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 莉
(安徽大学 古籍整理办公室;安徽 合肥 230039)
从1904年孤身离家踏上前往天津的列车那一刻,吕碧城(1883-1943)便成为传奇的代名词,其影响力穿透百年的时空。令人惊讶的是,在各个人生阶段,在其所涉及的领域中,她都能够取得类似“独角兽”一般的成就:甫入天津,即获得《大公报》等媒体的关注,文采耸动京津文化圈;随后,获得北洋政府和各界名流的支持,创建女子公学,被誉为“北洋女学界的哥伦布”;中年,她涉足商战,“谙陶朱之术”[1](P814),富甲一方,随后独立周游欧美各国十余年。暮年,她归心佛教,护生戒杀,成为享誉中外的慈善人士。
值得注意的是,几乎在每一个阶段,其人生都经历了戏剧性的转变;而与外界的诱导因素相比,每一次转变,她的个人意志都表现出强劲的主导性。身为女子,生当乱世,吕碧城何以达致这样从心所欲、游刃有余的人生境地?其艺文素养、生存智慧、经世才干、环球视野,若仅归功于天赋,显然不具备说服力。因此,近年来学界在对其人生轨迹进行探寻时,便有意将近代中国的政治、文化趋势及媒介传播方式纳入考察视野,致力于揭示在其形象塑造的过程中,凸显出的时代课题。(1)参胡凤、王天根《中国近代新女性建构中的悖论——以吕碧城为个案研究》(《大连大学学报》2007年第2期)、秦方:《制造吕碧城:晚清女性公共形象的生成与传播》(《南开学报》2018年第2期)等文。然而,“类化”的手法虽然有助于揭示研究对象的共享特征,却也容易忽略更具个性化的元素。特别是,当研究的焦点持续集中于传媒、新文体这些具有“现代性”特征的外部因素,而忽视了研究对象所浸润的原生文化环境及所汲取的传统文化资源,也不免有网漏吞舟、本末误植之嫌。有鉴于此,拙文将尝试对吕碧城人生转关背后的原生家庭要素和传统文化资源进行辨析,对其父系、母系的文化渊源分而述之,并阐述它们在不同时期,对吕碧城发生的复合性影响,以求教正于方家。
吕氏家族聚居的安徽省旌德县,地处黄山东大门,明清时期隶属宁国府。在诸多相邻的府县中,旌德与徽州的联系尤为紧密,被列入“大徽州”板块。他们大多以经商为生,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则鼓励子弟读书、入仕。吕碧城姐妹的父亲吕凤岐年幼时所面临的,正是这样的地域、家庭状况。然而,晚清时局的变化,却给沿袭数百年的徽商发展路径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变数,也让吕凤岐这样的普通士子经历了多重的磋磨。
在自撰年谱《石柱山农行年录》中,吕凤岐追述族史,不无惆怅:“吾族为旌德之望,科名忝甲一邑,而我先世独微。自八世祖会俊公为明季诸生,本朝以来悉贫甚,无操儒业者。”[1](P491)参照其他记载,可知其祖、父均以经营当铺、米肆为生。到吕凤岐这一辈,他和兄弟们才获得了读书的机会。然而,咸丰三年(1853),太平天国攻占南京、安庆,皖南一带陷入了长达十余年的动乱中,此年吕凤岐十七岁。此后,他不仅在考场上屡战屡败,更饱尝家破人亡之痛:咸丰十一年(1861),二十五岁的他连续遭受了父亲、继母弃世之痛[1](P779);同治十一年(1872),已经中举的他客居京城,翼得一进士而迟迟无果,忽然得知妻子蒋氏在江西外家去世的消息,他念及“两儿远寄,孤客囊空,行止俱难,寸肠欲断”[1](P787)。经过兄长、朋友的劝慰,尽管归心似箭,他还是留在了京城待考,直到光绪四年(1878)方有机会赴江西探亲。
可见,随着晚清社会由百年承平转入持续动乱,徽州宗族科举兴宗的传统路径也充满了变数和阻碍。如果放弃,多年努力将付诸东流;如果坚持,年深日久,丧乱相继,是否会有结果?此可称之为吕凤岐人生中的第一重谜题。
幸运的是,光绪元年(1873),吕凤岐突然走上了仕途“快车道”:八月,“充国史馆校对官,兼管理诰敕房”[1](P788);次年,“补中书实缺,奏充玉牒馆帮纂修官”[1](P788);又次年,中进士,“引见养心殿,改翰院庶吉士。六月,充国史协修官”[1](P789)。又经历了数年京官生活,他最终选任山西学政,走上了个人仕途的巅峰。
蹉跎多年的吕凤岐,一旦被任命为学官,敬业精勤,实超流辈。光绪八年至十一年间(1882-1886),年近半百的他马不停蹄,奔走山西各地,主持考试,所开各闱,“莫不称贺得人之盛”[1](P796)。短短四年任期里,在学校建设、学子培育、解决积弊等各个层面上,吕凤岐均有建树。在他离职之际,“当道出郭相送,门人有送至数十里百里外者”[1](P796)。
初看之下,吕氏人生并无波澜。然而,今人研究显示,“吕凤岐就任山西学政时,正是张之洞在晋励精图治的年代。……张曾与吕商议,并‘会衔入奏’,开办著名的令德书院,‘其后,通省人才多出于此’”[2](P232),其中佼佼者,即有“戊戌六君子”之一的杨锐。吕凤岐先是出任令德书院协讲,同年被推荐为庠生,与张之洞、杨深秀等人有着较为密切的私交。对这些重要的人与事,《行年录》只字未提,令人疑惑。从吕凤岐和张之洞所采取的一些不同的教育举措,或许可见其中端倪。
吕凤岐的主要举措有二:一是整顿考务,“各棚幸积弊之悉除也”[1](P793)。二是利用自身的学养和应试经验,为应试学子提供切实帮助。由于方言差异,山西士子素来于“韵学颇少讲究,平仄失调者,虽优等生员所在不免” 。吕凤岐“因取《诗韵释要》一书,重加校订,参之各书,增减其注,仍以简明为率。付刊,于发落生童时,各贻一册。……科考各卷,误者较少矣”[1](P796)。可见,他的致力之处的重心仍在传统的科举考试。而张之洞此前曾历任浙江乡试副考官、湖北学政、四川学政等职,对于晚清教育积弊谙熟于心,已形成了较为稳定的教育改革思路,其要义在于推动学制改革,提倡实用型人才的培养。
其次,在吕凤岐撰写《行年录》的光绪十六年(1890),张之洞已升任湖广总督,施政思路越来越向维新派靠拢,具体表现在兴办专科书院、兴修铁路、创办工厂、操练新军、筹建报馆等事宜上。杨锐作为他派驻京城的主要联络人之一,也与维新派有着深入的牵连。在这种复杂的态势下,吕凤岐对当年的交往予以淡化,未必不是一种深思熟虑的选择。
对于晚清教育的走向充满疑虑,对于自我身份与社会改革趋向之间的分歧不知所措,当为吕凤岐人生中的第二重谜题。
光绪十二年(1886),时任山西学政的吕凤岐念及自身“赋性直傲,耻于苟同于世,亦不相宜,遂决计乞病退休矣”[1](P796)。何为“苟同于世”?细读《行年录》,他对时局的感慨见诸字里行间。光绪十年(1884),他写道:“时法夷正扰台湾,基隆失守,闽之船厂被焚,钦差侍读学士张□□等跣足而遁,何怯乃尔耶!”[1](P794)此次战事,即著名的中法“马尾海战”。本次海战,暴露了李鸿章等创建的海军在管理和战术上均存在着很大的漏洞,而首席将领张佩纶,事后却得到了李鸿章、张之洞的开脱与抚慰,吕凤岐对此实难认同。
在《行年录》中,吕凤岐并未掩饰他与晚清“淮军”之间的关系。同治十三年(1874)六月,他经过考试,获得内阁中书一职。随后,“黄楚芗同年邀游津门,谒李师相”[1](P788)。这是吕凤岐与李鸿章的第一次见面。而在《行年录》“光绪三年”条中,他记叙自己中进士之事,写道:“李师相致书晓谭云:‘瑞田写作并佳,仅得朝元,深为可惜。’……师相并函致筱荃世丈(即李瀚章)、刘仲良(即刘秉璋)前辈,为张罗焉。”[1](P789)他“旋至津门谒李师相,访周新如军门于小站,各赠百金”[1](P789)。本年,他“寓淮军粮台度岁”[1](P789)。而他赴任山西,“过保定”,即有“张振轩制军率同乡官饯于两江会馆”。[1](P794)如此可知,吕凤岐在挫败多年之后走上坦途,与他得到李鸿章的赏识,与淮军建立起较为密切的联系有直接关系。
学界近年来的研究成果显示,马尾之败的根本原因,还是清政府战和不定的态度,李鸿章、张之洞等人为张佩纶开脱,既是基于多年情谊,也是政治同道互为援引的惯习使然。吕凤岐晚年撰写《行年录》,对马尾一事依然愤懑难平,反映出他始终秉持朴素的善恶、忠奸评价标准,对晚清京津政治生态缺乏认同。那么,当辛苦博得的仕途,遭遇政治理念的“水土不服”,内心操守与家族、个人利益之间,该如何进行取舍?此当为吕凤岐人生中的第三重谜题。
除了科举与仕途的挫败,吕凤岐的私人生活也贯穿着波折。吕碧城姐妹四人的生母严士瑜,为吕凤岐在北京等待会试期间所娶的续弦。此前的婚姻,缔结于他中举后避乱江西之时,时年30岁,对方为乾隆年间著名文士蒋士铨的玄孙女。“只身走豫章,困苦流离,屡濒于死”[1](P797)的吕凤岐入赘蒋家,与蒋氏先后生育了两个儿子。然而在他赴京会试期间,蒋氏却不幸因病去世,他在京待考无法奔丧,只得任由两个孩子寄养外家,内疚与牵挂可想而知。
所幸的是,他在京数年,依托同乡的援引,结交了不少皖籍的在京名流,同治十三年(1874),经“(翰林院)编修庆华廷同年执柯,续娶同省来安严朗轩太守次妹(严士瑜)为继室”[1](P788)。光绪四年(1878),吕凤岐到江西接回两个儿子相聚。这一年,长子贤铭十二岁,次子贤钊十岁。“二儿成童,各不相识”[1](P790),喜悦中不乏生分。吕凤岐对儿子们的学业颇为留意,在京期间曾经“自课二子”[1](P790),赴山西任时,也“延师教读”[3](P459),翼其成材。然而,老师的严厉让两个孩子望而生畏:“每夜半揭其衾扑责之,两兄必号哭奔逃于内室。吾母(严士瑜)闻声,虽雪夜,不及披衣,立开门纳之。”[3](P459)光绪十三年(1887)五月,贤钊“以逃学受薄责,自经而亡,年已十九”[1](P797)。一个业已婚娶的成年人选择逃学乃至自戕,可见长期的心理积郁。吕凤岐为此事“痛悔之至,……忧郁抱病者数月”[1](P797)。四年后,长子贤铭又“以疾殁”,吕凤岐“恸甚,因得眩疾”[1](P798)。
男性子嗣的缺失,使得吕凤岐一家与宗族的关系顿时变得微妙起来。吕凤岐历尽艰辛,博得一第,他自述心志,乃“为稍博宦资,谋丧乱后一家数十柩之窀窆耳”[1](P787)。从《行年录》可知,同治十三年考取内阁中书之后,吕凤岐的经济情况有明显好转。此后近二十年时间里,他操办了数次地产、房产的购置,旨在为宗族谋福祉。然而辞官归隐之后,他却发现“里中凋攰之余,风俗益敝,踌躇一月,久住终难。爰于省墓后,分润伯叔两房及凤台各五百金,以及亲房至戚有差。复辞里门,由芜湖渡江返六安”[1](P796-797)。“风俗益敝”,透显出他对于徽州乱后,人际关系庸俗化的不满,遂决意定居六安终老;而分金惠众,则流露出他辞别家乡之际,对亲族的温存与不舍。与这份热忱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吕凤岐去世之后,族人对其妻女的反噬。因后嗣缺位,严氏夫人及其女儿们遭遇了众叛亲离的伦常惨变,最终“茹痛弃产”[1](P799)(2)吕凤岐去世时,除六安州有新建的长恩精舍外,还有多处田产,所谓“负郭有田二千顷,仓廪常丰未为贫”(吕美荪《送崑秀四妹由天津南归》。载《辽东小草》,《吕美荪诗文集》,第30页)。“暖衣足食嫉强族,以暴凌弱时见瞋。”最终,“覆巢毁卵去乡里,相携痛苦长河滨”。(同上)。,流离失所。这段经历,也成为吕氏姐妹一生难以忘怀的伤痛记忆。
时局动荡,社会结构剧烈变化之时,如何躲避旧宗族在精神和物质上对于自身的索取乃至压榨,对于徽州士绅吕凤岐来说,应该是其人生中第四重、也是最难解的谜题。
综上,结合史料及吕氏自撰的《行年录》,可知吕凤岐的人生,至少有四重课题:其一,徽商群体沿用数百年的上升通道一旦受阻,如何另辟蹊径?其二,当科举旧制遭遇近代新学,作为亲历者,如何应对这一教育史上的千年变局?其三,当政治生态与个人操守出现矛盾,应如何抉择?其四,振兴家族是徽州人士世代肩负的责任。然而,如果随着时局的败坏,宗族伦理转而成为压榨个体的理据,士人们如何保护自身家庭的存在合法性和现实利益?
纵观吕凤岐的生平,结合晚清政治、文化动态,可知以上问题,存在着联动关系。明清时期的徽商,多沿长江两岸展开商贸,进则入驻江浙,退则居守徽州、江西。吕凤岐青年时代即赴南京应考,太平天国时避乱江西,活动范围不出徽商传统路线。而30岁以后,他长居京津一带,与当地皖籍官员联结为新的交际圈,最终通过人脉的拓展、婚姻的缔结而获得了考场和仕途上的双重机遇,堪称近代徽商积极应对新局势的典型案例。然而,这一改辙,虽使他收获了多重红利,又带来了新的问题:进入京津地区,就意味着要与当时最为激进的改革思潮、难以斡旋的人际网络相遇。吕凤岐既有的知识、视野、阅历,不足以让他顺利地应对这些问题;半生的漂泊,也使他厌倦、逃避,渴望退守乡里。然而,经历了战乱和晚清全国经济格局的调整,徽州的衰落已成定局,雍容和睦的宗族也随之呈现出弱肉强食的狰狞一面。
综合各种资料来看,父亲的仕历和声望,是吕碧城姐妹在崭露头角阶段,为世人所接纳的重要原因之一;而她们在少年时期,被侵夺家产、被迫退婚、狼狈离乡等遭遇,则堪称毕生伤痛。如果将这样的变故,仅仅归因为个别宗族成员的品性缺陷,便会错失深入解读吕氏姐妹早期境遇的契机。实际上,她们的人生开局,正是接续了父亲的成就与困惑:徽州士绅传统发展路径的受挫,以及面对陌生政治圈层、学术教育变革时的无措,使得吕凤岐在暮年之时,放弃半生经营所获得的仕途,从传播教化的学术官员,回归城镇士绅的角色。吕碧城姐妹的早年境遇,也随着父亲的迁转,而经历了一个由外放转向退守的过程:幼年时期,她们随宦北京、山西;少年时期,则回到安徽,读书习艺,待字闺中。在旁观者的眼中,这个退休官员的家庭,享受着早年积累的人脉、宦资和殷实的财富,拥有令人羡慕的现世安稳和光明前景;而不易察觉的是,在吕氏母女的身后,古老徽州的宗族伦理、风俗、人情惯习,裹挟着近代徽商艰难转型而蓄积的矛盾和戾气,即将深刻地影响她们的命运。
光绪十三年(1887),五岁的吕碧城,“一日侍父园中,父顾垂柳,以‘春风吹杨柳’五字命对,即应声曰:‘秋雨打梧桐。’父奇之”[1](P707)。尚处稚龄的吕碧城,已获得了颇为超前的古诗文启蒙;“父奇之”的反应,则印证了她的蒙师并非父亲,而很可能是母亲或是长姐。也就是说,吕碧城的早期文学启蒙,和清代绝大多数闺秀一样,是由家族内部的女性授受系统完成的。
根据吕氏姐妹的记述,其外家严氏,在闺秀文学的传承方面本有渊源。她们的生母严士瑜,娴于诗书;而她的外祖母,即清代著名女性文学领袖沈善宝。此前的研究者们业已注意到这一点,并据此推论:吕氏姐妹均有吟咏之才,实有赖于闺秀诗学的一脉相承。[2](P232-233)如果仅着眼于兴趣传递与技巧传授,这样的推导也顺理成章;然而,如果将文学与女性境遇的关系纳入考虑,会发现闺秀诗学的发展早在吕碧城的曾祖辈就已盛极而衰,亟待变辙。
以沈善宝(1808-1862)为例。沈氏早年失怙,少年时代起,即鬻诗画养家。“年逾三十,以诗文考婿,应者甚众,而太守独入选。某书曾纪其事,而谓太守才不逮夫人,诚徼幸也云云。太守署中凡刑名、钱谷、书启,诸幕友一概皆无其事,皆夫人一人任之,盖夫人之父实名幕也。夫人著有《鸿雪楼诗文集》,字摹松雪。”[3](P486)“太守”即沈善宝的夫君武凌云,时为吏部郎中,后迁山西朔平府知府。沈善宝在京城以诗文考婿,勇气可嘉;武凌云慨然应征,无畏物议,亦堪称热忱。婚后,武凌云仕途平顺,沈善宝有辅佐之能,可谓神仙眷侣。她还热心结交南北、满汉的闺阁同道,广征名媛诗文,所结撰的《名媛诗话》,编选精审,评议率直,时见警语。可见,在清代道咸之际的才媛中,沈善宝实居于领袖群伦的地位。
然而,优雅的表层之下,她的私家生活也不无难堪之处。武凌云的母亲王太夫人,“独不重其才,曰:‘女子无才便是德,须才何为?徒长矜骄耳!吾缠足布,趣为洗之,苟嫌污秽,吾将杖汝!吾目中无此才女也。’夫人含泪洗濯,惟俯首不敢使姑见耳”[3](P487)。而其夫君的举措如何呢?“太守愉容婉色,先意承志。”[3](P486)显然并未担起辩护之责。更令人感慨的是:“姑殁,(沈善宝)亦效姑之严威。冯夫人所出子为某部郎中,年五十余,少夫人一岁,因婢谮伏地请罪,夫人杖之五十。杖讫,叩首谢而起。”[3](P487)即使沈氏晚年依然维持着雅集赋诗的习惯,内心却已然趋于冷漠狭隘。
除了沈氏,吕美荪《葂丽园随笔》还记载了祖辈中一位非常奇特的如夫人。该条目名“张国色”。时值太平天国乱起,有一位张姓女子,“始本维扬士家女,博经史而能文章,年逾笄,待字闺中。太平军至扬,为所获”[3](P433)。为避免被玷污,她伺机拜洪秀全夫人为义母,并在宫廷中任女官。洪秀全召问:“尔备职内廷,于吾政事何有?”“夫人凝思笑曰:‘天王下问,敢有启奏。满清重男轻女,殊悖西方之教。今天王定都金陵,亦已开科取士,其能创开女科考、取女状头,不愈为天朝增其盛事乎?’秀全喜,即任夫人为阅卷女大臣,检文字之最佳者一卷进呈之,取为一甲第一名。”[3](P434)其后,“先外王父严公(指吕氏姐妹的舅爷爷严琴堂)以名诸生赴金陵秋试,洪军突至,遂被掠”[3](P435)。在洪秀全夫人的安排下,最终严氏与张姓女子成婚。太平天国覆灭,“公乃携夫人偕返故里,以诸子之迎养赴京师”[3](P435)。后严氏去世,“先外王母严太夫人年逾七十,由京返里。张夫人亦年近六十,以嫡室诸子皆仕宦,在势亦屈,乃易青布衣裙,迓嫡夫人于大门外,亲扶之入,展拜于堂。晨夕侍膳问安,有逾子职。太夫人有时怒詈,则必躬奉烟茶,侍立不退”[3](P435)。
尽管辈分不同,沈善宝和张夫人的共同点依然有迹可循:
她们均出身江南腹地,在杭州、扬州、北京这些经济、文化繁盛的地区度过了青年时期,获得了充分的文艺熏陶。诗文曾经是她们获得广泛认可、并借以入世的手段。无论是“诗文择婿”还是出任女官、倡议“女科举”,都是她们从不同的路径,进行的大胆尝试。前者对传统的婚恋观进行了冲击,后者则将闺秀“性别越界”的梦想在特殊政治环境下变为了现实。然而,在权力分配依赖名分、辈分、身份的传统社会,女性的文才无法变现为现实利益,才女的社会评价也脆弱而随机。一旦她们在世俗人伦秩序中居于下风,诗文不仅难以为其博得同情、理解和尊重,甚至可能招来诟辱。她们忍辱负重,息事宁人,是以削弱人格的独立性为代价的,不仅伤及自身尊严,还对其子女的人格形态有着深远影响。据《葂丽园随笔》“先外王母严太夫人、先从母余太夫人孝行”条:“先外王母严太夫人为武寅斋太守之女,出室后事姑尽孝。姑性畏雷,夏日阴雨,闻殷殷声,必侍姑侧。姑殁,停柩于堂三年,遇雷响辄伏抱棺头,曰:‘母勿惧,我在此。’既葬,每雷雨之时必彷徨不宁。”[3](P446)这位孝事姑婆的女子,正是上文苛待张氏夫人的严太夫人;而她的母亲,正是饱受姑婆欺凌的沈善宝,这一母女命运的循环结构,令人感慨。
值得深思的是,有清一代才媛中,类似的家庭悲剧一再重演。与沈善宝交谊笃厚的顾太清,词学造诣在清代闺秀中无人匹敌,号称“女中太清春”。她与夫君贝勒奕绘伉俪情深,却在奕绘去世之后,遭到婆母驱逐,与子女一起,被迫迁出王府,流离失所。面对拥有话语权的长辈对于自身权益和尊严的褫夺,处于伦理劣势中的才女们竟毫无招架之力。即使在相对宁静的岁月里,婚姻对于女性私人空间的挤占、对心力才气的内耗也历历在目。沈善宝《名媛诗话》评述同乡才媛方芳佩《在璞堂诗集》:“或云: ‘《在璞堂诗初集》最佳,《续集》次之,《再续集》则老手颓唐, 性灵尽失矣。’余谓此系境使然耳。当其在室时,虽箪食瓢饮,依父母膝下,天伦之中,自有至乐,且得一意操觚,出笔自然和雅。迨于归后,米盐凌杂,儿女牵缠,富贵贫贱,不免分心,即牙签堆案,无从专讲矣。吾辈皆蹈此辄,读《在璞堂诗集》,不觉感慨系之。”[4](P412)
近年来,微藻基因工程育种也取得了许多进展。微拟球藻(Nannochloropsis sp.)进化历史复杂,基因序列可用于多个物种,已经产生了许多转录数据集,常作为基因组学的研究模型[10]。研究表明,苹果酸酶是丙酮酸代谢和固碳的关键酶。三角褐指藻中苹果酸酶的过度表达可以在不影响生物量的同时显著提高油脂积累量[11]。虽然基因工程技术已逐渐成熟,但在微藻中的应用还较少。未来还应多从微藻代谢途径等角度出发,加深对微藻微观水平的认识,以便将基因工程技术更好地运用于微藻育种。
因此,所谓“闺秀式微”,不仅指在清末新文体的冲击下,旧文体创作的自然萎缩,而是很多闺秀们,在尝试以才名撼动传统社会的权力分配格局时,因屡遭碰壁而陷入的迷茫之境。上个世纪90年代开始,明清女性文学研究渐入佳境,富有才华的女性更容易获得家庭和社会的尊重,并可反向提升家族声誉,已然成为学界共识。然而,文艺才能对于女性地位提升的上限在哪里?吕氏外家的两位著名才女,她们在某种程度上摆脱了经济的依附地位,具有独立谋生的能力和职业(职业书画家、太平天国女官),已然达到了才媛自我成就的临界点。但她们依然无法逾越传统中国固有的权力法则,一旦皈依家庭,其命运的不可控因素便暴露无遗,理想的幻灭又会导致人格的裂变,这一令人伤感的发展模式,似乎成了闺秀们难以突破的宿命。由于母亲的原因,吕碧城姐妹与外家始终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从其自幼接受诗书熏染来看,她们早年所遵循的,正是明清以来才女成长的常规路径,也因此获取了饱满的学养和娴熟的文艺技法。然而,在谈论并书写这些令人唏嘘的家族往事时,她们对于才女文化的生命力和能量边界,其实已充满了疑惑和悲观。
光绪二十一年(1895),吕家在六安的“新宅成,庭园花木亦遍植。先迎诰轴及祖先像主于东厅,然后入居。九月十二日,为先君(吕凤岐)五十晋九诞辰,州官及绅学就新宅为寿”[1](P799)。在古典文学中,庭园一直是闺秀栖居的诗意场所。祖先像主、诰轴、州官及绅学的道贺,则昭示着宗族地位和人间富贵各就其位。从这些表征来看,这一年正是吕氏在传统社会秩序中获得理想位置的时刻;吕氏的女儿们,从随从游宦到定居深宅,也是她们成为名至实归的大家闺秀的起点。然而,就在这次庆贺后不久,吕凤岐因劳累染病辞世;严夫人迫于时势,率女儿们“茹痛弃产”[1](P799),流离失所。辞别故园的吕氏姐妹,也失去了成为古典闺秀的物质和人际依托,在懵懂中走向人生殊途。
今天的读者,已习惯于将吕碧城看作是富于新思想的女权人士了。然而,在同时代的友人眼中,“碧城故士绅阶级中闺秀也”[1](P742)。这一评述,恰如其分地指出了吕碧城兼受士绅与闺秀两大系统影响的文化渊源。其父吕凤岐与其母严士瑜的联姻,实为一次不同地域、阶层的文化嫁接:吕氏为徽州边缘地带的普通商人家庭;严氏在京津地区垦殖多年,人才辈出。联姻的出发点,不外乎新进功名与既有大族的强强联合,夫妻二人在出身阶层、家庭文化氛围、人生志趣上均存在不小的差距。但有趣的是,双方迥异的文化因素竟然在特殊的历史情境下构成了互补,不仅为双方所面临的文化困局找到了解决之道,也为吕氏姐妹的人生预留了解局的契机。以下以吕碧城的人生转关为中心,以父系和母系的影响为线索,分而述之。
1. “去闺秀化”的早年教养与吕碧城的“个人完足女学论”。
光绪十三年、十七年,吕氏姐妹的两位异母兄长吕贤钊、吕贤铭相继去世,父亲吕凤岐“无以遣怀,日亲督诸女读”[1](P799)。从此时直到他去世,吕碧城的年龄恰好是5-13岁,也就是传统社会儿童从开蒙到奠定学业基础的时期。平心而论,作为传统士绅,将教育的重心置于女儿身上,只能说是丧子之后的无奈选择。但可贵的是,终生从教的他,没有因为性别差异和功利之心而放弃对女儿的培育,反而以开放的态度,在培育标准上实现了一定程度的“去闺秀化”,为吕碧城姐妹设定了一个不同于传统闺秀的新起点,使得她们在最具可塑性的年龄,获得了充分的启发。其特点至少体现在四个方面:
首先,以学业置换了妇职在女儿们生活中的位置。吕凤岐“日亲督诸女读”,将通常用于课子的严格标准用于女儿,不仅确保了她们知识积累的密度与效率,更是对明清以来,闺秀以妇职为主,以诗书研习为“绣余”之态度的有力反拨。
其次,心胸格局的拓展。有着多年教育经验的他,能够观其才性、拓其堂庑,鼓励女儿们结合自己的志趣来选择师法对象。碧城“七岁能作巨幅山水”[1](P291),诗文也不拘一格,既有沉博绝丽近李商隐者,亦不乏“苍雄近杜”[1](P291)及臻于“宋人佳境”[1](P291)者。晚清同治、光绪年间,文坛对于唐宋诗风格进行了郑重考辨。到吕凤岐进入京津、外放学政之际,张之洞的“宋意唐格”说已获得广泛认同,即取宋诗派(以杜甫为宗)的清真雅正,而辅以唐诗的丰腴韵味。吕凤岐对杜诗、宋诗同样喜爱,与张氏等人允为诗学同调。吕碧城成名之后,谤誉交集,而始终对其诗文赞不绝口者,即以张之洞的诗学弟子樊增祥为首。以父辈的诗学宗尚为背景,吕碧城的诗文格调及其成名经历均值得再作探究。
再次,社会关怀的培育。尽管吕凤岐为女儿们圈定的学习内容不脱古典文艺,但在日承庭训的过程中,他的政治倾向、社会关怀却言传身教地传达给了女儿们。近二十年后,次女吕美荪在青岛续写父亲的《行年录》,依然印象清晰地记录了他面对甲午“中日釁起,益居恒忧叹”[1](P799)的态度。清末,吕氏姐妹以女性解放先驱的姿态集体亮相天津,其担当精神与父亲的言传身教可谓一脉相承。
纵观清代才媛的评价体系,学问渊博、文风健朗,不拘于女儿态者,往往最受赞誉,这也凸显了其背后知识传授渠道的多样化。吕凤岐对女儿们的造就,亦以传授“去闺秀化”的学问为旨归。日后,吕碧城提倡男女应该“受同等之学业”[1](P485),以无性别差异的教育为兴学目标[6](P7-9),当与少年时期亲炙父学的经历息息相关。不过,作为徽商后裔的吕凤岐,当年为搏一第而进退两难。吕碧城姐妹则无此顾虑,对她们来说,社会的变动,业已给她们提供了更为广阔的舞台。
2. 家门荣耀与“师者”的职业定位。
光绪三十年春(1904)开始,吕碧城三姐妹在京津文化圈中声名鹊起,所谓“淮南三吕,天下知名”[1](P741),即是对当时盛况的追忆。最初,她们以文学才华而备受关注,但最终获得社会名流的尊重与支持,却缘于她们对女子教育事业的孜孜追求。吕碧城初抵天津,即在《大公报》上连续刊载《论提倡女学之宗旨》《教育为立国之本》等文。在回忆中,她也自剖彼时心志:“甲辰之岁,北方女学尚当草昧未辟之时,鄙人浪迹津沪,征诸同志,将有创办女学之举,恐绵力之难济也,抒其刍论,假报纸游说于当道。”[1](P509)半年以后,即1904年11月7日,天津女学堂宣告开学,她出任总教习,主持全校事务。不久,又主持北洋女子公学,直到1912年公学停办。长姐吕慧如、二姐吕美荪,也都在碧城办学之初即往天津与其共事,之后又陆续开创了自己的教育事业。
知识女性致力于女子教育,似乎只是谋求独立的一种常见方式。但联系到其父曾出任山西学政这一家门荣耀,可知吕氏姐妹将教育作为安身立命、报效国家的首选途径,并不是一种随机或从众行为,而是基于对原生家庭所扮演的社会文化角色的体认与重塑,所作出的必然选择。这种职业认同给予她们的,不仅是鹊起的声名,更带来了自主选择生活方式的可能。吕碧城终生未嫁;吕美荪作为单身母亲,独立抚养儿子成人,追求同性伴侣[1](P59-60):特立独行的背后,稳固的职业支撑、充裕的经济来源当为重要因素。
3.交游的代际传延。
1904年,吕碧城与思想保守的舅舅严朗轩决裂,从塘沽只身登上火车,往天津探访女学,其勇气至今令人敬佩不已。但不能忽视的是,她虽然孤身一人,却并非独立无依。吕凤岐与其伯兄吕烈芬(曾任正定府、保定府经历)当年均长期在京津地区活动,社会关系盘根错节。就目前所能看到的资料,至少有以下几条线索:
首先,吕凤岐在京城待考、任官前后结识者,主要以追随李鸿章的淮系军官和学界名流为主。著名者即有赵尔巽、张树声、陈宝琛、沈葆桢、吴汝纶、傅增湘、吴郁生、叶德辉、徐文达等,吕碧城姐妹日后与其均有往来。
其次,任山西学政期间往来密切者,主要与张之洞幕府有关。如樊增祥,他与吕凤岐为进士同年,又为张之洞的诗学弟子。吕凤岐去世后,吕氏母女受到族中恶戚欺凌,长姐吕惠如“泣求于江宁藩司樊樊山年伯,乃荷樊公星夜飞檄邻省,隔江遣护勇来迎”[3](P533),危机关头,情谊可见。日后,他对吕碧城的盛赞和辩护,又成为她确立文坛地位的重要因素。
最后,与北洋政府有关者,其中尤为重要者为袁保龄,即袁世凯叔父。[1](P799)他原本也属于淮系军官,后致力于北洋海防事务,功勋卓著。吕碧城到天津后,很快得到北洋政府的办学许可和资金支持,女校解散后旋被袁世凯聘为总统府机要秘书;其诗文深得时流追捧,以致于“京津间闻名来访者踵相接,与督署诸幕僚诗词唱和无虚日”[1](P441),形成了“绛帐独拥人争羡,到处咸推吕碧城” 的热闹景象,与父辈早年在京津一带的交游分不开。
在吕碧城同时代文士的评点中,她“为吕提学季女”[1](P721)的出身,“幼育名门,长娴书史”,“皖南望族,家学渊源”[1](P768)的家学背景被屡屡提及。因此,如果将吕碧城的成名,视为父女两代影响力叠加的结果,可能更为合理。
4. 财富观念的传承。
民国肇造,吕碧城“奉母居沪上,始与西商角逐交易,数年间获利颇丰”[1](P814),此后她一直以豪奢面目示人,游踪遍及海内外,中年奉佛后,方变为低调素朴。对于自己何以获致巨资,吕碧城曾轻描淡写地解释道:“盖略谙陶朱之学也。”[1](P814)她同时强调:“先君故后,因析产构家难。惟余锱铢未受,曾凭众署券。余习奢华,挥金甚巨,皆所自储。”[1](P814)史料有阙,其间堂奥,难以妄断。不过,据现有的资料,尚有两点值得陈说:
一是吕凤岐尽管学优而仕,然其家庭始终不失徽商本色。如前文所述,吕凤岐本人在任官之后,经济即有好转。据《行年录》可知,二十年间,其用于兴学、修墓、建祠堂、接济亲属的资金即有数千金之多。尽管其具体的经营方式难以知晓,但吕凤岐在熟读书史之外,依然具备敏锐的理财意识和娴熟的理财手法却毋庸置疑。而其子女对于经营之道也并不陌生。其次子吕贤铭,“幼不能读,而天富陶朱之才。年十五服贾,十载之中家以起色”[3](P495)。次女吕美荪,也在诗集《辽东小草》中回忆幼年为家庭催租之事:“田家岁获须自督,不然听与由田翁。……东皋南畝走无暇,自骑瘦马携顽童。”[3](P32)到家之后,则于“灯前笑语收歉丰”[3](P32)。这些日常景象,都昭示着吕氏一族经营行为的持续活跃。
二是吕凤岐入仕之后,颇注意与商界人士的交谊。如任山西学政期间,他与英国巨商麦士尼来往密切。吕氏姐妹在上海期间,双方追叙往事,缔结通家之好,联系频密。[3](P464)这样针对特定人群、有一定互惠因素的交游,对于吕碧城姐妹日后在商界的发展当有不小的助益。
将吕凤岐、吕碧城父女二人合并观之,便会发现,他们在读书问学之余,皆不讳言经营,且精于此道;在获得资财之后,一方面润身、润屋,追求生活质量的提升,一方面又不吝于散财,不仅襄助亲友,更积极致力于公益之事:这种豁达的财富观念,并非父女二人独创——实际上,儒、商结合,经历明清数百年的发展,早已成为徽州一带知识人的共同理念。
5. 和而不同的政治姿态。
在与“师相”李鸿章产生政治分歧之后,吕凤岐选择回归乡土,所谓“秉性淡泊,故五十而致仕”[1](P799)。无独有偶,他的季女吕碧城退出政治角逐的契机和方式,与其父如出一辙。吕碧城成名前后,曾得到袁世凯的多番照顾,其子袁克文,和她亦结下了深厚情谊。然而1915年筹安会创立,袁世凯称帝之意逐渐显露,吕碧城对此十分不满,毅然辞职。这种坚持开明的政治理想、反对逆历史潮流而动的气节,显然有薪火相传之处。
如果说父亲的影响,体现在对吕碧城人生进阶的助益上,那么母系的影响,则可归纳为对其入世行为的起点设定和出世决定的归宿选择。
首先看吕碧城涉入社会时的起点。这一点,她的父母双方其实暗存分歧。吕凤岐暮年决意归田,不问世事。对于儿女的未来,他也倾向于让他们回归皖省,安宁度日。这从他归乡期间,分别给两个儿子、长女吕惠如、次女吕碧城在安徽订下亲事即可看出。对于他自己,这或许是稳妥而适意的打算,但对于严氏来说,从京城到安徽,联姻对象从仕宦人家一变为皖南乡绅,未必不是一次落差颇大的阶层降级。光绪二十一年(1895),吕凤岐去世,不久族人争产,吕氏母女流落不偶,与吕碧城订亲的旌德汪氏见此状况,遂主动退婚。而后,严士瑜赴安徽来安,依附母家亲属,却遣碧城赴塘沽舅舅家,“冀得较优之教育”[1](P441)。其次女吕美荪,也提到自己当年辞家求学时,母亲的督促之效:“慈亲有训勉自立,委身女学奔风尘。”[3](P30)遣诸女求学于千里之外,这一在晚清颇不寻常的举动,不仅凸显了严士瑜作为出身京津的名门之女,所具有的超越乡土的志趣,也寄予着她走出皖省,回归文化优越区域的心愿。而此举对于吕碧城姐妹,实际上是极为关键的一步,所谓“不教老死困闺阁,苍苍始信皇天仁”[3](P31)。皇天渺渺,使吕氏姐妹免于“老死困闺阁”传统命运的,还是母亲的视野与心志。
再看吕碧城的晚年归宿。她的后半生,除游历欧美遣怀之外,逐渐归心佛教。此一变化,亦与其母有关。1931年,她在佛教杂志《海潮音》上刊布《吕碧城女士启事》一文中,叙述信仰由来,郑重谈及:“曩年梦亡母见召,予趋往,则母卧古寺中,榻悬帐幕,未睹慈容,惟母隔幕赐呼予名曰‘静持’。予当时虽不解其意义,因出慈名,亦多年以来,敬志不忘。”[1](P634)在宗教信仰中获得安顿之所,是明清以来闺秀常见的身心修养方式。吕碧城出走半生,归来青灯古佛前,平和安详,迥异于其父的焦灼彷徨,应该说是闺秀文化所给予她的一剂难得的清凉药。如联系晚清佛学复兴的学术态势来看,当时提倡佛教最力、又与吕碧城姐妹关系密切者,当属太虚法师、梁启超、严复、李叔同、陈无我、聂云台诸人。其致力的方向,多以佛教义理为表,以科学精神、共和体制、顺应时变为里,讲究济世新民,使佛学成为政治行动的思想资源。而吕碧城则有感于“此世界太苦,实不堪郁郁久居”[1](P667),所关注者不在政治,而在于护生戒杀、蔬食朴居。尽管视野已非传统闺秀所及,然其悲天悯人的情怀、安顿身心的祈愿,却更多体现了女性特有的观照角度(3)近代东亚局势复杂,佛教虽然在各国均有薪火之传,然内在理路及政治诉求却均有不同。参王小林《<小栗栖香顶的清末中国体验 ——近代日中佛教交流的开端>书评》,《饶宗颐国学院院刊》第六期,2019年8月刊。以此为基点展开观察,可知吕碧城的学佛路径,与近代中国流行之“居士佛教”实有差异。。
因此,一进取、一退守之间,其实都彰显了明清闺秀文化所蕴蓄的人生智慧。这些看似不经意的提点,却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徽州士绅对于乡土、宗族、事功的执念。除体弱早夭的四妹吕坤秀外,吕碧城和另外两位姐姐都生活平顺,名扬四海。钱仲联在《近百年词坛点将录》中说道:“地阴星母大虫顾大嫂吕碧城圣因,近代女词人第一,不徒皖中之秀。”[8](P709)如拙文所述,吕碧城所超越的,不仅是具体的地域之限,而是对两种渊源流长的文化传统进行通透观照,取长补短,最终达致了圆融的人生境界。
1931年,吴宓为吕碧城《信芳集》作序,提及“集中所写,不外作者一生未嫁之凄郁之情”[1](P716)。吕碧城览之,颇为恼怒,斥为上海报馆中无聊文人之笔。以今人的视野来看,吕碧城姐妹所面临的时代课题,也远远超越婚嫁之务。从父系影响角度来说,进入近代,徽商践履百年的“商而优则仕”的传统上升通道,因时局动乱而充满了险阻和变数。随之而来的学制变更,更是让这条道路彻底失去了存在的根基。有幸入仕者如吕凤岐,面对政治、教育变革迭兴的复杂态势,在困惑之余,选择了全身而退。然而,此时的徽州乡里,秩序和道德的崩溃也出人意料,吕凤岐身后的家难,应该只是当时徽州社会礼崩乐坏的一个缩影。与徽州士绅的艰难转型同时,延续数百年的闺秀文学也在晚清暴露了它先天的伦理劣势,亟待变革。幸运的是,吕、严联姻恰好为其子女带来了解决问题的契机:“去闺秀化”的中性化教育使得吕氏姐妹获得了超越于侪辈的学识、志趣;先辈的名望为吕碧城走出闺阁,转化为职业女性做好了学业、人脉、心理等多方面的准备;徽商的经营敏感使得她获得了充分的经济独立,为摆脱女性固有的社会、家庭角色提供了基础;清代成熟的闺阁文化又帮助吕碧城获得了进取与退隐的自如,使她逃逸出被地方风俗和家庭生活桎梏的命运。应当说,对于徽州士绅文化和闺秀文学传统中良性因素的选择性利用,是吕碧城成为传奇人物的重要原因。种种选择看似偶然,实则蕴涵着颇为一致的情感指向:近代士女在民智方开、性别界域趋于混融的时刻,面对空前丰富的文化资源,对自由、开明的热情追求。
近年来的吕碧城研究,透显出十分鲜明的思辨色彩,对于她混融传统与现代的思想状况,在古典与现代文体中出入自如的诗文成就,研究者们的论述均极具启发意义。然而,在近现代文学研究越发注重“晚清因素”的今天,引入家族史的考察,以近代多种文化传统的交融和扬弃为背景,以其对原生家庭文化因素的选择性利用为视角,来重新考论吕碧城的家学渊源、地域文化烙印、人际关系网络对于她的玉成之功,或许会取得触及本源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