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德“印太”战略：利益诉求、差异及前景

王 越

内容提要：法、德两国出台各自的“印太”战略，意图“重返亚太”，势必对该地区的秩序构建及中美战略竞争产生重要影响。基于相似的利益诉求，两国的“印太”战略在其战略意图和实施领域方面表现出趋同性：重塑多边主义、提升自身的国际影响力是两者共同的战略利益诉求，经济利益、航道安全及其他全球性问题则是其主要的现实利益。而在战略倾向和参与程度上，两国又呈现出明显的差异：法国在“印太”地区存在主权利益，强调对某些地区事务的主导，重视军事领域，因此其战略有较强的排他性；德国作为在“印太”地区不存在主权利益的域外大国，战略关注点相对均衡，体现出更强的包容性。受到两国战略意愿与实际能力匹配度以及与美、中战略协调等问题的制约和影响，法、德“印太”战略的未来走向尚不明朗。

2018年5月，法国总统马克龙（Emmanuel Macron）在澳大利亚悉尼海军基地发表讲话时表示，希望打造一个“建立在我们的经济利益和安全利益之上的强大的印度洋—太平洋轴心”，而法国、澳大利亚则将成为这一轴心的中心国家，①Ben Doherty, “France and Australia Can Be Heart of New Indo - Pacific Axis, Macron Says,” The Guardian, May 2, 2018,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18/may/02/france-and-australia-can-be-heart-ofnew-indo-pacific-axis-macron-says, 访问日期：2021年3月22日。“印度洋—太平洋”概念由此首次被提出。2018年7月，法国在欧洲和对外事务部（European and Foreign Affairs）设立了亚洲—大洋洲（Asia–Oceania）分部，并在一个月后出台了正式文件：《2030法国在亚洲—大洋洲：走向包容的印度洋—太平洋地区》（2030 France in Asia–Oceania: Towards an Inclusive Indo-Pacific Region），文件明确阐释了亚洲—大洋洲地区在法国外交政策中的优先地位。法国国防部在2018年6月出台并于2019年5月更新《法国与印太安全》（France and Security in the Indo-Pacific）手册，紧随其后发布了《法国印太防务战略》（France’s Defense Strategy in the Indo-Pacific）报告，强调印度洋—太平洋地区对法国的重要性，声称将在未来参与印太地区防务，并提出了切实的措施。法国的“印太”战略基本成型。

德国地缘战略学家卡尔 ·豪斯霍弗（Karl Haushofer）在1924年创造了“印度洋—太平洋”这一地理概念，①[德]卡尔·豪斯霍弗：《太平洋地缘政治学——地理与历史之间关系的研究》，马勇、张培均译，华夏出版社2020年版，第4—56页。之后，德国外交部针对这一地区的官方政策指南出台。2020年9月，“德国—欧洲—亚洲共同塑造21世纪：德国政府对印度洋—太平洋地区的政策指南”（Policy Guidelines for the Indo-Pacific: Germany-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简称“印太战略指南”），正式将“印太”地区列为战略关注重点。这一文件的出台使德国成为仅次于法国的第二个拥有明确“印太”战略的欧洲国家。②沈孝泉：《法德两国印太战略的差异》，国际网，2020年9月15日, http://comment.cfisnet.com/2020/0915/1320805.html, 访问日期：2021年1月4日。

法、德“印太”战略的出台，彰显了传统西方大国“重返亚太”的战略意图，对于未来“印太”地区的秩序构建以及对中美战略竞争都将产生重要影响。基于此，本文将以两国的官方政策文件为核心，分析其战略利益诉求、两国战略的差异性，并探讨战略的未来前景。

一、法、德“印太”战略的利益诉求

美国、日本、澳大利亚、印度的“印太”战略反映了四国共同的经济利益、安全稳定的现实利益需求，以及制衡中国的战略利益需求。③毛维准、戴菁菁：《对冲“一带一路”：美国海外基建“蓝点网络”计划》，载《国际论坛》，2021年第5期，第121—141页。同样，法、德两国的“印太”战略也建立在现实利益和战略利益的诉求上：现实利益主要是经济利益、航道安全及其他利益；战略利益诉求表现在重塑多边主义、提升自身国际影响力。

（一）现实利益

首先，法、德在印度洋—太平洋地区有巨大的经济利益。

随着中国、印度等国的崛起，“印太”地区逐步占有较大的世界经济总量和重要的政治影响力，世界经济、政治中心开始“东升西降”。根据阎学通的定义，“世界中心”是由位于中心地区的国家实力决定的，而不是由自然地理位置决定的。世界地缘政治中心的两个必要条件是：第一，必须是世界上最具影响力国家的所在地；第二，世界地缘政治中心应该是大国激烈争夺的地区。①阎学通：《大国领导力》，李佩芝译，中信出版社2020年版，第111页。在这个意义上，“印太”地区包含了美国、中国、日本、韩国、印度、澳大利亚等世界上最发达和最具发展潜力的几大经济体，同时这里有对国家发展至关重要的资源和海上运输通道。“‘印太’地区有30多亿人口，是世界能源和贸易路线的中心。世界上40%的石油供应每天在印度洋上纵横交错，途经马六甲海峡和霍尔木兹海峡等关键过境点。”②CSIS, “Defining Our Relationship with India for the Next Century: by U.S.Secretary Rex Tillerson,”October 18, 2017, https://www.csis.org/analysis/defining-our-relationship-india-next-century-address-us-secretarystate -rex-tillerson, 访问日期：2021年2月28日。

法、德两国在“印太”地区重要的经济利益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印太”地区国家本身的巨大经济总量，对法德发展本国经济发展有强大吸引力；二是法、德两国与“印太”地区国家有密切的经贸关系。

截至2020年12月30日，印度洋—太平洋地区包含世界前三大经济体：美国、中国、日本，以及发展迅速的第五大经济体——印度，③Global PEO Services, “Top 15 Countries by GDP in 2020,” https://globalpeoservices.com/top-15-countries- by-gdp-in-2020/, 访问日期：2021年3月8日。这也构成了世界上最繁荣的经济舞台。同时，这一地区的经济状况决定了世界经济和政治的基本面貌与发展走向。时任美国国务卿泰勒森（Rex Tillerson）在发表讲话时指出，“到21世纪中叶，亚洲在全球GDP中所占的份额有望超过50%”。④CSIS, “Defining Our Relationship with India for the Next Century: by U.S.Secretary Rex Tillerson,”October 18, 2017, https://www.csis.org/analysis/defining-our-relationship-india-next-century-address-us-secretarystate-rex-tillerson, 访问日期：2021年2月28日。法国外交部称，“印度洋—太平洋地区集中了世界上60%的人口和三分之一的国际贸易额，其稳定性至关重要：任何危机或冲突都很有可能影响法国以及欧洲的利益。”⑤French Ministry of Defense, France and Security in the Indo-Pacific, Paris, May 2019, p.2.在德国联邦外交部发布的“印太战略指南”新闻稿中明确指出，德国需要在印度洋—太平洋部署战略的原因在于：“世界上超过一半的人口居住在印度洋和太平洋周边国家，最近数十年来，诸如越南、中国和印度等区域内国家已实现了经济的快速增长：该地区目前占全球GDP的40%。随着亚洲的崛起，该地区在经济和政治上的重要性也在提高，同时战略竞争也在加剧。“印太”地区正在成为塑造21世纪国际秩序的关键。”①Federal Foreign Office, “‘Germany-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 The German Government Adopts Policy Guidelines on the Indo-Pacific Region,” Berlin, September 9, 2020, https://www.auswaertiges-amt.de/en/aussenpolitik/regionaleschwerpunkte/asien/german-government-policy-guidelines-indopacific/2380510, 访问日期：2021年2月28日。

另一方面，法、德两国与“印太”地区国家有密切的经贸往来，其经济合作关系至关重要。

截至2020年12月30日，德国是世界第四大、欧洲最大的经济体。②Statista, “The 20 Countries with the Largest Gross Domestic Product (GDP) in 2020,” April 2021, https://www.statista.com/statistics/268173/countries-with-the-largest-gross-domestic-product-gdp/, 访问日期：2021年5月6日。根据欧盟委员会2020年统计，欧盟前十大贸易伙伴，有一半位于印度洋—太平洋地区（中国、美国、日本、韩国、印度）。③Eurostat, “Euro Area International Trade in Goods Surplus €29.2 bn,” December 2020, p.2, https://trade.ec.europa.eu/doclib/docs/2013/december/tradoc_151969.pdf, 访问日期：2021年3月8日。所有这些贸易伙伴的重要性会随其经济的不断发展而凸显。德国“印太战略指南”指出：印度洋—太平洋地区的经济体普遍扩张强劲，他们在全球经济增长的份额超过60%，这一趋势对德国出口产生了积极影响。近年来，德国在全球出口的平均增长率低于3%，而在印度洋—太平洋地区的出口每年约为7%。新冠肺炎疫情的暴发导致了全球性的经济衰退，但印度洋—太平洋地区年轻的人口群体、日益壮大的中产阶级和充满活力的经济体制，对德国和欧盟的经济发展日益重要。④The Federal Government, Policy Guidelines for the Indo-Pacific: Germany-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 Berlin, September 2020, p.47.“南亚、东南亚、东亚以及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与德国的货物贸易额在过去几十年中稳步增长，目前已达到20%以上或略低于4200亿欧元。多年来，德国在该地区的直接投资与德国对外投资总额的比例一直增长。德国数以百万计的就业机会依赖于这些贸易和投资。鉴于这一巨大潜力，这一地区的开放市场对德国来说有至关重要的利益。”⑤The Federal Government, Policy Guidelines for the Indo-Pacific: Germany-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 Berlin, September 2020, p.9.

根据《法国与印太安全》手册，2018年，法国对“印太”地区的出口额达664.38亿欧元（不包括防务设备），占法国总出口额的14%；法国对“印太”地区的进口额为959.30亿欧元（不包括防务设备），占法国总进口额的17%。①French Ministry of Defense, France and Security in the Indo-Pacific, Paris, May 2019, p.2.更重要的是，随着国内石油和天然气数量的下降以及对俄罗斯供应链多样化的尝试，欧洲对外国石油和天然气供应的依赖将增加。②James Rogers, “European (British and French) Geostrategy in the Indo- Pacific,” Journal of the Indian Ocean Region, Vol.9, No.1, 2013, p.70.

印度洋—太平洋地区汇聚了美国、中国、日本世界前三大经济体，还有迅速崛起的印度以及发展潜力巨大的东盟。在经济全球化的背景下，任何想要发展本国经济、壮大自身的国家都不可能忽视这一地区的经济实力，不能忽视该地区国家在经贸关系上所能发挥的重要作用。作为老牌西方强国，以及全球经济总量显著的国家，伴随全球经济中心的“太平洋转向”，为在新崛起的经济市场中“分一杯羹”，法、德势必利用好自身与这一地区国家的既有关系，并努力开拓新的伙伴关系，更好地为本国经济发展服务。

其次，法、德在印度洋—太平洋地区有重要的安全诉求，特别是航道安全和部分全球性问题。

印度洋因独特的地理位置成为很多国家海上航道的“生命线”，是沟通亚洲、非洲、大洋洲和欧洲的重要海上通道，其海上运输价值伴随各国“印太”战略的提出而更为显著。曼德海峡—红海—苏伊士运河连接地中海和印度洋，是欧洲重要的贸易运输通道；马六甲海峡是沟通太平洋与印度洋的国际水道，罗伯特·卡普兰（Robert Kaplan）指出：“全球40%的贸易运输要经过马六甲海峡，40%的原油贸易要通过霍尔木兹海峡。”③Robert D.Kaplan, “Center Stage for the 21st Century: Rivalry in the Indian Ocean,” Real Clear Politics，March 16, 2009, https://www.realclearpolitics.com/articles/2009/03/rivalry_in_the_indian_ocean.html, 访问日期：2021年3月8日。2021年3月23日，因巨型油轮搁浅在苏伊士运河，导致200多艘前往欧洲的船只无法通行，根据德国公司分析，运河的封锁将会使全球贸易每周损失60亿—100亿美元。④Mary Ann Russian, “The Cost of the Suez Canal Blockage,” BBC News, March 30, 2021, https://www.bbc.com/ news/ business-56559073, 访问日期：2021年3月31日。

印度洋—太平洋地区的航道是法德的“生命线”。“印太”地区的航道运输安全直接关系到法、德两国的经济利益，成为两国在海洋安全中的首要关注议题。2015年，法国《国家海洋区域安全战略》（National Strategy for the Security of Marine Areas）在分析未来十年内法国面临的国际海洋风险和威胁时指出：法国拥有广阔的海岸区和多样化的海外领地，是一个海洋大国。印度洋和东亚地区反复出现的紧张局势直接威胁到法国的航行自由甚至海外领土。①Republic France Premier Minister, National Strategy for the Security of Maritime Areas, Paris, 2015, pp.1-10.法国海洋安全利益之一即是维护船只航行以及货物的安全，并确保主要海上航线的安全与自由。

德国作为一个具有全球利益的开放经济体，自由的海上贸易路线和海上安全对其至关重要。德国超过20%的贸易在太平洋地区进行，在过去的15年里，德国与该地区的贸易额几乎翻了一番。②The Federal Government, Policy Guidelines for the Indo-Pacific: Germany-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 Berlin, September 2020, p.35.“全球超过90%的对外贸易都是通过海洋进行的，其中很大一部分通过印度洋和太平洋。全球有25%的海上贸易通过马六甲海峡，超过2000只船通过这个‘咽喉’在印度洋和太平洋之间穿梭。如果这些海上贸易供应链中断，将对德国的经济繁荣和粮食供应造成严重后果。”③The Federal Government, Policy Guidelines for the Indo-Pacific: Germany-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 Berlin, September 2020, p.9.

航道安全是欧洲国家的首要海上利益，确保航行自由和安全是维持并发展与“印太”地区国家经贸关系的前提条件。而全球性问题、特别是气候变化和恐怖主义，在欧洲国家看来有可能威胁海上安全，进而影响国家利益，因此，需要加强关注并进行地区合作。

在德国看来，全球十大温室气体排放国当中有五个位于印度洋—太平洋地区，是全球气候变化的主要原因之一，气候变化是一种“风险倍数”（Risk Multiplier），会影响安全政策，也可能会引发或加剧冲突——气候变化导致歉收、饥荒，进而带来流离失所和移民问题；海平面的上升威胁到印度洋—太平洋地区岛国的生存问题，这也造就了新的外交和发展政策挑战。④The Federal Government, Policy Guidelines for the Indo-Pacific: Germany-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 Berlin, September 2020, pp.29-30.德国在其“印太战略指南”中将处理气候变化、保护环境作为其第二要务。⑤The Federal Government, Policy Guidelines for the Indo-Pacific: Germany-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 Berlin, September 2020, p.29.法国认为，干旱、洪涝以及上升的水平面、土壤腐蚀不仅是自然灾害，也是安全问题，因为气候变化会对人口和基础设施安全构成威胁。法国的海洋安全和国家的海上行动将直接受到气候变化的影响。①Republic France Premier Minister, National Strategy for the Security of Maritime Areas, Paris, 2015, p.37.

在打击恐怖主义，维护地区安全方面，法国国防部强调，“恐怖主义依然是主要和紧急的关切。法国与“印太”地区国家一道，站在反恐第一线。”②French Ministry of Defense, France and Security in the Indo-Pacific, Paris, May 2019, p.2.德国将“扩大在该区域与其伙伴的安全与防务合作，包括参加安全政策论坛、参加该区域演习、制定联合疏散计划、借调联络人员以及扩大各种形式的海上存在。”③The Federal Government, Policy Guidelines for the Indo-Pacific: Germany-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 Berlin, September 2020, p.15.人权问题④The Federal Government, Policy Guidelines for the Indo-Pacific: Germany-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 Berlin, September 2020, p.42.、网络安全和互联互通问题同样是法、德两国关注的重心。⑤French Ministry of Defense, France and Security in the Indo-Pacific, Paris, May 2019, p.14; The Federal Government, Policy Guidelines for the Indo-Pacific: Germany-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Berlin, September 2020, p.53.

法、德在“印太”地区的经济利益是根本诉求，航道安全和全球性问题是经济发展与稳定的重要影响因素，共同形成了法、德在“印太”地区的现实利益需求。而战略利益则建立在现实利益基础之上，突出了两国的大国地位追求。

（二）战略利益

法、德倡导重塑多边主义，参与“印太”地区构建，力图避免中美任何一方主导地区秩序，以保障和发展自身在“印太”地区的现实利益。同时，追求在新的地区秩序构建中发挥自身影响力，提高国际地位。

首先，法、德希望建立的多边主义，不同于美国、日本、澳大利亚、印度四方“准同盟”体制的“小多边主义”⑥“小多边主义”被认为是一种范围更加狭窄的、通常是非正式的倡议，旨在解决特定的威胁、意外事件或安全问题，只有较少的国家（通常是三四个），在有限的时间内共享解决该问题带来的共同利益。参见：王晓文：《特朗普政府印太战略背景下的小多边主义——以美印日澳四国战略互动为例》，载《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2020年第9期，第99页。，而是强调反对单边或双边主义的多极地区秩序。⑦国际关系中的“多边主义”有多重含义，本文采用的是与“单边主义”“孤立主义”等概念相对应的指导国际合作的理论和观念。蒲俜：《多边主义的困境及其转型》，载《教学与研究》，2020年第11期，第98—99页。核心在于既表达对中国的威胁感知，也表示希望摆脱美国，追求“战略自主”，避免在中美竞争的背景下“选边站”，将自身作为关键的行为体参与“印太”地区构建中。

一方面，法、德的“印太”战略表现出对中国逐步崛起之后的战略性警惕。2019年的“欧盟—中国—战略前景”（EU-China–A Strategic Outlook）指出：中国的经济实力和政治影响力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和速度发展，反映了其成为全球领导者的野心。中国不能被视为发展中国家，而应被视为“战略竞争对手”（Strategic Competitor）。①European Commission, EU-China–A Strategic Outlook, Brussels, March 13, 2019, p.105.欧洲国家对中国的好感度下降也是不争的事实。根据一项对14个国家开展的皮尤调查（Pew Research），欧洲大多数民众对中国的看法趋于负面：一方面，直接原因在于对中国新冠肺炎疫情处理方式的不认可；另一方面，欧洲一半的民众认为，中国已经成为世界头号经济体。②Laura Silver, Kat Devlin and Christine Huang, “Unfavorable Views of China Reach Historic Highs in Many Countries,” Pew Research Center, October 6, 2020, https://www.pewresearch.org/global/2020/10/06/unfavorable- views-of-china-reach-historic-highs-in-many-countries/, 访问日期：2021年1月24日。《法国印太防务战略》报告强调：“中国日益增长的海外影响力极大地改变了东北亚和东南亚以及印度洋和南太平洋的力量平衡。”③French Ministry of Defense, France’s Defense Strategy in the Indo-Pacific, Paris, May 2019, p.8.这意味着，中国经济发展取得的巨大成就和中国在抗击新冠肺炎疫情中体现出的国家治理的优势对西方国家造成了威胁感知，直接挑战了西方制度和意识形态所谓的“普世性”和“优越性”。④张骥：《法国外交的独立性及其在中美战略竞争中的限度》，载《欧洲研究》，2020年第6期，第29页。

另一方面，法、德两国强调，美国破坏了多边主义环境，中、美之间日益紧张的关系也是对多边主义的威胁，减少了欧洲的行动空间。⑤European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Rescuing Multilateralism,” June 25, 2019, https://ecfr.eu/public--cation/rescuing_multilateralism/, 访问日期：2021年3月8日。特朗普上任之后推出“美国第一”的单边主义外交政策，退出伊朗协议、《中程核力量条约》（Intermediate-Range Nuclear Forces，INF）和气候变化承诺，不断退出国际组织，要求盟友加强军事义务等，使美欧关系逐步降温。因此，“欧洲主权”的核心在于：减少对美国的依赖，通过自身能力的增强，掌握外交政策和行为主动权。⑥金玲：《“主权欧洲”：欧盟向硬实力转型？》，载《国际问题研究》，2020年第1期，第67—88页。默克尔在2016年《德国安全政策白皮书》中指出，“欧洲不能再依靠美国的保护，只有一个更加强大的欧洲才能保护自己，必须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是未来的任务，”①The Federal Government, White paper 2016 on German Security Policy and the Future of the Bundeswehr,Berlin, July 13, 2016, p.7.多边主义应成为“我们政治活动的基础” ，②The Federal Chancellor, “Ready for ‘A New Chapter in the Transatlantic Partnership’,” February 19, 2021,https://www.bundeskanzlerin.de/bkin-en/news/munich-security-conference-1860244, 访问日期：2021年2月28日。“欧盟的经济关系也要扩大，比如通过与‘印太’地区其他国家缔结自由贸易协定，目标是通过伙伴关系多样化来避免单方面的依赖关系。”③Federal Foreign Office, “‘Germany-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 The German Government Adopts Policy Guidelines on the Indo-Pacific Region,” Berlin, September 1, 2020, https://www.auswaertiges-amt.de/en/aussenpolitik/regionaleschwerpunkte/asien/german-government-policy-guidelines-indopacific/2380510, 访问日期：2021年2月28日。

尽管法、德重塑多边主义的意图表现出对中、美双方的抗衡，但在美、中、法关系上，马克龙指出，法国不可能维持“等边三角形”——与中、美保持同等距离，因为法国与美国不可能是系统性的竞争对手，美国、法国有相同的价值观和历史传统。④Atlantic Council, “Transcript: President Macron on His Vision for Europe and the Future of Transatlantic Relation,” February 5, 2021, https://www.atlanticcouncil.org/news/transcripts/transcript-president-macron-on-hisvision-for-europe-and-the-future-of-transatlantic-relations/, 访问日期：2021年3月8日。默克尔在演讲中称：“中国不仅是伙伴或竞争对手，更是一个在法治、自由、民主和人权方面与我们有着深刻分歧的国家。”⑤Angle Merkel, “Speech by Federal Chancellor Angela Merkel at the Konrad-Adenauer-Stiftung Event on Foreign and Security Policy during Germany’s EU Council Presidency,” The Federal Chancellor, Berlin, May 27,2020, https://www.bundeskanzlerin.de/bkin-en/news/speech-by-federal-chancellor- angela-merkel-at-the-konradadenauer-stiftung-event-on-foreign-and-security-policy-during-germany-s-eu-council-presidency-berlin-27-may-2020-1757450, 访问日期：2021年2月28日。这就意味着，尽管在“印太”地区法、德声称要追求多边主义，避免出现权力极化，但是在中美竞争环境下，西方传统盟友仍然处于统一战线。法、德对多边主义的强调，实际上是为了在经济问题和全球性问题上争取中国，避免造成直接的对立。

其次，法、德力图通过推出“印太”战略，“重返亚太”，以提高自身的国际影响力，重塑大国地位。

自“冷战”结束（特别是进入21世纪）以来，欧洲地区在世界政治舞台上的重要性逐步降低。2010年后，中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欧洲国家的国内生产总值（GDP）世界排名有所下降，⑥Global PEO Services, “Top 15 Countries by GDP in 2020,” https://globalpeoservices.com/top-15-countries-by-gdp-in-2020/, 访问日期：2021年3月8日。并且在战略方面追随美国，在安全问题上依赖北约。在中美竞争日趋激烈的大背景下，欧洲国家被边缘化，甚至面临“选边站”的压力。更为重要的是，欧盟自2010年开始相继遭受债务危机、难民危机、大规模恐怖袭击以及英国“脱欧”等困扰，严重影响了欧洲地区一体化进程。在这一背景下，法、德等国疲于应付本地区的经济、政治和社会事务，无暇他顾。

英国“脱欧”之后，法国成为欧盟内部唯一的联合国常任理事国，法国和德国成为影响欧盟发展的两大主力，不仅在欧盟内部成为举足轻重的国家，也希望提升自己的国际地位和国际影响力。随着全球经济、政治中心“东移”，提出自己的“印太”战略是法、德两国在这一地区谋求更多的话语权，提高战略参与度的重要一步。两国力图借新的地缘战略布局，在国际舞台上提升自己的影响力。

随着欧洲“战略自主”政策的提出，一个独立、强大的欧洲逐渐成为以法、德为核心的欧洲国家的主要目标。马克龙多次在讲话中指出，欧洲人需要更大的自主行动能力，需要依靠自身（而不是美国人）来加强防务，欧洲必须使自己能够更好地保证其自身安全。法国愿意并毫不犹豫地承担起这样的责任。①Emmanuel Macron, “Speech of the President of the Republic on the Defense and Deterrence Strategy,”Elysee, February 7, 2020, https://www.elysee.fr/en/emmanuel-macron/2020/02/07/speech-of-the-president-of-therepublic -on-the-defense-and-deterrence-strategy, 访问日期：2021年3月8日。2020年7月1日，德国开始担任欧盟理事会轮值主席，其战略制定和政策的发布更明确地表达了德国致力于欧洲一体化建设、发挥欧盟国际影响力的意图。德国自认为“越来越被视为欧洲的关键角色”，②The Federal Government, White Paper 2016 on German Security Policy and the Future of the Bundeswehr,Berlin, July 13, 2016, p.22.并表示希望自己能“为欧盟今后总体的‘印太’战略作出贡献”。③The Federal Government, Policy Guidelines for the Indo-Pacific: Germany-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 Berlin, September 2020, p.8.德国联邦外交部指出：“该战略为欧盟层面的战略合作提供了基础。”④Federal Foreign Office, “‘Germany – Europe – 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 The German Government Adopts Policy Guidelines on the Indo-Pacific Region,” Berlin, September 1, 2020, https://www.auswaertiges-amt.de/en/aussenpolitik/regionaleschwerpunkte/asien/german-government-policy-guidelines-indopacific/2380510, 访问日期：2021年2月28日。一直以来，德国都希望凭自身努力来团结欧洲其他各国，带领欧盟“再次强大”，因此，德国的“印太战略指南”不仅是追求在印度洋—太平洋地区的大国地位，也反映了德国希望借此机会，以德国战略为基础，最终出台欧盟统一的“印太”战略，在这一过程中解决欧洲地区的一体化危机，提升欧盟的国际影响力。

总的来看，法、德尽管地理位置上远离印度洋和太平洋地区，但是其战略所表达的现实利益诉求与身处两洋之内的美国、日本、澳大利亚、印度四国是一致的，这一地区巨大的经济体量和贸易往来对任何国家都有吸引力，而航道安全以及气候、环境安全是稳定、可持续的经济发展的保障；对法、德等欧洲国家来说，“重返亚太”实际上是想要通过参与新的地区秩序构建，提升国际地位，以避免在中国崛起和中美竞争加剧的国际背景下被边缘化。相较于美国、日本、澳大利亚、印度的战略目标，法、德“印太”战略更侧重于追求国家经济利益和国际影响力。

表1 美国、日本、澳大利亚、印度与法、德“印太”战略利益诉求的异同

二、法、德“印太”战略的差异

法、德“印太”战略反映了两国在现实利益和战略利益上的一致性需求，体现了在目前世界中心“东升西降”过程中，传统西方大国力图“重返亚太”、提升国际地位的追求。但两国的“印太”战略在参与程度、战略倾向上呈现出差异性，而法、德对自身的不同定位是导致两国战略呈现差异性的根本原因。

第一，法国自视为“印太”大国，在“印太”地区有主权利益，参与程度高且力图主导某些地区事务，其战略有较强的排他性。

首先，法国“印太”大国身份的定位，决定了其“印太”战略有维持主权完整、确保领土和专属经济区安全的主权国家意图。

法国在印度洋地区的存在始于16世纪下半叶，法国第一批探险家们绕过好望角，到达东印度群岛；17世纪，法属东印度公司的成立标志法国成为印度洋地区的一个殖民大国；20世纪之后，部分殖民岛屿逐渐成为法国的海外省，成为法国的一部分。“除了美国，法国是在印度洋地区有明确军事基地的域外大国。”①Christian Bouchard, William Crumplin, “Two Faces of France: ‘France of the Indian Ocean’/‘France in the Indian Ocean’,” Journal of the Indian Ocean Region, Vol.7, No.2, 2011, p.172.除了历史存在，法国对印太地区所属岛屿具有文化和各种联系，也具有国际合法性。《联合国海洋法公约》承认法国为印度洋国家，法国也作为正式成员参与区域海事管理，比如：1980年，与毛里求斯签订海上边界条约；2001年，与塞舌尔签订海上边界条约；1985年，作为非洲东部和南部利益攸关方，法国与其余16个国家缔结了《保护、管理和开发东非区域海洋和沿海环境公约》（《内罗毕公约》）。“法国在印太地区主权是完全合法的，没有受到官方的挑战，并且得到国际社会的一致认同。”①Christian Bouchard, William Crumplin, “Two Faces of France: ‘France of the Indian Ocean’/‘France in the Indian Ocean’,” Journal of the Indian Ocean Region, Vol.7, No.2, 2011, p.162.

根据官方文件，法国在印度洋东南部有马约特岛（Mayotte）和留尼汪岛（La Réunion）及分散岛屿；法国在太平洋上有最大领土面积的法属波利尼西亚（French Polynesia），以及新喀里登（New Caledonia）、瓦利斯（Wallis）和富图纳（Futuna），还有克利珀特岛（Clipperton）。②French Ministry of Defense, France and Security in the Indo-Pacific, Paris, May 2019, p.2.这些岛屿被认为是法国在印度洋追求自身国家利益的工具。③Christian Bouchard, William Crumplin, “Two Faces of France: ‘France of the Indian Ocean’/‘France in the Indian Ocean’,” Journal of the Indian Ocean Region, Vol.7, No.2, 2011, pp.162-163.法国外交部《法国与印太安全》手册中指出：“印度洋—太平洋地区对法国来说，是一种地理现实。法国在印度洋和太平洋都拥有领土和人口，同时在从非洲到美洲的海域也占据独特的地位。在印度洋和太平洋地区有接近900万平方公里的专属经济区（世界第二大经济专属区），截至2018年12月30日，“印太”地区居住着160万法国公民和至少20万法国海外侨民”。④French Ministry of Defense, France and Security in the Indo-Pacific, Paris, May 2019, p.2.考虑到法国在印度洋和南太平洋的海外领土，法国总统马克龙认为，将法国描述为“印度洋—太平洋强国”是合适的。⑤David Camroux, “Europe Rediscovers the Indo-Pacific,” East Asia Forum, December 23, 2020, https://www.eastasiaforum.org/2020/12/23/europe-rediscovers-the-indo-pacific/, 访问日期：2021年1月24日。2020年2月，法国总统马克龙在巴黎军校发表关于国防与威慑战略的演讲时宣称：“我们是‘印太’大国，我们在“印太”地区有居民，有（军事）基地，有利益。我们有能力在该地区捍卫我们的利益。”⑥Emmanuel Macron, “Speech of the President of the Republic on the Defense and Deterrence Strategy,”Elysee, February 7, 2020, https://www.elysee.fr/en/emmanuel-macron/2020/02/07/speech-of-the-president-of-therepublic -on-the-defense-and-deterrence-strategy, 访问日期：2021年3月8日。

其次，法国以“印太”大国的身份参与地区事务，积极主动地倡导并建立以法国为核心的问题解决机制，以彰显自身的实力和在“印太”地区的地位。表现在军事上是不断参与甚至主导地区军事演习和在气候问题上主导国际会议。2016年，法国向印度出售36架“阵风”战斗机。2018年，法国向澳大利亚出售12艘舰艇。2020年12月，“翡翠”号核潜艇与美军在西太平洋地区进行联合演习。2021年2月，“戴高乐”号航母战斗群驶向印度洋。2021年4月5至7日，法国主导并与美国、日本，澳大利亚、印度四国举行了孟加拉湾“拉贝鲁斯”（La Pérouse）海上联合军演，并声称推动更加“自由开放的印太地区”。①Rahul Singh, “Quad Navies Join France-led Drills in Indian Ocean Region,” Hindustan Times, April 6, 2021, https://www.hindustantimes.com/india-news/quad-navies-join-france-led-drills-in-indian-oceanregion-101617648856955.html, 访问日期：2021年4月8日。2021年4月25至27日，法国还与印度、阿联酋一起在阿拉伯海举行军演，不断彰显法国在“印太”防务上的积极姿态。在气候与安全领域，法国在2015年组织了第一次部长级国际会议，专门讨论气候变化对国防和安全的影响，并为达成共识作出了贡献，在国防和环境之间的战略整合方面发挥了先锋作用。②French Ministry of Defense, France and Security in the Indo-Pacific, Paris, May 2019, p.12.2016年11月，法国武装部队成立了一个与气候变化安全相关的地缘政治观察站（Geopolitical Observatory），其观察结果用以协调受自然灾害影响的太平洋岛国的民事和军事援助。③Ibid.

最后，为了保卫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法国有更强的军事战略倾向。因为在“印太”地区有海外领土，而且法国认为该地区竞争加剧，需要加强军事力量，以便更好地维护国家利益。“法国的国防战略首先是根据其保护我们的公民并为欧洲的安全与和平及其周边地区作出贡献的能力来定义的。但这不限于此，它还必须使我们有能力捍卫我们在世界各地的主权利益。”④Emmanuel Macron, “Speech of the President of the Republic on the Defense and Deterrence Strategy,”Elysee, February 7, 2020, https://www.elysee.fr/en/emmanuel-macron/2020/02/07/speech-of-the-president-of-therepublic -on-the-defense-and-deterrence-strategy, 访问日期：2021年3月8日。法国希望增强在“印太”地区的军事战略部署并付诸行动，通过在南海的联合巡航、出售军事武器、参与军事演习，以及参与战略联盟等方式来维护基本规则的地区秩序，在保持权力均衡的基础上积极推进和塑造新的国际和地区秩序。⑤Mercy A.Kuo, “What the EU Thinks of the US ‘Indo-Pacific Strategy’,” The Diplomat, January 31, 2018，https://thediplomat.com/2018/01/what-the-eu-thinks-of-the-us-indo-pacific-strategy/, 访问日期：2021年1月24日。《法国印太防务战略》报告称，这一地区包括了世界上7%的最高防卫预算的国家：美国、中国、沙特阿拉伯、印度、法国、日本和韩国。战略和军事的不平衡构成了潜在的威胁，同时新的竞争不断出现，战略稳定崩溃以及地区安全环境的持续恶化，都将对法国的政治、经济和主权利益产生直接影响。在这一背景下，法国作为印度洋—太平洋地区主权国家和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正在寻求通过维护以主权为基础的多边国际秩序，维护国家利益，促进地区稳定。①French Ministry of Defense, France’s Defense Strategy in the Indo-Pacific, Paris, May 2019, p.8.“印度洋—太平洋战略动态的演变引发了新的结盟，并促使地区大国重新思考其国防政策。在这方面，虽然大多数欧洲国家在21世纪初缩减了军事力量，但大多数印度洋—太平洋国家对国防资产进行了重大的再投资，这些资产在数量和复杂程度上都有所提高。”②French Ministry of Defense, France’s Defense Strategy in the Indo-Pacific, Paris, May 2019, pp.9-10.法国认为，欧洲在不断缩减军事防务的同时，“印太”地区国家却在不断提高防务预算，这将造成严重的全球军事失衡，进而威胁自身利益。

另一方面，法国认为自身有能力在“印太”地区部署军事力量。法国的海外领土为军事发展提供了基础。“法国海外领土对法国在印度洋—太平洋的安全活动至关重要。我们的海外领土为在整个地区、包括既不具备能力也不具备设施的盟国和伙伴进行权力投射提供了安全的平台。”③French Ministry of Defense, France’s Defense Strategy in the Indo-Pacific, Paris, May 2019, p.7.同时，法国自称是海、空大国，拥有高水平的情报搜集能力及全面的部队投射平台，能为国际安全的各个方面作出贡献：“法国作为世界一流的海军强国，可以在任何需要的时候进行海军和空军演习，特别是在印度洋—太平洋地区。”④French Ministry of Defense, France and Security in the Indo-Pacific, Paris, May 30, 2019, p.4.法国拥有全面、独立的军事资源，可以自主设计和制造核武器、卫星、战斗机、潜艇、舰艇、坦克、作战车辆、各种导弹以及所有有助于C4ISR（计算机化指挥、控制、通信、情报）的设备。法国保留了只有少数国家能够利用的投射能力，以“戴高乐”号（Charles de Gaulle）航母为中心的航母打击群，可以长期部署在全球所有海域。在“印太”地区，澳大利亚、印度、马来西亚和新加坡是法国在军备领域最重要的合作伙伴。⑤French Ministry of Defense, France and Security in the Indo-Pacific, Paris, May 30, 2019, pp.15-16.“法国推出‘印太’防务战略说明，法国已从过去以经济为主的‘东亚’战略转向政治、经济和军事全面增强、多点开花、军事和意识形态色彩更浓的‘印太’战略。”①张林初：《〈法国印太防务战略〉报告评析》，2020年4月21日，国际网，http://comment.cfisnet.com/2020/0421/1319277.html, 访问日期：2021年3月2日。

第二，德国作为域外大国，在“印太”地区没有主权利益，多以欧盟成员国的身份参与“印太”地区多边组织，其参与性高于主导性。

首先，与其他域外大国一样，德国在“印太”地区没有领土和专属经济区，但是“印太”地区对德国有强大的吸引力和重要性。在德国“印太战略指南”的前言中，德国外交部部长海科·玛斯（Heiko Maas）指出：“印太”地区决定了未来的世界秩序。作为一个在国际上活跃的贸易国和以规则为基础的国际秩序的支持者，德国不能满足于袖手旁观，仅仅作为事态发展的观察者。②The Federal Government, Policy Guidelines for the Indo-Pacific: Germany-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 Berlin, September 2020, p.2.而德国参与“印太”地区的秩序构建，最主要的是维护自身在这一地区的航线运输、数字空间、经济市场利益，“印度洋—太平洋地区新的两极格局和新的分界线将破坏这些利益。”③The Federal Government, Policy Guidelines for the Indo-Pacific: Germany-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 Berlin, September 2020, p.2.维护“印太”地区的经贸安全和开放性秩序对德国的国家利益、国际影响力至关重要。

其次，在参与方式上，德国在“印太战略指南”中表现出“与欧盟一体”的一致性对外政策，始终强调自己作为欧盟重要成员国的身份定位，并声称自身行动将为欧盟更好的发展作出贡献。在德国“印太战略指南”的七大原则中，“欧洲统一行动”（European Action）是其首要原则，“欧盟及其成员国以统一及连贯的方式表达和维护他们的利益”。④The Federal Government, Policy Guidelines for the Indo-Pacific: Germany-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 Berlin, September 2020, p.11.默克尔总理作为欧盟轮值主席，提出德国版本的“印太”战略实际上是为欧盟制订“印太”战略提供蓝图，⑤沈孝泉：《法德两国印太战略的差异》，2020年9月15日，国际网，http://comment.cfisnet.com/2020/ 0915/1320805.html, 访问日期：2021年1月4日。并希望与法国合作，就与“印太”地区的关系共同制定一项欧洲战略。⑥The Federal Government, Policy Guidelines for the Indo-Pacific: Germany-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 Berlin, September 2020, p.14.德国在“印太”地区采取的一系列行动都是为了“加强欧盟作为‘印太’地区战略伙伴的地位”。⑦The Federal Government, Policy Guidelines for the Indo-Pacific: Germany-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 Berlin, September 2020, p.23.因此，德国在“印太”地区事务中表现出了更强的参与性，而非作为单一行为大国的主导性。

德国的行动依托欧盟这一平台，在“印太”地区合作对象的选择上，不像法国强调单个国家的重要性，而是通过参与地区多边组织的方式发挥影响力。在德国的“印太战略指南”的第二原则中，“德国和欧盟致力于将该地区紧密纳入二十国集团（G20）等多边组织和论坛，并在伙伴关系网络的框架内促进区域多边结构的发展”。①The Federal Government, Policy Guidelines for the Indo-Pacific: Germany-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 Berlin, September 2020, p.11.德国强调：东盟是印度洋—太平洋地区最具影响力的区域组织，由于其位于中心位置，东盟对印度洋—太平洋地区的安全、稳定与繁荣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②The Federal Government, Policy Guidelines for the Indo-Pacific: Germany-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 Berlin, September 2020, p.24.同时，德国派遣高级别代表出席太平洋岛屿论坛（Pacific Island Forum），将亚欧会议（Asia-Europe Meeting）作为当前战略问题交流的独特平台，并促进建设性的对话，扩大与环印度洋协会（Indian Ocean Rim Association,IORA）在商业和海上安全以及灾害风险管理领域的合作。

最后，德国作为域外大国，在“印太”地区没有涉及国家核心利益的主权利益，战略关注点均衡，包容性强。

从两国正式的战略报告内容分析，法国在为数不多的20页报告中，近三分之二的内容强调法国在“印太”地区的安全问题与军事责任。维护印度洋—太平洋地区的海上安全成为法国“印太”战略的一个主要目标。③梁甲瑞：《印太战略视域下的印法印度洋地区海洋安全合作探析》，载《南亚研究季刊》，2020年第1期，第94页。而在德国的“印太战略指南”中，和平与安全尽管也被放在利益诉求的第一位，但德国对地区气候变化、保护环境、加强人权、自由贸易、信息交流等问题给予了同样的重视程度。

因历史独特性，德国不以军事大国著称，也不高调宣传自己的军事实力，尽管德国表示将在2021年8月派遣驱逐舰至亚洲地区，但德国并没有像法国那样一直参与“印太”地区的军事演习、军火贸易以及双边的军事合作。在德国的“印太战略指南”中，“联邦政府在印度洋—太平洋地区的政策主要以如下利益为导向：和平与安全；关系多样化和深化；开放海上通道；开放市场和自由贸易；数字化转型和互联互通；保护共有的星球；获取基于事实的信息”。①The Federal Government, Policy Guidelines for the Indo-Pacific: Germany-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 Berlin, September 2020, pp.9-10.“联邦政府在印度洋—太平洋政策方面遵循以下原则：欧洲统一行动；多边主义；基于规则的秩序；联合国发展目标；人权；包容性；建立在平等上的伙伴关系。”②The Federal Government, Policy Guidelines for the Indo-Pacific: Germany-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 Berlin, September 2020, pp.11-12.“印太战略指南”的七大政策领域主要是：“加强多边主义；应对气候变化和保护环境；加强和平、安全与稳定；促进人权和法治；加强基于规则的、公平和可持续的自由贸易；基于规则的网络化与区域和市场的数字化转型；通过文化、教育和科学将人们凝聚在一起”。③The Federal Government, Policy Guidelines for the Indo-Pacific: Germany-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 Berlin, September 2020, pp.23-58.与法国更具进攻性、排他性的战略倾向相比，德国“印太战略指南”强调“包容性”原则：“只有该地区所有国家都平等地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印度洋—太平洋地区才能从和平、安全与稳定中受益。联邦政府支持包容性区域合作倡议，并不认为遏制和脱钩战略是有益的，尤其是考虑到各国经济的强烈相互依存性以及气候变化、恐怖主义等全球性挑战的复杂性。”④The Federal Government, Policy Guidelines for the Indo-Pacific: Germany-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 Berlin, September 2020, p.11.

综上所述，尽管法、德作为传统西方大国，其“印太”战略具有共同的经济、安全利益和全球问题合作指向，且两国在此基础上力图“重返亚太”，并在新的地缘政治格局中突出“存在感”、重塑大国地位的战略意图。但是从两国的战略本身来看，自身定位的根本性差异决定了两国在参与方式、关注重点以及战略性质上均存在较大不同：法国的“印太”大国身份决定了法国选择更独立自主的参与方式，甚至力图主导“印太”事务，对军事领域的强调导致法国“印太”战略的排他性；德国则以欧盟成员国的身份，参与既有的多边合作平台，参与性突出，同时对各领域“平均发力”，使得其总体的战略呈现全面性与包容性。

表2 法、德“印太”战略的差异比较

三、法、德“印太”战略的前景

尽管法、德两国的“印太”战略有一定的差异性，但两国的核心利益仍是一致的。未来，两国“印太”战略的发展面临许多制衡因素，战略愿景能否切实施行还有待观察。

第一，法、德“印太”战略所表达的战略意愿与两国实际能力不匹配。

就法、德两国本身而言，一方面，两国距离印度洋—太平洋地区尚远，不论是军事演习还是参与地区事务，都有地理上的劣势，缺乏地理位置上的优先性。德国作为域外国家，只能以参与者的身份参与地区多边行动，尽管法国声称自己为“印太”大国，但其核心主体仍然位于欧洲，位于印度洋和太平洋的岛屿可以为其军事演习提供便利，但在具体的“印太”事务上，法国与“印太”域内国家相比，不具有同等重要性。

另一方面，法、德在国家发展目标的排序上，仍以内政优先，“印太”地区的经济和安全实际上是为国内发展服务。欧洲国家在“印太”地区的最大目标，仍是实现其经济利益以及与此相关的航道安全。①崔洪建：《欧洲追随美国推“印太战略”？》环球网，2020年9月8日，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 1677218712486549151&wfr=spider&for=pc, 访问日期：2021年2月28日。法、德的战略重心在欧洲，着重于推动欧洲一体化建设和欧洲防务联合，维持欧洲与周边的安全与稳定，发展包括法国在内的欧盟经济。德国本身在“印太”没有军备力量，法国也只有27万人的总兵力，而且在“印太”地区只有7000人，未来也不会在“印太”地区投放太多军事力量，同时，法国的战略投送能力尚不可知。而且，在目前的国家能力上，法、德在印度洋—太平洋地区的影响力还有待观察，可以说，“行为体的实际能力与最初期望之间存在落差”。①葛建华：《欧盟战略自主与欧版“印太战略”》，载《亚太安全与海洋研究》，2020年第2期，第56页。

就欧盟的背景之下的法、德两国而言，其想要充当欧盟在“印太”地区的战略先锋，形成并推动欧盟整体的“印太”战略并非易事。法、德是欧盟对外战略形成的主力，有能力推出统一的欧盟版“印太”战略。但在战略实施上，欧盟内部国家在“印太”地区各自的利益诉求差异、甚至法、德两国的诉求分歧，能否使得欧盟版“印太”战略落地尚不可知。

第二，法、德“印太”战略相对包容性的战略指向，与美国的战略意图不匹配。

实际上，美国、日本、澳大利亚、印度四方的“印太”战略除了在“印太”地区共同的现实利益追求之外，更强调抗衡中国的意图。与四方的“印太”战略相比，法、德的“印太”战略的包容性更强，对抗性较弱。在中国问题上，法、德两国延续了一直以来经济导向的对外政策，特别是在2020年，中国超过美国成为欧盟第一大贸易伙伴，②Eurostat, “Euro Area International Trade in Goods Surplus €29.2 bn,” December 2020, p.2, https://trade.ec.europa.eu/doclib/docs/2013/december/tradoc_151969.pdf，访问日期：2021年3月31日。德国在“印太”战略中多次强调中国的经济实力以及与中国合作的重要性，“中国是德国不仅在“印太”地区，也是全球范围内的最大贸易伙伴”。③The Federal Government, Policy Guidelines for the Indo-Pacific: Germany-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 Berlin, September 2020, p.49.“仅中国自身就占全球经济增长的约三分之一，这对德国经济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在“印太”地区，将近50%的德国对外贸易是与中国进行的。中国也是“印太”地区国家中最重要的贸易伙伴。”④The Federal Government, Policy Guidelines for the Indo-Pacific: Germany-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 Berlin, September 2020, p.47.马克龙在谈及与中国关系时指出，尽管法国与中国在贸易和工业问题上，是竞争者（Competitor），特别是在印度洋—太平洋地区以及人权问题上，是系统性的竞争对手（Systemic Rival）。然而，在处理与中国关系上，法国不能与中国对立，以免损害与中国在全球性问题上的合作。①Atlantic Council, “Transcript: President Macron on His Vision for Europe and the Future of Transatlantic Relations,” February 5, 2021, https://www.atlanticcouncil.org/news/transcripts/transcript-president-macron-on-hisvision-for -europe-and-the-future-of-transatlantic-relations/, 访问日期：2021年3月8日。法、德 “印太”战略有更强的实用性和较低的意识形态性，德国总理默克尔和法国总统马克龙似乎都不太热衷于直接抗衡中国。②Ram Madhav, “The Rationale and Future of Quad,” Hindustan Times, March 14, 2021, https://www.Hindust- -antimes.com/opinion/the-rationale-and-future-of-quad-101615738967822.html，访问日期：2021年4月8日。

更为重要的是，法、德两国的战略文件中多为强调东盟、印度、印度尼西亚、日本、韩国、澳大利亚、新西兰等狭义上的“印太”国家，很少提及美国，反而以多边主义为由，声称“霸权或者稳定的两极关系，将危及该地区的伙伴关系。任何国家都不应该像‘冷战’时期那样，被迫在双方‘选边站’或者陷入单方面依赖的状态。”③The Federal Government, Policy Guidelines for the Indo-Pacific: Germany-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 Berlin, September 2020, p.9.法、德力图平衡中、美双方在“印太”地区的力量，避免任何一方主导地区秩序，这一意图显然不符合美国本意。

未来，法、德“印太”战略的落实将面临以下考验。其一，国家资源分配的考验。法、德“印太”战略的未来发展，不仅取决于两国的战略意愿，还要考虑实际的财政、军事和人力资源情况。为切实履行在“印太”地区的承诺，法、德需要长期、持续地投入资源，如何平衡国内与“印太”地区的资源分配，将是对两国内政与实力的考验。其二，国家外交能力的考验。法、德在战略中表达了既想要制衡中、美双方，避免任何一方主导“印太”地区，又想要在全球性问题上与双方合作的意愿。如何平衡与大国之间的关系，在中、美两国之间保持既竞争又合作的关系，将是对两国外交能力的考验。其三，国家战略能力的考验。这一点在德国的“印太战略指南”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全面、开放的“印太”战略涉及面广、问题多，那么在落实的过程中，如何确定目标的优先顺序、平衡利益优先级，将对两国的战略能力提出考验。

四、结语

目前，尽管法、德两国的“印太”战略尚未激起太大水花，但是，随着国际形势和国内政局的变动，未来法、德回归与美国的盟友关系，将“印太”地区的四边同盟扩大至六边、甚至多边也并非不可能。拜登政府通过重新加入《巴黎协定》，重返世界卫生组织，结束封锁并支持恩戈齐·奥孔乔·伊维拉（Ngozi Okonjo Iweala）担任世贸组织新任总干事，清楚地表明了它正在重新参与多边主义，这对与欧洲伙伴的信任与协调至关重要。①Mercy A.Kuo, “Outlook: China and the Transatlantic Alliance,” The Diplomat, February 23, 2021, https://the diplomat.com/2021/02/outlook-china-and-the-transatlantic-alliance/, 访问日期：2021年2月28日。伴随新冠肺炎疫情对全球卫生问题的冲击，以及中美之间的战略竞争加剧，美国目前表现出缓和与欧洲传统盟友关系的态度。美国向多边主义和同盟外交的回归，将减弱法国和欧洲对美独立的外部动力。②张骥：《法国外交的独立性及其在中美战略竞争中的限度》，载《欧洲研究》，2020年第6期，第26页。另外，默克尔在2018年宣布，在2021年的联邦选举中，自己不再担任基督教民主联盟的总理候选人，这意味着在2021年9月的大选之后，德国政坛将步入新的时代。默克尔时代，德国重视与中国的经济合作。随着默克尔离任，德国鹰派力量对华强硬的态度将日益凸显。所以，未来在“印太”地区形成“四+X”的战略态势也存在可能性。

在“印太”地区格局的变动下，日益上升的经济实力和国际影响力是中国目前与西方国家在经济和全球性问题上合作的优势。新冠肺炎疫情对全球经济造成了极大冲击，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2020年的经济报告，中国是新冠肺炎疫情后经济恢复最快的国家，在全球增长率为负的4.4%的平均水平下，美国为负的4.3%，德国为负的6.0%，法国为负的9.8%；预测2021年，中国的经济增长率将恢复至8.2%。③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 World Economic Outlook : A Long and Difficult Ascent, Washington, DC: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 2020, pp.8-9.在目前的形势下，与中国敌对显然不符合法、德两国的国家利益。中国与法、德两国也没有根本性的主权利益冲突，所以，经济外交先行不失为优化伙伴关系、缓解战略对抗的外交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