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高中华
土地制度是农村基本经济制度的核心内容,是社会经济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影响生产力的发展,也影响生产关系的变化。土地制度是一切社会形态中最重要最基本的制度,在中华文明发展史上,中国社会形态的演变就是以土地制度的演变作为一项重要基础的。20世纪四五十年代,中国共产党顺应时代的发展与要求,领导土地改革,废除了封建半封建的土地制度,从根本上改变了中国农民与土地的关系,对于促进经济发展、建立与巩固新生的人民政权,均发挥了重要作用。
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中国,封建主义是帝国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的同盟者及其统治基础,地主阶级是封建生产关系的主要代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主要内容之一,就是要废除封建半封建的土地制度,摧毁封建主义的经济基础。
中国共产党之所以在抗战胜利后,作出废除封建土地制度的决定,是因为中国国内局势发生了深刻变化。抗日战争结束后,民族矛盾已不再是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而解决社会主要矛盾的主要对策之一就是团结能团结的大多数,得到广大人民的真正支持。作为中国革命主力军及社会生产力主要体现者的农民,再次站在了时代的潮头。能否调动广大农民的支持,直接关系到新民主主义革命能否取得胜利,而得到农民支持的关键就是解决农民迫切需要解决的土地问题。毛泽东及时抓住了这一转换时局的关键,并将改革土地制度作为解决主要矛盾的切入口。
第一阶段:解放战争时期开展的土地改革。1945年,中共中央指出次年解放区的工作有十项,其中两项就是减租和生产,延续了抗战时期的土地政策——地主减租减息。然而1946年6月国共内战爆发,阶级矛盾加剧,社会主要矛盾发生深刻变化,此前的土地政策也已不能适应广大农民对土地的渴求。就在国共内战爆发前夕,1946年5月4日中央作出了《关于清算减租及土地问题的指示》(即《五四指示》),向各地党委明确指示,“解决解放区的土地问题是我党目前最基本的历史任务,是目前一些工作的最基本的环节”。该指示连用两个“最基本”,一是说明了解决土地问题已成当务之急,二是突出了土地问题成为解决其他问题如武装斗争的重要一环。《五四指示》明确提出了“耕者有其田”的原则,这本来是孙中山提出的解决中国土地问题的原则,但国民党政府并未执行。正是由于党执行了这一指示,“群众的觉悟程度和组织程度已经相当提高,土地问题已经初步解决”(《毛泽东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278页)。为1947年全国土地会议首提“废除封建剥削的土地制度”作了铺垫。1947年10月10日颁发了农民阶级梦寐以求的《中国土地法大纲》,选在国民党的“国庆节”这一天颁发《土地法大纲》,亦具有非同寻常的象征意义。它对《五四指示》中“某些不彻底性作了明确的改正”,并认为这是“最彻底地消灭封建制度的一种方法”,并提出土地改革的最基本任务就是为了满足贫农和雇农对土地的迫切要求。
这一时期的土地改革体现出分阶级、有步骤、因地制宜等特点。为了做好土改过程中的阶级区分工作,党中央于1947年11月再次印发毛泽东1933年主持制定的《怎样分析阶级》《关于土地斗争中一些问题的决定》,并对农村的阶级工作作出了具体规定,即“依靠贫农,团结中农”,强调“坚决团结中农”和“不要损害中农的利益”。唯有如此,才能维护中农的利益和团结更多的人参加解放战争,进而保证完成土地改革的任务。当时,中央把解放区分为老区、半老区和新解放区,对新解放区的土改尤为慎重,规定首先要从军事上消灭敌人武装力量,在取得社会安定以后才能开展土改,强调只有绝大多数群众有了土改需求,才考虑启动土地改革;要求党的干部积极指导土改工作,强调党要直接领导土改工作并发挥作用,这些都是保证土改顺利进行的关键所在。
土改满足了绝大多数群众对土地的要求,提高了广大农民对党的认可,让农民更加主动地接受新生的人民政权。所以,有了土地改革的胜利,才有了解放战争的胜利;同样,有了解放战争的胜利,才保障了土地改革的成果。
第二阶段:新中国成立后开展的土地改革。新中国成立后,随着解放区的扩大,土改的范围从老区向半老区、新解放区扩大,党在农村的影响力也在不断扩大。要保护好既有土地改革的成果,就需要拓宽与深化土地改革,1949年9月通过的《共同纲领》就明确规定“凡已实行土地改革地区,必须保护农民已得土地的所有权”(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7页)。保护农民已获得的土地所有权,恢复和发展农业生产及其副业,巩固人民政权的经济基础,对于新生的人民政权来说,尤为重要。
新中国成立初期,百废待兴,经济工作尤显紧迫。解放军进城后,如何治理城市,尚缺乏经验,城市的通货膨胀日益紧迫,也需要农村的疏导和配合。正是基于这一考虑,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次中央全会——党的七届三中全会就对土改工作作出了进一步的指导。这次全会的主题是讨论如何实现国家财政经济状况的根本好转,解决之策包括完成土地改革、稳定物价、调整工商业,三者密切联系,且土改工作位于首位,足见土改对于稳定新生政权的重要性。
中国共产党在总结《土地法大纲》的基础上,出台了新中国第一部土地改革法。1950年6月14日至23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一届二次会议召开,6月底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如果说《土地法大纲》突出维护了中农的合法权益,那么《土地改革法》则强调了对富农的政策。之所以有这个变化,完全是形势使然。政务院为了配合土改运动,通过了《关于划分农村阶级成分的决定》,对地主阶级采取了孤立、分化的政策,对富农采取了经济上保存、政治上中立的政策,这样就能减少土改阻力,保证土地制度向纵深发展。
党之所以在20世纪40年代开启这场土地制度变革,是因为群众对土地的诉求不断上升,土改的主客观条件也已具备。解放战争的到来,宜于以阶级斗争的方式开展土地改革。新中国成立后,抗美援朝及“三反”“五反”运动也推动和深化了土地改革,亦是如此道理。
党从1947年开始领导的“耕者有其田”的土地改革,恢复了小农经济,基本维持着农村自给自足的生产方式。新中国成立后,中央根据各地的不同情况,有步骤地分批进行了土改。
从地区上看,在华东地区,按当时区划,包括山东、苏南、苏北、皖南、皖北、浙江、福建7个省区和上海、南京两市,先后有43394个乡、约7000多万农业人口进行了土改(张永泉、赵泉钧:《中国土地改革史》,武汉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313页)。
在中南地区,包括河南、湖北、湖南、江西、广西、广东六省和武汉、广州两市,进行土改的总乡数是64770个,约13700万多农业人口,分三批进行。1950年冬至1951年秋,完成了30725个乡;1951年冬至1952年春耕前,完成了20545个乡;从1952年冬至1953年,完成了13500个乡。(同上,第313页)
在西南地区,包括四川、云南、贵州、西康四省和重庆市,约8500多万农业人口分四期进行了土改。第一期土改从1950年1月至1951年4月结束,计1316万多人口进行了土改;第二期于1951年5月至10月,计2476万多人口进行了土改;第三期从1951年10月至1952年4、5月间相继结束,计3600千万人口进行了土改;第四期从1952年秋至1953年春结束,计900万人口进行了土改(同上,第314页)。
在西北地区,包括陕西、甘肃、宁夏、青海、新疆五省,共2650万人口分三批进行了土改。第一批土改从1950年秋到1951年春,在陕西关中41个县、榆林长城以内汉族居住区、西安市郊、甘肃庆阳专区171个乡和宁夏省宁朔、盐池两县,约730万人口进行了土改;第二批从1951年秋到1952年春,在陕西南部、甘肃宁夏大部、青海五县一市等地区,计1200万人口进行了土改;到1953年春,新疆大部分地区也宣告完成了土改(同上,第314页)。
到1953年底,除了中央决定暂不进行土地改革的若干少数民族地区外,全国大陆的土地改革已全部完成(杜润生主编:《中国的土地改革》,当代中国出版社1996年版,第425页)。至此,占农村人口90%以上的贫农、中农占了全国全部耕地的90%以上,农民个体的土地所有制建立起来。这在党的土地改革史以及中国土地制度史上,具有极为重要的历史意义。
土地改革是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主要内容,只能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才能彻底完成。新中国成立之初,是否深化土地改革以及如何深化的问题,突出地摆在中国共产党的面前,成为一个极为紧迫的现实问题。
《土地法大纲》提出彻底废除封建性及半封建性剥削的土地制度,实行耕者有其田的土地制度。新中国成立后,废除封建土地制度的土地改革运动继续深化。党在领导土改的过程中,要求各地采取审慎的态度,循序渐进有序开展,没有采取“一刀切”的方式,对不同地区采取了同中求异的措施。如时任苏南地区党委书记陈丕显说,苏南土改的五个步骤,每一步都注意纠正可能出现的偏差。一旦出现偏差,允许当事人申诉。这五个步骤是:第一,宣传土地改革,发动群众,整顿队伍;第二,登记土地与评定阶级成分;第三,没收地主土地,征收祠堂、寺庙、教堂、学校、慈善团体等在农村的土地以及其他非地主成分或因缺少劳动力而出租的土地,均按《苏南土地改革办法》办理;第四,分配和调剂土地;第五,总结经验(中共江苏省委党史工作办公室编:《陈丕显在苏南》,中共党史出版社1998年版,第153——155页)。正是采取了这种有步骤的措施,土改工作进行得相对和缓,没有产生激烈的矛盾冲突。
在土改过程中,党对于富农的问题十分审慎。1947年《土地法大纲》规定土改中没收富农多余的土地,从经济上作出了更多考虑,但并不是一味强调经济因素,而忽视政治因素。到了50年代,对富农采取了政治上中立、经济上保护的政策,从政治和经济两个方面作了考量,更多是为了进一步孤立地主,以提升农村的社会动员力;在经济上提出保留富农经济,并不是不改变农村的生产关系,实际上在具体实践中起到了削弱富农经济的作用。
1947年以前,中国农村的土地制度采取了土地所有权与经营权相分离的方式,到了1947年开始土改后,以计划的方式使广大农民无偿获得了土地所有权与使用权,实现了所有权与经营权的结合,农民成为土地及其生产资料的主人,提高了农民生产与斗争的积极性。虽然“在一个颇长时间内在基本上仍然是分散的个体的,但是在将来可以逐步地引向合作社方向发展的农业经济”。
(《毛泽东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255页)这就明确了农业经济从分散走向合作的发展方向。
在土地改革的过程中,中国共产党总结和积累了丰富的领导经验,包括从农村到城市都进行了广泛的宣传解释和组织动员。党在土改工作中团结农民,注意培养核心骨干,“切实控制了优势的乡村”。同时也充分认识到“在土地改革中划分农村中的阶级成分,是一件复杂的而又极其重要的工作”。
经过这一阶段的土地改革,全国约有3亿无地少地的农民无偿获得了7亿亩土地及其他生产资料,免除了过去每年向地主交纳的苛重地租;在一些少数民族地区和台湾之外的广大农村,废除了封建地主的土地所有制,实现了农民的土地所有制,完成了土地改革,使中国农村发生了几千年来未有的巨变。1950年6月刘少奇在《关于土地改革问题的报告》中指出,这次土地改革,“诚然是中国历史上几千年来一次最大最彻底的改革”(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254页)。
毛泽东在领导土改的实践中,对于中国的社会形态有了更深入的把握。1950年6月29日,毛泽东就《关于土地改革问题的报告》致信刘少奇反馈意见,指出该报告“以不写国际历史一段为宜”,并列举了英法德意日美等国的土地制度情况,指出“国际历史和中国相同者,只有苏联及各新民主国家”。(《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1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160页)正是认清了东西方制度的不同,毛泽东才对中国社会形态的发展规律有了更深刻的把握。
解放战争主要是靠经过土地改革发动起来的农民打胜的,正是有了土地改革的胜利,才有了解放战争的最后胜利。正如在国外留学多年、新中国成立后长期从事外交工作的冀朝铸所言:“土改不论是真正意义上还是象征意义上,都确实解放了中国农民。通过平分土地,农民们感到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他们获得了真正的解放,拥有了自己的土地。而所有这些,都是由于中国共产党领导他们进行了土改才能实现。”
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土地改革,对旧有的土地制度进行了彻底改革,满足了农民对土地的渴望,实现了农民与土地的直接结合,改善了农民的经济地位,提高了他们的政治地位,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大大提高,农业生产得到了恢复与发展,从而奠定了新中国成立初期的生产力基础。在土改过程中,国家以税收和低价收购的办法获取原来属于地主、又被地主消费掉的那部分农业剩余,并将这一部分农业剩余分给贫农、雇农,其余的则投入城市工业化。这就为国家第一个五年计划积累了一定资本。
这场土地改革是在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范畴之内进行的,后来经过社会主义“三大改造”,实现了从新民主主义社会到社会主义社会的转变。1950年6月,毛泽东曾指出,新民主主义革命要过“战争关”和“土地关”,全国人民对战争关是满意的,并认为只要这两关都过去了,剩下的一关“就是社会主义的一关,在全国范围内实行社会主义改造的那一关”(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1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158页)。
新中国开展的这场土地改革及时挽救了新中国成立初期的通货膨胀。党接管城市后遇到了财政收支的问题,面对财政赤字,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增发货币,导致出现通货膨胀。而在广大农村,小农经济为追求扩大再生产,向政府缴纳和出售农产品,通过积存货币来购入土地,这样农民就吸纳了大量货币,存入银行,但不进入流通环节,这样就帮助政府减少了财政赤字的压力。农民提供的棉花、粮食等农产品实际上也是私人资本所需。共产党就收购这些农产品,平抑了城市的市场价格。党和政府一方面靠土改提高了农民生产积极性,另一方面通过增加农产品的产量稳定了供给,从而压低了城市的物价。到1950年下半年,基本克服了城市的通货膨胀。显然,农村经济大大疏导了城市的经济压力(温铁军:“去依附:亿万农民救中国”,《政治经济学报》第14卷,格致出版社2019年版,第45——46页)。
这场土地改革不仅改变了土地与农民的关系,也改变了农村的社会结构,引导着乡村风气的变化,尤其是大大提高了共产党在群众中的威望,密切了党与群众的关系,提升了干部在群众中的形象,成为新中国成立后开展一系列群众运动的重要基础。乡村建设派的代表人物梁漱溟在目睹了这场土改之后曾感叹,中国自古领导农民运动的,从来没有像共产党与群众结合得这样好,他将共产党的做法称为“鬼斧神工,奇妙绝伦”。时任政务院副总理黄炎培赴华东实地考察土改后,在上海工商联举行的一次大会上发言说,土改取得成就是巨大的,占新中国人口80%的农民翻身了,组织起来了,真正扬眉吐气了,生产的积极性激发出来了,这预示着新中国的确站起来了。他在《访察苏南土地改革报告》中指出:“苏南土改是办得好的,好在哪里?农民站起来了!”从毛泽东提出“占人类总数四分之一的中国人从此站立起来了”到黄炎培提出“农民站起来了”,前后仅一年四个月,反映出土改取得的成效。广大知识分子对于土改的认可,反映了土改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教育和改造知识分子的重要手段。
正是经过土地制度的变革,彻底改变了千年以来农民与土地的关系,新的土地改革把农民从封建制度中解放出来,农民翻身作了土地的主人。它不仅对于20世纪的中国产生了深远影响,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进程中也具有难以估量的历史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