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梓英,辛 昕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1)
戴表元,字帅初,一字曾伯,号剡源,庆元奉化人。作为宋末元初在江浙地区以诗文名扬一时的文坛代表,其诗作颇丰,在诗学理论上也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他幼习诗文,且在宋元之际刻意为诗,现存诗文集《剡源戴先生文集》三十卷,其中诗四卷,内容囊括山水游行、赠答酬唱、咏物题画、田园书斋等。纵观其诗可见,对远俗乐隐的追求与向往,是其诗歌创作的重要主题。
元代文人,无论在朝还是在野,普遍有一种求隐的心态,从耶律楚才“好放湛然云水去”到王冕“野鹤孤云与我同”,这种向往闲隐、厌倦尘世的思想在元人的作品中随处可见。戴表元作为由宋入元,在东南名重一时的文学大家,诗歌中也有强烈的隐逸倾向。对其隐逸情怀产生的原因,本文主要从南人政治上的劣势地位、士人名节观念、戴表元学诗先游的诗歌理论及文人以诗书娱己的独立精神几个方面进行分析。
元初,北方地区由于前后曾受契丹、女真等少数民族统治,“夷夏之防”观念已是较为淡薄,再加上忽必烈前期信用儒臣,推行汉法,北方的文人士大夫在“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的主张下,以一种积极入世的心态来参与元朝的“文治”建设。但相反的是,在元灭南宋后,南方地区的文士们普遍怀有一种汉王朝覆灭,文化受挫的失败意识[1]。同时,由于内心深受儒家“名节观”的束缚,他们或是忠于南宋,以命相抗;或是避征不出,隐于野际山林。再加上元朝统治者依照扩张顺序,将疆域内的民众分为蒙古、色目、汉人、南人的等级,南方士人求官者也是障碍重重,受缚极大。因此,基于主观心态和客观限制,元初南方地区隐逸风气极为盛行。但同样是由宋入元且曾入仕为官的浙地文人戴表元却未将“出处之大节”作为自己践行的人生标准。入元后其诗中并未表现出强烈的夷狄之分、抵触新朝之感。虽在南方一带隐居教授,却与入朝为官的赵孟頫始终保持着友好的关系。之后于成宗大德八年,任信州教授。不同于以避世来哀痛故国的遗民之恨,戴表元身上更多地展现出追求世事解脱,以山水自娱忘忧的隐者情怀。对于宋廷的灭亡,他偶有哀悼感怀,但却是将思念集中在故乡的山水之美、游赏之乐上,并将其化为自己的隐居之乐。“牛羊争道路,鸟雀聚柴荆”[2]85“清溪白石村村有,五尺乌犍托此生”[2]118,戴表元游赏故乡之作呈现出的悠然淡远之景、厌弃世俗之志,并非满目伤怀,而是与自然相亲的闲惬之情,山水物景早已与他内心的求隐之意融而为一,并非为避而隐,而是乐于山水自然之中。
作为易代之际的文人,戴表元在南宋时功于科场,直至被录为进士之后才纵己于诗,他在《陈晦父诗序》中说:“名卿大夫,十有八九出于场屋科举,其得之之道,非明经则词赋,固无有以诗进者”①,直接表达了对宋廷科举中重经赋而轻诗文倾向的不满。入元之初,其并未应元廷之征辟,而是在科举之弊俱革的宽松背景下或游或隐,专注于诗歌及学术创作。除对故乡景趣的眷恋,戴表元还广游杭州、宣州、信州、湖州等地,以身行游四方。他将内心隐趣融于自己的行游经历,并与诗歌创作联系起来,主张“学诗必游”的诗歌理论,把游历与否作为影响作品优劣的重要原因。“游”可以观四方、长见识、拓视野,所游之地越广,见闻越多,诗歌的境界才会越发浩大。同时也可以在吟咏山水中触发内心的灵识,将所见的大好河山,沧海桑田融入自己的诗作笔端,使诗歌情感更为真挚,同时丰富诗歌创作的题材。自身的诗学追求,对山水自然的热爱,强烈的归隐意图统一于他学诗必游的诗歌创作中。
中国古代士人在国家清平盛世之时,总有着治国齐家、兼怀天下苍生的大志,他们饱读诗书以求于仕途上有所作为,然后功成身退,远离庙堂以求贤名;而当社会动乱或人生失意之时,士人们又以隐居求志,并寄情于山水,以此来达到忘却世事求得自身安宁的效果,但在他们叙写隐逸生活的诗作中,总会发出自身郁不得志的愤懑。不同于传统的仕退之隐,元代实行宽松自由的文化政策,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即文人不依附于政治,以诗书娱己的独立精神[3]。对于向往隐逸的文人来说,书斋静室更是远离世俗的一方净土,也是存于心中的桃源。戴表元在入元后读书授徒,过着半隐半授的质野生活,将自己的从隐之心寄托在文人脱俗自由的书斋雅趣上,静坐斋室以修己。其在《春夜喜陈汝晦见过》一诗中说“书林有乐何妨隐,徭籍无名莫怨穷”直接表达自己以书为隐的乐趣,静坐与读书构成了他安于一屋,以己修身遁于精神世界的心灵追求。
元初不行科举,文人所读诗书无进身之路,而南人在政治上的名节观及劣势地位使得士人进身之路颇为艰难,因此,南方地区求隐之心大炽。戴表元作为由宋入元的文人,由于不将“出处之大节”奉为圭臬,其所见的故乡山水并无南宋遗民诗作中的满目凄怆之感,自然美景在他心中仍是独立于世俗外的恬淡本真。
而戴表元乐见山水的志趣,学诗先游的诗歌理论及自身娱于书屋的文人独立精神是他诗中逍遥求隐心态产生的重要原因。
戴表元现存诗歌七百余首,其诗多感怀山水,咏物吟志。不管是题材内容的选取,自身的情感表达,还是诗中的语词风格,都鲜明地展现了其远俗乐隐的情志。
首先在题材内容上,戴表元诗歌中的山水行游、赠答酬唱中都显示出弃世远俗的隐者之乐,如《苕溪》《野山亭》《次和焦治中云洞纪游十四韵》《次韵答陈叔高》《南岩留宿分韵落字》等。《野山亭》写其在故里山亭所见所感:
烟波从古著飞仙,燕颔封侯亦偶然。江上剑捐馀故里,月中斧换待何年。一时春满催花酒,几度风回采菊船。我亦山林倦游客,未将袚襫换貂蝉[4]27。
遥望江面,诗人首先想到的是飞仙弃世远去和将相功名偶成,接着产生了江上剑捐,月中斧换的无常之感,一时花酒、几度菊船则是时序更替的隐喻,诗人写自己纵情山林,虽有倦游之感却仍不返世俗。菊花独秋绽放,不与群芳争艳,自古以来便是隐逸的象征,以船载菊更是表达自己遗世独立,脱离凡俗的追求,而蓑衣斗笠与烟波垂钓也是远遁山水渔隐之志的代表。即使自己游意已尽也不愿重归世俗是戴表元在观览故里山水时内心远俗之情的展现,其中的山水物景早已与他内心的求隐之意融而为一,并非为避而隐,而是于山水中自得其乐。同样,《同诸子行上畈山》一诗中写白石清溪、牛羊鸟雀、野果山田,由近及远,由下及上,呈现出山景清润、物景和谐的淡远景象,与王维《渭川田家》中由斜阳穷巷、野雉牛羊、野老牧童等勾勒出怡然自乐的暮归园趣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种闲逸之感与惬意之情表现出的是一种与自然相亲相融的乐隐情怀。
除了娱于山水的诗歌创作,戴表元在对友人的唱和中,也借助自然物象抒发自己的求隐之趣。其《次和焦治中云洞纪游十四韵》一诗中他写道:“是身虚空中,如云本无有。游行又其寄,纵乐安得久。”[2]54本诗为和韵之作,借云以表自身,写其和焦治中韵,在云洞纪游中感自身存于世间宛如云洞之云,游行以寄,无有虚渺之叹,最后以“悠然付一嘘,山灵倘回首”结尾,发出了人生客意,浮沉其间,想要远离俗世与山林溪木同处的隐士情怀。“山灵倘回首”句,化用陆游《高秋亭》中的诗意,将其伏案观书,回首愧对山林的情感引申为以“山灵”为主体,自己徜徉山间林下的游赏乐趣,主客之间的转换,更突出其求隐之志。此外,其《南岩留宿分韵落字》中写“ 竟隐谅未能,羡彼高栖雀”,借雀之自由表达自己的隐逸追求。不管是山水行游,还是赠答酬唱,诗中的人、事、物、景早已化为他远俗乐隐情志的体现。
戴表元诗中的乐隐旨趣,还表现为对朴拙尚简生活的满足:“不辞西日射牛背,尚胜北风吹马头”“溪水清清照鱼影,山风细细落松毛”,牛背、溪水、山风都是山间田园处处可见之景,牛背相对应的是农耕生活,溪水则是山间野趣,这种对简单质朴生活的描写是没有掺杂任何功利指向,《耕桑》一诗便是写其自身耕耘时的体验:
耕桑本是闲居事,学得耕桑事转多。失晒麦丛忧出蝶,迟缫蚕茧怕生蛾。调停寒暖春移苎,侦候阴晴夏插禾。衣饭为谁忙不彻,醉来乘兴作劳歌[4]36。
起初从事农作,本是求得温饱,以为这是远离俗务的闲居之事,但懂得农事之后,却感觉事变得更多了,从晒麦到缫茧,从移苎到插禾,可以说是朝耕暮耘、四季无闲。作为读书人,如果是厌倦农事繁杂,定然会坚持不下这沉重的体力劳动,但戴表元却说虽然忙得衣不解带,废寝忘食,却有着饮酒作歌的耕余之趣,显然是惬意盎然,自乐其中。全诗都是以写自己的农事活动为主,与陶渊明“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忙于农事但内心守拙安然的感受是一致的。农事虽重,但没有那么多的是非曲折,呈现出的是简单疏朴下的醇静之美。此外,戴表元还把笔端指向山蜂、杜鹃、枯藤、时露等生活图景,以无功利的目光去捕捉自己生活中不同季节的简醇之趣,在悠然自足的人生体验下呈现自己的陶然之乐。
戴诗中的乐隐之志还表现在他恣纵俊逸的语言风格上,恣纵指的是他诗歌中隐逸情志的表达不受词类法度的限制,自由肆意。俊逸则是指其乐隐之诗中的洒脱气度。如《宿福海寺》一诗:
斲岩苍龙角,汲流紫云根。道人不绝俗,自然无耳喧。屋脊挂修岭,一日过千辕。此中但高卧,松风有清言。听之亦无有,风定松在门。炊成欲一去,独鹤鸣朝暾[4]62。
苍龙角即东方七宿中的龙角之形,有具体的形态样式,而紫云根则是仅有意义上的相对,并无具体之感,二者在风格上均是飘渺离奇之辞,但意味差别甚大,厚重与幽缈统一于诗中之意。道人、屋脊、松风之间,没有任何的同义表达,且词性相异,但其言语的恣纵肆意却是以隐逸情感贯穿,道人即远离凡俗,屋脊是隐于崇山峻岭之间,松风与高卧的结合,令人联想到谢安高卧东山不出,李白庐山高卧求隐的风范,其中均有弃世远隐之感。炊成与独鹤似无联系,但前者着重体现诗人之感,后者则是物象描述,人与鹤的结合则有了诗中的远遁之趣。再如《风雨游小大浦》中,海坞、象山、牛种、蓬莱,语词之间跳跃性极大,但在隐逸情感的统摄下,雨后象山与仙之蓬莱就有了明显的衔接呼应。从中可见,其诗语词的运用是肆意自由的,但与诗人的求隐志趣结合起来则展示出了洒脱俊逸的飘然风格。自由的物象选取、偏异的词汇表达,在求隐志趣的统一下呈现出了恣纵俊逸的语言风格。
戴表元诗歌中以山水逍遥自适的态度、与友酬唱的远俗志趣显示出其在题材选取上的尚隐倾向,而对朴拙尚简生活的满足则是其诗歌表现内容上的陶然之趣,其恣纵俊逸的语言风格以隐逸情感贯穿其中,鲜明地展现了其诗中的乐隐旨趣。
戴诗中的远俗乐隐之风有着超脱物趣的审美追求,这主要体现在其诗中的佛道意象、羡佛访仙之乐、及对书画中虚拟境界的寄托上。正如以主观感知和诗艺创作融于假定性情境的艺术真实,戴表元诗中对世外之地的探寻与其对书画中虚拟境界的追求,更是从自身的真实生活出发,将对事物的认知感悟,通过想象虚构予以重塑,达到脱于物趣审美享受。
戴表元诗歌中超脱物趣的审美追求,首先表现在其诗中的佛道意象上,戴诗中的佛道意象不仅展现了其远俗乐隐的志趣,同时也是他自身的隐逸之感与世外之境的结合。如《题范道士来鹤亭》一诗:
仙客已骑黄鹤去,道人自爱白鸥间。白鸥万里犹可狎,黄鹤已去何由还。借君刚风七龙辔,返此灵物三神山。天空海阔望不极,回首正落樊笼间[4]71。
此诗以范道士来鹤亭为题,写作者身处樊笼,难以逃离的弃世之感。戴表元写仙人乘鹤远离尘世,并在此选用了黄鹤、龙辔、仙山等与道相关的意象,表达自己想借仙家龙辔去往蓬莱、方丈等海外仙山,以此隐于尘世之外。戴诗中的仙佛意象,并非仅在访仙问道中表达,也融于他对万事万物的逸隐感悟。“百年谁免此,只合早忘机”“所邻无可娱,如伴枯禅灭”“而我灵台中,善根始萌芽”①,忘机、枯禅、灵台、善根等意象,本就有忘却尘世,淡看人生的意味,戴表元不管是与友细论沧浪的感受,对已去之人的伤怀,还是自身的佛阐之思都是在佛道意象的统摄下,从自身情境出发,脱离事物具体形态,表达自己忘却世事名利,心向方外的乐隐之趣。他以佛道意象遁于方外世界的遐思是其主观情感与自身生活场景的交融,也是诗歌艺术真实的展现,是自身脱于物趣的审美享受。另外,戴表元诗歌中也有直接表达对佛道不滞留于物趣逍遥生活的羡慕。其诗《送僧无等游华亭》中明确发出“轻身羡尔能随鹤,薄味从来不为鱼”的感叹,表达了对僧无等人与鹤同游、翩然世间的羡慕。而《保福寺》中“不应初来便忘去,身间处处是山林”则是通过山间寺院的物事来表达自己身处林翳不愿返归的情怀。这种对佛道之人生活的羡慕,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其自身的主观意愿,并非僧道真实的生活场景。
由文人独立精神引发出的诗书娱己,使得戴表元将自我的远俗乐隐之情沉浸于文人脱俗自由的书斋生活。戴表元对理想化虚拟境界的追求,融于他读书观画的诗歌创作。“官间禄饱少尘埃,雾阁云窗天上起。风流转眼余山河,人间荆棘何其多”,以五马图中良马出世,世道安平感叹自己所处尘世荆棘满布,纷乱难艰。“从今洗眼空山底,更读人间潇洒书”则是以墨竹图中林深鸟迹,山气静籁的景象得出心向蒿蓬、以空山妙景洗眼、娱于诗书的审美享受。戴表元脱于物趣,在精神上逍遥内游,以心神游万物的感受,是从画境中自然而然产生的审美愉悦,它打破了自我与外界的壁垒,将自己的隐逸之求融于虚境万物,以主观感知和诗歌创作达到审美上的理想隐趣。不滞留于物趣,而是将自己的人生体验、悲欢客梦融于虚拟境界,在自然美之外,表现出精神上的审美追求。其乐见山水的林泉之志与坐忘书画的精神追求合而为一,达到了审美上至臻至乐的美学境界。
综上所述,戴表元对远俗乐隐的追求,贯穿于他整个诗歌创作中。其隐逸与南人政治上的劣势地位、戴表元自身的名节观念相关,同时也离不开他乐见山水的情怀、学诗先游的诗歌理论以及诗书娱己的独立精神。其远俗乐隐志趣包括诗歌题材上的尚隐倾向、表现内容上的陶然之趣及诗歌恣纵俊逸的语言风格。戴表元对世外之地的探寻与其对书画中虚拟境界的向往则展现了他超脱物趣的审美追求。戴表元诗中乐隐旨趣,既与其人生经历相关,具有独特的个性色彩,同时也是易代之际,不向往政治,投身学术创作这类南方士人心态的反映,在宋末元初的南方文坛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注释
①戴表元.剡源戴先生文集·卷第九 陈晦父诗序,四部丛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