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何以长销不衰
——蔡崇达《皮囊》的纯文学品格探析

2021-12-31 23:11
内江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阿太皮囊母亲

古 大 勇

(绍兴文理学院 人文学院, 浙江 绍兴 312000)

《皮囊》是80后作家蔡崇达的第一部作品,2014年12月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上市两个月,销量超过20万册;上市半年,销售50万册;2017年10月,销售突破200万册;2019年3月,销售突破300万册;2020年4月,销售达400万册。400万册《皮囊》如果一本一本连起来,长度达到约760公里。《皮囊》的英语版、俄文版、韩语版、日语版也已经签约。《皮囊》营销商、果麦文化总裁瞿洪斌说:“《皮囊》成为(果麦)出版社三本‘看家书’之一,另外两部分别为:外国经典《小王子》和中国传统文学作品《浮生六记》。”[1]

当下是文学作品高产的时代,据统计,2015年以来,我国每年长篇小说的产量不少于5000部,这一数字还不包括以数字在线形式出版的网络小说。但在这其中,销售量超过1万册已经不多,大量的长篇小说出版以后默默无闻,不被关注,自生自灭,被市场化的大潮无情冲刷而走,不留痕迹。而从畅销书的角度来说,但凡在出版界销售达5万册就是畅销书,超过20万册的更是凤毛麟角。在这样一种背景下,《皮囊》何以一骑绝尘、一枝独秀,在不到6年的时间里完成其他作家望尘莫及、超过400万册销售量的奇迹?

当然,《皮囊》的成功有一些外因。《皮囊》得到一些名家的推荐,如该书在序言和封底的推荐语部分,有白岩松、刘德华、韩寒、李敬泽、阿来、阎连科等知名公众人物和作家、评论家的联袂推荐,并都一一撰写了评价较高、富有煽动性的推荐语或序言。另外,从市场营销的角度来说,果麦文化传播公司运用了系列广告营销策略,扩大了《皮囊》的影响,推动了《皮囊》的销售量。然而,这些仅仅是外因。《皮囊》之所以多年以来长期占据畅销书的前列,完成销售超过400万册的文化奇迹,有如此众多的读者愿意掏钱购买《皮囊》来阅读,这恐怕不是仅仅依靠名家推荐语和文化公司的营销策略所能完成的。如果《皮囊》本身没有一部卓越的文学作品所必具的要素,如果《皮囊》不好看、不打动人、不吸引人,这种“奇迹”的产生是不可想象的。因为虽然存在一部分被畅销书牵着鼻子走、盲从流行文化的“无脑”读者,但大部分读者不会是无主见的智力障碍者,应该具有独立的判断能力。打铁还要自身硬,一部作品仅仅依靠宣传造势、营销广告最终是走不长远的。

细读《皮囊》,会发现《皮囊》实际上是一部优秀的纯文学作品,是一部真正的严肃文学作品,这是《皮囊》成功的内因或根本原因。《皮囊》表现出畅销书的外表和纯文学(严肃文学)的内核,纯文学(严肃文学)的内核主要表现在作品丰富深刻的思想内涵以及独特的艺术形式,即“直击人心的人伦之情的书写”、“终极问题和人生困境的关注”、“独具特色的地方文化的展现”、“明朗向上的精神力量的传达”、“对现代化负面因素的批判”等思想主题以及超越“技巧”的艺术形式和真诚的写作态度。

一、“母亲那永远说不出口的爱情”——直击人心的人伦之情的书写

《皮囊》最感人的几篇就是写父亲、母亲的那几篇。包括《母亲的房子》《残疾》《重症病房里的圣诞节》《我的神明朋友》等。这里有“母亲那永远说不出口的爱情”:他们的家庭生活陷入窘境,就在生活揭不开锅的情况下,母亲还要坚持建房子,因为这是父亲的愿望,父亲生病前就要建房子,这就成为母亲执着的愿望、简单的“信仰”。她在家庭会议中说:“我要建房子”,“她像商场里看到心爱的玩具不肯挪动身体的小女孩,倔强地重复她的渴望。”当房子建到第四层后,引起小镇的一片哗然,母亲感到骄傲。第二年父亲去世,再过两年,镇政府的公示栏上有条线要把房子从中间切下来,然而母亲还是执意要将房子建设完整。大家对母亲“盖一座马上就要被拆的房子”的想法都表示不理解。但我最终理解了母亲:“事实上,直到母亲坚持要建好房子的那一刻,我才明白过来,前两次建房子,为的不是她或者我的脸面,而是父亲的脸面——她想让父亲发起的这个家庭看上去是那么健全和完整。……这是母亲从没有表达过,也不可能说出口的爱情。”当“我”同意在房子的奠基石上打上父亲的名字时,“我看见(母亲)那笑容就这么一点点地在她脸上绽放开,这满是皱纹的脸突然透出羞涩的容光”。父亲的骨灰要“搬家”的那天,母亲却整天在抹眼泪,谁问她也不说原因,“气恼的我把她拉到一个角落,带着怒气问,怎么这个时候闹。母亲这才像个孩子一样,边抽泣边说:‘我是想到,以后再无法每天去和你父亲打招呼了’。”……读到这样的文字,直接击中了我的内心。我们在文学作品中看到了太多或缠绵悱恻、或浪漫凄美、或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而《皮囊》中母亲的“爱情”似乎太平常了,算是一种“几乎无事”的爱情。然而,正类似于鲁迅所说的“几乎无事的悲剧”,“然而人们灭亡于英雄的特别的悲剧者少,消磨于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者却多”[2]。在现实生活中,伟大而惊天动地的爱情毕竟是少数,多的是如母亲这样“几乎无事”的爱情,生活在中国农村土地上千千万万的父母,就如同文中的“母亲”一样,拙于表达爱情,不会把爱大胆说出口,但她们会用实际行为默默表达含蓄的爱意。表面上这种爱情“几乎无事”,平凡得不值一提,然而,蕴含其中的坚贞、专一、执着、隐忍、牺牲等质素却散发出如同钻石一样的光芒,支撑着她们的一生,也照亮了被金钱、权势等所异化而远离爱情的现代人的迷惘内心。大凡出身于农村、拥有类似蔡崇达父母的这类读者,读到这个情节,大概都会为之感动落泪的。

这里有亲人之间互不点破、心照不宣的相互理解之情:母亲偷偷背着家人到菜市场捡人家不要的菜叶,“第二天她把这些菜清洗干净,去除掉那些烂掉的部分,体面地放置在餐桌上。我们谁也没有说破,因为我们都知道,自己承受不了说破后的结果”。这里有父亲对儿子的亲情之爱:父亲在生病的病床上想念我,不停地抚摸我的一张照片,直到照片被抚摸得发白。这里有子女对病中父亲“老小孩”似的“疼爱”:父亲到自己生病的后期,对自己的病已经产生了绝望,不再假装坚强,“他甚至脱掉了父亲这个身份该具备的样子,开始会耍赖,会随意发脾气,会像小孩一样撒娇”;“父亲的形象彻底崩塌了。姐姐和我对他的称呼,不断调整,从‘父亲’一路退化到昵称阿圆,甚至到后来,他与我那刚出生的外甥女并列,外甥女昵称小粒仔(闽南语叫娇小、圆润、可爱),家人都称呼他为大粒仔”;父亲出门,经常摔得头破血流,而我以一家之主的身份,下令他在家里不许乱动,“他听了,像个小孩一样,眼眨巴眨巴地看着我,问:‘如果听话,是否可以买我最喜欢的卤鸭吃’”。五四之后的新文学,父亲一般被视为父权文化、男权文化的符码,父亲往往以专制的形象而出现,表现出“审父意识”乃至“弑父意识”的主题,父与子的关系往往是紧张对立的。但在《皮囊》中,这种紧张的父子关系已经不见,温情、慈爱的父亲形象重新回归,这大概契合注重人伦情感的中国人对父亲角色的期待吧。

二、“觉得有神灵挺好的”——终极问题和人生困境的关注

《皮囊》中有对生命终极问题的拷问。《皮囊》写到了信仰、残疾和死亡。母亲为什么相信神灵?是因为母亲认为,“每一种困难,都有神灵可以和你分担、商量”,“发觉了世界上有我一个人承担不了的东西,才觉得有神灵挺好的。”虽然“母亲”的信仰具有某种功利性,类似于鲁迅所谓的“吃教”[3],但也昭示了信仰对于人的重要性,人终究需要信仰的支撑,唯此才能摆脱灵魂的孤独无助。正如一位学者在感叹鲁迅没有上帝陪伴时说:“灵魂的孤零使鲁迅在汉语生存语境中独一无二。鲁迅的生命中没有上帝,没有源于上帝的土壤、清泉和亮光。仰望夜空,他看不见永恒救赎者爱的天窗敞开,他不能由此蒙恩惠、得怜恤、得随时的帮助。他敞开自己的灵魂向一个漫漫长夜,孤苦伶仃。”[4]鲁迅的灵魂中没有上帝,所以他活得孤独、寒冷,认为“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而“母亲”的灵魂中因为有了“神明朋友”的陪伴,虽然生活中苦难重重,但不会轻易被苦难所击倒,因为“神明朋友”会陪伴她,给她出谋划策,予她力量。而“我”的那个活到99岁的阿太对死亡的态度竟然如此的豁达:阿太去世前的最后一句话是给“我”的:“黑狗达不准哭。死不就是脚一蹬的事情嘛,要是诚心想念我,我自然会去看你。因为从此之后,我已经没有皮囊这个包袱,来去多方便。”“阿太”不是哲学家,“阿太”更不识一字,然而“阿太”的话却是如此富有哲学意味,一些才高八斗的读书人也未必如“阿太”那样看得通透。

《皮囊》同时逼真而残酷地展示了人生的困境。父亲由于中风,左半身偏瘫,但他一开始对病情恢复充满信心,制定了详细的康复训练计划,每天步行不少于8小时,期望通过训练让自己的左半身恢复正常。然而,“从夏天坚持到秋天,父亲开始察觉,某些该发生的没有发生:左手臂依然习惯性地蜷在胸前,左腿依然只有膝关节有掌控感,甚至,让他恐慌的是,脚指头一个个失去感觉了。姐姐喜欢在他睡觉的时候,帮他剪指甲,一不小心剪到肉,血流了出来,姐姐吓得到处找药布包扎,他依然没有感觉,沉沉地睡着,只是醒来的时候,看到脚上莫名其妙的纱布,才傻傻地盯着发呆。我可以看到,挫败感从那一个个细微的点开始滋长,终于长成一支军队,一部分一部分攻陷他。但他假装不知道,我们也假装不知道。他已经察觉。这种没被戳破的悲伤,像发脓的伤口一样不断淤积、肿大,慢慢地,控制不住,伤感有时候会喷发出来”。父亲曾经对恢复健康是那么有信心,要全力争回生命尊严,对未来充满希望,而这虚妄的希望也正是支撑父亲活下去的动力。但最终,充满信心的父亲逐渐在疾病的面前败下阵来,之前那么强大威武、无所不能的父亲,被疾病不断羞辱、折磨、摧毁,最后精神世界坍塌,含恨离开这个世界。而这样的“父亲”的经历,不也是我们在自己的生命中已经遭遇或即将遭遇的经历吗?“父亲”的心路历程更具有另外一种隐喻意义: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往往为了一个目标而追求而活着,但最后发现了残酷的真相:这个目标不过如史铁生《命如琴弦》中的那个空无一字的药方,是一个虚妄的目标,而“父亲”就为这个虚妄的目标而活着。因为包括“我”在内的家人都知道父亲的病没有办法恢复,都配合着“父亲”来演戏。总之,作者用真诚细腻的笔调,不露声色地再现父亲由希望到绝望的复杂心路历程,凸现人在疾病面前的渺小、脆弱与无奈,表现生命无常、人需要目标支撑但目标最终指向虚妄的荒诞性。

三、我看见母亲向神灵“撒娇”“耍赖”——独具特色的地方文化的展现

蔡崇达是从小在泉州一个小镇上成长起来的正宗闽南人,受到闽南文化的深刻影响,因此,《皮囊》中有不少内容描写了原生态的闽南文化。对于非闽南地区的读者特别是城市读者来说,具有浓郁地域特色的闽南文化无疑对他们具有吸引力。泉州被称为“世界宗教博物馆”,宗教文化遗产十分丰富,具有多元宗教文化和平共存的特点,普通老百姓都信教,宗教成为他们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皮囊》对此有生动描写。《回家》一文中说:“在我生活的这个小镇,所有人都笃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也相信有魂灵,人与鬼神亲近地生活着,我们还相信,魂灵有着和现世一样的属性,会饿到,也会吃太饱,会太胖,然后也会心情不好,也会闷出病……父亲忌日的时候,母亲会拿着点燃的沉香,对着案桌上的牌位问:‘今天的卤鸭好吃吧?’有时候家人会突然闻到他的气息,母亲就会拿着经书念几句,说:‘你啊要多看点经书才能去西方极乐世界。’”《我的神明朋友》一文中写到,“从我有记忆开始,老家的各种庙宇,像是母亲的某个亲戚的家里,有事没事,母亲就到这些亲戚家串门”;“她(母亲)常常拿着圣杯,和神明抱怨最近遇到的事情,窃窃私语着可能的解决办法,遇到激动处,对着神龛上不动声色的神灵哭诉几下,转过头又已然安静地朝我微笑。我还看见她向神灵撒娇。几次她询问神灵的问题,显然从圣杯里得不到想要的肯定,就在那顽固地坚持着,直到神明依了她的意愿,才灿烂地朝高高在上的神像说了声谢谢。”

事实上,“母亲”不但会向神明“撒娇”,还会向神明“耍赖”。《皮囊》写到已经去世的“父亲”返回阳间和亲人见面的“找灵”:“找巫人,让他借身体给过往的灵魂,和阳间人通话,在我们这,叫‘找灵’。在我老家这个地方,伺候神鬼并不是多么特殊的职业,就如同看病的、打鱼的、卖菜的……乡里谈论起他们,并不会因此加重口吻,如同市集上任何一个店铺的交易一样,还会像计较斤两一般,对比着各个‘巫女’的能力和性价比。”已经去世的父亲,在一个巫人的帮忙下,通过“找灵”方式,又“回家”了,“在父亲被‘引回’的那几天,家里竟然有一种喜庆的味道”。母亲又通过求神问卜,找到了为父亲“请罪”的办法——“给一个神灵打下手,做义工,帮忙造福乡里”。这有点类似鲁迅《祝福》中祥林嫂的“捐门槛”,于是,母亲把父亲送到附近的“镇海宫”。其间,母亲经常要求我开摩托车载她去看望“父亲”,并询问父亲最近的“表现”,担心父亲做得不好,还到神龛前拜了起来:“‘还请神明多担待啊,我家先生他从来都是笨手笨脚的’,然后似乎就像对着父亲一样小声地教训起来:‘你啊,多耐心点,别给神明添麻烦。’”总之,《皮囊》绘声绘色地描写了作者家乡东石小镇原汁原味、颇具诡异色彩的闽南文化图景,它的独特性,堪比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小镇、莫言笔下的高密乡,这无疑大大增加了作品的吸引力。

四、“肉体不就是拿来用的,又不是拿来伺候的”——明朗向上的精神力量的传达

《皮囊》尽管写到贫穷、残疾、重病、变故、死亡等一系列令人感到悲伤的故事,在情感基调上表现出忧伤的特征。但如果深入到文本,就会发现,《皮囊》整体基调虽忧伤但不颓废,骨子里散发出一种明朗向上的精神力量。也就是说,《皮囊》虽然以苦难为题材,但却是以超越困难、寻找与苦难和解、救赎心灵的方式来立意,所以,我们一方面会因它的苦难叙事而悲伤,另一方面也会因为它超越苦难、积极向上的精神向度而获取力量。在《皮囊》的首篇《皮囊》一文中,母亲和我讲起阿太的故事,阿太曾经把不会游泳、年幼的舅公扔到了海里,让他学游泳,舅公差一点溺水而死,邻居看不过去把他从河里救出来,没想到过几天阿太又把舅公扔到了河里,所有邻居都骂阿太没有良心,然阿太却冷冷地说:“肉体不就是拿来用的,又不是拿来伺候的”,“如果你整天伺候你这个皮囊,不会有出息的,只有会用肉体的人才能成才”。阿太其实希望我们不要让皮囊(肉体)过于娇贵,而通过使用肉体的方式来砥砺人克服困难的意志,正如孟子所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直到阿太去世之后才明白阿太的话更有另外一层深刻含义:“我们的生命本来多轻盈,都是被这肉体和各种欲望的污浊给拖住。阿太,我记住了。‘肉体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伺候的。”《母亲的房子》一文中,在父亲生病、负担不起父亲医疗费、交不起“我”的学费、生活陷入极端困顿的状况下,母亲还是执意要建房子,一个原因是“母亲那永远说不出口的爱情”。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母亲看来,“人活着就是为了一口气,这口气比什么还值得”。“这口气”指的是不甘居人后、永远要做得比别人好的要强之心、上进之心、傲气之心。蔡崇达还常常提到一个词——“看见”,在他看来,“看见”就是“理解”,“我常对朋友说,理解是对他人最大的善举”。正是因为他拥有了这样的“善举”,在作品中,他“看见”了父亲、母亲和阿太,也“看见”了他的朋友厚朴、文展和阿小。

五、“愿每个城市不被阉割”——对现代化负面因素的批判等其他主题

除了以上主题以外,《皮囊》还不同程度地涉及其他主题。《皮囊》对中国社会现代化、城市化过程中一些负面现象进行了批判,如《愿每个城市不被阉割》批判了中国城市建设改造中“千城一面”的现象,每个城市被无情阉割,失去了城市的独特个性和韵味,如同一个模子铸出来的。被阉割的不仅是大中城市,连县城以下的小镇也不能幸免:“整个小镇遍布着工地,它们就像是一个个正在发脓的伤口,而挖出的红土,血一般地红。东边一条正在修建的公路,像只巨兽,一路吞噬过来,而它挪动过的地方,到处是拆掉了一半的房子,这些房子外面布着木架和防尘网,就像包扎的纱布。”“发脓的伤口”“包扎的纱布”是一种隐喻,中国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诚然以城市化为标志的现代化带动了中国GDP的高速发展,但也带来了生态环境的破坏等弊端,作者对此现象不无忧虑,进行批判。蔡崇达对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晋江东石镇充满感情,以致他一遇到事情、脆弱无助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回家。家乡等同于他神圣的精神家园,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极高,然而他也毫不掩饰对家乡阴暗面的揭示。在《张美丽》一文中,美丽新潮的女人张美丽自由恋爱,喜欢上一个外地男人,并在婚前发生性关系。因此,家族公开声明与她断绝关系;母亲骂她“妖孽”,咒骂她,让她去死;而她最后撞祠堂的墙绝望自杀,死后家里和祠堂都不愿接受她,成为无处安身的“孤魂野鬼”,如同鲁迅《祝福》中生前和死后皆不得安宁的祥林嫂;作者犀利针砭了小镇的封闭、愚昧和观念的落后。

六、“有一些文章就像是从自己的骨头里抠出来的”——超越技巧层面的真诚写作态度

从艺术技巧的层面来说,虽然如李敬泽所言,《皮囊》个别文章有一点生涩的文艺腔,“但当他全神贯注全力以赴时,他不文艺了,他站在这里,艰难地扪心而说”[5]。确实如斯,蔡崇达是在“扪心而说”,他卸下日常冷漠的皮囊,“捧出一颗心”,向他的读者诉说。他笔下的人和事,混合着他的笑与哭、血和泪,是他最真切的一段生命体验,他把自己尘封折皱的生命展开来给人看,他把自己封闭的心扉完全敞开来给人看,他的“一些文章就像是从自己的骨头里抠出来的”,这里似乎没有什么苦心经营的艺术技巧,或者说,蔡崇达在写作时,最先考虑的可能不是技巧,而是如何最真实地把他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传达给读者,把他的一切真实的“看见”告知于读者。《皮囊》甚至没有一种明确的文体意识,如李敬泽所说,“我不能肯定这本书是什么,我甚至不能肯定它是小说还是自传”[5],是小说、自传还是散文?也许三者都有?我们无法明确界定。但是,如果我们从《皮囊》中读到了久违的“感动”,如果《皮囊》中那些关于情感、疾病、死亡的叙述,能引发具有相同或不同经历的读者的内心深刻“共鸣”,如果通过阅读《皮囊》,能照亮自己,“看见”他人,那么,艺术技巧便不重要了,文体也不重要了,因为它似乎抵达了巴金所谓的“无技巧”的“艺术的最高境界”。

七、结语

一般来说,纯文学(严肃文学)是与工具性、功利性的文学相对,与商业性、娱乐性的文学相对。它的基本特征是注重作品思想内容的严肃性,注重表现人和人类最基本的问题,或思考人性,或拷问终极问题,或关注社会现实;能澡雪心灵,涤荡情感,感悟生命,砥砺思想,提升境界,影响人的人生观和世界观;而在表现形式上则注重艺术性,注重自律的审美。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皮囊》显然是一部纯文学(严肃文学)作品,更是一部卓越的纯文学(严肃文学)作品,这也是它吸引读者、一直畅销不衰的内在原因和不二“秘诀”。

《皮囊》作为畅销书的成功经验对于大众文化时代背景下畅销书的生存和发展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当下的一些畅销书,为了追求市场效应,多注重在广告和营销上下功夫,包括利用媒体网站做广告、请特定文化公司策划营销、请名家推荐或写序言、召开作品研讨会、请评论家写评论“吹捧”等等,但很多畅销书仅仅红了一两年甚至更短时间,就不受关注,被读者无情“遗弃”,打入“冷宫”。“喜新厌旧”的读者又忙着追求“新欢”,跟随潮流追捧下一波的畅销书。在这种状况下,《皮囊》的成功无疑具有示范借鉴意义。对于畅销书来说,广告营销固然不可缺少,但是,作品本身的质量更为重要。唯有在作品的内功上下功夫,唯有将作品打造成一流的、具有经典内涵的作品,才能在市场大潮中立于不败之地,畅销不衰,让读者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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