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广东、东山客族与四川客家
——洛带闽粤赣移民后裔的身份变迁

2022-01-01 12:11李思睿
民族学刊 2022年5期
关键词:湖广客家人族群

李思睿

“湖广填四川”是清代的一次大规模移民运动,四川的移民大多数是在“湖广填四川”移民运动中移居四川的,本文所论述的四川省成都市龙泉驿区洛带古镇客家人(闽粤赣移民后裔)也是如此。1999年以来,洛带古镇成为成都周边知名的旅游古镇之一,被誉为“西部客家第一镇”,以客家建筑和民俗风情为旅游特色,洛带闽粤赣移民后裔作为“四川客家人”的身份被广为传播。本文分析清代以来洛带闽粤赣移民后裔的身份变迁,解释这一移民群体自20世纪末以来成为“四川客家”的族群形成过程。

一、四川客家研究与移民研究

在历史上,闽粤赣移民在迁往各地后有不同的境遇,成为客家只是其中一种可能。在重构客家的形成过程方面,梁肇庭(Sow-Theng Leong)的著作颇有启发意义。他使用人类学的族群理论、国内移民史和施坚雅(William Skinner)的区域系统发展模式,重新解释客家族群形成过程。第一,梁肇庭提出,在客家研究中要区分文化群和族群。根据美国学者奥特森(Orland Patterson)的定义,“一个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共享一种共同文化和传统的群体,只能被称为是文化群。只有当这个文化群与其他群体产生竞争,他们有意识地选取一些共同的文化标签来动员和提升凝聚力,以获得更多的社会资源,这个文化群才能称之为一个族群”。[1]1-2第二,梁肇庭受到科恩(Abner Cohen)和巴斯(Fredrik Barth)的启发,认为族群性与不同文化群之间的互动相关。[1]2他结合这两种观点来解释客家族群的形成,将14-15世纪视为客家的酝酿期,在19世纪客家族群意识最终形成。他的分析指出,只有从16-17世纪开始从闽粤赣边不断迁至岭南的那部分人,才能称之为“客家族群”。[1]8也就是说,文化群中一部分人成为一个族群的事实,并不意味着这个文化群中所有成员都变成了一个族群。

科大卫(David Faure)提出在客家研究中,应区分认同的历史和移民的历史。认同往往是国家与地方、地方团体与团体之间、个人参与社会活动各种互动引致的后果;移民的历史是认知的过程,不一定是认同的理由,也不表示族群必然有其特点。[2]8意即移民的历史是认同的必要非充分条件,考察族群形成的过程还需要关注族群互动和政治过程。正如科大卫指出的,认同的历史与移民的历史,既有关联,又是两套不同的学术问题、两个不同的研究领域。笔者认为在四川客家研究中,首先要区分文化群和族群、区分闽粤赣移民的历史和客家认同的历史。

移民史的主要研究对象为移民的迁移过程、移民的影响、移民运动的规律。[3]23-37在“客家热”波及四川之前,四川的闽粤赣移民研究大多属于移民史的研究范畴。[4][5][6]20世纪90年代受到“客家热”影响之后,四川才产生了大量的客家研究成果。在自20世纪末开始的系统四川客家研究中,客家源流问题仍是基本问题之一。[7][8][9]相关研究以历史学学科为主,同时强调应用研究;研究内容涉及客家社会与文化的各个方面,包括民俗文化[10][11]、教育[12]、建筑[13]、客家女性[14][15]、旅游开发[16][17]等。

四川客家认同的历史,主要从20世纪90年代末开始。学者关于四川客家的研究,则可追溯至20世纪30-40年代,这一时期的闽粤赣移民后裔被称为“东山客族”。[18][19]近年有一些文章探讨了客家移民社会的形成和认同的变迁,涉及了客家认同的问题。[20][21][22]在现代民族国家和市场经济的背景下,人们的族群归属并非完全是由他们自己选择,而与政府的推动和市场的运作息息相关。在如此复杂的背景之下,族群不应被当作一种既存的社会现实,而应该从互动和过程的角度加以考量,关注其背后丰富的历史和社会意涵。

卢森斯(Eugeen Roosens)指出,族群形成(ethnogenesis)是一个受到国家制度所影响的政治过程。[23]埃里克森(Thomas Hylland Eriksen)将族群形成的过程定义为“族群关系和族群认同的创造过程”[24]78,并从历史变迁的角度分析了这一过程。笔者认为,族群形成的视野有助于理解四川闽粤赣移民后裔的身份变迁。本文中凡未注明出处之访谈、论据均来自笔者2015年至2016年在成都市龙泉驿区洛带镇的田野调查。

二、“土广东”:原籍、互动与族群形成

洛带镇位于成都市东郊,是一个商贸集镇,幅员面积43平方公里,场镇面积1.42平方公里。洛带附近地形三分之二为称作坝区的浅丘,三分之一为低山。成都东郊的东山地区被称为东山客家方言区,其地理范围指成都市区以东到龙泉山之间的浅丘区,包括龙泉驿区大部、成华区东部和新都、金堂、青白江等部分地区,面积约460万平方千米。[8]7成都通行的语言是西南官话,东山地区通行一种被认为难懂的方言。使用这种方言的人们自称“广东人”,称自己的语言为“广东话”,讲西南官话的人们则将他们称之为“土广东”,将其语言称为“土广东话”。“土广东”这一族群身份建立在移民的原籍之上,其形成与当地的阶级、文化、人群互动息息相关。

(一)移民的历史

元末明初和明末清初,四川的战乱导致当地人口急剧减少。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官府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吸引外地移民,其中以湖广行省人口最多。清前期的湖广填四川,本质上是一场典型的经济类型的移民运动。[25]9四川境内的客家人多来自粤、赣、闽三省,尤以来自广东者居多,多为经济性移民。[4]移民的入川方式主要是家庭迁移[5]83,移民到达四川之后,人数众多、分布广泛,从事的职业多样,涉及农业、工商业、手工业等。移民的开垦和经营,对四川经济和社会的复苏起到了重要作用。

同样来自闽粤赣地区,入川闽粤赣移民在四川各地的发展却有较大差别。移民在四川大多选择聚族而居,形成了成都东山聚居区,川中荣昌、隆昌聚居区,川北仪陇县聚居区,西昌聚居区,沿江居住区等。同时,也有少数的闽粤赣移民散居区,如四川三台县。据考证,洛带所在的成都东山聚居区的闽粤赣移民来源于湖广填四川移民运动,多数是在清康熙、雍正、乾隆三朝从广东嘉应州的五属(梅县、蕉岭、平远、五华、兴宁)和惠州府的龙川、连平、河源等州县,以“垦民”身份迁来四川的;还有一部分移民来自江西赣南。[16]现存洛带的族谱显示,当地移民大多来自广东和江西。洛带镇《巫氏族谱》记载了巫氏入川始祖巫锡伟,于雍正十三年(1735年)“自广东长乐徙重庆府荣昌县大草坪,后又迁永川县王家坪”[26]281的经过。

移民会馆是同籍移民聚居同一地区的直接反映,出于安全、互助、娱乐等原因,移民纷纷建立会馆。四川是湖广填四川移民运动中移民最主要的接收地,因此四川移民会馆林立的状况,在全国都十分突出。四川境内十分之九以上的州县都有会馆,其中以江西、福建、广东三省移民会馆最多。遍布四川城乡的各种移民会馆,积极协调移民之间的关系并参与当地的公共事务,为重建清代四川社会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作为移民大省,不同省籍的移民入川后,在较长的时期内仍保持或沿用原籍的风俗习惯。如今,洛带镇内还保存着广东会馆、江西会馆和湖广会馆。广东会馆又称南华宫,兴建于乾隆十一年(1746年),重建于光绪九年(1884年)。江西会馆又名万寿宫,建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嘉庆十二年(1815年)重建。湖广会馆是清代初年建筑,至今保存完好。广东会馆又称南华宫,体现出会馆与传统祠庙、道观的种种关系,广东会馆现供奉“客家魂”牌位一座。会馆反映了移民之初各省移民的省籍划分意识,在这种意识的作用下,洛带移民们慢慢开始有了“自我”与“他者”的区分观念。

清初湖广填四川以后,洛带逐渐形成了江西、广东、湖广、陕西等各省份移民杂居的状态,移民们慢慢开始产生省籍划分意识。湖广人虽在四川范围内是优势群体,但具体到丘陵地区为主的东山地区,闽粤赣移民后裔由于善于山地耕作而逐渐成为当地的主流群体。民国以来,洛带形成了“广东人”为主的移民社会,形成了新的族群整合和认同。[21]

(二)认同的历史

韩起澜(Emily Honig)通过分析“苏北人”在上海的形成过程,指出在中国条件下,除了种族、宗族或国籍,族群身份还可以通过原籍得以建构。[27]清代至民国时期,洛带的闽粤赣移民后裔首先是基于籍贯观念、建立移民会馆,形成以原籍为区分的人群,并在民国初期逐渐本地化成为“四川人”。民国时期,闽粤赣移民后裔又因为与当地另一主流人群湖广人的竞争,逐渐形成以“广东人”或“土广东”为主体的族群。

土广东的分类以原籍和方言为核心特征,区别于当地另一主要人群湖广人。“土”字最初明显带有贬义,讲西南官话的人们认为闽粤赣移民说的方言是“土气”的。加之闽粤赣移民在东山地区多为农民,社会经济地位较低,“土”也带有与阶层相关的含义。家住洛带公园的刘叔(62岁)讲述了自家的移民历史和对土广东的看法:“听爷爷辈说我家是300年前从广东惠州移民洛带的。洛带旅游开发前,我们叫说客家话的人是土广东。小时候我说湖广话,很多没有文化的农民讲一口流利的土广东话,我都觉得奇怪!上世纪70年代城乡区别很大,洛带街上吃国家供应粮的都讲湖广话,只有洛带周围的农民才是满口土广东话。当时一说土广东话,我们就知道他是农民,还觉得我们洛带街上说湖广话的高人一等。”

洛带流传着“住山不住坝”、“不和湖广人通婚”等口传故事,蕴含着丰富的族群区分意识。“住山不住坝”的故事讲述湖广人和广东人到四川后圈地盘,大家都想住在平坝而争得冤冤不解。湖广人因长得高大,十分霸道,广东人就只能集中住到山上和高的地方。[28]152这一故事展现了闽粤赣移民家族集中居住的特点,也展现了他们与湖广人的竞争,最后只能住在地势较高处。“不和湖广人通婚”[28]153则反映了两个族群之间的冲突和区隔。

清代至民国时期,在湖广人、广东人两大族群的长期互动之下,许多原籍地并非湖广、广东的移民也选择性地融入了这两大族群。洛带的江西人甚至有“江西广东”这样的称呼,指的是原籍江西的土广东人。湖广人与土广东人中都包含了其他省份的移民,事实上,两个族群都已经是经过整合而扩大了的族群。在当时特定的社会经济情境中,两个族群以共同族源来凝聚彼此,强调共同的起源记忆与特定族称以排除异己,建立并保持族群边界,从而达到了族群整合的目的。这一过程表明,中国的族群身份可以通过原籍得以建构,原籍是一种有伸缩性的建构方式。

时至今日,经历长时间的社会互动和人群融合,以及一系列社会主义运动,东山地区的族谱、宗祠大多不复存在,土广东逐渐对自己的家族历史知之甚少。与自称来自麻城孝感的湖广人一样,土广东的祖先是否来自广东,事实上已经虚实难辨。如今“土”字带有的蔑视意味已经淡化,土广东和广东人之称可以混用,土广东也从他称变成了自称。

三、东山客族:客家民系与族群形成

历史上(至少20世纪之前)客家人从未形成一个跨区域的族群整体,是梁肇庭的一个重要论述。[1]20世纪30年代,以罗香林所著《客家研究导论》的出版为标志,客家人形成了一个跨区域的不按籍贯命名的族群。在历史上,不论是在客家、还是潮汕人、广府人的族群形成中,文化精英都发挥着不可忽视的作用。程美宝分析指出所谓“广东文化”,视乎当时的人怎样去定义,更重要的是,在怎样的历史文化环境里,哪些人有权利和资源去定义。[29]40在当代,文化精英在客家族群形成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四川客家族群形成亦受到整体性的客家族群形成和地方文化精英等多重因素的影响。

通过籍贯生发的人群结合情况,在19世纪的中国并未随着会馆制度的衰落而消失。在海外华人领域的研究中可以看到,籍贯观念与阶级、文化、政治的观念结合得更为紧密,结合形式更为复杂。潮州人、福建人、广府人、海南人等地域群体,往往构成了基本的社团组织,完成了最初的社会整合。当然,地缘、亲缘、业缘、神缘等纽带的关系盘根错节,不可一概而论,但是籍贯观念在华人世界的重要性,几乎不可回避。同时,也出现不以原籍命名的族群——客家人,客家成为中国少数(也许是唯一一个)不按籍贯命名的族群。

四川闽粤赣移民后裔与客家观念的“相遇”,可追溯到民国时期关于“东山客族”的论述。1933年,罗香林在《客家研究导论》中建立了“客家人源自中原,经过五次迁徙,最后于宋代在闽粤赣形成独立民系”的客家学说体系。[30]这一客家“中原正统说”影响深远,其追随者都承认一个共同的前提,即族源和血统直接决定了民系的文化特质。这一“民系-文化”研究范式认为客家是汉族的一个分支,其文化与其他周边民系相比具有一定的特质;这种特质是和客家的来源直接有关的,因此有许多学者致力于从族源上去界定客家。许多关注客家起源的本地性的研究,也是这一范式的延续。在这样的研究中,客家人形象被不断塑造,客家人的身份被不断强化,超越传统地缘意识的客家认同也被有心无意地培育起来。

罗香林根据根据康熙末年入川移民的文献资料,以及从原乡和四川所能搜集到的谱碟资料,对四川客家的源流和分布作了推测和阐述。他以民国年间现行的县区为单位,对四川省的客家分布作出推测:“涪陵、巴县、荣昌、隆昌、沪县、内江、资中、新都、广汉、成都等十县……这些地方的客人,都是清初自粤赣二省迁去的,亦与湘赣系人杂居。”[30]20世纪40年代,在民国时期的四川学界,受到这一范式影响也零星出现了对四川闽粤赣移民的相关研究,称之为“东山客族”。

1941年,广东梅县移民后裔、毕业于四川大学历史系的钟禄元于1941年、1943 年先后发表题为《蜀北客族风光》[18]、《东山客族风俗一瞥》[19]的文章。他写道:“只要步出成都东门外五华里,就可以听见那难懂的语言”“这些客人都仍保存他们的语言风俗习惯,由此山地风光,与四周俱异。”1946年,语言学家董同龢对家乡成都华阳凉水井客家方言进行了调查,撰写《华阳凉水井客家话记音》一书。[31]这一时期的研究已经开始注意到客家人的文化特质,主要从风俗和语言方面对其进行研究和探讨,这些早期研究为上世纪末土广东转变为四川客家奠定了一定的基础。

1945年到1950年,施坚雅在成都东部山区做过田野调查,记录了这一地区闽粤赣移民后裔语言的使用和生活习俗的情况。他发现当地大部分农业人口是200多年前清雍正时期客家移民的后裔,他们在公共场所使用四川话,在家里则使用客家话,主要生活习俗也沿袭客家的传统。施坚雅用成都东部山区移民后裔的例子,指出客家移民后代的语言和文化并非都被当地社会同化,称之为“双语模式和二元文化残留”。[1]21虽然施坚雅只是在自己的区域研究中顺带注意到了东山客家,并未展开分析,也为我们留下了珍贵的观察资料。成都东郊的闽粤赣移民的确在语言和风俗上有自己的特点,到了20世纪90年代地方发展的新时期,这些文化特点则成为挖掘地方文化的源泉。

四、四川客家:文化精英与族群形成

在旅游发展之前,洛带的闽粤赣移民后裔的族群身份为“土广东”,他们普遍对“客家”不甚了解。1999年,在地方发展和文化精英的推动下,洛带闽粤赣移民后裔被认定为客家人,族群名称从“土广东”变成了“客家人”。这一族群身份在2005年举办的“世界客属第20届恳亲大会”(以下简称世客会)得到全面展现和表达,世客会让客家作为一个集体形象在洛带亮相,增进了四川人对客家的了解和彼此的联系。此后,当地四川闽粤赣后裔的主观认同,也开始发生从“土广东”到“客家人”的转变。洛带随之由传统集镇变为旅游古镇,“文化兴镇,产业强镇”的洛带模式趋于成型。

(一)四川客家身份认定

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全球化的进程,各类华人地域群体相继成立全球性的社团组织,华人宗亲、地缘、姓氏和文化团体相继复兴,并迅速全球化。全球性的华人社团以建立和扩大海外华人的生意网络为目的,寻求更开阔的发展空间,海外华人利用某些旧纽带,跨越地区和国界重新整合,形成新的全球关系网络。[32]表明华人的原籍观念从未消失,在人群结合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并随着时代不断扩展和变化。从外部环境而言,四川和全球客家网络的联结得益于全球客家网络的形成;在四川,则得益于地方政府、相关组织及文化精英的配合。四川客家研究的开展离不开政府的需要,客家研究中心的学者一开始便自觉将客家文化与四川对外开放、招商引资联系起来,把挖掘整理、推广客家文化当成一个战略目标。

自20世纪末开始,由于四川省对外开放、招商引资的内在动力,“客家”和“潮人”等群体一起,成为四川省人民政府侨务办公室(以下简称省侨办)开展招商引资工作的对象。四川客家海外联谊会(以下简称客联会)成立,重视与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客家社团增强互动。四川省社科院四川客家研究中心(2008年已更名为“移民与客家文化研究中心”,以下简称客家研究中心)成立后,四川客家历史文化资源的整理与研究成绩丰硕。借助客家研究中心平台,以陈世松、刘义章、刘正刚诸先生为代表的学者及四川各县市地方学人对四川尤其是东山客家地区的历史文化资源、民俗风情、谱牒等进行系统的收集整理,形成了一大批研究四川客家的乡土资料。

四川客家身份的认定,是政府和学者自上而下的推动,共同作用的结果。1999年四川省社科院、四川旅游资源研发中心、四川客家研究中心为制定出了《洛带旅游发展总体规划》,规划认为洛带客家古镇基本保存完好,85%的居民为客家人,约19000人。在2009年洛带镇政府一份名为《洛带60年历程》的文件中,客家人口数字变成了90%,文中写道,“洛带镇人口90%以上属客家人,是距大都市最近的客家方言岛”。洛带乃至四川客家人口的数量,是客家研究中心早期的一些研究者根据一个区域的总人口数量和客家人的比例来估算的。估算的依据主要是参照族谱等资料推断村里的姓氏来源。当时客家身份的认定,并未纳入主观认同这一因素。

由于客家身份的认定是自上而下的结果,对于民众而言,尚且需要一个较长的接受过程。在旅游发展之前,洛带的闽粤赣移民后裔普遍对“客家”知之甚少,仍然自称“土广东”。笔者于2015年至2016年在洛带镇做田野调查期间,接触的各类人士对客家的接受程度有较大的差异,在普通民众中大致而言分为以下几种情况。第一种认为会说客家话就是客家人。“我认为的话,会说客家话就是客家人。以前客家人都要求在家要说客家话,在家不说客家话会被骂。”第二种认为客籍即客家,将客家等同于移民的概念。“客而家焉就是客家人,全四川的人都可以说是客家人。”第三种是基本接受了专家关于客家的定义,将语言、祖籍、文化和主观认同视为识别标准。“我认为,一是语言,上溯三代人会说客家话,且在家说客家话;二是根源祖籍,要通过族谱或者口述追溯其祖先来自闽粤赣地区;三是习俗,看堂屋供奉的是否历代先祖考妣神位,还有婚俗等。此外,并不是不能说客家话就不是客家人了,不会说客家话也可能是客家后裔。”

在洛带普通民众眼中,客家有时候被认为是一个用籍贯和方言辨别的群体(说“广东话”的闽粤赣移民后裔),有时候被认为是文化上有特点的群体(相较于当地另一主要人群“湖广人”),有时候强调主观认同(“不会说客家话也可以是客家人”)。总之,洛带的“客家”是一种自上而下被归类的族群身份,官方一直在试图将洛带客家标准化,但在当地人口中,客家的边界和内涵极富弹性和争议,普通民众对此的解释是含混不清的。

(二)四川客家身份表述

四川客家研究学者秉持“学以致用”的理念,将学术研究作为推动四川客家地区社会经济发展的文化动力,洛带的旅游开发是一个政府、学者、媒体、村民共同合作的项目。旅游开发之前,政府组织专家们事先开展了对洛带客家文化旅游资源的调查。1999年,客家研究中心为洛带制定“中国西部客家第一镇”的旅游发展定位,2000年初,通过“首届西部客家火龙节”推出洛带客家特色旅游活动;2001年7月,洛带又继续推出“西部客家水龙节”,主打客家文化旅游。洛带的广东、江西、湖广移民会馆也转变为客家会馆,其展示内容重在回顾客家迁徙记忆、宣传客家文化。2001年,洛带镇已被列入四川省省级历史文化名镇。

四川客家的形成及洛带的旅游开发过程中,每一个环节都有文化精英的参与。首先,早在旅游开发的筹备阶段,客联会和客家研究中心便参与了对地方文化的建构和表达。此外,他们与海内外的客家社团保持长期联系和定期的互动,致力于将“客家”能带来的社会资本、象征资本转化为经济资本乃至政治资本,以促进地方经济发展和文化产业建设。其次,他们不但是四川客家与海内外客家社团的沟通者,也是旅游开发中的设计者。洛带从1999年开始的发展规划书均由客家研究中心负责,中心的工作人员还参与旅游产品开发。他们推动策划的一系列学术会议,往往与地方旅游活动相结合,互相助力,仅2000年至2002年就召开4次四川客家相关的学术研讨会。

2005年,由四川省政府主办、成都市政府和客联会承办的世客会在成都举办,成为洛带发展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洛带成为世客会的分会场和恳亲联谊的主体会场,古镇宣传定位随之变成了“世界的洛带,永远的客家”。洛带游客中心的李姓工作人员(女,35岁)回忆了这一盛会带来的影响:“我从小生长在洛带,小时候和同学去成都,那时候也穷,我们两个人操着土广东话在公交车上交流的时候,全车人都看着我们,就好像看到两个又穷又土的怪物一样。从此,我再也不敢在公众场合讲自己的方言了。直到2005年世客会在洛带召开,五千多名来自世界各地的客家人涌入洛带的那一刻,所有洛带人都沸腾了,原来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和自己讲着同一种方言的人。在欢迎的红地毯上,我们打出横幅,‘三百年来终于等到这一天’,仿佛是流落在外的游子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

短短几年内,洛带镇大力发展客家特色旅游,四川客家和洛带古镇都声名远播。在旅游发展初见成效,旅游区逐渐成熟之后,不断有世界各地的客人来洛带参访、咨询、学习、洽谈合作,各类客家专家的解释、沟通作用越来越重要。2006年开始,洛带镇政府每年举办客家旅游活动,成立“客家艺术团”,每年参加全国客家山歌演唱大赛,日常在洛带进行常规演出。在空间方面,政府继续通过改造移民会馆、打造客家土楼和客家博物馆等旅游空间使洛带的文化景观不断“客家化”,这些改造都有各类专家学者的持续参与。

通过洛带古镇实体的空间展示,配合一系列文化展演、身份表述,洛带不断将地方元素和客家身份相结合,强化着自身的客家形象和文化特色。与此同时,在一些当地人中间发生了土广东到客家人的认同变化,感到自己从前“土广东”的污名记忆“被正名”。洛带当地文化名人李老师(56岁)的描述颇具代表性:“在十五年、二十年前,四川的客家人不知道自己是客家人,只知道自己是土广东人。其实很多学者、政治领袖都是客家人,但是以前我们没有这种意识。以前我们说广东话很羞涩,其他移民都是说湖广话、普通话,我们说的是土广东话,在成都都要低着头走路,不敢开口。十几二十年前大家才知道客家人精英遍布全世界,客家是一支伟大的民系,是东方的犹太人,才开始有了自信。”

五、结语

本文首先从历史的脉络、族群互动的角度,区分了清代“湖广填四川”移民运动中洛带闽粤赣移民的移民史,及其后裔成为“土广东”的认同历史。在清代至民国时期移民本土化过程中,洛带的闽粤赣移民后裔与湖广人之间的族群互动,促使“土广东”这一族群形成。从认同各自的省籍到认同为土广东,东山地区的闽粤赣移民后裔经过了一个由分到合、由保持强烈的原乡认同到转向新乡认同的过程,这一过程是族群互动、移民社会长期整合的结果。

再次,本文从整体性的客家族群形成、全球化的脉络来看待当代洛带客家乃至四川客家的形成过程。20世纪40年代,受到罗香林建立的“民系-文化”研究范式影响,四川学界零星出现了对洛带闽粤赣移民后裔的研究,称之为“东山客族”,客家认同在四川缓慢发展。1999年开始,洛带的闽粤赣移民后裔发生了从“土广东”到“客家人”这一族群名称和认同的变化。这一身份变化与全球性的客家网络和地方的旅游发展紧密相关,文化精英扮演了沟通者、转译者的角色,参与书写客家的历史和文化。在洛带的文化转型和地方社会变迁中,从前期的资料收集和挖掘,到制定旅游发展规划,到旅游发展中与游客和各界人士的沟通,地方精英和专家学者都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洛带闽粤赣移民后裔自世纪之交以来的客家身份更新,已与土广东的族群形成有很大区别。四川客家的认同不再是当地族群互动的结果,而是在现代民族国家和市场经济的背景下,一次自上而下的建构过程。这一身份变迁的过程表明,族群意识的形成产生于群体的历史经验,同时,族群往往又会根据主观认识与现实境遇不断调试,也会根据现实重构自己的历史。从土广东到四川客家,闽粤赣移民后裔的身份变迁也不断重构和丰富着作为整体的客家历史,并让全球性的客家网络不断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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