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子 瑞
(上海大学 文学院, 上海 200444)
刘辰翁是宋末元初的诗文批评大家,评点著作颇丰,广泛涉猎诗、文、小说;其诗歌评点集中于唐宋诸家,尤于杜诗用力最深。因此,刘辰翁杜诗评点常不同程度地为元、明、清各类杜诗集本录用。元初借刘评以编辑杜集者非止一家,主要有刘辰翁门人彭镜溪辑本①和门人高崇兰辑本两个系统。高本自来因采录刘评最详、校刻较精而备受推重,因而于元、明、清各代翻刻不绝,自成体系②。正因高本较贤,刘辰翁子刘将孙仅为高本作序(下称《集千家序》);但此序文在明以后翻刻本中多删削不载③。故本文以元至大元年(1308)云衢会文堂刻本《集千家注批点杜工部诗集》为研究底本④。
殆因删削故,刘将孙《养吾斋集》未收录此篇序文,李修生主编《全元文》亦未辑得轶文;仅杜集目录著作时有全文采录,如洪业《杜诗引得》、周采泉《杜集书录》。在这种情况下,学界尚无发掘此文杜诗学价值的专题研究;仅以运用文献材料的方式作片段征引。如邱旭《 〈集千家注批点杜工部诗集〉研究》(硕士论文)引之以说明高崇兰集注本对杜诗的阐释价值;焦印亭《刘辰翁批点杜甫诗论略》引之以侧证刘辰翁评点的特色;张静《刘辰翁杜诗批点本的三种形态》引之以证高本编纂较彭本优。同时,对此文缺乏有效关注,也可能是学贤在分析刘将孙诗学思想时,很少将其落实到杜诗学层面的原因,例见查洪德《重自我法自然:刘将孙张扬个性的文学思想》、徐琼《刘将孙文学思想研究》(硕士论文)等。
序文开言即反思杜诗注释的现状,彻底地否定了数百年来,尤其宋代“千家注杜”对杜诗阐释之功绩。这当然有一笔抹杀宋注功绩的偏激性,但的确对宋注的通病进行了深刻反思:
有杜诗来五百年,注者以二三百数,然无善本,至或伪苏注,谬妄钳劫可笑。自或者谓少陵“诗史”,谓少陵“一饭不忘君”,于是注者深求而僵附,句句字字必附会时事曲折;不知其所谓史、所谓不忘者,公之天下,寓意深婉,初不在此。……第知肤引以为忠爱,而不知陷于险薄。凡注诗尚意者,又蹈此弊,而杜集为甚诸。
这段话主要谈及两个问题。其一,注杜者过分求证字句出处,以致注释繁杂、附会,发展到极端即为“伪苏注”“伪王洙注”等伪杜诗注[1]。古今学者立场相同,刘将孙毫不掩饰对伪注极度鄙夷的态度,称其“谬妄钳劫可笑”。而伪注的出现与“注者以二三百数”的注杜过盛状况密切相关。宋人郭知达即指出:“自笺注杂出,是非异同,多所抵牾。至有好事者掇其章句,穿凿附会,设为事实,托名东坡,刊镂以行,欺世售伪,有识之士所为深叹”(《九家集注杜诗序》)[2]1。这都表明了,文本的一句一字经历代学者反复阐发,难免抵牾繁杂而有无可引证者,最终导致功利性的学术造假行为。其二,将时事和儒家的忠君思想强附杜诗。在如此僵化的思维下注诗,必然会降低杜诗内涵的丰厚性和包容性,以至于“第知肤引以为忠爱,而不知陷于险薄”。
显然,刘将孙主要不是着眼于注解的学力、技巧问题,而是就其中反映出的宋人对杜甫的歪曲性认知进行严厉批判。与宋代注家的自我反省相比,刘将孙对旧注弊病的分析更为深刻而有理论性。因此,后世学者对宋注之弊的论述多脱胎于此。如宋濂《杜诗举隅序》言:“务穿凿者,谓一字皆有所出,泛引经史,巧为傅会,楦酿而丛脞;骋新奇者,称其一饭不忘君,发为言辞,无非忠国爱君之意。”[3]钱谦益《注杜诗略例》列举宋注错缪,有“伪造故事”、“傅会前史”、“强释文义”、“一字一句皆有比托”等条目,括之亦不过穿凿、讹误等类[4]2-3。清人宋荦《读书堂杜工部诗集注解序》又演说得尤为系统、精切:
大抵诸家注杜有二病,曰摭实之病,曰凿空之病。摭实者,谓子美读书万卷,用字皆有据依,捃摭子传稗史,务为泛滥,至无可援证,或伪撰故事以实之;凿空者,谓少陵号诗史,又谓少陵一饭不忘君,每一字一句必有寄托,乃穿凿单词、傅会时事而曲为之说,而所为深刺隐诟,往往陷少陵轻薄而不自知。[5]
由此,自刘将孙发论的“摭实”“凿空”二病,基本成为论宋人注杜之弊的理论共识。
然而,有此弊病的注解即便到了清代也未能完全清除。如仇兆鳌《杜诗详注》于杜诗词句之注即显迂缀;虽征引宏富,但有相当数量是无效注解。这对于读者理解杜诗毫无帮助,反而徒增繁冗。且仇氏常未能有效甄别前人穿凿之注,例如《同诸公登慈恩寺塔》:
三山老人胡氏曰:此诗讥切天宝时事也。泰山忽破碎,喻人君失道也。泾渭不可求,言清浊不分也。焉能辨皇州,伤天下无纲纪文章,而上都亦然也。虞舜苍梧,思古圣君而不可得也。瑶池日晏,谓明皇方耽于淫乐而未已也。贤人君子,多去朝廷,故以黄鹄哀鸣比之。小人贪禄恋位,故以阳雁稻粱刺之。[6]
此解全引胡舜陟《三山老人语录》观点,不辨其谬误。更甚者,“伪王洙注”在书中亦随处可见。即知,“摭实”“凿空”之病不是某个人或某个时代的问题,它体现的是以注解诗这种方法本身的缺陷。
更可贵的是,刘将孙在宋末余论中力避成见,讽刺世人“竟无能知其所以似《史记》者”,盲目给杜诗贴上“一饭不忘君”和“诗史”的标签;又大胆表达自己对于杜诗真意的切身感受与思考,提出“不忘天下”才是杜甫人格精神的原点,其《魏槐庭诗序》言:“刺心血以食无母之凤雏者,杜陵之所以一饭不忘者也。”[7]20册,172反观“诗史”原论,晚唐孟棨《本事诗·高逸》曰:“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8]可知“诗史”本意非仅指实录时事,关键在于用诗传载时代的悲苦动乱及内心的至隐之情。刘将孙此论亦与近代以来学者不谋而合。梁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论杜甫其人其诗时指出:“他的眼睛,常常注视到社会最底下那一层。他最了解穷苦人们的心理,所以他的诗因他们触动情感的最多,有时替他们写情感,简直和本人自作一样。”[9]杜甫推己及人的仁爱精神、沉重深广的忧患意识,使其诗成为一部忠实反映那个时代疾风骤雨的心灵史。可以说,杜甫的政治理想、道德准则完全符合正统儒家的仁义观;其形象正是儒家理想人格的典范[10]。这些与史迁叙史不虚美、不隐恶,悲世之意多而愤世之意少的精神品质一脉相通。
由此观之,如用汉魏以来盛行的训注儒家圣贤经典的惶遽心态和方法去解杜⑤,最终将导致穿凿强附之弊,确会异化杜诗的本真价值。刘将孙对宋注的反思,实际折射出宋元之际杜诗学求变的趋向。
旧注之弊暴露出,传统的训注之法更强调诗句表面的学问功夫,因而难以把握杜诗深层的思想境界和高超的艺术水准。陆游即批评道:“近世注杜诗者数十家,无一字一义可取。盖欲注杜诗者,须去少陵地位不大远,乃可下语;不然,则勿注可也。今诸家徒欲以口耳之学揣摩,得之可乎”(《跋柳书苏夫人墓志》)[11]。陆游殆非故作夸谈,他否定注杜成果是基于注家去少陵地位远,专务口耳之学;也即,注家没能设身处地地推杜及己,不能揣摩杜甫之身境、思想情感来解杜,也就无从发掘杜诗艺术的高妙。应该说,陆游已经注意到专以考辨、训诂来诠释杜诗的局限性;寻找新的解杜之法就是杜诗学发展的必然趋势。
宋末刘辰翁开创诗文评点(或称批点)一路⑥;刘将孙秉承其父,倡导用评点的方式补正注杜之弊。他论述道:
注杜诗如注《庄子》,盖谓众人事、眼前语,一出尽变事外意、意外事;一语而破无尽之书,一字而含无涯之味,或可评不可注,或不必注,或不当注。举之不可遍,执之不可著,常辞不极于情,故事不给于弗也,然讵能尔尔。
刘将孙比杜诗如《庄子》,其寄寓深婉顿挫、内涵丰厚无涯,一语一字皆有无穷意味,多有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者。如果以注释之,往往重掌故、名物、音韵的考辨;而最精妙难言的诗味、诗情很难通过知识性疏解传达,也即“举之不可遍,执之不可著,常辞不极于情,故事不给于弗”;甚者,一旦陷入摭实、凿空的误区,则诗之本意本事尽谬。如单复在《读杜愚得·自序》中谈道:“注释者虽众,率著其用事之出处耳。或有指其立言之意者,又复穿凿傅会,观之令人闷闷。”[12]依此,刘将孙认为杜诗“或可评不可注,或不必注,或不当注”。试观数例: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批】望岳而言,即“齐鲁青未了”五字雄盖一世。“青未了”语好,夫字谁何?跌荡非凑句也。齐鲁,跋涉广。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批】对下句苦。“荡胸”语不必可解,登高意豁,自见其趣。决眦入归鸟。(《望岳》)
风林纤月落,【批】是起兴。衣露净琴张。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批】景语闲旷。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诗罢闻吴咏,扁舟意不忘。【批】豪纵自然,结趣消散。(《夜宴左氏庄》)
俱飞蛱蝶元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批】亦观物自得之意,反语如此。(《进艇》)
刘评或字评,或句评,或篇评;偏重诗之意趣、气象、风味、义旨等,兼涉字句文法。评点多片语数字,点到为止,不需严密论证;故评以凝练抽象之语,反能最大限度地保留诗意精华和表意空间。评显然是区别于注的解释体式,清人浦起龙概括得好:“注与解,体各不同:注者其事辞,解者其神吻也。”[13]刘辰翁亦认为:“文章之髓,岂在艰险援据。终日讷讷而又不能道,岂不亦可笑哉”(《题王生学诗》)[7]8册,574。皆表明评点非抽丝剥茧地训释一路,是最有可能“去少陵地位不大远”的解诗方式。
评点虽能得诗之髓,然亦不可偏废诗注。同陆游一样,刘将孙否定注杜有其特定语境,并未削减宋人注杜取得的巨大学术成就。后人对注杜和评杜之关系也有客观评述,清方拱乾批点《杜诗论文》云:“诗有待注而豁然者,有不须注而渊然、一落注而反索然者”,“会心用独,稽询用众”[14],即指出注和评本无高低之分,功用侧重不同耳。细致而准确的考辨对于疏通诗意当然是必要的;评点参照注释而作,则能最大限度地避免望文生义,不至于漫而无根、纤诡尖新;如全用注解诗,又致泛滥破碎、诗髓尽失,甚至走入穿凿附会的绝境。因此,以评、注搭配互补的方式解杜,应该是比较理想的。
刘将孙十分认同以这一思路处理杜诗。他在序中大力赞许高本体例和编纂之优长:“先君子须溪先生……批点皆各有意,非但谓其佳而已。高楚芳类粹刻之,后删旧注无稽者、泛滥者,特存精确必不可无者”;“楚芳于是注,用力勤、去取当、校正审,贤他本草草籍吾家名以欺者甚远。”在刘将孙所撰《高楚芳墓志铭》中,亦称高氏所辑得刘氏真传,删校旧注用力甚勤,“聚佳士校杜诗注刻本如日课”[7]20册,460。览观高本,其最大特点在评、注结合;于诗后罗列极为精简得要的旧注,再将刘评附于诗句之下;因而能收到更佳的阐释效果[15]。如《饮中八仙歌》末附刘评曰:“不伦不理,各极其平生,极其醉趣。古无此体,无此妙,谓为八仙甚称。八篇近之,吾意复如题画,人目一二语集之成歌,像其醉中,失口而成,更见佳趣,第难为拘检者道耳。”选注仅介绍八仙其人及相关掌故而已,配以评点体味此诗的体制妙处与言语神趣,相得益彰。
刘将孙大力推举存评删注的解杜体例,在当时实为杜诗阐释与杜集编纂之创见。宋人于杜诗集注尚旁搜博引,精审简要者少。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有辑“善本”的意识,然据其序言:“属二三士友,各随是非而去取之。如假托名氏,撰造事实,皆删削不载,精其雠校,正其讹舛。”[2]1可知此本删次旨在去伪去讹,还达不到去繁芜的标准;其他集注本泛滥无稽的弊病就更为普遍。至明清时期,评点解诗与删注去芜的精神已融入各式杜集当中,如明单复《读杜愚得》先注明笺释典故,虽鄙弃刘辰翁之评,亦代以自家悉心玩味之解;明杨伦《杜诗镜铨》删汰诸家旧注,又附刘辰翁等昔人评语之可采者;清卢元昌《杜诗阐》力删援据不核、穿凿武断之注,穿穴钩擿,力求事类、意义兼尽⑦。
可以说,刘将孙作为刘辰翁评点实践的忠实宣扬者,在元代杜诗学风尚一转为批选的过程中,具有一定的引导意义。
刘将孙立足于把握杜诗内在精髓,大力推举存评删注的杜诗阐释方法;高本最得刘氏学术正宗,最早将杜诗集注与评点结合。这种阐释方法从接受层面说,“净其繁芜,可以使读者得于神,而批评摽掇,足使灵悟”(《集千家序》)。它揭示出一种重要的诗学观念:解读诗之法门,在于灵悟而得神。
以神悟入诗,是一种诗论传统。自刘勰《文心雕龙》、陆机《文赋》,即开始使用“神”“悟”概念论文学之发生。至中唐,论家已自觉将禅悟之法运用于诗法,如皎然《诗式》多次以“神诣”、“意冥”等概念论赏诗和作诗[16]。南宋时,义理之学大盛,禅悟作为一种主流的治学门径⑧,对文学理论和创作产生了重大影响;故宋元诗论批评中以悟入诗的倾向越发明显。如严羽在《沧浪诗话》中将以禅喻诗系统化,他认为学诗应“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17]元人戴复古更有名言:“欲参诗律似参禅,妙趣不由文字传。”(《论诗十绝》)[18]在这种背景下,刘将孙亦推重以悟入诗:“诗固有不得不如禅者也。……使人爽然而得其味于意外焉,悠然而悟其境于言外焉,矫然而其趣其感他有所发者焉。”(《如禅集序》)[7]20册,165诗要悟解,方能把握诗中蕴涵的情性、意趣、况味等因素;这些因素乃诗之精髓和灵魂,故谓之“得于神”。如此,作诗才可达到“即神似,虽形不酷似,犹似”(《高绀泉诗序》)[7]20册,170的境界。
刘将孙以禅论诗超越前人处在于,他自觉区分了诗之悟解与禅之悟解的区别,将玄妙难寻的诗禅理论落实为长期生活、思考积累后的一朝彻悟[19]。但在世人看来,杜诗入神已臻极致,欲透彻悟之极难,故论家多叹世间“无能读杜诗者,类尊丘垤,而恶睹昆仑”(《集千家序》)。刘将孙认为,像高本这样存评删注的杜诗集,就是使后人悟解杜诗的一种有效门径;这是因为,评点本旨就在于得其神,故杜诗必得贤人深悟之而后评解之,那么高质量的评点就能极大地催动一般学人悟解杜诗。刘辰翁在谈及他的评杜心得时说:
天下能读杜诗者几人?而玉笥道人刘玉孙集妙句,多悟解,如此甚未易得也。予评唐宋诸家,类反复作者深意,跋涉何限……观诗各随所得,别自有用,因记往年福州登九日山“俯城中培塿,不复辨倚栏”,微讽杜句“泰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用是此语,本无交涉,而见闻各异,但觉闻者会意更佳。用此句可见杜诗之妙,亦可为读杜诗之法。(《题刘玉田选杜诗》)[7]8册,572
悟诗需下苦功夫,不仅要反复细读文本,还要将思索融入日常生活中,所谓“卧起与俱,久而形神相入”。直到在某种可遇不可求的境遇中,觉闻、会意诗之妙境;则对诗的品评自可心领神会。可见,刘辰翁评点杜诗的方法是合格的;刘将孙所提倡的通俗化的诗禅论,理应受此启发。
细检高本中的评语,即可更深刻地体会到以神悟得之的特色。例如,刘辰翁善品一字一词之风韵妙意:
地平江动蜀,天阔树浮秦。【批】动字最佳,长篇着两语如此,岂不轩豁,浮动二字相若,而动字为胜。(《奉和严中丞西城晚眺十韵》)
白鸥没浩荡,【批】“没”字本不如“波”字之趣,但以上下语势,当是“没”字相应。万里谁能驯?(《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他又善于从寻常字句中发掘真意,如《陈宏叟诗序》记载:
因为诵老杜“旧摘人频异”,徒一“频”字,而上下二三十年,存没离合之际,无不具见……又如“衣冠却扈从”,为还京之喜,与先时不及扈从,而今扈从,道旁观者之叹,班行回首之悲,尽在一“却”字中,然此尤以虚字见意。[7]8册,566
这些评语皆非三诵诗语、反复探求而不可得。最值得关注的,乃刘辰翁依据身体心验之悟而作评;这类评语往往直言诗句“不可解”或“不必解”。这一方面是由于老杜诗出神入化,“时时得风雨鬼神之助,不在可解”,只能存于心中玩味;另一方面,即使一朝得入其境,个中体悟亦是微妙不可言。因此,《望岳》诗批曰:“‘荡胸’语不必可解,登高意豁,自见其趣”;《与李十二白》批“入门高兴发”曰:“下注脚不得,终待亲见自喻耳”;《一百五日夜对月》批“仳离放红蕊”曰:“五字本不可解”。如此看来,此实为不可解之解,是悟解诗歌的别样体现,也是抛弃了功利性、真正对读者负责的评点。
据上所析,刘将孙认为高本删却芜杂以净其注,再专附以重神悟的评点,能够在最大程度上“开释其微,使览者隅反神悟”[7]20册,146。也正是由于评点能抽绎得神,诗反而成为评点之疏证,这和郭象注《庄子》一理相通;故刘将孙又不嫌以郭象本为媲。
从杜诗学史看,刘将孙提倡解读杜诗重神悟的真正价值在于,它合乎元明清杜诗学的一条重要发展趋势。后世对刘辰翁评杜虽不乏贬斥,然实际上是不承认其评点达到了神悟的水准,而并未否定评点方式本身;对于推重刘辰翁者,神悟自是最关键的原因⑨。正是由于解杜重神悟的取向得到广泛接受,才衍生出诸如“举隅”“通”“解”“阐”“意”“说”“论文”“心解”“镜诠”等五花八门的名目;这类著作在明清杜诗学著作中比重甚大,皆不以训诂为事,而标榜“自索杜诗旨趣于胸臆中”。甚者,清代重实学之笺注名家,亦不屑于旧注习气,汲欲戛去训诂窠饀。以钱谦益为例,他在《略例》中讥刺刘评“点缀尖新隽冷,单词只字,以为得杜骨髓,此所谓一知半解也”[4]4,又在《草堂诗笺序》称:“取伪注之纰缪,旧注之踳驳者,痛加绳削……少陵间代英灵,目空终古,佔毕儒生,眼如针孔,寻撦字句,剥割章段,钻研不出故纸,拈放皆成死句,旨趣滞胶,文义违反。”[4]3钱谦益自视己著如手洗日月,对前人解杜几无赞赏。但他在实际笺注杜诗时亦重得其神髓,产生很多得自心悟的见解;其解杜的本旨所归,确与刘将孙所倡遥相呼应。
刘将孙紧随乃父所开评点一路,富有创见性地论述了存评删注的杜诗阐释方法,释放出读杜重灵悟、解杜重神髓的信号。这在后世得到广泛呼应,自此转移了宋元以后的杜诗学风气。因此,刘将孙《集千家序》作为一篇杜诗学专题论文,应当充分关注其对宋元杜诗学风气转变的理论引导意义。
注释:
① 彭镜溪集注本有罗履泰序文。可参见《须溪批点选注杜工部诗》(明云根书屋刻本);《成都杜甫草堂收藏杜诗书目》载:“《须溪批点选注杜工部诗》二十二卷,元彭镜溪集注,附赵东山类选杜诗一卷、虞伯生注杜工部诗一卷,明正德四年黎尧卿重刻本,前有罗履泰序。”
② 杨绍和《楹书隅录》:“是书专主须溪评点,故楚芳删附诸注,仅存其半,殊未若《分类集千家注》本之详。然分类本所采须溪语绝寥寥,正宜合观,庶可参证。”又周采泉《杜集书录》:“高本自元迄今,嬗递至六百余年,翻刻不绝,远胜于黄鹤、徐宅、蔡梦弼各家注。所以高本在杜诗校刻史上,实可成一脉相承之完整体系。”
③ 如《集千家注批点补遗杜工部诗集》(明正德十四年刘氏安正堂刻本);《集千家注批点杜工部诗集》(明嘉靖八年朱邦苧懋德堂刊本);《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明嘉靖丙申玉几山人刻本)(即明昜山人刻本);《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清乾隆壬戌怡亲王胤祥明善堂刻本)。
④ 涩江全善《经籍访古志》卷六载:“首有大德癸卯刘将孙序……序后载杜工部年谱及目录,卷首及目录首题‘须溪先生刘会孟评点’,每半版十四行,行廿四字或五六字,注双行,界长七寸二分,幅四寸六分,目录末有‘云衢会文堂戊申孟冬刊’木记。考戊申乃大德十二年,是岁改元至大,隔刘序之时仅数岁,则此本当楚芳原刊。”本文所引刘将孙序文、杜诗原文及评注,皆出此本,下不作注明。
⑤ 如蔡梦弼《草堂诗笺跋》:“每于逐句本文之下,先正其字之异同,次审其音之反切,方作诗之义以释之,复引经子史传记以证其用事之所从出。”鲁訔《编次杜工部诗序》:“若其意律,乃诗之‘六经’,神会意得,随人所到,不敢易而言之。”
⑥ 洪业在《杜诗引得·序》中简要地概括了这一宋、元杜诗学风尚之转变:“窃谓宋人之于杜诗,所尚在辑校集注,迨南宋之末,蔡、黄二本已造其极。元人别开生面,一转而为批选……顾惟刘辰翁以逸才令闻,首倡鉴赏……流风所被之大且长”。宋方深道有《诸家老杜诗评》,《直斋书录解题》云:“实为后世专论杜诗之诗话、笔记汇辑之嚆矢。”则评点解诗实自刘辰翁始。
⑦ 可参证周采泉《杜集书录》作者按语及所录各书序。
⑧ 如包恢《敝帚稿略》卷六《吴规父墓志铭》认为,不放过任何能令其觉悟之言,方是好学;要达到“博观书传之言,遍阅儒先之论,莫不意领神会,心悟理融”,方是贯通。
⑨ 如杨绍和《楹书隅录》卷四言:“顾须溪评点虽未尽当,而足使灵悟处要自不乏,亦读杜诗不容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