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根民
(广东技术师范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广州 510665)
文学演进是一面无情的铁筛,大浪淘沙、沉渣泛起,从现代学人著书立说的喧哗声中切入历史现场,发掘历史叙述表象背后的问题框架和思维基点,有助于批判性地还原和绘制现代文化机制的生发镜像。盘点民国文论的体系建构,传统文论与异域文学资源无疑是建构现代文论话语的主要凭借。西学东渐导致我国古老文明危困重重,激发现代学人借才异域来重构文学新秩序。本土化的西方文论逐渐成为现代文论体系建构的重要资源,异域之眼成为他们改写文论编撰思维和铸造文学新传统的主要动力。现代学人效仿西方文学观念,援引西方严密的逻辑和推理,深层洞察中西文论的长短优劣,在一个较为开放的世界性视野来找就体系建构的参照坐标。突破以往的“冲击——回应”文化范式,转而以中国为方法来返本开新,借鉴异域文学经验与尊重民族文化本位,并非二元对立的殊死搏斗,作为现代中国文论体系的动力源,它们一道加浓了文论体系话语的民国底色。
1912-1949年间是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的重要阶段,中国文论追逐现代性的脚步,逐步实现文论谱系由古典趋向现代的转换。盘点20 世纪的中国文学经验,如何拿捏好文论的中西与古今之别、处理彼此的内在关联,确是当下学人必先直面的学术难题。省思现代文论的时空存在与文化趋向,密切关系到20世纪之初中国文学的风格与走向。晚清以来,西方列强的枪炮声粉碎了国人的“天朝上国”迷梦,借才异域成为国人救亡图存的集体意识。洋务派推崇西方的先进军事,注重器物层面的革新;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人士属意借鉴西方政治制度来创建资产阶级共和国政体;“五四”新文化运动标领民主与科学的文化大旗,希冀从观念上来启蒙立人;左翼文学强势崛起后,现代文学地图逐渐实现由“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的位移。凡此种种,突飞猛进的现代中国文学思潮中均能发现异域文化的影子。西方思潮的输入冲击和改写了国人的知识谱系与思维方式,昔日不为人所重的小说跃居于文坛的主流,冲击了中国文学的传统观念,也部分改变了中国文学研究的轨道。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推举白话的崇高地位,立足于工具革新来破旧立新,建设“文学的国语”。被誉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开山之作的《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实是胡适借钩沉《申报》50年来的创办实绩来为“中国的文艺复兴”正名。该文的一个亮点就在于从异域文化视野来考察新文学的发生,在其看来,白话俗语的广泛使用与异域文学思想的刺激促成了新文学的诞生。周作人《人的文学》与《平民文学》等系列文章援引西学的人道主义理念,阐发关注生命的平民文学观。现代学人或者留学域外直接感受异域风土人情,或者诵读西学书籍来间接沐浴着西学的阳光雨露,陌生的文化境遇洞开了一个崭新的文学世界,重铸了现代学人的知识资源,这在文论术语、文论编撰模式与文体选择上显示迥异于传统文论的鲜明时代特质。
现代中国文论的体系建构意味着文论研究范式的现代转换,这一系列转换首先在文论新语、文论范畴的运用上获得突破。术语与范畴作为文论话语的基本单位,支撑着文论言说框架和思想体系,直接影响到现代中国文论学科的诞生。至少在晚清以前,中外文学交流尚未达到左右社会时势的程度。迥异于西学的重逻辑、尚推理之长,中国传统学术是一种形象思维,注重直觉体验,传统文论充斥着内涵模糊、通贯互渗的术语与范畴,这些术语组合功能灵活,缺乏自洽品格而难以进行系统阐述,像“气”与“韵”既可组合成“气韵”,其又能与“象”“格”“势”诸词构成一系列新的范畴,可孳生性强,展示鲜明的东方文化意蕴。梁启超与王国维引领了现代文论的体系建构潮流,在梁启超的文论视域中,既有与传统相关联的“熏、浸、刺、提”“趣味”等范畴,又不乏诸如“人生观”“想象力”“审美本能”等新术语。而王国维对“意境”“境界”“境遇”等传统术语的时代发掘,对“悲剧”“纯文学”“美术”等新词的大力引介,加速国人接纳异域文论新词的速度,一批内涵与外延清晰、明确的西方术语悄然撬动现代学人的认知谱系。1912-1949年间出版的60多种文学概论著作中,像沈天葆《文学概论》、曹百川《文学概论》、林焕平《文学论教程》、张长弓《文学新论》,其关键词序列如起源、特质、情感、思想、想象、形式、时代、人生、环境,均源于西方文学理论。[1]美国学者亨特《文学概论》的“思想”“想象”“感情”“形式”四范畴经英人温彻斯特《文学评论之原理》凝练,沉淀为影响现代文论至远的“文学四要素”说。梅光迪在南京高师开设文学概论课程、傅庚生构撰《中国文学批评通论》,无不受其影响。此外,法人丹纳《艺术哲学》的“种族、时代、环境三要素”说、美人汉弥尔顿《小说法程》的“人物、结构、环境三要素”论,其核心术语滋润了包括郁达夫、瞿世英等现代学人的文论言说。
中国传统文论浸染于直观感性思维的营养,注重即兴妙悟式的鉴赏,不着意于文论术语的界定与原理的阐述,多采用漫笔感悟的诗话、词话等散论形式,援引评点、索隐等方法,来传达对文本意旨的省思效果。这一品评式的感悟批评往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难以形成严密独立的言说体系。晚清以降,西方近现代文学观念狂飙突进姿态,促使传统文论走上现代转换之路。既然传统文论的言说模式难以契合民国学人的书写期待,取法西学、运用西方现代文艺批评方法来推动文学批评的科学化已成为当时国人普遍的选择。在现代文论的体系建构道路上,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的成功尝试,迈出勇敢而可贵的一步,导引现代文论编撰模式的时代跋涉。“以远西学说,持较诸夏”的陈钟凡《中国文学批评史》,借鉴英人森次巴力《文学批评史》的分类法,综括文学批评为包括“归纳的、推理的、判断的、考订的、历史的、比较的”等在内的12种类型,而后在此基础上按照时间先后扼要地分梳各个朝代的文学思想,搭建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基本构架。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卷部分以问题为抓手,各个问题之下涵括历代批评家理论;其下卷部分凸显批评家的引领作用,将问题塞进批评家的理论体系之中。经由一代批评史家的不懈努力,中国文学批评史突破鉴赏式随谈模式,以科学思维与严密推理彰显现代色彩。中国文学研究的现代化进程展现与文体之一端,便是注重分析与思辨的长篇论文逐渐取代即兴体悟式的诗话、词话、文话、小说话等散论。这种文学评论讲究逻辑与推理,易于阐述复杂艰深的文学原理,往往在一个相对固定的问题导向下,编撰系统严密的话语。这又表现为二端:其一,文论书写篇幅加长。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抬升小说文类地位,洋洋数千言;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以西律中,发掘《红楼梦》的悲剧底色,全文竟达1万余言。其二,重逻辑思辨的论说体成为现代学人乐于操练的武器。富有论述色彩的“论”“说”出现于现代学人的著书立说之中,像王国维《论新学语之输入》、朱自清《论现代中的小品散文》、林语堂《说本色之美》,其构思论证更加严谨与科学。若此,以西方论说体为参照,现代学人取他山之石,加快了中国文论的现代性步伐。
沛然而兴的欧风美雨,其对现代学人的影响大多经由日本辗转而发生作用,形成一条欧美——日本——中国的文论资源传播路径。郭沬若首肯日本传播西方文论的业绩:“中国文坛大半是日本留学生建筑成的。创造社的主要作家是日本留学生,语丝派的也是一样。此外有些从欧美回来的彗星和国内奋起的新人,他们的努力和他们的建树,总还没有前两派的势力浩大,而且多是受了前两派的影响。就因为这样,中国的新文艺是深受了日本的洗礼的,而日本文坛的毒害也就尽量的流到中国来了。”[2](P53-54)中国学人的异域体验,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留日学人奠定的。日本给予晚近中国学人“求新声于异邦”的便捷方式,现代日本文化裹挟的西洋文化与东瀛风情,赋予晚近中国学人以丰富而深沉的社会与人生体验。鲁迅接受日本夏目漱石的“文学余裕”说、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 说,郁达夫《小说论》参照借鉴日人木村毅《小说研究十六讲》体例,恰从侧面说明异域体验对现代学人知识结构与文学视野的推动和改善。借助日本体验,现代学人接触到丰富的异域知识,特别是西学严密的思维方式,而久处日本的现代学人,全面审视日本文化更多一份理性的旁观者姿态,“随着中国作家文学视野的扩大,日本作为世界文学‘集散地’的意义明显要大于它作为直接的文学‘输出’国的意义。强调日本为一代中国青年提供了生存发展的特殊环境,这并不是在一般意义上降低了日本的价值,而是说我们恰恰应该在一个更深的层次上来认清它的价值。”[3](P7)批判旧学、重估价值,在现代中国文论的体系建构进程中,日本输入的文论术语、原理不仅是文论话语模式建构的基础,其学习西方所彰显的民族文化自信又是刺激现代学人去建构现代国家文化想象的重要动力。1897年古城贞吉《中国文学史》出版,开启了系统撰写中国文学史的征程,到1912年为止,这十来年间日本国内的《中国文学史》竟多达十多部,批量生产的《中国文学史》使日本具备向外输出的条件,这就对接了还处在探索困惑中国人的理论期待,在术语生发、模式安排、文体选择等诸方面影响了现代文论体系话语的萌生和发展。
现代中国文论的体系建构是中国现代学术独立命题中的应有之义,现代学人立足于世界学术视野,充分凸显西方文论的样板效应,在现代性的大旗下重构中国文论。钩沉在中国学术之独立的现代化进程中引领风范者,不能不向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致敬。胡适将中国哲学史从传统学术体制独立出来,拉开现代学术分科研究和体系化的序幕。李春青盘点中国文论的现代化进程,断论:“一个多世纪以来,中国学术现代性生成、演变的历史,也就是中国现代人文社会科学学科建立和发展的历史,同时也是中国学人放弃几千年的综合性思维传统而接受西方十八、十九世纪形成的科学主义的分科研究方法的历史。”[4](P9)一个学科之所以能够独立,须有独立和独特的研究对象,以及与其匹配的明确的学术规范。中国传统学术也正是依靠这套学术规范来建构学科规训制度,按照经史子集的学科分类来选拔人才,显示权力话语的威劫与震慑。传统学术的现代转化在很大程度上缘于西学的冲击,扬弃传统的四部之学思维,西方视野的文史哲、政经法分类更改着中国传统文化的面相。王国维撰写《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一文,明确叫板张之洞所推行的“癸卯学制”,凸显哲学、文学在学科整体格局的重要性:“今文学科大学中,既授外国文学矣,不解外国哲学之大意而欲全解其文学,是犹却行而求前,南辕而北其辙,必不可得之数也。且定美之标准与文学上之原理者,亦唯可于哲学之一分科之美学中求之。虽有文学上之天才者,无俟此学之教训,而无才者亦不能以此等抽象之学问养成之。”[5](P72)王国维作为现代学术的引路人之一,其思维已走出传统学术的藩篱,分科研究的新视野与路径设计为现代学科意识建构作了学术资源上的准备。
西学理念渐入国土,逐步导致中西知识谱系的切换,其知识分类形式一旦获得大学教育体制的支持,便彰显出浓郁的现代学科意识。主要表现有二端:其一,晚近以来的现代学科建构与发展密切关合着现代课程设置。晚近以来异域新知的蓬勃发展,促进知识结构的重新洗牌,推动富有世界眼光和现代特质的学科体系的建立。经学话语维系着传统文论自足的文化结构,家国同构和德本意识成为维护社会和谐的基本取向。西方他者的参照,强化主体性的自我认同,促使我国传统学术与西方现代学术接轨,接纳西方的学术规训制度。现代文论的体系建构是知识分类的时代结晶,而这一分类又紧密关合现代大学教育的文学理论课程设置。晚清以降雨后春笋般出现的新学科,像以文学概论、中国文学批评史、中国文学史所标举的文论体系,分科研究而又互相关联,推动我国现代学术的独立与发展。文学理论作为一门课程进入大学学制始于1903年的《奏定大学堂章程》,该《章程》的“中国文学门”下开设“文学研究法”与“古人论文要言”二课。前者涉及文体、文法、文学与地理、道德的关系,后者则涵盖《文心雕龙》的内容,已为文学理论的雏形。1913年《教育部公布大学规程》将“文学门”一分为八:国文学类、英文学类、法文学类、德文学类、俄文学类、意大利文学类、梵文学类、言语学类。而“国文学类”又下设文学研究法、中国文学史、美学概论等13门课程,西方各国的文学类中均设有“文学概论”一课,则显示政府层面对异域理论的接受效应。1918 年9月14 日的《北京大学日刊增刊》刊载的“中国文学门”下首次出现“文学概论”一科,1920年,周作人于北京大学、梅光迪在南京高等师范先后开设“文学概论”一课,作为异域参照下的文学理论方才正是登上高等学校的殿堂。其二,民国的学科建构是一代学人贴近民国文化生态,援引现代学术规范开拓奉献的结果。或有海外留学的经历,或享受过国内优质的现代大学教育,现代文论体系建构的主体多为现代大学制度培养的一代学人,他们参与和推动了现代大学学科制度的规划。像鲁迅、朱自清、朱光潜、姜亮夫等人有过留学的经历;林传甲、陈钟凡、郭绍虞、罗根泽都享受北京大学的教学资源;朱自清、刘永济、姜亮夫与清华大学亦有很深的渊源,这一切均为现代中国文论的体系建构先期预备了系统而严密的学科视野。
带着问题进入历史,文学理论并非依附于故纸堆的静态存在,而是灵韵生动、盘活历史的具象演绎。贴近现代中国文学生态,在钩沉文学经验的实践中不断拷问和检讨,文学理论学科就获得一个新的发展方向。1921年署名叙伦的《文学概论》是国内第一部文论之书,该著主要根据日人太田善男的《文学概论》编著而成。“文学概论”作为现代中国文论的总名,更多情况上受温彻斯特《文学评论之原理》的影响而展露其体系风貌,“中国1920年代至1930年代引进的是英语世界的文学批评。这一文学批评型的文论,以体系的方式出现在中国的时候,突出地表现在温彻斯特的《文学批评之原理》(SomePrinciplesofLiteraryCriticism)中。”[6]文学“四要素”说发轫于1899年温彻斯特的《文学评论之原理》,1919年日人本间久雄《新文学概论》转译推介。1920年梅光迪在南京高等师范开设“文学概论”一课时,就直接援引温氏的《文学评论之原理》作为教材。如前所论,1912-1949年间出版的60多种文学概论著作,大多对接教学之需,在基本体例设置上亦趋向稳定,显示文学理论接受学科规训的制度导向。援引西学严密的体系思维之长,民国文论体系建构的新方向多缘于异域之眼的刺激,代迅认为汉译西方文论是现代文论体系话语的基础:“更为重要的是问题框架的根本性转变,中国文论的现代性问题凸现出来,近百年中国文论所面临的许多具体问题都在不同程度和方向上受着这个核心问题的制约。这才是时代向中国文论提出的真正问题,中国文论家们开始在一个全新的问题框架中确立自己的理论活动,试图建立与世界文论体系相适应的中国现代文论。”[7](P8)西方现代学科分类模式改写了中国传统的知识形态,问题框架的根本变革预示着现代学术体制的确立。现代传媒与大学教育为现代文论体系建构作了思想和人才上的准备,而异域视野下文论编撰的体例示范效应,又加速了现代中国文论的学科独立进程。
中国现代文论话语是中、西方学术体制和文论思维冲撞、融合的过程,现代文论的学科建构带有浓郁的观念先行色彩,却不应由此将其归罪于西方文论的移植和强力宰割。现代中国文学史和文学概论的诞生、昔日的诗文评一跃为晚近时期的专门之学,西方现代学术思想和文学观念的烛照之功不可忽视。林传甲、谢无量等人的中国文学史,其文学概念还相当驳杂;郭绍虞、罗根泽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尚未完全彰显纯文学观的色彩。但这一切相对于传统文论而言,文学理论的言说方式则更加严密和富有逻辑。这适如朱自清所言:“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出现,却得等到‘五四’运动以后,人们确求种种新意念新评价的时候。这时候人们对文学取得了严肃的态度,因而对文学批评也取了郑重的态度,这就提高了在中国的文学批评——诗文评——的地位。”[8](P544)话锋所指,道出西学意念之于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建构的重要性,而这一切自然不可埋没日本学界的推介之功。日本文论之于现代学人,并不只是一种单纯的传播中介,他们在文论建设的实绩更是国人学习的楷模。日本现代文论著作为现代学人提供了阐述框架、编撰方法等诸多层面的直接样板,其中又以本间久雄《新文学概论》、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尤为突出。本间久雄的《新文学概论》为现代学人全面勾勒了欧美文论现状,其编撰范型和体例框架,指明了一条中国传统文论转型的可行途径。“厨川白村的文艺思想,一度成为中国文艺理论的准绳。”[9](P243)厨川白村的《近代文学十讲》统摄欧洲19 世纪后半叶至 20 世纪初的文艺思潮,系统梳理近代欧洲文艺思想的演进脉络;其出版于1924 年的《苦闷的象征》,创作论、鉴赏论、关于文艺的根本问题的考察、文艺的起源四部分组合成一个清晰的阐述框架。日本文论著作所传递的欧美文艺思想、知识言说模式,激发了国人的竞胜心理,并推动了学科的建构过程。受西洋文化的影响,编撰中国文学史,日本学者早著先鞭。林传甲《中国文学史》带有模仿笹川种郎《支那历朝文学史》的编撰色彩,其虽多出于学科建构的自觉,亦难掩补缺竞胜的心理底色:“按日本早稻田大学讲义,尚有中国文学史一帙,我中国文学为国民教育之根本,昔京师大学堂未列文学于教科,今公共科亦缺此课。”[10](P28)胡小石也抱有类似的情绪驱动:“中国人所出的,反在日本人和西洋人之后,这是多么令人惭愧的事。”[11](P3)编撰中国文学史是国人重塑国家与民族想象、延续文化根脉的现实需要,现代学人借助编撰文学史来提升对本民族历史与文化的认同,弘扬民族精神。既然日本已在中国文学史编撰上先行一步,留给现代学人的最佳路径,则是铸造精品来找回自信。于此,既将日本当成学习的对象,又力图在编撰质量上赶超对方,黄人、吴梅等人的《中国文学史》显示出垂范后世的名山事业色彩。
现代中国文论的体系建构是一个破旧立新的艰难过程,它伴随着传统与现代、本土与异域文论的交流和融合,其间作为异质的存在,往往指互为异质的事物在知识形态、思维方式、话语言说等方面存在根本差异,这既有时间维度的古今之争,亦涵盖空间意义上的中西之辨。晚清以来的经学话语转型,礼赞民主与科学的思潮促使现代文论逐渐脱离传统文化脐带,倒向西学的怀抱吮吸营养。文论的古今异质彰显中国文化传统的部分断裂,也因为这种接受西方文论的言说方式凸显现代新传统的生成,其后沸沸扬扬的“失语症”即根基于此。无论立足于民族文化本位来体认中国传统文论,抑或褒扬我国古代文论固有的潜体系,现代文论体系建构的知识形态带有浓郁的异域色彩,异域文论的强大冲击放大了现代文论的中西之辨效应,正如时彦所论:“现代性话语包含了一套社会、历史的解释,文学理论被纳入现代社会科学知识的整体,并目与各个学科互动。因此,文学的阐释时常与哲学、社会学、心理学、语言学、历史学或者伦理道德联系起来,相互衡量各自的位置。这即是‘文学概论’不得不形成体系的重要原因。”[12](P91)就此而论,现代中国文论的体系建构更多程度上展示知识谱系的现代性切换。尽管梁启超与王国维以西律中还停留在中西异质交流的稚拙状态,但他们毕竟根据各自的出发点,开启了功利和审美的现代文论的基本范式。杜书瀛《中国20世纪文艺学学术史·全书绪论》载:“但是,到了梁启超谈‘欲新民必先新小说’,王国维谈《红楼梦》的悲剧意义时,文论就开始跨进新时代的门槛了,它们逐渐变成了现代精神文化的因子了。到了后来的胡适、陈独秀、鲁迅、周作人,再后来的朱光潜、周扬、蔡仪、胡风等,虽然理论倾向可能不同,但都是‘现代’的了,他们的理论思想和做学问的学术范型,是现代精神文化的因子了。”[13](P21)在现代精神的大纛下,现代学人援西学以立论,贴近现代中国文化生态谋求赓续传统、中西会通的文论新貌。
中西文论之所以能异质同构,一则在于作为文学的基本原理、基本规律具有内在通约性。标举审美自洽的王国维,从早期援引叔本华、康德的悲剧学说来图解《红楼梦》,直至后期的《人间词话》融汇西方文论,折身换位,楔入中国传统文论话语之中,彰显现代学人追逐现代性的异质同构尝试。文论话语的现代变革彰显现代精神文化,客观铺就异质同构的时代动力。晚近不少学人,在理智上认同与借鉴异域方法,在情感上却很难割舍其所钟爱的传统文论,在可爱与可信的天平之中徘徊。“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14](P1)西方文论渐入国土,“洋为中用”的借鉴态度最初多以“碎片化”的译介方式呈现,其在中国化的进程中与我国固有的经验型思维化合,建构体系话语来展示中国文论的整体性位移。二则出于时代的需要,中西文论交流与对话是时代大势所趋。现代中国文论的三个维度,像文学概论、文学史、中国文学批评史,它们的学科独立离不开文论的中西交流,是中国文论的现代转换的突出表现。西方现代文论具有鲜明的实践指向,理论体系严密,尊重现代文化机制,中西文论的对话与交流便在现代性的旗帜下赋予新的理论品格。现代学人中不乏援引西学资源实现异质同构的成功案例,像王国维、朱光潜、刘永济、傅庚生、钱锺书…… 他们凸显民族文化根性,在现代国家文学史观的视野中,探索中西文论异质同构的意义生成方式,树立现代文论体系话语的现代风范。朱光潜在《诗论·后记》中夫子自道:“在我过去的写作中,自认为用功较多,比较有点独到见解的,还是这本《诗论》。我在这里试图用西方诗论来解释中国古典诗歌,用中国诗论来印证西方诗论;对中国诗的音律、为什么后来走上律诗的道路,也作了探索分析。”[15](P331)这段颇为自得的言词,虽不无崇西的权力话语色彩,但他借鉴西方诗论来解释中国传统诗歌,援引中国诗论来印证西方诗论,这已走出单纯的以西律中的观念藩篱,标领中西文论异质同构的生动实践。
中西文论各有其独特的文化生态、话语生成方式,若一劳永逸地完全撇开传统文论的历史脉络,建构一空依傍的现代文论体系,无异于痴人说梦;若一味拘囿于彼此的藩篱,试图以一种体系来完成对另一套文论话语的切割,也是不得要领的。乐黛云在为宇文所安《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所作的《序言》中说:“在西方文论与中国文论多次往返的双向阐释中,会产生一种互动,让我们发现或者说‘生发’出过去未曾认识到的中、西文论的许多新的特色。”[16](P3)意境作为具有中国意蕴的文论范畴,是儒释道文化的产物。刘勰《文心雕龙》首先提出意象一词,王昌龄拈出“诗有三境”说,将意境构成拓展到虚实相生的关系层面。在1912-1949年间,意境说发展到新的一个历史高峰,王国维对造境与写境的划分、对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阐释,形成一个囊括情景关系、情理之辨的严密的文论、美学体系。其《人间词话》载:“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17](P143)有境界自成高格,较以“道其面目”与“探本”的差异,王国维解读着眼于作品本体维度而非读者的审美角度。至于判断境界的标准,他给出的条件是写真景物、真感情,这适如其《文学小言》所绘制的情景关系:“文学中有二元质焉:曰景,曰情。前者以描写自然及人生之事实为主,后者则吾人对此种事实之精神的态度也,故前者客观的,后者主观的也;前者知识的,后者感情的也。”[17](P25)抱持西学主客二分的分析思维,将传统文论已涉及但论述未详的范畴,作了尽可能的申发,这分明假借西学思维,进一步充实和完善意境说的理论大厦。缘于异域文论的观照,现代学人接受和体认文论典籍获就一个全新的视角,《文心雕龙》研究的崛兴就是一个典型的个案。中国传统文论并在意建构西方式的言说体系,即兴体悟的思维方式带有鲜明的散论特质。内孕佛学的体系营养,《文心雕龙》的体系特色并非中国古代文论话语表达的常态,它之所以在晚近一度成为研究热点,一则因为其阐述框架最合西学体系规范,因时际会,异质同构造就时代新质;二则出于现代学人张扬文化自信的需要。面对洪水猛兽般的西方文论,现代学人企求在传统文论中寻觅一些能匹敌西方文论体系、我国固有的文论典籍,《文心雕龙》允符他们的期待,成为一时之选。毋庸讳言,民国的“龙学”研究仍以评介或释义的文章居多,但近百篇的数目确也说明研究的规模。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突破“龙学”的评点、校勘藩篱,形成文字校勘、资料笺注、理论阐释的言说体系;范文澜《文心雕龙注》更在传统释义和笺注之外,凸显对《文心雕龙》内在体系的钩沉。凡此种种,经由西学的涤荡,现代文论的体系建构在现代国家文学史观的视野下,选择性吸收,焕发既富有民族特色、又有世界视域的现代文论新貌。
对历史肃然起敬,自然会显示对文艺学的学科独立和发展的最大尊重。自晚清以来,不少文论学说还停留在单纯的引进和模仿上,无法使之与中国本土对接,实现西方文论的中国化。但自民初开始,特别是在文艺学的基本理论层面,现代学人切合现代文化机制,在文学的定义、文学四要素等西方文论的基础命题上铸造富有现代中国气象的理论言说模式。文学观念是一切文学研究的核心,它承载着时代和社会风云的激荡变化,纯文学观的确立是中国文学现代化进程中的一个鲜明的界标。现代学人著述立说无法绕开文学的含义这一大关目,一旦确立明确规范的文学定义,则意味着找就了适合自家言说的逻辑起点。刘永济《文学论》(长沙湘鄂印刷公司1922年版)比对中西文论的文学界定,认定文学具有想象、情感的艺术本位,但其观念仍未独立;潘梓年《文学概论》(上海北新书局1926年版)认定文学是表现生命中的纯情感,不再斤斤于文学的政教本位;郁达夫《文学概论》(商务印书馆1927年版)罗列中西的十几种文学定义,认为难以替文学作一清晰的界定;田汉《文学概论》(中华书局1927年版)认为文学具备使人感动、使人易于理解、审美的满足三指向,传递出民国学人融会贯通中西文论,从而打造具有时代新质的文学观念进程。将“文学的定义”冠于全书之首是现代时期文学概论、中国文学批评史、中国文学史习见的编撰模式。刘永济《文学论》、马宗霍《文学概论》、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均开篇就讨论文学的定义,赵景深《文学概论》在第二章亦探究文学的内涵。这一先例举中外诸家文学涵义、然后亮出自己观点做法,其实蹈袭了1925年本间久雄《新文学概论》的阐述路径,有针对性地选择异域文论范畴、原理、阐释体系,积极推进它的“化中国”进程,最终形成富有民族文化底蕴的本土体系,这是一条民国学人异质同构的有效途径。中国文论与西方文论的差异不宜过分放大,即便提倡回归中国文化本位,那种以中国为方法的文学研究范式,也无法剥离出与西方文论无关的纯粹中国经验。对此,骆冬青的观点提供了体认异域文论的一个向度:“西方文学观念的冲击,值得我们在当今重新加以审视。那种把文学当作专门的神圣的事业而贡献全部的生命激情的真正意义上的文人的出现,那种把文学本身当作一种至高价值的思想观念,才催生出了现代意义上的真正的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所以,尽管中国文学已经有了数千年的历史,可是号称历史大国和诗歌大国的中国,却只是到了20世纪的开端,才出现了相当稚拙的文学史。”[18](P45)西方文论的现代能指改变了中国传统文论的致思方式,现代学人正是在积极拥抱世界潮流的现代体验中逐渐脱却自身的稚拙,藉以中国文论的话语重建,促使现代中国文论的体系建构逐步踏上“化西方”之路,最大限度地融入中国文论的现代化进程。
检讨历史不只是打捞文明的碎片,而是借助梳理看似连缀的记忆断片获得继续前行的方向。处在动荡岁月的民国文论,既要在纵深层面与传统文论对话,又努力追求异质同构,实现跨语际的多向交流。东来的西学促使中国文学突破封闭保守的发展状态,融入世界文学的总体格局之中。现代文论亦因西学滋养而学科独立,又在学步和追赶现代西方文论的进路中铸造中国风范。现代中国文论体系建构的异域之眼,提供文论话语编撰的参照坐标,其狂飙突进的革命姿态促使中国文论发生根本性的变革。西学烛照,现代学人借助海量般输入的文论术语进一步丰富体系话语,拓展文论的阐述视野;采纳现代论文体,积极援引西方现代学科研究方法来夯实现代中国文论的体系大厦,凸显现代中国文论的现代品格。异域之眼促使中国文论在现代性体验的征途中积累中国文学经验,现代文论的体系建构作为中国经验的必然构成,无法否认异域文论的现代资源和科学方法的巨大效应。尊重民族文化根性,贴近现代社会文化境遇来钩沉中国文论的现代转型之路,现代学人怀揣建构文论体系话语的美好想象,延续了中国文论的古今演变。尊重异域之眼的榜样作用与刺激效应,又适时以中国为方法回归民族文化本位,铸造了中国文论的新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