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妇吟》中的人性观照

2022-01-01 09:01张莹雪浙江体育职业技术学院杭州310000
名作欣赏 2022年33期
关键词:张籍明珠人性

⊙张莹雪[浙江体育职业技术学院,杭州 310000]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张籍:《节妇吟》)

张籍擅长古乐府歌行体古诗,白居易诗张籍“尤工乐府词,举代少其伦”,李商隐评张籍写诗“纯用赋语,单纯叙事,不下断语,不露主题”,王安石曾赞其诗“看似寻常最奇崛”。其代表作《节妇吟》的创作手法一波三折,曲尽描摹,将“节妇”的两难处境和纠缠婉转的心事描述得淋漓尽致。诗的三层看似各自独立,然意蕴重叠,生发出许多令人怅然的感慨。

一、解读文本的立足点

《节妇吟》在文学史上常被当作是一首政治讽喻诗进行归类。在四库本《张司业集》和四部丛刊本《张司业诗集》中,此诗仅题为《节妇吟》,副标题“寄东平李司空”的说法出现于宋代。洪迈《容斋随笔》卷六:“张籍在他镇幕府,郓帅李师古又以书币辟之,籍却而不纳,不敢峻拒,而作《节妇吟》一章寄之。”清人王尧衢的《古唐诗合解》认为此诗系“张籍却李师古聘,托言如此”。由这些说法看来,《节妇吟》的创作动机是张籍借“节妇”自喻来委婉回绝李师古拉拢其入幕府效力。中唐安史之乱以后,藩镇割据状况越发不可控制,割据者为壮大势力与朝廷分庭抗礼,用尽手段拉拢勾结官吏和文人。张籍自然不敢得罪势头如日中天、炙手可热的李司空,但又不愿背负背叛朝廷的罪名,便想妥善处理这件棘手的事,那么用女子口吻作诗回应便显得委婉妥帖。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张籍以“妾”自比,以“君”喻李师古,将其邀约拉拢喻为“赠珠”,但“妾”的身份是人妇,即喻指自己归属朝廷。“妾”不立即拒绝,而是重视和感怀“君”之青睐,制造了一种友善亲切的气氛。诗中“良人”指朝廷,“高楼”“明光”等词无不显示富丽堂皇的阔大气派,可见张籍认为朝廷对自己厚待有加。“事夫誓拟同生死”,申明了跟随“良人”才是归属的道义,也是借此来说服和谢绝李司空。当然,为了不得罪对方,张籍将李司空的笼络之举形容成“用心如日月”,像日月一般昭昭的爱才之心,光明磊落而没有不良动机。“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更是凸显张籍措辞委婉,小心翼翼,“双泪垂”以示留恋,虽是辞谢却令人感觉万般无奈。张籍通过此种方式表达对李司空的感遇,既给了对方面子,又合情合理让自己脱身,避免回绝不当可能遭受的政治危机。言辞间态度婉转却又明确坚决,对朝廷的拳拳之心跃然纸上。在这种解读中,政治改头换面以抒发男女情事的形式表现,其创作手法类似于朱庆馀的《闺意上张水部》。张水部就是张籍,诗歌内容展现的是一位新婚女子的聪慧,实际上是朱庆馀临近科举考试,向张籍请教诗文是否合适,以符合主考大人的口味。而张籍也通篇用比作《酬朱庆馀》回应,将朱庆馀的才华比作越地采菱女的美妙歌喉,暗示其不必为考试担心,打消了朱庆馀的顾虑。两人一唱一和,珠联璧合,诗歌的艺术效果含而不露,一石二鸟。因此,将《节妇吟》阐释成张籍为不得罪李师古拉拢所写的婉拒诗,其阐释路径和人事关系隐托的确是可以说得通的。

然而将此诗中女性的“守节”比喻为诗人的“却聘”,用“讽喻”来解释作者的创作动机而去纠结作者“却聘”与否、忠于朝廷与否,无益于对诗歌本身价值的探寻,是一种本末倒置。文学作品的接受是比创造更为普遍的活动,政治隐喻之意在乎作者一人,而诗歌本身能够打动读者,才具备长久不衰的生命力。所以本文的立足点在诗作本身,而不是张籍是否“却聘”。当然,对《节妇吟》的解读应基于这首诗的“代言”性质。“代言诗”兴起于《楚辞》,由男性诗人借助女性身份言说,将自己的情感融入诗中,是中国古典诗歌的典型特征之一。古时文坛向来是男性抒写的舞台,题材也大多厚重恢宏,展示的是人性的广度。文学作品如果能关注到女性不同于男子的命运,能借女性被桎梏的人生来思考普遍意义上的人的存在,由细琐题材去深入生命的内部体验、展示人性的深度,无疑具有超越时代的意义,张籍的《节妇吟》便是其中一首。

二、人物言行与诗题的冲突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点明了诗中女子已嫁作人妇的身份,而对方仍执意赠予一对明珠。出于《诗经》中的“赠物抒情”这一表达方式在乐府诗歌中的盛行是一个典型。“知”和“赠”说明双方接触已有一段时间,而且应是私下见面的场景,所以女子的口吻里带着犹豫不安,还有些许责怪。“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汉乐府《有所思》写道:“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绍缭”即缠绵,如此装饰,如此贵重,无非是用心。《节妇吟》中女主人公所动心的便是赠珠的意义,而不是明珠本身,以至于小心翼翼“系在红罗襦”。红是唐朝妇女最喜欢的衣着颜色,韩愈曾诗:“不解文字饮,惟能醉红裙。”白居易用“血色罗裙翻酒污”来形容惊心明艳的那一抹红。“红”令人窥见《节妇吟》中女子的心事,像点燃沉重生活的火焰。罗襦即轻薄丝绸短衣,从东周起便作为内衣搭配,即便西汉以后,襦逐渐演变为外衫,但在襦之外仍需要搭配各类服饰。许多诗歌中,“罗襦”是具有私密意味的,因此诗中“襦”可作内衫解。由“感”而“系”的动作欲拒不忍,大胆又庄重。可见在唐朝,女性被允许对异性表示一种“感”,而这种“感”,早在汉乐府中就有迹可循。《唐代妇女习尚考》中提到:“将近三千年的封建社会对妇女的要求不外是贞操、柔顺、服从,很少有什么例外。如有例外,那便是唐代妇女。”在封建桎梏下,一个女性可以有情感的寄托,可以在精神上有自然的人性,这完全不同于唐以后的封建社会的气象。张籍无疑让人性的更多维度于促狭现实中有了展现的空间,这种相对松弛的贞节观出现在封建王朝的开化时代——唐朝。

周邦彦云:“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心如微风过后的湖水归于静止,却不再是原样。那么诗中这位心旌动摇的女子岂非是失节?晚明学者唐汝询以“系珠于襦,心许之矣以良人贵显而不可皆是以却之。然还珠之际,涕泣连连,悔恨无及,彼妇之节,不几岌岌乎?”来评论这位女子,说既然是节妇,怎么还会把追求者送的礼物系在内衫上?言外之意,就是这女子态度太柔婉软弱,应该如《陌上桑》中的秦罗敷铁石心肠作灵魂拷问:“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如此才完美衬得上“节烈”二字。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浅陋,根源在于禁止人性的封建礼教。那么为何要以“节妇”称呼这位女子?张籍是否对“节”自有标准呢?

三、“节”的另一种解读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句式变为七言四句,转为仄韵,于是带来全诗气氛与节奏的陡然一转,暗示着人物心理的矛盾冲突。前文提到的“襦”,一般出现于古时中上层妇女的打扮,可见诗中女子系出名门。“良人执戟明光里”,唐人写诗喜欢以汉喻唐,明光殿即是汉宫。古代婚姻关系讲究的是门当户对,越是中上层,婚姻中的经济、政治属性越明显。因而诗中女性自然不会下嫁,丈夫的地位必然不一般。为此有学者批判诗中的物质与功利,这也是此诗的立意局限。或许可以这样推测,能赠珠打动此类女性的心,自然不是等闲人物,“用心如日月”可见对方的赤诚真心,非拈花惹草的闲逸风流,两人也应该是彼此尊重仰慕的。但诗中女子所受封建礼法的规训是深植于心的,她没有办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所以“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看似是女子柔婉拒绝对方的理由,不如说是她在起心动念后的思虑与权衡,即使内心的痛苦百转千回,仍以无法拒绝的理由来强迫说服自己选择与现状诀别。

“事夫誓拟同生死”,节烈与贞洁,在封建时代向来是规范女性的金箍。《易传·象下》云“妇从贞吉,从一而终也”,《仪礼·丧服·子夏传》规训女性“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意思是丈夫在时不能离夫改嫁,丈夫死后不能再嫁他人。可以说在封建时代,女性在社会与经济上是从属于父权的私有财产,守节是对妇女身心的巨大考验,意味着清苦的生活,屏绝人事,去追求节操上的“满足”,而女性的自身需求和自我实现是被压抑禁止的。唐太宗即位之初便诏告天下,令各地旌表贞节烈妇,提出“节义之夫,贞顺之妇,州府列上,旌表门闾”,并为之立祠祭祀宣扬。政府的积极提倡与奖励举动,无疑潜移默化地加强了唐代社会男性对女性贞洁的要求以及女性自身的贞洁意识。《唐律》规定:“若夫妻不相安谐而和离者不坐。”即使法律规定了离婚的合法性,看似带来了更多的婚姻自由和解放,但唐代女子总体上在婚姻中的从属地位没有改变。这使得其本身很难在生存空间和存在质量上得到本质的突破,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所以此诗的立意局限性难以掩盖,即女性无论是凭借自己的美貌还是才智德行,其能否在婚姻家庭中安定地生活,最终是否会变为“弃妇”都得仰赖丈夫的恩赐。这种认识在儒教文化的封建社会中自然是司空见惯的。

中间七言四句的起伏,为结尾的“还珠”蓄势,横溢着一种张力。“还君明珠双泪垂”是一个动人的细节,“双明珠”和“双行泪”互相映衬,“同珍珠一起我回赠你泪滴——为我们没有早几年相遇”,多么妥帖与无奈,微妙又深远,忧郁中带着温暖的坦诚。安史之乱后,外族乘虚而入的战乱动摇了大唐的根基,稳定的局面一去不返。然而“生活不幸诗家幸”,战争为离乱的社会注入思想的催化剂,如战国时代的思想争鸣,充实了中唐文学和诗歌内容,《毛诗·大序》提到的“变风”之诗也由此而生。“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诗中女子先是“发乎情”,暴露了她得之自然的人性。“止乎礼义”,是不逾越礼教。据此来看,这首诗应当属于“变风”,也并未违反诗教。与魏晋文人的及时行乐、放荡不羁的感性相比,张籍面对社会环境和人物角色之间的冲突,没有去做过多的反叛和超脱,而是巧妙地处理了情绪化将会导致的偏激,让挣扎最终归于礼教的体面。如杜丽娘般因爱而生,因情而死,是不符合伦理道德的。也许“发乎情,止乎礼”是解决人生困境的方法,不失为一种务实和睿智,而这样的结局无疑具有亚里士多德所崇尚的“净化”与“升华”色彩。“温柔敦厚,有所节制”,女子的一系列行为,是一种节制和清醒,也更有力地证明“节妇”之“节”。无情何须生斯世,是人之常情;动摇之后的放弃,是人之自我牺牲的成全,也许这就是张籍对节妇的定义和标准。

四、人性观照下的审美生成

张籍对诗中人物内心冲突的处理手法十分巧妙,女子在“情”与“理”中持久拉锯,波澜翻覆、酸楚无奈借由留白与想象被隐秘而又庄重地道出。“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是全诗最为动人的一句,也成为千百年来人们口中回味不已的珠玑。可以说以“恨”收尾,令《节妇吟》变为一曲哀歌,预示着女性终归要走向温和的良夜。“情”在《牡丹亭》中是一种可以超越生死的理想,但此种积极的浪漫主义是为现实所不容的。杜丽娘哀叹:“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封建礼教使人命如一叶,“以礼杀人”是用一种社会氛围将人禁锢。反叛者如杜丽娘般顺性而为,以生命作代价;顺从者最终只能以苍凉的姿态立于人生长河。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感叹:“‘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首悲哀的诗,然而它的人生态度又是何等肯定。我不喜欢壮烈,我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哀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一如罗襦触目的红,美丽却苍凉。

《节妇吟》细腻勾勒与刻画了掩藏在历史外表之下的女性意志、情绪、思想和作为。诗中女性不得不屈从命运所发出的喟叹,一如千百年来相同遭遇的同类人群的情感经验及其抒发方式,唤起了我们内心的某种集体无意识情感,深深打动我们,令人哀悯和动容。“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诚然,在现实生活中人们愿意看到美满,但在文学里,人们关注作者如何描写创伤、矛盾、颤动与痛楚。将人性幽微、审美趣味、价值取向、人生境遇等呈于笔下,这也是文学艺术的价值。可以说,张籍作为儒家正统的拥护者,在对女性世界的切身感受中体悟到女性独特的心性与气质,挖掘人性的深度,以此接近生命的意义,这是对“文学即人学”的极佳诠释。人的生命情感因此得以赋形传递,其意义非凡。

《增定评注唐诗正声》评《节妇吟》:“前四句似乐府,结句情深,却非盛唐口吻。”余冠英先生说:“《诗经》本是汉以前的乐府,乐府就是周以后的《诗经》。”张籍的创作实践继承了《诗经》、汉乐府乃至盛唐的现实主义传统,兼具高度的人性观照。其代表作《节妇吟》正是承袭汉魏乐府之质朴、深情,并回归《诗经》传统,演绎出“文学即人学”的基本命题,而封建礼教大防则远不及正视“人性”的文学艺术作品源远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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