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军
(浙江工商大学 商业史研究院,浙江 杭州 310018)
孔子创立的儒家学说以及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儒家思想中蕴藏着解决当代人类面临难题的重要启示,其中关于以民为本、安民富民乐民的思想等,可以为人们认识和改造世界提供有益启迪,也可以为治国理政提供有益启示。文章以春秋晚期社会经济为背景,在缜密的史实考辨和语义分析基础上,论述孔子民本经济思想的历史形成、核心要义和主要内容,以期为新时代经济社会发展提供有益启发。
孔子民本经济思想的历史文化渊源是上古三代,特别是西周以来传统德治思想与宗法制度的长期影响,产生的条件是春秋晚期社会变迁引发的观念更新,学理呈现则是孔子仁学思想在经济领域的自然展开。
孔子民本经济思想可以溯源到三代之治的德治重民思想。孔子祖述尧、舜、禹之政,谓其“所重民、食、丧、祭”,称赞其“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以及“天下之民归心焉”(《论语·尧曰》)。(1)文中引用《论语》均来自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下文不再另注。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回答“恭、宽、信、敏、惠”“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论语·阳货》),这恰与三代重民的施政理念相接续,而落脚点则在“惠”,即让百姓得到经济实惠。当然,孔子民本经济思想的直接渊源是周朝建立之初的“敬天保民”思想。周族原是殷商王朝的西部边陲小族,在推翻殷商、建立周朝之际,为了体现周朝新政权的正当性,提出了“天命靡常,唯德是辅”的天命观,以此作为周朝取代殷商政权的神学依据。由于过去商王荒腆失德,残暴对待治域内的各族臣民,以周公为代表的周初统治者看到“殷鉴不远”,将“敬天保民”作为基本治理原则,在随后的周朝社会中逐渐形成了一定程度上的重民思想。另一方面,周族灭商之后,迫于统治天下的巨大压力,依靠本族宗亲力量对原殷商治域进行管控,通过封土建国、诸侯屏藩,构成了一个由周族姬姓血亲成员和姜姓等姻亲成员组成的分封等级治理体系。在此过程中,周族把他们原有的一套氏族制末期的血亲宗法制度带进中原各国,经过以周公为代表的周初统治者所谓“制礼作乐”的加工改造,将这套原本属于周族内部的氏族习俗,变成周朝治理天下的礼乐文化,成为维系和巩固西周分封政治制度的强劲纽带[1]。因此,周朝礼乐文化从一开始就带有十分明显的宗法特性,这种宗法性表现为各等级的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兼具政治与血亲的双重关系,即“尊尊”与“亲亲”的双重关系,而其中的亲亲关系又使得周朝礼乐文化带有一种注重同族同姓同宗成员的温情面纱。尽管这种“温情”只是针对具有国人身份的民众,而不包括奴隶和农奴,却或多或少在周礼文化中形成了一种重民的传统。这对“年少好礼”的孔子应该不无影响。
春秋时代是中国社会从奴隶制向封建制转变的过渡时期,冶铁业的迅速发展和铁制生产工具的广泛使用大大提高了农业生产者的劳动生产力,在提高土壤经济价值的同时也提高了劳动力的使用价值,其直接后果就是包括国人、农奴和奴隶在内的普通民众更加得到了统治者的重视。孔子生活的春秋晚期正是这一社会转型的关键时期。在孔子之前及同时代,各国出现了一批注重民心、民意、民生的政治家,包括郑国子产、晋国叔向、齐国管仲和晏婴、鲁国叔孙豹、宋国乐喜等。孔子与他们或者有所交往,或者相当了解,或者心怀尊崇。以子产为例,孔子称子产为“惠人”(《论语·宪问》),赞扬子产“足以为国基矣。《诗》曰:‘乐只君子,邦家之基。’子产,君子之求乐者也”(《左传·昭公十三年》),(2)文中引用《左传》均来自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中华书局2009年版,下文不再另注。借用《诗经·小雅·南山有台》表达对子产“乐只君子,民之父母”的称许。及子产卒,孔子闻之,出涕曰:“古之遗爱也。”(《左传·昭公二十年》)按照王念孙的说法,“爱即仁也,谓子产之爱,有古人之遗风也”[2]。这是孔子对子产等前辈时贤重民爱民的肯定,也道出了孔子民本经济思想的渊源所自。
在春秋晚期的社会经济政治大变局下,孔子一方面希望维系周朝礼乐制度,另一方面也适时应势地对传统周礼文化进行新的提炼和改造,形成了“仁者爱人”的仁学思想体系。这个仁学思想体系所涉甚广,包括政治、经济、社会、伦理、学术等诸多领域,而孔子民本经济思想就是仁学思想体系在经济领域的具体延展。
“仁”是孔子整个思想体系的中心概念。“仁”字在《论语》中一共出现105次,大致有两层涵义:一是指个体性的道德实践理性,二是指向社会性的治国施政理想。换言之,“仁”既是“仁者”的“修己”“克己”,也是“安人”“安百姓”的“仁政”。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论语·宪问》)
在孔子看来,一个理想的君子应该修己求仁以实现道德人格,在此基础上入仕参政,以实现安民、安百姓。这是“仁”的最高境界,即使尧舜也不过如此。
需要指出的是,孔子在这里区分了“安人”与“安百姓”两个不同的层次,“安百姓”明显是“安人”的扩而大之。那么,“人”与“百姓”有何不同?何晏《论语集解》引孔安国曰:“人,谓朋友九族。”[3]204也就是说,“人”是指家族成员。刘宝楠《论语正义》曰:“安人者,齐家也。安百姓,则治国平天下也。”[4]可以看出,孔子“安百姓”的对象是指全体民众。在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赵纪彬先生的一种说法:“孔门所说的‘人’‘民’,是指春秋时期相互对立的两个阶级;两者在生产关系中是剥削者与被剥削者的关系,在政治领域中是统治与被统治的区别”[5]。赵纪彬的观点是大致正确的,《论语》中的“人”指的是贵族阶层,“民”指的是普通民众。孔子回答子路的再三提问,最后落脚在“修己以安百姓”,体现了孔子仁学思想的民本底蕴。下面还有一段对话可以验证: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论语·雍也》)
孔子再次运用“尧舜其犹病诸”的强烈口吻,说明“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乃是“仁”的最高境界。在《论语》中,孔子多次将“仁”与“民”“众”相联系,如“泛爱众而亲仁”(《论语·学而》)、“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论语·泰伯》)。叶公问政,孔子说:“近者说,远者来。”(《论语·子路》)孟子就是发展了孔子“近悦远来”的思想,构建了较为详备的仁政实践学说。子路、子贡与孔子讨论管仲,孔子充分肯定管仲“如其仁,如其仁”,理由就是“民到于今受其赐”(《论语·宪问》),也就是把民众的福祉作为衡量仁的标准。可见,“以民为本”是孔子仁政思想的本质内涵,是孔子对统治者居官为政的基本要求,也是孔子经世济用的思想本源。
孔子民本经济思想具体内容十分丰富,主要包括“居敬行简”的治民观、“敛从其薄”的税赋观、“宁俭毋奢”的节俭观、“取物有节”的生态观、“无信不立”的诚信观、“待贾而沽”的货殖观等。
“居敬行简”的治民观属于孔子的经济管理思想。关于孔子的管理思想,或曰为政之道,《论语》中两句话:一是“为政以德”,二是“无为而治”,这两个方面是相互统一的。孔子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朱熹《集注》曰:“为政以德,则无为而天下归之。”[6]53孔子又说:“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论语·卫灵公》)孔子所说的“无为而治”,与道家有所不同:其一,孔子的无为而治不是无所作为,而是着眼于任官得人,不必亲自作为。何晏《集解》曰:“言任官得其人,故无为而治也。”[3]208孔子以舜为例,诚如皇侃《义疏》所引蔡谟云,“舜居其中,承尧授禹,又何为乎”[7]395;其二,孔子的无为之治是有条件的,就是对为政者提出了“恭己正南面”即修己敬德的要求,正如朱熹《集注》所说,“无为而治者,圣人盛德而民化,不待其有所作为也”[6]163。概言之,孔子提倡为政者在修己敬德的基础上实行无为而治。这一思想,落实在经济管理层面上,就是孔子所赞许的“居敬而行简”。
仲弓问子桑伯。子曰:“可也,简。”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太简乎?”子曰:“雍之言然。”(《论语·雍也》)
冉雍是孔子期许为“可使南面”(《论语·雍也》)的治国之才。冉雍问大夫子桑伯如何,孔子肯定子桑伯为政宽简,又似乎有所保留。仲弓理解孔子的意思,提出“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治理思想,得到了孔子的充分肯定。朱熹《集注》曰:“简者,不烦之谓。言自处以敬,则中有主而自治严,如是而行简以临民,则事不烦而民不扰,所以为可。”[6]84由此可见,孔子的经济管理思想首先要求管理者自己先做到“居敬”,修己敬肃,心怀主见,然后在治理过程中以简祛烦,执要御繁,事不烦,民不扰,宽宏简重,利民富民。
“敛从其薄”税赋观可以说是孔子居敬行简经济管理思想的直接派生。孔子晚年返鲁后,弟子冉有为“富于周公”的季孙肥增赋聚敛,孔子道:“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论语·先进》)宋翔凤《论语发微》认为,孔子“若深疾冉有,实正季氏之恶”[8]775。此事在《左传》中也有详录,孔子说:“君子之行也,度于礼,施取其厚,事举其中,敛从其薄。如是则以丘亦足矣。若不度于礼,而贪冒无厌,则虽以田赋,将又不足。”(《左传·哀公十一年》)孔子在这里讲到了“足”与“不足”,蕴含了一种以民为本、藏富于民的民本经济思想。这种思想在弟子有若反对鲁哀公提高亩税征收比例时,表达得更加清晰。
哀公问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合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论语·颜渊》)
鲁国原来实行十分之一的税率,称之为“彻”;从宣公十五年开始实行按亩征税的田赋制度,即所谓的“初税亩”,税率也是十分之一,这样实际上税率达到了十分之二。有若劝鲁哀公实行什一而税,哀公觉得很奇怪,什二而税犹嫌不足,如何实行什一而税?有若回答说:“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论语·颜渊》)有若藏富于民的思想显然来自孔子。
宁俭毋奢的节俭观体现了孔子一贯具有俭约自守、力戒奢华的经济思想。早年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曰:“政在节财。”[9]1911孔子对大禹薄于自奉、勤于民事的品格大加赞美:“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论语·泰伯》)孔子赞扬卫国大夫公子荆居室不求华美(《论语·子路》),批评管仲不俭(《论语·八佾》)。孔子虽然致力于维护周礼,但明确反对奢华、提倡俭朴。在孔子看来,礼仪的存在并非为了让人追求享乐,而是为了维护社会秩序,遵循周礼应该合情合理,而非舍本求末。林放问礼之本。孔子说:“礼,与其奢也,宁俭,与其易也,宁戚。”(《论语·八佾》)孔子认为,“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论语·述而》)鲁人要扩建长府,闵子骞表示异议,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论语·先进》)孔子赞扬子路“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他自称平时用丝冠替代麻冕,尽管不尽合礼,但符合节俭原则(《论语·子罕》)。孔子倡导俭约自守,甘于清贫,明确表示“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论语·里仁》)。
“取物有节”是孔子的生态经济观。这种思想源于孔子对社会管理与经济发展的一种长远考量。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论语·卫灵公》)孔子反对急于求成,不求短期效应,尤其不主张因为眼前小利而牺牲长远利益。
子夏为莒父宰,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论语·子路》)
孔子这种处理社会事务的原则,落脚在面对自然的态度上,就是“取物有节”的思想。“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论语·述而》)。《集解》引孔安国曰:“纲者,为大纲以横绝流,以缴系钓罗属著纲也。”[3]94朱熹《集注》曰:“纲,以大绳属网,绝流而渔者也。”朱熹注“弋”为“以生丝系矢而射也”[6]99。“宿”有二说,一说是所谓“夜宿之鸟”,一说是皇侃《义疏》所谓“老宿之鸟”。按照皇侃的说法,“弋不射宿”就是猎鸟时“不取老宿之鸟”,因为“宿鸟能生伏,故不取也”[7]174。孔子少贫贱,多能鄙事,且其父早殁,为生计不得不参与劳动。按照春秋的生活习惯,时人祭祀先祖当用醢,即用切细的肉、鱼做成的肉酱。肉、鱼得之不易,孔子必须亲自渔猎。对于孔子坚持“钓而不纲,弋不射宿”,后儒多理解为仁人之心,邢昺《论语注疏》曰:“孔子但钓而不纲,是其仁也。”[3]94朱熹也说:“此可见仁人之本心矣。待物如此,待人可知”[6]99。这样理解当然也不为错,但没有看到更深层的“取物有节”经济思想。黄三式《论语后案》曰:“鱼鸟本可取之物,不纲不射宿,取物以节而已。取物以节,遂其生,即遂其性也,此至诚之所以尽物性也。”[8]490这才点到了要害处。孔子之所以能有“取物以节”的思想,还与其长期关注自然事物有关。《论语》中记录孔子所论自然事物与现象包括北辰、迅雷、四时、动物、植物等。孔子“取物以节”的生态经济思想正是建立在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基础之上。
“信”是孔子“四教”之一(《论语·述而》)。在《论语》中,孔子非常强调“信”的重要性。孔子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倪,小车无辄,其何以行之哉!”(《论语·学而》)孔子年轻时曾任季孙意如的委吏,自称“会计当而已矣”(《孟子·万章下》),(3)本文凡引用《孟子》均来自杨伯峻《孟子译注》,中华书局1960年版,下文不再另注。这是他的诚信实践。孔子将人与人之间的诚信视为一切社会生活的基础,当然也包括经济生活。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论语·颜渊》)
“信”是与“义”相联系的,所以有若说“信近于义”(《论语·学而》)。孔子称“子路无宿诺”(《论语·颜渊》),《左传》记载“小邾射以句绎来奔”,请子路代替鲁国盟誓,被子路拒绝,原因就是“彼不臣而济其言,是义之也。由弗能。”(《左传·哀公十四年》)所以,孔子常以“忠”“信”二字并称。《论语》中六次提到“忠信”,皇侃《义疏》曰:“以忠信为百行所主。”[7]309孔子“无信不立”的诚信观对后世商业诚信传统产生了相当积极的影响。
孔子所处的春秋晚期随着私有经济逐渐壮大,商业贸易迅速发展,当时各国流通交换的商品种类几乎到了应有尽有的程度,涌现出范蠡、计然、子贡等一批著名的商贾。鲁国虽有周公遗风,“及其衰,好贾趋利,甚于周人”[9]3266,有人因冶铁发家,富至巨万,“邹、鲁以其故多去文学而趋利者”[9]3279。孔子的得意弟子子贡是精明的商人,按照司马迁的说法,“子赣学于仲尼,退而仕于卫,废著鬻财于曹、鲁之间”[9]3258,这说明子贡的经商活动在孔子生前身后一直进行,如果孔子对货殖行为不持积极肯定的态度,子贡不可能有如此成功的经商活动,孔子也不可能以宗庙重器“琏瑚”称许子贡(《论语·公冶长》)。孔子曾对子贡货殖做过直接的评价:
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论语·先进》)
这段话历代注解者多理解为孔子对子贡货殖的讥讽、批评或劝勉。如班固《汉书·货殖传》、王充《论衡·实知篇》、何晏《集解》、皇侃《义疏》皆作是解。朱熹《集注》反作平实之论,认为孔子“言子贡不如颜子之安贫乐道,然其才识之明亦能料事而多中也”[6]128。此章从字里行间看,实在看不出孔子对子贡有任何贬抑之意。孔子说子贡“不受命”,无非是指他不甘于接受“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的命定论。其实孔子自己也是一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偶尔讲“天命”,也多是一种努力抗争命运之后的自我安慰。如孔子说:“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论语·宪问》)这句话与其说孔子认命,不如说孔子抗命。孔子说过“五十而知天命”,这不可理解为孔子年逾五十而消极安于天命,事实上孔子五十五岁去鲁赴卫,开始十四年周游列国,何来安于天命之说?孔子所谓“五十而知天命”应该理解为孔子五十岁而知周礼文化使命降于己身,后来孔子周游列国遇到险厄之时,常以“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和“天生德于予,桓雎其如予何”自勉,这就是孔子天命在己的自我确认。所以,孔子说子贡“不受命”,并非批评子贡,而是一定程度上的肯定褒扬。至于说子贡“货殖焉,亿则屡中”,更是明显带有一种欣赏的口吻。孔子与子贡还有一段对话也颇能说明问题: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温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论语·子罕》)
在这里,师徒二人兴致勃勃地使用商贾、货殖之语,谈论的却是孔子本人的人生进退,把自己的出仕比作玉石买卖,公然衒玉求售,在后儒看来实在是“夫子之言却不雅重”[8]603,要竭尽全力为之别解。事实上,“待贾而沽”的货殖观表现出孔子对商业活动的一种积极肯定的态度。春秋晚期随着社会等级制度的衰微,原本隶属于官府的工、商从业者逐渐摆脱身份依附,越来越多地直接走向市场,于是原本静态的社会分工演变成动态的社会交换。事实上,孔子本人已经亲身参与了社会迁移、社会分工带来的社会交换活动,这就是孔子的设教授徒。孔子说:“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论语·述而》)这是把知识传授作为商品进行交换。春秋时代开设私学还相当罕见,孔子大胆首创私人教育,很难说一点都没有受到春秋晚期货殖交换经济现象的影响,孔子本人明显欣然接受“待贾而沽”的商贸观念。
孔子民本经济思想的基本要义是惠民、富民。
先说惠民。
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论语·公冶长》)
孔子称赞子产具备四个方面的君子之道,其中包括“养民也惠”。朱熹《集注》曰:“惠,爱利也。”[6]79就是对民众爱之、利之的恩惠。
孔子之所以重视惠民,是因为在他看来,爱利恩惠恰恰是百姓的民生关切所在。
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论语·里仁》)
这里的君子、小人,皆就社会身份而言,并非道德高低之别。《集解》引孔安国曰:“怀,安也。”[3]50《集注》曰:“怀,思念也。”[6]71两种解释皆可。“怀惠”就是思利。百姓思利,在孔子看来纯属正常,并没有贬抑之意。孔子还说过“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集解》引孔安国曰:“喻,犹晓也。”[3]51《集注》采用孔说。潘维城《论语古注集笺》认为“喻”即“谕”,就是告知、晓谕、规劝、引导之意[8]268。孔子此语,意为对于老百姓应该用利益来晓谕、引导,强调执政者要对不同群体采用不同治理手段。讨论孔子的义利观,应该弄清楚孔子所言是针对谁说的。孔子讲“君子义以为上”(《论语·阳货》),不是针对平民“小人”说的,而是针对统治阶层的“君子”说的。当时统治阶层追逐私利的情况十分严重,普通庶民“小人”生活艰辛,温饱不保,还谈什么“义以为上”?孔子的确说过“见利思义”(《论语·宪问》)、“见得思义”(《论语·季氏》),还说“放于利而行,多怨”(《论语·里仁》),但这主要是针对贵族阶层而言的。在春秋晚期的社会变局中,统治阶层放纵地追逐私利,不仅加剧了社会的礼崩乐坏,也给民众生活造成巨大痛苦。《左传》记晏婴与叔向对话,讲到齐国“民参其力,二入于公,而衣食其一。公聚朽蠹,而三老冻馁”(《左传·昭公三年》)。这种情形列国皆有,孔子有鉴于此,一方面告诫统治阶层“君子义以为上”(《论语·阳货》),另一方面引导统治阶层要“义以生利”,造福于民众。孔子说:“名以出信,信以守器,器以藏礼,礼以行义,义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节也。”(《左传·哀公十二年》)孔子并不一味排斥求利,人们在符合道义前提下是可以取利的。孔子在与公叔文子的对话中,肯定了“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论语·宪问》)。孔子还主张“先事后得”(《论语·颜渊》),即通过个人努力获得利益。孔子说:“君子谋道不谋食。耕者,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这段话说得很清楚,“君子谋道不谋食”,并非绝对不谋食,而是通过谋道来间接地谋食,“禄”在“学”中,“食”在“道”中,利与义何必决然对立?这样理解孔子的义利观,比简单地认为孔子“重义轻利”的皮相之论,显然更加接近史实。
孔子的惠民思想不仅认同民众的求利心理,也对治理者如何满足民众求利心理提出了具体的实践方法,这就是“因民之所利而利之”。
子张问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子张曰:“何谓五美?”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子张曰:“何谓惠而不费?”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论语·尧曰》)
皇侃《论语义疏》曰:“因民所利而利之,谓民水居者利在鱼盐蜃蛤,山居者利于果实材木,明君为政,既而安之……是因民所利而利之,而于君无所损费也。”[7]126可见,孔子所说的“因民之所利而利之”,就是尊重经济发展规律,因势利导地顺应民众生产生活之便利,以较小的经济成本,实现惠民利民的政策实效。这是孔子经济思想的民本性与实践性的高度统一。李颙《四书反身录》感叹道:“因民之所利而利之,真正有父母斯民之心始能如此。否则,即明知其可以利民,亦若罔闻,若是者,岂胜道哉!”[8]1370
当然,孔子的惠民思想除了为百姓谋利的目的,也有为统治者谋治的考虑。孔子谈到仁政的“恭、宽、信、敏、惠”五个方面时,提出“惠则足以使人”(《论语·阳货》)。在孔子看来,让百姓得到经济实惠既是施政目的,又是治理手段。利民与利国是孔子仁政相互统一的两个方面,体现了孔子经济思想的惠民、利民与使民、治民的双重特性,当然其重心仍倾向于惠民、利民,这正是儒家传统民本思想的特质所在。相较而言,《老子》讲“虚其心,实其腹”,目的不是惠民、利民,而是“常使民无知无欲”(《老子·第三章》),填饱民众肚子只是便于统治的手段而已,体现了早期道家治民思想的工具性意义。《管子》讲“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管子·牧民》),似亦有惠民之意,然通观全篇,细绎深义,其实质要在“牧民”而非“惠民”,所谓“民恶贫贱,我富贵之……能富贵之则民为之贫贱”(《管子·牧民》),说到底还是为了“上位安”“君令行”,篇末所谓“故知予之为取者,政之宝也”(《管子·牧民》),一语道出了《管子》的政治经济逻辑,其治民思想的工具性意义虽未如《老子》昭然,但与孔子爱民、惠民、利民的目的性意义殊有分别。故日人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论管仲“予之为取”曰:“《孟子》所谓假仁者。《老子》盖本于此,与孔、孟之道自有径庭。”(4)参见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741页。
孔子高度重视“使民也义”,这里的“义”作“宜”解。具体来讲,就是“使民以时”(《论语·学而》),即统治者使用民力整治沟洫、耕种收敛以及讲武事、兴土工等劳役,应尽量安排在农隙之时,并且保持适度、适量,避免妨夺农事、农务,确保生产者农桑衣食之本。仲弓问仁,孔子的回答是“使民如承大祭”(《论语·颜渊》)。皇侃《义疏》引范宁云:“大祭,国祭也。”[7]299孔子要求统治者以春秋时期最庄重、最审慎的国之大祭态度,谨慎地对待“使民”。按照《礼记·王制》的说法,三代时期“用民之力,岁不过三日”[10]。这当然是理想化的传说,《诗经·七月》中百姓对统治者使民无度的哀怨与控诉是确确实实的存在,孔子民本经济思想的“使民以时”就是对此发出的针砭。在孔子所处的时代,现实生活中统治者对民众使役无度的现象还是相当普遍的。楚灵王劳民伤财营建章华台,还遍邀各国诸侯大夫参加落成典礼,穷奢极欲的最后结果是乾溪自戕。孔子闻讯叹曰:“古也有志:‘克己复礼,仁也’。信善哉!楚灵王若能如是,岂其辱于乾溪?”(《左传·昭公十二年》)孔子所谓的“克己复礼”在一定程度上就是针砭楚灵王“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这是孔子对统治者“使民以时”的箴戒。
再说富民。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论语·子路》)
这段话体现了三层意思:第一,富民是为政者的第一施政要务;第二,为政者在富民基础上要对民众进行教化;第三,富民是礼乐教化的基础,只有先“富之”,然后才能“教之”,这与管仲“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思想是基本一致的。孔子教导弟子“富而无骄”(《论语·宪问》)、“富而好礼”(《论语·学而》),也是同样的道理。
尽管孔子反对“不义而富”(《论语·述而》),但对于“富”本身,却从未有过任何贬词,反倒明确说过“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论语·里仁》),“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论语·雍也》),并且认为“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论语·泰伯》)。这些都表明,孔子对于个体追求富裕的欲望是充分认同的,尤其是对于普通庶民而言,满足其富裕的物欲乃是施政者的重要目标。
要之,孔子民本经济思想倡导“惠民”“利民”“富民”“安民”“博施于民”,开启了中国古代经济思想中源远流长的“以民为本”优良传统。一百多年后,出于曾子、子思一派的孟子“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史记·儒林传》),创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相对完备的仁政思想体系。孟子的仁政思想体系包括“王道”“仁政”的政治论、“性善”与“四端”的人性论、“民贵君轻”的君民论等,而其实践要义则落在民本经济思想上,包括“养民”“利民”“得民”“养老”“恒产”“井田”“经界”“制民之产”“民事不缓”“佚道使民”“取民以制”“廛而不征”“讥而不征”“助而不税”“九一而助”“什一自赋”“百工之备”“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以及反对“私垄断”“罔市利”“不行仁政而富”“惠而不知为政”“诸侯大夫争利争富”,对于“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主张“用其一,缓其二”等,涉及田制、税赋、工商、民生等诸多方面,其大旨不但继承了孔子民本经济思想要义,而且使其更加具体化和可操作化,奠定了以孔孟之道为核心的儒家民本经济思想体系,对后世历代的经济思想与民生治理产生了深远而积极的影响,形成了中国历史上源远流长的“以民为本”“贵民尊生”的经济思想传统,促进了以农业经济为基础的中国古代社会经济发展,构成了中华文明的重要基础。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纪念孔子诞辰2565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暨国际儒学联合会第五届会员大会开幕会上的讲话中所说,“孔子创立的儒家学说以及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儒家思想,对中华文明产生了深刻影响”[11];在儒家思想中蕴藏着解决当代人类面临难题的重要启示,其中包括“关于以民为本、安民富民乐民的思想”等,“可以为人们认识和改造世界提供有益启迪,可以为治国理政提供有益启示”[11]。在新时代的语境下深入研究和重新阐发孔子民本经济思想的丰富内涵,结合时代条件实现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对于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