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凌
(福建艺术职业学院 公共教学部,福建 福州 350100)
庞德(1885-1972)集美国现代诗人、意象派旗手、儒家文化推崇者于一身,足以引起中国研究者的莫大兴趣。其史诗式长诗《诗章》(TheCantos)(1917-1970)的创作贯串了大半生,记录了他对人类思想文化和社会理想的求索历程。在对资本罪恶抨击的“高利贷诗章”中,夹杂一首“清新”之作《诗章49》,它的创作源于中国传统山水诗画母题“潇湘八景”。因诗首的“致七湖”,《诗章49》以“七湖诗章”(SevenLakesCanto)著称,“诗的境界和语法都回响着古典中国诗的意味”。[1]16《七湖诗章》诗尾:The fourth; the dimension of stillness/And the power over wild beasts叶维廉译为:第四度空间:寂止的宏幅/制服野兽的伟力;认为这是庞德“道家式的感兴”的顶点,“由中国式以烟水云山为主的山水构成的寂然世界”代表一种高度的文化。[1]115赵毅衡也认为“《七湖诗章》明显是道家精神的产物”。[2]陶乃侃译为:第四,清静的维度/和抑制野兽的力量;认为“清静”是儒家“止于至善”,是“由道德控制内在精神世界的维度”,静美的山水诗画寄寓着他的“儒家以德治国的理想”。[3]179尽管《七湖诗章》隐含意旨的解读存在儒道分野,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生发点——“静”(stillness)构成的“第四度空间”。这“静”源于潇湘八景诗画。
庞德的《七湖诗章》在广义上可以看作一首题画诗,吟咏的对象是17世纪日本画家佐佐木玄龙绘作的“潇湘八景”册画,画上题诗转抄自宋代诗僧玉涧的八景诗。庞德1928年获得册画,同年来自中国的曾宝荪为他英译了画上的八景诗;至1937年创作发表《七湖诗章》,时间跨越近十年,足见“潇湘八景”对庞德的非凡魅力。《七湖诗章》所本的“潇湘八景”是一个源自中国宋代的山水诗画母题。这个诗画母题承续着一个丰富的中国人文传统。
“潇湘”指潇、湘水系汇聚的古湘楚地区,因多山地丘陵,湖泊众多,降水丰沛,形成“云山烟水”的山水风貌。这块土地孕育出丰富厚重的的历史人文,如尧舜圣迹、娥皇女英的凄美爱情传说、屈原自沉明志、陶渊明之桃花源等,已经融入民族集体文化记忆。潇湘自然人文相得益彰,历代文人士大夫、诗人画家为之吟咏描摹,至北宋画家宋迪创“潇湘八景”画题。“潇湘八景”兼容“无声诗”与“有声画”的艺术特质,画境与诗意互为转化和丰富。在诗画合一的创作范式下,画境与诗意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时空流动中,被不同艺术家所承续和再阐释,成为超越地理区域、具有文化原型意义的山水诗画母题。南宋诗僧牧溪的八景图传入日本,被奉为山水诗画的典范,仰慕临摹者众多。佐佐木玄龙的仿作就是“继承日本室町时代(1392-1490)开展出来,以南宋(包括《潇湘八景》)的空濛烟雨为基调的简逸山水画的传统”。[1]129“潇湘八景”以四言律句拟名,极富诗意,包括“潇湘夜雨”“洞庭秋月”“烟寺晚钟”“远浦归帆”“山市晴岚”“江天暮雪”“平沙落雁”“渔村夕照”。山与水构成八景的共同大背景,各景依景名展现意蕴丰富的经典意象,总体上呈现出静寂空灵的意境美。
《七湖诗章》开首明示向潇湘八景诗画致意(For the seven lakes,and by no man these verses),全诗共10小节、42行,呈现一个叙-议-叙-议的内容结构。前6节以《潇湘八景图》为鉴赏对象、在曾宝荪英译题画诗的基础上进行再创作,再现“潇湘八景”的经典意象,呈现自然山水的静寂和谐之美;第7节是庞德自己的发声,质问高利贷的贪婪;第8和9节是两首中国古歌,一是照录费诺罗萨遗稿中日文注音的《卿云歌》,是对尧舜圣王高尚人格的礼赞;另一是《击壤歌》,近于直译以保留古歌韵味,描绘尧舜太平之治下先民与自然同作息的质朴和平生活;第10节仍是庞德自己的发声,揭示“静”(stillness)的伟力。“潇湘八景”的诗情画意及其引发的对尧舜圣治的礼赞构成《七湖诗章》的主体内容。
庞德借助曾氏的译文(因为是面谈,应该还包括关于“潇湘八景”文化背景的解说)得以深入画境,又以观画感悟为导引对原诗及曾氏译文改写和再创作。我们可以在原诗、曾氏译诗和庞德诗三者的互参中,考察“潇湘八景”传统意象在《七湖诗章》(所引译句采用叶氏译文)中的变化,并从中分析庞德这个隐含的诗人主体。
“潇湘八景”诗画传统在承续流传中,沉淀出具有识别意义的经典意象。在山和水构成的共同大背景中,八景各自的经典意象有:潇湘夜雨之雨、竹和孤舟;洞庭秋月之月;烟寺晚钟之山寺;远浦归帆之帆船;山市晴岚之山市和行人;江天暮雪之冰雪和孤舟;平沙落雁之雁和沙洲;渔村夕照之江边村舍。《七湖诗章》承续了这些意象并作了一些重组。
第1节以“潇湘夜雨”置首,向“潇湘八景”致意。不同于原诗,“雨”意象被前置,将江、舟、芦竹笼罩于暮雨中,描绘出一幅江畔暮雨图:暮雨沉沉,孤舟一灯,芦苇垂首、竹子饮泣。雨、江和旅人的意象并置,体现庞德一贯的创作手法;行旅(voyage)是对曾氏travel的改动,voyage侧重“航海”意味,与庞德《诗章》中以奥德修斯自喻相符;也暗示客愁旅思不是他所要抒发的重点。饮泣的竹枝则指向与尧舜湘夫人神话相关的“斑竹”意象,暗含向尧舜致意。
第2节是“洞庭秋月”“烟寺晚钟”“远浦归帆”三首的重组改写。湖、山、日、月被纳进同一画境中,描绘日月映照下的湖水、湖中的船和山中的寺。与“殷殷钟声诉晚风”融钟声于风中一样,“笛声”淡化原诗的“吹”,化为静态的“芦苇一阕寒曲”,避免人的动态行为破坏整诗的宁静气氛。
第3节袭用“山市晴岚”,描绘夕阳下宁静的山村;但原诗和曾氏译诗中的“晚归的醉人”被抹去。庞德或许是要刻意营造一个无人之境,认为“晚归的醉人”破坏了夕阳下山村的宁静,甚至是有道德缺陷的人。
第4节也是袭用“江天暮雪”,庞德增加scur以表现雪花飘落的动态,漫天飘雪,江天浑融一色,小舟自在浮游其中。“San Yin”保留“山阴”典故,点出一群怡然山水、“不灭天机的幽人”。
第5节“平沙落雁”回避“衡阳雪”文学典故,一扫原诗的怀乡思归愁绪。将“雁”与“渔村夕照”中的“乌鸦”并置,“平沙落雁”,“乌鸦围着渔火鼓噪”,在静寂中增添了生命的活力。全诗至此自然生命的生机渐显。
第6节对“渔村夕照”的改写最大。孩子们江南江北叫卖鱼虾,忙后余闲的渔家之乐,被改写为:“光”自北向南普照,“许多男孩子在那里翻石寻虾”。这里出现的Tsing指“清静”还是“清朝”,历来引起纷杂难定的解读。或许庞德意在表达,在“光”的普照下,这块宁静和谐的山水孕育出充满自然生机的“男孩”,诞生了17世纪新的“圣治”。这也与后面的诗章将清代康乾盛世理想化为儒家治国典范相符。
《七湖诗章》前6节对画境的摹写,大体上直接沿用“潇湘八景”的经典意象,意象的组合及空间呈现也得之于原诗画境。因此,西方诗歌意象的主客二分和意象间的逻辑连接痕迹,在《七湖诗章》中被最大限度地消除和弥合;更重要的是,庞德已经在诗中努力避免“我”观自然山水的主观介入,而让景物自现,“所有罗列并发的意象营造成一种气氛气象,在广阔的空间里静静地演出”,[1]75呈现出静美和谐的意境。从意象的增减和重组中可以看出,庞德有意识地呈现万物的自然自在,人也是自然中的人——与自然山水怡然相得。《七湖诗章》中,“潇湘八景”的愁怨幽思也被转换为和谐宁静中透出生机的自然生命形态的抒写。
意象的成功重组必然要围绕一个中心来进行。《七湖诗章》对原诗意象的再造源于观画的感悟,被“画本身所吸引,极欲抓住和呈现作为画特有的视觉感染魅力”。[1]119画的视觉感染魅力来自“光”的呈现,而且“光”被庞德赋予更高远的意涵。《七湖诗章》在各小节中都着意于“光”意象的凸显和营造。第1节,彤云(fire)和船灯(lantern)在暮雨的凄冷中透出温暖的亮色。第2节,以秋月(autumn moon)起、太阳(sun)结,刻意并置日和月,营造日月同辉的意境。这契合“潇湘八景”多“晚景”,“表现潇湘之地那雾霭飘渺的黄昏和夜幕初降的水面”。[4]第3节“光”意象有夕阳(sunset)和斜光(cross light),夕阳、青山和炊烟融为一体,和谐宁静中蕴含生命气息,毫无孤村的荒寂之感。第4节,将原诗和曾氏翻译的“扁舟一叶”(leaf)置换为船灯(lanthorn),一扫一叶扁舟的孤寂,在暮天雪地中增添了生命的气息。第5节,以“乌鸦围着渔火”(fishmen’s lanthorns)传达渐显的大自然生机。第6节,自北向南的光(a light)应该是庞德对画的上下端“留白”的创造性“臆会”。诞生于中国北方的儒家文化向南方流播,在其普照下,这块土地和谐宁静而富有生机,产生新的圣治之国。这些“光”意象与后半部《卿云歌》的“日月光华”和《击壤歌》的“日出,日落”相呼应,表达了对尧舜圣治和百姓顺性自得生活的礼赞和向往。
庞德通过“光”意象的营造,呈现一个宁静、和平、光明的世界,自然之光被转化为一种人文理想之“光”。庞德研究者注意到,庞德有着“光”的偏爱,“光”“光线”、日月星辰以及灯光、火光等意象在他的《诗章》众多篇章中以不同的方式频繁出现,甚至“把各国文字中有关创造和光明的字词联系在一起”,[5]11成为一个特殊的庞德式(Poundian)意象。[3]170庞德在“光”中寄寓了自己的人文理想探索,把自己化身为“光明的引入者”(the bringer of light)。庞德喜爱的关于日月之光的汉字有明、旦、韶等。他解析“明”为“日”和“月”的会意组合,认为日月之光是光明之源,是人类社会的希望之源。《七湖诗章》第2节将“洞庭秋月”“烟寺晚钟”“远浦归帆”重组为一,营造日月同辉的意境,正是庞德对“明”的诗意演绎。从《七湖诗章》整体而言,“光”将各个意象浑融为“境”;而庞德化身“光明的使者”将人文理想贯注于“光”中,达到“意与境谐”。
关于“第四度空间”,庞德后来自己做了注释:“静”(stillness)的含义远大于“不动”(unmoving),是安静的“不动”;他比照但丁《天堂篇》创造永恒不动的“最高天”(empyrean),设想一个不运动的维度,贯穿欧几里德的三维空间。[6]在人类生存的三维空间之外,庞德意图设计一个超越性的第四维来对人类社会进行观照。他从潇湘八景静美的诗画意境中获得了“静”这个维度,并借用中国古歌描绘的尧舜圣治建立他的“理想国”,赋予了崇高的人文意义。
中国“意境”是以“道”的体悟为中心的艺术创构,其哲学基础是先秦老庄的“道”。“道”被用于指称超验性的宇宙本体,“道法自然”和“万物与我为一”揭示了“道”的无限可及性以及得“道”途径,也奠定了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观。“道”在审美活动中演化为对“天人合一”审美理想的追求。经魏晋玄学,意境说在唐代浓厚的佛禅思想土壤中产生。“禅宗主张在日常生活中,在活泼泼的生命中,在大自然的一草一木中,去体验那无限的、永恒的、空寂的宇宙本体。这种思想进一步推进了中国艺术家的形而上追求,表现在美学理论上,就结晶出‘意境’这个范畴”。[7]艺术意境是一个“从直观感象的模写,活跃生命的传达,到最高灵境的启示”的“境界层深的创构”。[8]“中国思想家多认为人生的准则即是宇宙之本根,宇宙之本根便是道德的表准;关于宇宙的根本原理,也即是关于人生的根本原理”。[9]中国哲学将宇宙和人生的相提并论,意味着强调人的永恒生命意义的追寻。在美学上,则转化为追求“天人合一”的审美理想,从有限中追求无限,从感性直接体悟“道”的宇宙本体。严羽的“诗道亦在妙悟”,苏轼“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揭示了意境审美的“静”和“空”的心理精神状态。“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从中领悟出自然的和谐和秩序,领悟出宇宙人生的终极意义。
《七湖诗章》也是一个体“道”的艺术创构。中国题材、中国文化意象,以及从意象派初期就开始的、借鉴中国古典诗歌和中国文字形成的诗艺,使庞德成功再现潇湘八景的诗画意境。诗的上半部分中,自然景物自由生动,人与自然山水怡然相得,达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庞德有意识地排斥西方一贯的“我”所代表的“秩序的赋予者和真理的评定者”[10]地位,让意象自现,呈现出非主体化特征。他隐藏观照主体,化身“光的使者”过滤掉“潇湘八景”的愁怨幽思,抒写和谐生气的自然生命形态;并由此自然联想到尧舜圣治。借《击壤歌》道出了自己所推崇的社会理想:民众在天地之间依时而动,人性自由自在,社会无为而治。
事实上,庞德在观画作诗的审美活动中,已经触及到中国意境“天人合一”的审美理想。由观画获得“道”的体悟,又进入到对“道”的体悟的诗歌创构,庞德从中国诗画艺术中感悟到一种迥异于西方的哲学思想和艺术观,并由此反观西方道德败坏和秩序混乱的现代社会,产生了对中国文化的认同。在庞德眼中,“潇湘八景”诗画意境中呈现的静寂和美正是文化中国的写照。庞德所揭示的“制服野兽的伟力”的确来源于“一种高度的文化”,而从笼罩全诗的“光”意象,以及《卿云歌》《击壤歌》的意旨来看,庞德也明显指向儒家的以德治国。这种对儒家思想文化的推崇也延续到其后的“中国诗章”和“比萨诗章”。但庞德将儒家思想文化的伟力归结为“静”,就不仅仅是“由道德控制内在精神世界的维度”,而是从个体到社会的和谐秩序观。庞德信奉儒家经典《大学》,认为它所提倡的“诚心、正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秩序观是实现世界和谐与有序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