为大辱。但读书对朱买臣却是一种超越世俗的生活方式,他才丝毫不会关心别人怎么看或怎么说。这可以说开启了“腹有诗书气自华”或“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先河。《左传》上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但在人生“三不朽”中,与李白宣称“羞作济南生,九十诵古文”(《赠何七判官昌浩》)相反,天性是读书种子的苏州人,对排在最末端、常被诟病为“皓首穷经”的“立言”可谓情有独钟。如出身“姑苏陆氏之门”的陆绩,“虽有军事,著述不废,作《浑天图》,注《易》释《太元〔玄〕》,皆传于世。豫知亡日,为辞以诀,自谓:‘有汉志士,吴郡陆绩,幼勤读书,长玩《礼》《易》。受命南征,罹疾遇厄。遭命不幸,呜呼悲隔!’”[3]307正是因为“崇文尚礼”的世家门风,陆氏一族才培养出陆逊、陆机、陆云等儒将和名士。如陆凯,“字敬风,逊族子。为将,数有功,封嘉兴侯。孙休时,领豫州牧。虽统兵众,手不释书。好《太玄》,论演其意,以筮则验。”[3]308

(四)不肯曲学阿世或明哲保身

与在实用理性和乡原文化环境中长大的士大夫一心一意只为“功名富贵”或“待价而沽”,为此甚至不惜牺牲任何原则与大义相反,在那些最优秀和最具苏州文化基因的苏州士子身上,依旧流淌着古代吴越人正直、刚烈、率性而行、宁折勿弯的“野蛮人的自由天性”,在坚守初心、正道直行、刚正不阿、洁身自好等方面也堪称楷模。但这种文化天性也使苏州士大夫的命运出现两极分化:一是因此获得上层赏识,成为朝廷的股肱之臣并在关键时刻有所作为。如吴王阖庐(注:阖庐即阖闾,范成大《吴郡志》作庐)之弟夫概,鲁定公四年,吴伐楚,“夫概王晨请于阖庐曰:‘楚瓦不仁,其臣莫有死志,先伐之,其卒必奔。而后大师继之,必克。’弗许。夫概王曰:‘所谓臣义而行不待命者,其此之谓也。今日我死,楚可入也。’以其属五千,先击囊瓦之卒。楚师乱,吴师大败之。”[3]303按照一般的原则,既然君王不采纳自己的意见,就该下级服从上级,但夫概却宁可牺牲自我,也要捍卫国家利益。这当然是需要很大的勇气和担当的。二是因此受到打击迫害乃至付出生命代价。如同三闾大夫一样,即使对吴国立有大功的夫概,也不能为阖庐所容,所以他最终的命运是逃亡楚国,为了躲避迫害而“改名换姓”为堂溪氏,甚至他留在吴国的子孙也被迫改姓夫余氏。又如三国吴郡人沈友,“字子正,郡人。年十一,华歆行风俗,见而异之。因呼曰:‘沈郎,可登车语乎?’友逡巡却曰:‘君子讲好以礼。今仁义陵迟,圣道渐坏,先生衔命,将以裨补先王之教,整齐风俗,而轻脱威仪,犹负薪救火,无乃更崇其炽!’歆惭曰:‘自威〔桓〕、灵以来,虽多英彦,未有幼童若此者。’弱冠博学,善属文,兼好武事,注《孙子兵法》。又辩于口,时称其笔、舌与刀,三者皆妙,过绝于人。孙权以礼聘之,既至,极论王霸之略。正色立朝,清议峻厉,为庸臣所谮,诬以谋反。权亦以终不为己用,故害之,时年二十九。”[3]305-306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但作为历史上的直臣、忠臣、耿介之士,他们大都在青史上留下了好的名声,这就是《论语·述而》讲的“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五)奖掖后进的胸怀和气度

在中国古代宗法制社会中,以“任人唯亲”为基本特征的“裙带风”一直风行不衰,再加上“同行是冤家”“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等实用主义经验,“唯才是举”“任人唯贤”等,多半是一句空话套话。但在《吴郡志》中,一些苏州士大夫在睥睨王侯、蔑视权贵、抗击世俗的同时,还留下了不少奖掖后进、唯才是举、爱才惜才的千古佳话。如和陆机同辈的陆玩,“字士瑶。器量淹雅,弱冠有美名。尝诣王导,食酪,因而得疾。与导笺曰:‘仆虽吴人,几为伧鬼。’其轻易权贵如此……性通雅,不以名位格物,诱纳后进,谦若布衣。缙绅皆荫其德宇。”[3]310如胡稷言,“清修寡欲,延纳后进。”[3]387如昆山人王葆,“诱掖后进,推诚乐育,如亲子弟。门下士多成立者,号称乡先生。”[3]395如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一般人重“才”养“士”是为了在关键时候要“用”,存在明显的功利意图或出于利害关系的考虑,更有甚者则是为了结党营私。而苏州人则比较纯粹,他们具有不带直接功利的雅量、识鉴、大德和高义,如同古希腊人讲的“爱智慧”,是一种更高水平的文明素质和更全面发展、脱离了低级趣味和实用主义的高尚人性的体现,也是在自然条件恶劣、生存竞争激烈的社会环境中无法出现或极其罕见的。

以上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言行,初看起来有些怪异但细想却耐人寻味的人物,实际上都是以一种特殊土壤养成的特殊生命主体为根基的。而对《吴郡志》记载的那些充满个性和有温度的苏州人物,对其中或隐或显的江南诗性文化的基因、元素、特点、规律进行深入和系统研究,不仅有助于我们更深刻更全面地认识和把握苏州,也会为中国历史文化名城保护和当代城市文化建设提供重要而独特的理论和方法。

三、苏州文化与海派文化的互补机制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是有真宰,与之沉浮。”文化是城市的灵魂,江南诗性文化是苏州的灵魂。依托“大用外腓,真体内充”的江南诗性文化主体,苏州穿越2500多年的历史烟云和现代巨变,发展成一座人文积淀深厚却从未背上沉重传统包袱、既经得起政治军事摧残又扛得住风流富贵侵蚀、自我净化与自我更新能力很强同时又和自然生态与历史文脉有机融合的伟大城市。2021年,长三角龙头城市上海和中国最大的工业城市苏州,开始联手谋划和推进沪苏同城化。从城市史上看,近现代的上海主要是因“地利”而崛起,苏州则自古以人才辈出著称。从沪苏文化同城化发展角度来看,苏州恰是文化传统比较杂糅的海派文化及人在其中容易迷失的大上海需要学习借鉴的。

对于当今上海而言,“经济太发达了城市发展太快了,反而抽空了文化生产所需要的那种‘打一口深井’的土壤与条件。”[5]同时,由于这一口“文化的深井”不是通过输入西方文化就可以解决的,因此在古代曾深深滋润了上海的江南文化,特别是近在咫尺、以苏州为母体的江南诗性文化,不仅应该成为海派文化创新发展最重要的推动力,同时也应该对西方化、时尚化、浅表化的海派文化发挥重要的矫正、协调和治理作用。如用江南诗性文化之美易海派文化之欲,用江南诗性文化之静去海派文化之躁,用江南诗性文化之平和代海派文化之尖刻,用江南诗性文化之雅致破海派文化之庸俗等。当然,文化交流从来不是单向度的,从两者相互促进的角度看,上海的海派文化也可以为苏州的江南文化灌注现代化、全球化的异质精神基因和文化气质,更好地推动江南诗性文化的现代性转换和创新性发展。

“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朱熹《鹅湖寺和陆子寿》)以苏州为代表的江南诗性文化,是最符合马克思“人的全面发展”和“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的本土思想文化谱系,这可以称为“旧学”。以上海为龙头的现代都市文化,是中国文化谱系中和世界文化最为密切、矛盾最小、对话基础最好的新型国际文化形态,这可以称为“新知”。以沪苏同城化为战略契机,以深度推进江南诗性文化与海派文化的包容发展为中心,推动江南诗性文化在与时代的结合中更加严谨和精密,引领上海都市文化在与传统的融合中更加深刻和厚重,从而构建新时代主题更加鲜明、内容更加丰富、形式更加精美的江南文化新体系,这不仅有助于推动长三角区域文化传承创新和开放发展,还有助于促进和引导上海苏州及早建成一个真正的“城市共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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