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尼西亚的民粹主义:理论与实证探讨*

2022-01-01 23:20王鹏程宋秀琚
区域与全球发展 2021年5期
关键词:民粹主义印尼民主

王鹏程 宋秀琚

内容提要: 在印度尼西亚民主转型时期,民粹主义的发展尤为突出。民粹主义运动已然成为印度尼西亚民主的重要特征之一,并对其民主化进程产生重要的影响。与西方民粹主义的一般模式不同,印度尼西亚的民粹主义较为复杂,包括传统型民粹主义、技术官僚型民粹主义和伊斯兰民粹主义等主要形式。它是在历史和现实的多重作用下形成的一种全新的民粹主义。民族主义、宗教极端主义和对民粹主义领导人的偏好是其主要表现。当前,印度尼西亚民粹主义尽管对该国政治的引导能力有限,但长远来看,民粹主义对民主的潜在威胁不能被低估。民粹主义影响下的威权主义已经对印度尼西亚民主构成了挑战。

国内学界对民粹主义的研究,大多数集中在19世纪中后期的美国“人民党”运动和俄国民粹派实践,20世纪四五十年代盛行于美国的麦卡锡主义,兴起于拉丁美洲地区的阿根廷庇隆主义,墨西哥的卡德纳斯主义以及巴西的瓦加斯主义。进入21世纪,民粹主义迅速成为一股席卷全球的政治潮流。①董经胜:《拉丁美洲的民粹主义:理论与实证探讨》,载《拉丁美洲研究》,2017年第4期,第17页。在欧洲,反移民、反欧盟、反伊斯兰的政党团体纷纷出现,从欧债危机、难民危机到英国脱欧,无不凸显右翼民粹党派对民众政治情绪的控制。可以说,民粹主义正步入西方政治主流。在亚太地区,泰国的他信(Thaksin Shinawatra)上台执政,印度尼西亚(简称“印尼”)的佐科参与竞选,缅甸的民盟选举获胜等,都被认为是发展中国家民粹主义政治运动的表现。在美国,从“占领华尔街”“茶党运动”再到2016年唐纳德·特朗普作为保守的民粹主义候选人登上总统宝座,民粹主义从左翼和右翼两个方向挑战美国的主流价值与政治体系。在拉丁美洲,阿根廷的庇隆主义影响深远,委内瑞拉的查韦斯(Hugo Rafael Chávez Frías)和厄瓜多尔的科雷亚(Rafael Correa Delgado)也被认为是政治左翼民粹主义的典型代表。①Marcus Mietzner, “Reinventing Asian Populism: Jokowi’s Rise, Democracy, and Political Contestation in Indonesia,” Policy Studies, No.72, 2015, pp.1-76.在非洲,也出现了强有力的民粹主义领导人,如乌干达的约韦里·穆塞韦尼(Yoweri Kaguta Museveni)、赞比亚的迈克尔·萨塔(Michael Chilufya Sata)、南非的雅各布·祖马(Jacob Zuma)等。民粹主义思潮的兴起,是21世纪国际社会一个不争的事实。

随着全球民粹主义的日渐兴起,民粹主义也成为学界研究的热点。目前,关于民粹主义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欧洲和拉丁美洲地区,对东南亚民粹主义的探讨也仅限于对泰国的他信和菲律宾的约瑟夫·埃斯特拉达(Joseph Estrada)的分析,印尼的民粹主义处于研究死角,无人问津。本文从理论和现实两大视角来分析印尼民粹主义,厘清民粹主义在印尼的表现及其对民主的影响。

一、印尼民粹主义的概念和类型

民粹主义是一种直接表达人民痛苦的思想,抗议日益精英化和寡头政治的代议制民主制度。民粹主义者认为,现有的代议制民主已背离了普通民众的愿望,代表着精英和官僚机构的利益。各现代政党不履行对选民的承诺,并倾向于寡头政治。因此,民粹主义运动批驳精英阶层是“腐败的精英”,并声称,只有民粹主义者才能真正代表人民的声音。民粹主义者还相信,随着魅力型领袖的出现,政治进程中日益被忽视的人民的主权将再次得到加强。②Wahyu Prasetyawan, “Populism or Identity Politics: Explaining Electoral Politics in Indonesia,” Tyoto Review of Southeast Asia, https://kyotoreview.org/yav/populism-identity-electoral-politics-indonesia/,访问日期:2021年1月30日。

民粹主义虽然盛行于世界各地,却难以进行界定。正如保罗·塔格特(Paul Taggart)所言,民粹主义本身就是具有内在矛盾的悖论,没有明确内涵,“其特点就是多边性、易变性,要寻求它的明晰的涵义往往会令人失望,无功而返。”①[英]保罗·塔格特:《民粹主义》,袁明旭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一般认为,民粹主义既是一种政治心态和政治思潮,又是一种社会运动和政治策略。作为一种政治心态,民粹主义反映的是一种反复无常、复杂多变的政治心理。作为一种政治思潮,它既缺乏内在的逻辑统一性,又缺乏理论系统性,并在不同的国家和地区以及在同一国家和地区的不同时期,有着不同的表现形式。作为一种社会运动,它常常把民众作为实现其政治目标的工具和手段,并试图依靠民众的力量对社会进行自下而上的激进改革,民粹主义运动的领导者也将其视作实现目的的政治策略。还有部分学者将民粹主义定义为一种“被表演”和“被规定”的风格,其要素包括:诉诸“人民”,从对危机、威胁和分裂的感知中获取动力,以及民粹主义者日常的“破坏性表演等”。②[澳]本杰明·莫菲特:《对民粹主义的再思考:政治/媒介化和政治风格》,宋阳旨译,载《国外理论动态》,2016年第10期,第27—38页。众多界定说明,必须结合特定的历史情境来认识、理解民粹主义。

学术界一般从“经济—政治”“左翼—右翼”两个维度将民粹主义分为四种主要类型,即政治左翼民粹主义、政治右翼民粹主义、经济左翼民粹主义和经济右翼民粹主义。③郭正林、李镇超:《当代世界的民粹主义:四种主要类型》,载《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16年第10 期,第68页。但这种划分是在西方语境中确立的,并不适用于非西方国家。学界根据印尼的历史和现实国情,一般将印尼民粹主义分为以下三类:

第一种,以佐科·维多多(Joko Widodo)为代表的技术官僚型民粹主义。技术官僚型民粹主义代表全新的民粹主义,强调通过温和的政治改革来完成技术性改良,通过争取民众支持来获得选举的胜利和政策的实施,提倡渐进性民主改革。技术官僚型民粹主义偏向温和政治,强调效率。佐科民粹主义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没有明确攻击那些被认为是腐败的精英群体,而是试图进行温和的技术官僚主义改革。④Ehito Kimura, “Populist Politics in Indonesia,” Asia Pacific Bulletin, December 7, 2017.主要表现在于:一方面,佐科作为政治精英的代表,需要利用民众对他的信任来获取权力。在印尼的民主转型进程中,佐科承诺改善官僚作风,组建廉洁政府,以期更好地为人民服务。例如,在社会不平等现象日益加剧的情况下,佐科对与普通民众息息相关的问题给予极大的关注,并引入了一些分配性的公共政策,增加穷人的健康和受教育机会,为其在民众中树立了良好的政治形象。①Marcus Mietzner, “Jokowi: Rise of a Polite Populist,” Inside Indonesia, April 27, 2014, http://www.insideindonesia.org/jokowi-rise-of-a-polite-populist,访问日期:2021年1月30日。另一方面,在民主化改革中,尽管民主政治与寡头政治相对,但佐科的民主政策得以实施离不开寡头精英的支持。无论佐科的改革多么受欢迎,政策的执行都需要得到政府机构、政党和议会的支持。因此,佐科的“技术官僚型民粹主义”绕不开寡头政治话题。佐科仍需将个人声望转化为机构权力。

第二种,以普拉博沃(Prabowo Subianto)为代表的传统型民粹主义。传统型民粹主义代表传统的政治寡头,以民族主义为主要特征,主张敌意政治,重视对抗性。大印尼运动党(Gerindra)主席普拉博沃是苏哈托(Haji Mohammad Suharto)的女婿,曾在军方任职,是传寡头政治力量的代表。这一派对现行政策持强烈的批评态度,认为国外势力无偿攫取了印尼的自然资源,并将国内的政治精英视为国外势力的同谋。例如,在2019年总统大选中,普拉博沃就大打强势形象牌,自塑“贪腐拯救者”形象。普拉博沃认为,那些受压迫的民众(如农民和渔民)是“真正的人”,必须通过民主来拯救他们;而同外商勾结并在印尼获利的人则是“腐败精英”。他呼吁,回归苏加诺时代民族主义的理想,挑战西方民主模式对亚洲文化的冲击。与佐科相比,普拉博沃的民粹主义试图将威权主义和本土主义结合在一起,是一种排外的民族主义。就威权主义而言,普拉博沃想要规范社会秩序,其支持者也希望有一个坚定而权威的领导人,从而带领印尼走向更加规范的民主;就本土主义而言,普拉博沃代表和保护土著群体的利益,反对控制经济的非土著群体。②张敦伟:《印度尼西亚总统选举中的寡头政治与民主政治之争》,载《东南亚南亚研究》,2015年第4期,第17页。

第三种,属于左翼民粹主义范畴的伊斯兰民粹主义。伊斯兰民粹主义是政治右翼民粹主义的变体,试图利用激进的伊斯兰宗教来影响国家的政治、社会和经济。伊斯兰教在印尼影响广泛,有激进派与温和派之分。以伊斯兰教捍卫者阵线(FPI)为代表的激进的伊斯兰主义者大肆渲染“宗教认同”,呼吁在全国范围内采用伊斯兰教法,并渗透到主流的温和伊斯兰组织、伊斯兰政党、大学和媒体之中,支持反华力量和经济民族主义。在2018年的雅加达省长选举中,阿尼斯·巴斯威丹(Anies Baswedan)正是在FPI的支持下最终赢得了选举的胜利。③韦红、王勇辉:《印度尼西亚国情报告(2017)》,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第4页。

印尼的民粹主义不仅仅是一种政治思潮,更是一种政治策略。自诩为“世界上第三大民主国家”的印尼,民众对政治的参与度极高。因此,印尼民粹主义的多样性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为“各种民粹主义思潮是对不同政策偏好的民众的吸引”。

二、印尼民粹主义的根源

自印尼民主改革以来,该国也遭遇了右翼民粹主义的冲击。贫富差距加大、种族矛盾加深、宗教极端势力渗透、恐怖袭击频发等冲击着印尼人民的民主神经。随着右翼势力在印尼的上升,无论是“钟万学亵渎古兰经”、还是巴厘岛恐怖袭击,都表明民粹主义已经对印尼的主流政治造成了巨大威胁。印尼民粹主义的产生,有着深刻的历史和现实根源。

从印尼的历史进程来看,印尼民粹主义最早可以追溯到殖民统治时期。印尼独立后,受长期殖民统治的影响,国内的政治、经济、文化仍然十分落后,基本的民主自由权利没有保障,政党组织涣散,政党分歧严重,加之军队派系林立、地方武装力量伺机暴乱,这都给独立初期的印尼民主蒙上了阴影。在第一任总统苏加诺的领导下,印尼建立了民主宪政制度。1956年,在左翼势力和军队集团的支持下,苏加诺宣布恢复1945年宪法,正式进入“指导式民主时期”,涉及简化政党、修改普选法、让专业集团和军队代表参加立法机构等内容。1966年,苏哈托军政府上台,印尼进入“新秩序”时期。“新秩序”实质上是一种完全依靠武装部队控制国家的“总统—专业集团—军队”三位一体式的统治。尤其是在苏哈托执政早期,他试图通过强制力维持政权,①吴崇伯等:《举足轻重的东南亚大国——认识印度尼西亚》,山东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5页。并将印尼共产党(PKI)视为重要敌人,实现其对意识形态的机制化控制。1998年5月,苏哈托军政府垮台,印尼开始进入“新民主”时期。但受制于内忧外患的影响,印尼民主发展尤为艰难。随后,在苏西洛(Susilo Bambang Yudhoyono)执政(2004—2014年)的10年中,尽管印尼经济高速增长,民众有效参政的程度得到提高,立法、行政、司法体系稳健,失业人口降低,但存在的问题依旧严重。苏西洛执政后期,经济增长放缓,财富过度集中,贪腐久治不愈,基础设施、医疗和教育方面的支出下降,民众对政府产生的失望与担忧与日俱增。①Marcus Mietzner, “Indonesia in 2014: Jokowi and the Repolarization of Post-Soeharto Politics,” Southeast Asian Affairs, 2015, pp.119-138.从佐科当选以来的印尼社会现状来看,印尼的民粹主义主要来自以下因素:

第一,经济不平等是首要因素。民粹主义在全球化时代的兴起首先是经济不平等状况加剧的结果。与世界其他地方一样,印尼民粹主义与民众对现有政治体系和社会的不信任息息相关。近年来,印尼经济飞速发展,贫富差距扩大,从而推进了这一思潮兴起。牛津饥荒救济委员会曾指出,印尼已成为世界上经济最不平等的国家之一,该国四位最富有的人拥有的财富已经相当于国内1亿穷人的财产总和。②《乐施会:印尼4大富豪身家抵1亿最贫困人口》,新华网,2017年2月24日,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7—02/24/c_129494706.htm,访问日期:2021年2月1日。尤其是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以来,全球经济一直处于微弱复苏甚至停滞状态之中,民粹主义本质上反映了在新的全球经济背景下民众对收入分配不公平、社会贫富差距扩大的不满,进而产生对精英政治和社会治理现实的对抗。在对民粹主义社会基础的调查中发现,处于社会底层的民众更容易对政治和经济抱有不满。印尼近几年的情况表明,民粹主义常常可以在男性人口、生活困难者、低教育水平者、宗教极端者中找到支持者。

第二,世俗与宗教的博弈诱发的“认同危机”,冲击着印尼政治生态的合法性。世俗理念与“伊斯兰政治化”之间的博弈长期影响着印尼的政治走向,世俗理念虽然是印尼政治的主流,但是印尼国内仍然存在着政客利用宗教打击政敌的现象,宗教成为右翼民粹主义的政治工具。在意识形态领域,信奉世俗主义、维护多元性质的政治意识与以宗教为核心的“民族认同”之间的矛盾始终存在印尼的民主政治中。③Vedi R.Hadiz, “Imagine All the People? Mobilising Islamic Populism for Right-Wing Politics in Indonesia,”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Asia, Vol.48, No.4, 2018, pp.566-583.在雅加达特区首长的竞选中,一号候选人阿古斯(印尼前总统苏西洛的长子)和三号候选人阿尼斯都曾试图利用宗教议题赢得竞选,并暗示选民选择穆斯林当选省长,通过虚假宣传试图塑造“钟万学为‘中国利益’服务”的政治形象,在“伊斯兰”和“中国”之间制造矛盾和裂痕。此类矛盾主要源于主体民族内部族群冲突引发的内源性矛盾和外部文化输入引发的外源性矛盾,本质上是一种具有经济意义和政治意义的社会诉求,并且在民粹精英的政治操作中往往被转化成阶层矛盾或地区差异性矛盾。④林红:《东南亚民粹主义的形态分析:躁动的民主》,载《南洋问题研究》,2017年第4期,第5页。

第三,民众对民主政治的渴望是深层次因素。印尼的民主化道路并不平坦,经历了苏哈托时期的独裁统治、过渡时期的政权更迭、苏西洛时期的政治腐败等,印尼民众迫切需要一种全新的模式来改善现有的政治生态。当前寡头政治体系下盛行的“精英民主”也只是少数人的民主。民粹主义反映了民众对新制度的渴望和对民主政治的期盼,他们需要一个能够为其带来美好生活的领导者。在这种意义上,民粹主义也是民众与政党、大众组织和总统候选人之间的一种相互需要,有助于替代原有的“精英民主”方案。印尼的民粹主义越来越成为政党、大众组织和总统候选人赢得民众支持的一种方式。佐科作为一个“务实的民粹主义者”,以低调、亲民的作风赢得了选民的普遍支持。他既积极帮助穷人,又不提倡仇视富人,在保留民主政治的同时,通过政治改革来完成技术性改良。佐科的当选正是基于民众对民主的渴望。

第四,印尼社会与全球市场经济的深度接触催化了民粹主义的出现。新自由主义对经济、政治和社会生活的重新调整也冲击着全球民粹主义者的神经。在欧洲,难民问题引发欧洲各地民粹主义复兴的浪潮,致使印尼开始关注本国的难民问题。在美国,特朗普就任总统以来反穆斯林、反移民、反全球化的政策和言论,也引起了印尼的警觉。在拉丁美洲,民粹主义思潮影响下的委内瑞拉“查韦斯主义”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投资环境恶化、资产负债不平衡等深层危机,引发了印尼对本国经济的反思。①周楠:《对拉美民粹主义思潮及其实践的评析——以委内瑞拉的“查韦斯主义”为例》,载《国际观察》,2017年05期,第74—86页。在这一全球民粹主义思潮影响下,印尼一批民粹主义威胁论的支持者认为,经济全球化和外国势力的介入是印尼经济困难的罪魁祸首。在两次总统大选中,候选人普拉博沃均紧握民粹主义旗帜,鼓动民众。印尼民粹主义已经开始步入本土化发展历程。

三、印尼民粹主义的主要表现

印尼民粹主义的政治运动几乎贯穿该国社会变革的全过程。而这一进程随着印尼民主改革的深化有愈演愈烈之势。林红认为,民粹主义本质上来源于一种社会转型和社会变革中的大众危机意识,同时成为加速国家转型和塑造转型方向的重要力量。①林红:《民粹主义——概念、理论与实证》,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版,第225页。自印尼民主转型以来,印尼政治稳步推进,但民粹主义思潮仍有明显表现:

第一,穆斯林强硬派势力迅速崛起,宗教政治化现象日益突出。印尼是一个多宗教国家,在“建国五基”中就规定了有神论的神圣地位。印尼伊斯兰教的影响最为广泛,穆斯林在印尼的政治、文化等领域有着重要的影响力。当伊斯兰宗教势力被极端主义者滥用,并开始涉足政治生态时,印尼便滑向了伊斯兰民粹主义的深渊,民主政治的成果被践踏。近年来,伊斯兰激进组织频频制造事端,企图借助伊斯兰教寻求参与政治与法制的进程。伊斯兰激进组织将印尼的经济问题归咎于穆斯林没有遵循神制的法则而落入世俗道路,并一直以“净化”印尼社会的名义,要求穆斯林回归伊斯兰法,企图利用宗教法则来控制国家。②辉明:《伊斯兰捍卫者阵线:以“伊斯兰”名义的印尼极端暴力组织》,载《世界宗教文化》,2017年第1期,第29—36页。此外,随着萨拉菲主义在印尼的传播和发展,行动派萨拉菲③萨拉菲是伊斯兰的一个极端主义教派。印尼萨拉菲大致可以分为三种类型,即也门派萨拉菲、行动派萨拉菲和“圣战”派萨拉菲。其中,也门派主要从事非政治性宣传活动,行动派以非暴力方式进行政治活动,“圣战”派以圣战为名从事暴力和恐怖主义活动。强调将萨拉菲教义与政治相结合,并试图将萨拉菲主义与穆斯林兄弟会(harakah)的行动主义相结合,并且主张在伊斯兰国家以暴力手段进行政治活动。④辉明:《萨拉菲主义在印尼的传播和发展》,载《世界宗教文化》,2018年第2期,第29—36页。这类宗教极端民粹主义从根本上与“建国五基”相违背,是一种将宗教主义、种族主义政治化的极端民粹主义。

第二,民族主义排外情绪持续泛滥。在全球化与地区主义的语境下,以民族主义为表征的民粹主义总是在形式上表现出传统型民粹主义的特质,并强调促进本民族文化和利益以对抗其他民族的文化和利益。所有国家——无论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或多或少地面临着对外谋求发展与对内寻求民族民主的深层矛盾,⑤王军:《民族主义与国际关系》,浙江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58页。并在某种意义上成为民粹主义的社会“触发器”。⑥林红:《论民粹主义产生的社会根源》,载《学术界》,2006年第6期,第191页。就印尼而言,民族主义是印尼“建国五基”中的首要原则,尽管印尼在民族文化上存在较大差异,但印尼尊重各民族文化。因此,民族主义在一定程度上对维系民族团结、促进国家统一起着重要作用。然而,印尼国内民族主义表达方式不当,则会触发民族主义的狭隘性,并在经济、安全等领域影响印尼的发展进步。

第三,民众对民粹主义领导人追捧有加。民粹主义政治家可以通过动员选民来赢得选举,在2014年的总统大选中,两位主要候选人(佐科和普拉博沃)在竞选策略上体现了不同的民粹主义风格,他们提出了关于国家权力和寡头政体如何在民粹主义的外衣下重组的新观点。①Vedi R.Hadiz, Richard Robison, “Competing Populisms in Post-authoritarian Indonesia,”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38, No.4, 2017, pp.488-502.一个是扩大其对更广泛的社会和政治选区的影响力,而另一个则是将寡头权力集中在一个更集权的威权政体之中。他们的民粹主义被看作政治战略的一部分,目的是提升在选举中的地位和支持。普拉博沃的民粹主义以传统型的民粹主义为出发点,包含了强有力的威权主义,他的支持者认为,印尼需要一个坚定的领导人来保护这个国家,并带领印尼朝着多元化的方向发展。佐科的民粹主义具有更加包容的政治色彩——强调对现有的体制进行温和的改革,不在总统选举中树立明确的敌人,回避通过反国外势力的立场来争取民众的支持,而是关注政府公共服务的改善。这种通过温和的技术改良而实现民主的技术官僚型民粹主义,也可视为佐科胜选的战略工具。

总而言之,印尼的民粹主义试图表现“纯粹的人”反对“腐败的精英”,以寻求民主政治的发展。民粹主义越来越成为政治人物攫取政治利益的手段和工具。因此,对于政客而言,只要掌握了民众情绪,一定程度上就可以影响政治发展的走向,但并不排除激进的民粹主义者会将印尼的民主政治带向歧途的可能性。

四、印尼民粹主义的危害

民粹主义强调全体民众的普遍参与,把“全体人民”当作所有行为的唯一合法源泉。这就要求全社会实行一种广泛的政治动员,把全体平民纳入统一的政治过程中,但在实现中它却面临着一定的危险性。总的来说,印尼民粹主义的支持者普遍持有反全球化、反威权主义、反建制的意识形态。他们对民主、公平有着热切的渴望,对全球化给传统价值带来的危机深感不安。

首先,民粹主义引发的认同缺失,可能会导致印尼民主政治的合法性危机。以法律体系为制度保障的民主政治作为现代国家的主要制度形式,一方面约束着国家的行政权力,另一方面规范着公民的权利义务。然而,伊斯兰激进派绕过制度框架,借助炒作种族与宗教议题,破坏了印尼的政治生态,这类激进的民粹主义在2017年雅加达特区首长的选举中表现突出。①苏俊翔:《国际特稿:阿学落选,印尼变色》,载《联合早报》,2017年4月30日第1版。这种有违民主平等原则的民粹主义运动对印尼民主的成熟发展产生了消极影响,违反了“潘查希拉”强调的民主原则,剥夺了少数族群平等参与政治的机会,极具种族主义色彩。特别是在印尼仍然缺乏制度化的民主体制的背景下,威权主义倾向、多数人暴政以及对民主的基本原则的忽视,都可能对民主构成威胁。这种倾向使得民粹主义被贴上了“原始极权主义”的标签,并被认为可以取代民主制度。

其次,民粹主义思潮所诱发的极端民族主义可能导致印尼社会结构的撕裂,危害社会团结。在印尼现行的政治体制中,精英阶层和平民阶层在几乎所有重大问题上都有着极端的社会分歧。占统治地位的精英阶层控制着印尼大部分的政治资源和财富,民粹主义情绪常常导致民众的仇富和仇官心态,造成普通民众与社会精英的对立。印尼国内对华人的仇视就是典型代表。尽管华人在数量上属于少数群体,但随着经济地位的提升,华人开始涉足印尼的政治、社会治理等领域。华人已经成为当地的精英阶层,这引发了印尼社会的不满,易造成种族冲突。然而,民粹主义政策出于对精英阶层的限制,使得精英阶层难以享受平等的待遇,最终导致社会阶层的分化和新的不平等。②Eve Warburton, Inequality, Nationalism and Electoral Politics in Indonesia,” Southeast Asian Affairs,2018, pp.134-152.在印尼,由于民主制度不完善,民粹主义运动和在总统选举中出现的大规模负面运动导致了政党、派系的分裂的情况时有发生,并引发群体和群体之间的长期仇恨。这种民粹主义运动往往会演变成对其他群体不宽容的种族主义,造成社会结构的断裂。

再次,民粹主义盛行会降低印尼国内公共政策的质量。以政治制度为代表的公共政策是国家治理水平的重要衡量指标,它决定着以经济政策为主体的公共政策体系的质量。在印尼的民粹主义运动中,宗教的商品化已经成为政党运动的有效手段,进一步阻碍了民主价值观和原则的发展。民主政治被寡头势力利用成为政治权利的工具,民主化也不再是政策导向的唯一标尺。例如,利用宗教情感来动员群众的民粹主义运动有违民粹主义中固有的平等和多元主义原则,从而大大降低了政策的有效性。当前,如若印尼极端民粹主义思潮持续下去,极有可能导致印尼本来就不高的公共治理水平会不断下降。

最后,印尼民粹主义引发的外溢效应,极易导致区域内一体化程度下降,甚至引起民族、宗教、经济等领域的冲突。亚洲的民粹主义虽然并未像欧美那样强烈,却也在不断影响周边国家和地区,主要表现为民族主义和政治宗教化。佐科上任后,为缓解东盟共同体的挑战,坚持“务实外交”为导向,将外交政策的重点放在了那些能给本国带来现实利益的友邦,将国内经济发展和政治进程置于共同体建设之上的同时,对共同体建设的兴趣随之降低,这在一定程度上冲击了东盟一体化的建设。①王忠宇:《民粹主义思潮对东南亚的影响》,载《世界知识》,2017年第16期,第38页。这种效应还体现在印尼对华投资的谨慎态度上,长此以往将对苏西洛以来的“全方位外交”路线的合作效应造成冲击。伴随着伊斯兰强硬势力在全球范围内的崛起,以本土主义为特征的民族主义情绪持续在亚洲发酵,例如:缅甸国内佛教极端民族势力同穆斯林群体的持续斗争,一度威胁着缅甸的国家安全,并加重了罗兴伽难民问题。印尼极端组织头目甚至致信缅甸总统,威胁缅甸政府,如果持续恶劣对待罗兴伽人,就要把“圣战”引入缅甸。②宋少军:《缅甸佛教民族主义的产生、发展及其实质——兼论对当代缅甸政治转型的影响》,载《南亚研究》,2017年第1期,第151页。此外,在菲律宾国内出现的“菲律宾优先”、马来西亚对中国所谓“经济殖民主义”的指责,都受到这一外溢效应的影响。

诚然,在印尼民主化进程中,民粹主义是一个备受谴责的对象,但我们应当在认识到民粹主义危害和局限的同时,理性看待民粹主义在印尼存在的合理性及其对当前印尼民主建设的价值。客观上,印尼的民粹主义也存在着强调民众在历史进程中的首创作用,主张民主化、平民化、大众化,反对外来干涉等正面价值,③林红:《民粹主义——概念、理论与实证》,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版,第280—282页。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夸大民粹主义对印尼的积极影响。相反,印尼的政治领导人应当积极汲取欧美、拉丁美洲等地对民粹主义反思的经验,正确引导本国民粹主义的走向。

五、结语

民粹主义是理解代议制民主的重要途径,对民粹主义运动的正确解读极为重要。英国当代著名民粹主义学者玛格丽特·卡农范(Margaret Canovan)断言,“本质上看,民粹主义……是民主投射下来的一片阴影”。①Margaret Canovan, “Trust the People! Populism and the Two Faces of Democracy,” Government and Opposition, Vol.19, 1984, p.2.作为民主化的副产品,印尼民粹主义在其发展和演化的过程中体现出一种不同于欧美的发展路径。欧美当代民粹主义出现在西方发达国家业已成熟的民主化背景下,而印尼的民粹主义则是在民主化进程中出现的,缺乏约束机制。因此,我们在认识和评价印尼民粹主义时,就不得不考虑印尼本国的国情。如果将以普拉博沃为代表的传统型民粹主义与民族主义相联系,将伊斯兰民粹主义与全球市场环境中兴起的左翼民粹主义相联系,那么以佐科为代表的技术官僚型民粹主义则是民粹主义在印尼发展的一种全新形式。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佐科为应对右翼民粹主义而采取的一种政治策略”。在不否认民粹主义给印尼带来危害的同时,我们应当认识到佐科的技术官僚型民粹主义的危害要远小于右翼民粹主义。

另外,应客观分析印尼民粹主义对民主政治的影响。民粹主义作为反映人民声音的“晴雨表”,透过它我们可以发现民主政治的优势与顽疾。在印尼,民粹主义并没有发展成一股强大的运动,因为它是支离破碎的,不同政党和总统候选人只是将其作为竞选工具之一。当它被充分调动而形成所谓的“人民的意愿”并倒逼司法机构决策时,它所带来的负面效应就远远超越了民粹主义本身,是对宪法和民主的侵害。从政治现代化的视角观之,印尼民主化成熟的标志就是“理性选民的充分表达”,而国家层面上的大众往往会忽视狂热的种族和宗教情绪可以催生出民粹主义,在这个层面而言,民粹主义既是民主化的副产品,也是民主的终结者。尽管印尼部分右翼政党和伊斯兰极端势力试图利用民粹主义左右选民,但2019年印尼总统大选中佐科仍然成功当选,右翼民粹主义并没有对竞选结果产生太大的影响,印尼民主化进程不可阻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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