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晨卉 杨晓笛[太原理工大学,太原 030600]
互文性是诞生于西方后现代思潮的一种文本理论,最早由法国符号学家茱莉亚·克利斯蒂娃提出。她认为:“任何作品的文本都是像许多行文的镶嵌品那样构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转化。”①互文性让我们了解文学相互交错、彼此滋养的重要特性,鼓励立足更加多元开放的语境探索文本解读的无限可能。帕斯捷尔纳克的作品中呈现出极为深厚的文化包容性与互文艺术。
《诗人之死》(1930)献给诗人永恒的对跖者马雅可夫斯基。帕斯捷尔纳克仿佛透过镜子凝视这位以悲剧收尾的天才,字里行间思索着艺术家的共同宿命。而诗中丰富的互文关系也不容忽视。除了与莱蒙托夫同名诗产生互文外,还在悲情表现上接近勃洛克悼诗,甚至交织着马雅可夫斯基本人的创作特色。基于此,文章试用互文手法对《诗人之死》进行解读,挖掘文本密联,探索帕斯捷尔纳克对“诗人之死”这一悲剧的思考。
20世纪以来,莱蒙托夫作品中的浪漫悲怆与内在的反叛精神吸引着众多作家和诗人的关注,帕斯捷尔纳克也不例外。他在创作中有机汲取了这位前辈的传统,努力在思想上形成对话,文本中成就互文。这首《诗人之死》则在题目、词句乃至主题上直接影射了莱蒙托夫献给普希金的同名诗。
首先是题目上的一致。帕斯捷尔纳克认为诗歌的主角普希金与马雅可夫斯基拥有相似的精神悲剧。二人死亡的直接导火索均为情场失意,而根本原因则是诗人与人群、权力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正如勃洛克在纪念普希金逝世84 周年大会上所说:“杀死普希金的不是丹特士的子弹,而是因为缺乏空气,他才会死。”②勃洛克认为即使没有与丹特士的决斗,普希金迟早会在流言蜚语的压迫下崩溃窒息而亡。同样,帕斯捷尔纳克也认为舆论是导致马雅可夫斯基自杀的重要原因。彼时他面临爱情的再度失意、创作陷入困境、因政治分歧自己及友人的文化活动接连遭遇“冰封”,甚至被“拉普”以及昔日未来主义伙伴共同敌视。显然,舆论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其次,一些诗句也呼应了莱蒙托夫的作品。如帕诗中“谁都不信,原以为是些胡言”“把褥子铺在流言上面长眠”③直接对应着莱蒙托夫诗中“为流言蜚语所中伤”“琐细非礼的侮辱和欺压”④;而这些流言的来源也意外一致:“商人之妻和官太太的私邸”对应着“他挺身而起反抗人世的舆论”;最终二位诗人的死因也极为相近:“你把褥子铺在流言上面长眠了”对应“倒下了,为流言蜚语所中伤”……一言以蔽之,两首诗的主人公都是公共环境的受害者,二人在“暴徒”的阴谋中,以荒谬悲惨的形式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最后,与莱蒙托夫一样,帕斯捷尔纳克并未将死亡仅归结为个人动机,而是将这一情节上升到艺术家永恒的悲剧主题。众所周知,莱蒙托夫的《诗人之死》从落笔就被不断引用、模仿与传颂。它尽管是普希金生命的特定书写,却成为众多才华横溢但英年早逝的艺术家生命的共同写照,这里马雅可夫斯基也步人后尘。
可见,两首同名诗的互文不仅体现在题目上的影射、词句上的对应,更产生了主题上的共鸣——艺术家永恒的悲剧。诗人也在创作中思考着他们的共同宿命,显然殊途同归。莱蒙托夫由于诗中激情愤慨的语调,招致沙皇的不满与打压,而帕斯捷尔纳克在诗中同样预感到他不可避免的悲剧性碰撞。
在整个创作生涯中,帕斯捷尔纳克一直将勃洛克视作世纪之交最伟大的俄罗斯诗人之一。受勃洛克晚期创作影响,20世纪30年代帕斯捷尔纳克的诗学开始朝简洁性发展。毫无疑问,这首诞生于1930年的《诗人之死》中亦可捕寻到勃洛克的痕迹,它与勃洛克献给俄国著名女演员的悼诗《轸悼科米萨尔热夫斯卡娅》(以下简称《轸悼》)不仅存在明显的引文关系,还在艺术表现上同声相应,进一步揭示了艺术家永恒悲剧的内因。
如《诗人之死》的首句“谁都不信,原以为是些胡言”引用了勃洛克的“人们不信,出乎意料……人们不信”⑤,强调公众的难以置信。并且,二人之死也体现了艺术家与人群的对抗,呼应上文“艺术家永恒的悲剧”主题:如“把褥子铺在流言上面长眠了”对应勃洛克诗中“被荣誉与爱情、生活和诽谤折磨得/痛苦不堪的人儿啊,愿你安息”!可见,人群舆论加速了二人之死。而在诗歌最后,两位诗人都以一个无法实现的愿望结尾:“这好比鄙俗行为可以把生活的灰色乳皮卷成浮渣”对应“透过乌云,你看:她在那边……仿佛降临在乐土上的春天”。但悲剧无法逆转。
值得一提的是,《诗人之死》在艺术表现上也极为接近勃洛克之诗。两位作者都将死亡隐喻为入梦,强调死亡的荒诞性。勃洛克的首句“她是在夜半时分来到/这片极地,这个死亡的国度”以及后文“寂静无声”“冰冷的银光”“蓝眼睛的星星熄灭了”等描写将女演员的死亡场景比作黑夜里的一场梦。同样,帕斯捷尔纳克诗中“你把脸庞贴在枕头上熟睡了,/熟睡了——你飞快地,慌忙地,/一而再,再而三,不假思考地/闯入了年轻人风流韵事的等级”也将诗人之死视作入梦。
于是,借助梦的隐喻两首诗歌进一步揭示了艺术家之死的内因——亘古不变的孤独。无论是《轸悼》中无处不在的孤寂冰冷之感,还是《诗人之死》中马雅可夫斯基孤身跃入“风流韵事的等级”,都揭露了艺术家无论生前还是死后都在与人群“单打独斗”。这种跨越生死的孤独之感也如勃洛克所写:“她期待过我们什么?/我们无从知道。……是的,世人盲目,乌云低垂。”
由此观之,帕斯捷尔纳克与勃洛克的悼诗悲情相通。两首诗不仅存在着明显的引文关系,更同时将死亡隐喻成入梦,诗人借助梦境揭示艺术家永恒悲剧的内因——孤独,艺术家是以成为孤独的受害者,以极端的方式堕入永恒的黑暗。
尽管在19世纪20年代由于文学立场不同,帕斯捷尔纳克与马雅可夫斯基出现一些分歧,但精神共鸣与诗学共性又让二人惺惺相惜。帕斯捷尔纳克在纪念马雅可夫斯基逝世三周年的晚会上称:“我从第一次见面起简直是将马雅可夫斯基奉若神明。”⑥因此,帕斯捷尔纳克在诗中不仅联想到马雅可夫斯基的代表作,还在结构上仿作他的“阶梯诗”,将这位年轻天才的个性与创作留存世间,使“二十二岁”成为不朽。
《诗人之死》中“是一个才二十二岁的美男子,/一如你那《四部曲》所做过的预示”,提及了马雅可夫斯基《穿裤子的云》(又名“四部曲”)中“我以喉咙的力量撼动了世界,/走上前来——奇伟英俊,/二十二岁”⑦,两首诗都展现了诗人二十二岁的形象。
此外,《诗人之死》中对埃特纳火山的描写“你的枪响好比埃特纳火山/爆发在山麓这群胆小鬼身上”,也使人联想到《穿裤子的云》中的维苏威火山:“当嘲弄维苏威火山时,/庞培城被一举毁掉。”“火山”具有极强的爆发性,帕斯捷尔纳克将马雅可夫斯基自杀的枪声比作“火山爆发”,强调了诗人自杀引起社会震惊之深,堪比火山喷发。与此同时,“埃特纳火山”还暗寓了古希腊诗人恩培多克勒的死亡传说。
据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称,恩培多克勒为了证明自己是神跳进埃特纳的火山口而死,并写有诗句:“伟大的恩培多克勒,那位热情的灵魂,跳进了埃特纳火山口,活活地烤焦了。”⑧恩培多克勒在埃特纳火山的纵身一跃是为了向世人证明他能够从这里翱翔至天堂,通向自我神化之路。同样,一生孤傲的马雅可夫斯基在无法与世界和解之后,也选择告别俗世,飞向心中的“乌托邦”。正如贝科夫所言:“马雅可夫斯基关于幸福生活的理想俨如基督教圣徒的天堂幻象:死后的王国,除此别无其他。”⑨因此,在帕斯捷尔纳克看来,二人都具有“乌托邦情结”,他们在现有的境遇中感到自身生命的异化,于是逃向承载着至乐净土的天堂。他们的死既带有悲剧性,更具有崇高意义,印证了两位异时空诗人的殊途同归。
而论及诗歌的用语和结构层面,《诗人之死》也仿拟了马雅可夫斯基的典型风格。诗中使用大量的俗语词,如“дуры”(傻娘儿们)、“хворый”(有病的)等。这是马雅可夫斯基诗歌的鲜明特点,其诗中常常出现粗俗的街头语。而结构方面,诗句长短不一,言语节奏被打乱,缺乏连贯性,这在俄文版诗歌中体现得尤为明显。一方面反映出马雅可夫斯基之死对社会各界造成极大震动,另一方面则体现了对马雅可夫斯基“阶梯诗”的仿作。马雅可夫斯基作为未来派先锋,打破了俄国诗歌的传统格律,对诗歌的形式和韵律上都做了大胆革新:将语法结构完整的一行诗拆分成三到四行,以阶梯的形式排列,使其诗作铿锵有力、朗朗上口。因此,帕斯捷尔纳克在这里模仿“阶梯诗”风格,表达他对艺术伙伴才华的肯定及生命短暂的痛惋。
可见,帕斯捷尔纳克以诗奏起爱的悲鸣,唤醒民众对这位悲剧天才的记忆,并在诗中让马雅可夫斯基的“二十二岁”成为不朽,留存他颠覆诗坛的成果。对于帕斯捷尔纳克而言,马雅可夫斯基不仅是帕斯捷尔纳克的挚友、对跖者,更是其灵魂的一面镜子,他的离世使诗人真切地体会到艺术家命运的悲剧性。
综上分析,我们发现《诗人之死》中充斥着丰富的互文关系。首先,诗歌在题目、词句乃至主题上影射了莱蒙托夫的同名诗,点明两位主角相似的精神悲剧——诗人与人群的永恒矛盾,并上升到艺术家永恒的悲剧主题;其次,诗歌与勃洛克的悼诗不仅存在明显的引文关系,还同时将死亡隐喻成入梦,通过梦境揭示艺术家之死的荒诞与孤寂,揭示这一悲剧的内因——亘古不变的孤独;最后,俗语的使用、仿“阶梯诗”结构以及多处描写都与马雅可夫斯基的作品产生深厚关联,饱含了诗人对马雅可夫斯基的怀念及创作才能的肯定。《诗人之死》揭示了帕斯捷尔纳克对艺术家与人群、权力永恒矛盾的思考——诗人作为时代先锋,却在生前死后得不到理解,因而成为孤独的受害者,迈向死亡的悲剧。这首诗不仅是帕斯捷尔纳克向舆论与权力宣战的武器,更是一首悲痛的白银时代挽歌。
诚如美国自白派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所言:“死是一门艺术,诗人的死,等于诗人的再生。”⑩可以说,“诗人之死”成为文学乃至整个艺术界的悲剧性符号——肉身虽已消逝,但他们的艺术魅力与强大精神力量使众生灵魂的震颤久久无法停止,并让其作品迎来又一次重生。我们明白,肩负着世界意义重担的艺术家们对社会普遍公共情绪及历史大事的感知更加敏锐,由此叠加产生的刺激也让他们在获得璀璨光环的同时更加接近死亡。但这仍为个例,对于普通人而言,死亡是否带来意义仍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① 朱立元编:《现代西方美学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947页。
② БлокА.А.Олитературе.Сост.ипримеч.Т.Н.Бедняковой,Худож.лит,1980.С.302.
③ 〔俄〕鲍·列·帕斯捷尔纳克:《帕斯捷尔纳克诗全集》,顾蕴璞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 年版,第588 页,第589 页。
④ 〔俄〕莱蒙托夫:《莱蒙托夫诗选》,余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178页。
⑤ 〔俄〕勃洛克:《勃洛克抒情诗选》,郑体武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360页。
⑥ 〔俄〕鲍·列·帕斯捷尔纳克:《马雅可夫斯基在我的一生中》,周成堰译,《苏联文学》1990年第3期,第50—52页。
⑦ 〔俄〕马雅可夫斯基:《马雅可夫斯基诗选》,卢永编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29页。
⑧ 〔英〕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何兆武等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84页。
⑨ 〔俄〕德·贝科夫:《帕斯捷尔纳克传》,王嘎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16页。
⑩ 凌喆:《死亡是一门艺术——论诗人传记电影〈篇篇情意劫〉的死亡哲学》,《当代电影》2006年第6期,第175—1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