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仰 东
(伊犁师范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 新疆 伊宁 835000)
《红楼梦》人物命名艺术,学界早有注意,清人周春指出:“盖此书每于姓氏上着意,作者又长于隐语廋词,各处变换,极其巧妙,不可不知。”[1]这在与曹雪芹关系密切的脂砚斋批语中便已有揭示,如第一回出场人物甄士隐,甲戌本脂批:“托言将真事隐去也。”其女英莲,甲戌本脂批:“设云应怜也。”甄家隔壁寄居穷儒贾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甲戌本脂批言其“假话”“实非”,意即“村言俗语也。言以村粗之言,演出一段假话也”等等。
《红楼梦》人物名号多经作者精心斟酌,反复推敲。其作用或关涉叙述结构,或推动情节进展,多非随意点染的轻闲缀笔,这正如民初学者洪秋蕃所说,是书“一姓一名,皆具精意”(《红楼梦抉隐》)。乃至书中某些王侯爵位也同样别具匠心,富有深意,比如与荣宁二府关系密切,并为学界注意的东平郡王、南安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等所谓“四大郡王”。据学者所论,“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冠之以前,颇有借此“犹言天下”的意味,“若去掉前面四个表示方位的词,则是‘平安宁静’。”“也可称作‘安平宁静’,若合起来看,即作者祈盼天下没有战争的太平日子”[2]。
相对来说,忠顺亲王则因于小说近乎只鳞片羽,难得一见,故也较少为学界关注。然王侯爵位与朝廷政局休戚相关,且作者一再声言,“此书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盖实不敢以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也”[3],故忠顺亲王爵号也当经过精心斟酌,渊源有自,富有“精意”。
考“忠顺”一词,较早见于《孝经》“士章第五”所云:
以孝事君则忠,以敬事长则顺。忠顺不失,以事其上,然后能保其禄位,而守其祭祀。盖士之孝也。[4]
意即士人在家能孝,为国则忠;在家能悌,在位则顺。忠孝不失,才能保其禄位,守住宗庙祭祀。中国古代是以家国同构为主体的宗法社会,梁启超《新大陆游记》云:“吾中国社会之组织,以家族为单位,不以个人为单位,所谓家齐而后国治是也。”正是鉴于这一特殊的家国关系,《孝经》在此后第十四章“广扬名”中认为,“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君”,从而为后世文人特别是政治观的形成与实践提供了理论依据。及至宋时,吕南公专作《以孝事君则忠论》一文特别阐扬。文中,吕氏着眼于“著爱亲之心”,也即“亲亲”之孝,称云:“推吾致爱以自尽其力,则得名于孝固裕然矣。是之谓不汩。义无施而不宜,则行无而不出。移吾致养之勤,以效于职业之官,则得名于忠,其必然矣。是之谓由序。经曰‘以孝事君则忠,以敬事长则顺’,岂非谓其不汩而由序者欤!”(全宋文》卷二三七一)[5]在这样一种思想、心态作用下,“求忠臣于孝子之门”[6]遂为封建社会各阶层文人之共识。
曹雪芹家学渊源深厚,“无论他是想反封建还是批礼教,也不管他是尊道家还是崇墨家,儒家文化都如同一把刻刀,不经意间将一个个‘基因元素’绕开曹雪芹的主观意识,雕刻在了《红楼梦》的文字背后”[7]。其以“忠顺”作为亲王爵号当不无受《孝经》启发。理由不仅在于《孝经》作为儒家经典人尽皆知,还在于书中写孝,不仅用很大篇幅描绘荣宁二府既仁且孝,更在于书中不止一处写当今朝廷以孝治国,并推己及人写“今上”率先垂范,由“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并及“宫里嫔妃才人”等天下万姓。如第十六回元春省亲的消息传到府中,贾琏道:
如今当今贴体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贵贱上分别的。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抛离父母音容,岂有不思想之理?在儿女思想父母,是分所应当。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儿女,竟不能见,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锢,不能使其遂天伦之愿,亦大伤天和之事。[8]
联系《孝经》“天子章第二”:
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盖天子之孝也。
如将后者与前引贾琏所云稍加比较,不难发现,小说写“今上”之孝与《孝经》论“天子之孝”如出一辙,只不过形式有所不同而已。如进一步与前者所论“士之孝”结合起来,则可见小说将荣宁二府与“今上”相提并论,显然暗合了《孝经》所论“士之孝”与“天子之孝”,后者承续前者,据以演绎的痕迹还是比较清晰的。清人张新之《太平闲人〈石头记〉读法》:
《红楼梦》乃演性理之书,祖《大学》而宗《中庸》,故借宝玉说:“明明德外无书”。又曰:“不过《大学》《中庸》。”[9]
张氏所论或有可商榷处,但作为同被列为儒家文化经典的《孝经》,《红楼梦》及其作者曹雪芹接受完全是有可能的。而这经由学者考辨也获得了不同程度的印证,如童正伦先生认为:“本书首句‘此书开卷第一回也’则是《孝经》‘开宗明义章第一’的仿写,点出本书主旨在‘宗明义’。”[10]相较形式层面的“仿写”,思想层面的启迪,对于同样展示孝亲思想的“大书”显然更为重要,“忠顺”亲王王位爵号的命名取意于《孝经》或受其影响当非毫无根据的臆测。
由人物出场次数及其频率看,忠顺亲王与其他四王相比,实算不上特别重要,在煌煌数十万字的篇幅中,这位既“忠”且“顺”的王爷讳莫如深、神秘莫测,令人难见其尊荣。以小说人物塑造成功与否的标准言之,这位王爷某种程度上形同“符号”,也算不上十分成功。
但正如“忠顺”本于《孝经》关联家国、忠孝,小说在东平郡王、南安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等“四大郡王”之外平添这样一位郡王,在以贾、王、史、薛盘根错节、荣辱与共的四大家族为线索,并以荣宁二府为主体的叙事结构中,忠顺亲王同样与贾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换句话说,忠顺亲王也是为写贾府而特别塑造的一个人物,写此意在写彼,具有关乎贾府命运、推动小说情节进展的重要叙事功能。不然,则有违曹雪芹塑造人物特别注重人物名号以及命名的用意。
据小说,忠顺亲王首次被提及,便事关宝玉挨打。导致宝玉挨打的诱因不止一面,比如金钏之死,贾环诬告,但忠顺王府派长史索要小旦“琪官”却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据小说第三十三回,贾政听闻忠顺王府长史要见自己,心下先是疑惑:“素日并不和忠顺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此虽系贾政心中所想,但从叙事视角或读者角度言之,贾府与朝中其他王侯多有往来,而与忠顺亲王却形同陌路,如非“琪官”与宝玉“有染”,忠顺亲王与贾府也似无交集。忠顺亲王既然与贾府因“琪官”一事“有隙”,从小说叙事角度看,忠顺亲王的增入绝不止于索要“琪官”一事。也即是说,作者写忠顺亲王意在映衬贾府,为推动情节发展伏笔。忠顺亲王与贾府不相往来,某种程度上也就具有了意在言外的“余音”,或者说,忠顺亲王与贾府关系越紧张,其“潜台词”也就越发富有意味。征之于小说,贾政对这位王府长史,处处赔着小心,“一面令‘快请’”,一面“忙接进厅上坐了献茶”。而忠顺王府长史官态度傲慢,与贾政见面,“未及叙谈”,便咄咄逼人,道是“皆因奉王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毫不顾忌贾政脸面。而更富意味的是,这位忠顺王府长史官与贾政赔笑相迎不同,脸上总是一幅冷笑。这一热一冷,虽直接表明忠顺王府长史官傲慢无礼,但背后却反映了忠顺亲王对贾府的态度。如果忠顺王府与贾府关系如同北静郡王那么亲密,作为长史官也不会颐指气使,凌驾于贾政之上。正是因为忠顺王府与贾府关系不睦,所以贾政才会有所忌惮,才会在得知宝玉与琪官“有染”后而大为生气。小说写“贾政此时气得目瞪口歪,一面送那长史官,一面回头命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一直送那官员去了”。才会在贾环诬告宝玉强奸金钏儿不遂,致使其赌气跳井后,不辨是非,将宝玉笞挞一顿。
依据作者叙事逻辑,贾府日后获罪被抄,或也与忠顺亲王有关。贾府获罪抄家一节,盖因原作散佚,难知其详。现存所谓“完璧”虽有被抄情节,但实为此后佚名所续。而据续书描写,参与抄家者为西平郡王、锦衣府堂官赵全,罪名是,“贾赦交通外官,依恃凌弱,辜负朕恩,有忝祖德”(第一百〇五回)。然因后四十回已非小说原貌,是否与曹氏本意契合,学界颇有争议。不过,考现存曹氏原作前八十回,忠顺亲王地位远高于与贾府关系密切的其他四位郡王,与朝廷关系也最为直接,作者于“宝玉挨打”一节平添这样一位亲王,恐怕绝非毫无因由。贾政对王府长史毕恭毕敬,以致惶恐不安,绝不是因其地位之高、并无往来所致,特别是贾政所言“祸及于我”便很耐人寻味。学者指出,“这‘祸及于我’一句,乃是一大伏笔!它的真正下文,恐怕要到后半部佚稿方见分晓,维时,无论宝玉拘留‘狱神庙’,还是贾府抄没事败,其上层发难者,恐怕正是这位忠顺亲王”[11]。也即是说,贾府“抄没事败”很有可能与忠顺亲王有关。唯如此,这位令贾政诚惶诚恐的忠顺亲王才不至昙花一现。这诚如脂砚斋批语所谓,曹氏巧于设伏,善于通过种种细节“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戚蓼生《石头记序》),往往如“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戚序本第三十一回回末脂批)。小说写忠顺亲王与贾府素无往来,并暗示两家素不相睦等种种可能,目的乃在于借此暗伏忠顺亲王与贾府命运恩怨交错、枝蔓相连,并随事态发展,于关键时刻致命一击,让这一赫赫百年望族分崩离析,最终落了一个事败被抄的悲惨结局。如此方符合曹氏“找前伏后”(第二回甲戌脂砚斋侧批)、绵密入微的叙事逻辑,结构上呈现出前勾后连、浑然圆融的审美气象。
《红楼梦》多用曲笔,甚得“春秋笔法”妙用。“忠顺”亲王的爵号虽本于《孝经》,但结合宝玉挨打以及忠顺亲王与贾府隐秘而复杂的关系,作者将忠顺亲王置于贾府反面,同样具有借“春秋笔法”暗喻褒贬的意图。或者说,作者塑造忠顺亲王这一颇近“符号”化的人物,意在“注此写彼”,借以针砭贾府子弟、隐喻贾府命运的走向。王伯沆批校本认为忠顺亲王派长史索要“琪官”,其“人格去北静王远甚”(第三十三回夹批)[12],显然没有注意到作者塑造这一人物的真正用意。
正如学者所谓:“中国封建宗法伦理将‘孝’与‘忠’合为一体,要求臣民对君尽忠,对父行孝,对兄顺悌,对友以信。”[13]作为“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且因元春入宫而膺为皇亲国戚的贾府,理应率先垂范,成为中国宗法伦理社会的典范。比如元妃省亲,贾府上下包括贾母在内恪守君臣之道而不越雷池一步。而家庭内部,比如贾政为讨贾母欢心,笨拙地当众讲笑话;凤姐在贾母面前千方百计彩衣娱亲等等,“都体现出了小辈对长辈由衷的尊敬、关怀与体贴,体现了长幼关系中温暖美好的一面”[14]。
然而,作为意在展现封建家族衰落命运的长篇巨著,作者显然意不在此,所谓“忠君”“孝亲”只是其表。而其里则揭示了这一现象的反面,用贾府“屈原”焦大的话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剩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第七回)“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盖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靖藏本地十三回脂批),“不忍下笔”(甲戌本同回脂批),姑且不论。而贾敬之死则可谓贾府子弟忠孝与否的一次集中展现。据小说,贾敬为贾珍之父,贾蓉之祖。热丧在身,贾珍毫无忧戚之容。虽然小说写“贾珍下了马,和贾蓉放声大哭,从大门外便跪爬进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哑了方住”,但由贾蓉拜见外祖母与两位姨娘,“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们父亲正想你呢。’”可见贾珍父子下马大哭云云,皆为装模作样,当众表演以示外人。此无他,盖因此前天子额外开恩,“追赐五品之职”,“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之门进都,入彼私第殡殓。任子孙尽丧礼毕扶柩回籍外,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不如此,则难免辜负朝廷苦心。
而廉耻丧尽、为人不耻的是,尤氏姐妹与贾珍之妻尤氏同父异母,与贾珍、贾琏同辈。贾珍父子及贾琏于贾敬丧期,竟与尤氏姐妹厮混乱伦。第六十四回写贾琏与尤氏姐妹“相认已熟”,不禁动了垂涎之意,“况知与贾珍贾蓉等素有聚麀之诮,因而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第六十九回写尤三姐死后托梦尤二姐云:
姐姐,你终是个痴人。自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还。你虽悔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麀聚之乱,天怎容你安生。
前者借贾琏写贾珍父子,后者借三姐托梦写贾琏。两处皆将彼此厮混定性为“聚麀”或“麀聚”之乱。考“聚麀”一词,始见《礼记》“曲礼上”:“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在作者看来,贾珍父子及贾琏行为与不知礼仪的禽兽并无二致。
古代重孝,并重丧仪,即如作者生活的乾隆二年(1737)规定:
二十七月之内,朝会、祭祀免其行走。又百日后外用督、抚等官者,称署某处某官,二十七月后始实授。(吴振棫《养吉斋丛录》卷三)[15]
官员隐匿亲丧,被视为“大不孝”,要受到严厉惩罚[16]。守制期间,禁止婚娶,不宴筵,不科举。贾珍父子与尤氏姐妹厮混,乃至助贾琏与尤二姐“婚内通奸”,皆为礼法所不容。更不用说,其行为扰乱了传统家庭秩序、正常的人伦关系,是对历代统治者竭力维护的纲常名教的公然挑战。故谓贾敬之死以及守孝期间贾珍诸人的种种乱伦行为,相对贾府子弟日常生活中“温暖美好”的孝行,无论就礼教规范,还是朝廷所颁布的相关典章制度等,都是难以宽恕的。
更为严重,且巧合的是,贾敬死于太妃之薨的国丧期间,贾珍诸人在承受家孝的同时,还要承受着太妃之死所带来的国孝。国孝关乎国体,深受历代统治者重视,即如曹雪芹生活的乾隆年间便发生过因国丧失礼惨遭惩处的案例。如天台野叟《大清见闻录》“国丧剃发案”载,乾隆十三年孝贤纯皇后大丧,锦州知府金文淳于百日内剃发险被斩决[17]。而此前如康熙二十八年,佟皇后崩,洪昇邀请在京好友搬演观赏所作《长生殿》,结果以“国恤张乐大不敬”论处,“凡士大夫除名者,几五十余人”(《眉庐丛话》一七九“洪昇等被劾案”)[18]。书中反复强调“今上”以孝治国,并如前引第十六回贾琏称云“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抛离父母音容,岂有不思想之理”,并推己及人,“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等,不仅暗合《孝经》所谓“天子之孝”,亦且为贾珍诸人乱伦行为设定了一个难以赦恕的政治语境。如第五十八回太妃薨后,“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并颁布诏书,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贾母、邢、王、尤、许婆媳祖孙等皆每日入朝随祭,至未正以后方回”。这不仅意在强调国孝重要,亦且说明贾珍诸人的行为不仅于家庭内部为不孝,亦且因触犯“国体仪制”,而于国家层面为不忠。这也正是王熙凤陷害尤二姐、整治贾琏最为有力的“把柄”。第六十八回王熙凤通过勾结官府,逼迫尤二姐原配张华告发贾琏,罪名便是“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张华虽是浑人,“也深知利害,先不敢造次”。其威胁尤氏与贾蓉,道是“国孝一层罪,家孝一层罪,背着父母私娶一层罪,停妻再娶一层罪”。贾珍父子及贾琏平时如何嚣张,至此也无可奈何,任凭凤姐摆布。小说后四十回写贾府被抄,虽则罪名是,“交通外官,依恃凌弱,辜负朕恩,有忝祖德”等,但祸败相继,就贾府所犯种种罪名而言,诸如包揽词讼、伤天害命等,皆于朝廷无关大碍,对于这样赫赫百年的望族,尚不至于问罪抄家,一败涂地。相比之下,违禁越礼、有犯国体的“不忠”之举,于朝廷而言,则要严重得多。
《孝经》首章“开宗明义”云:“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并引《诗经·大雅·文王》诗云“无念尔祖,聿修厥德”,唐人吴兢《上贞观政要表》认为,“此诚钦奉祖先之义也”[19],可见孝为立身、立业之本,所谓“事亲”不仅尊奉父母,还包括历代先祖。而前引《孝经》“士章”第五“以孝事君则忠,以敬事长则顺”等语之前,尚有“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故母取其爱,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且后者为前者之因,说明爱敬、忠孝皆源于“事父”。由此不仅足见贾珍诸人于“事父”层面其罪之大,而忠君层面罪不可恕;亦且反过来与《孝经》首章形成互文,说明唯有谨遵先祖功业美德,方能克绍箕裘,福泽绵延。而贾府与之背道而驰,显然成为了忠孝传家的反面。有正本第四回脂批直言:
此等人家,岂必方始成名耶?总因子弟不肖,招接匪人,一朝生事则百计求,父为子隐、群小迎合,虽暂时不罹祸网,而从此放胆,必破家灭族不已,哀哉!
这正如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所谓:“谁知这样钟鸣鼎食的人家儿,如今养的子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第二回)而放胆作为、无所顾忌,结果则是蔑视人伦、践踏国法,酿下种种足以治罪的劣迹。后续第一〇五回写贾府本家相互传言:“祖宗撂下的功业,弄出事来了,不知道飞到那个头上去呢?”作为旁观者的贾府同族,非常清楚贾府子弟一贯行为所带来的严重后果,贾府子弟“弄出事来”也只是个时间早晚、罪由谁起的问题。及至第一〇六回贾府被抄,贾珍、贾赦等人获罪,历经盛衰荣枯的贾政泪满衣襟,连连叹气道:
我祖父勤劳王事,立下功勋,得了两个世职,如今两房犯事,都革去了。我瞧这些子侄没一个长进的!老天哪,老天哪!我贾家何至一败如此!
贾政此时虽已觉察贾府被抄、偌大家业一败涂地,皆与贾府子弟“没一个长进的”休戚相关,但其本人敦厚恭良、不善理家,对贾府子弟失于管教,遂致养痈成患,箕裘颓堕,然也徒叹奈何,悔之晚矣。这也正应了探春那句名言:“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第七十四回)如此看来,曹氏取意《孝经》、并以之作为忠顺亲王爵号拟名的依据也就有了超越形象本身的意义。也即是说,作者将这位忠顺亲王并置于贾府的反面,与贾府素不相睦,互不往来,从而与贾府子弟放胆作为的种种“劣迹”构成正反分明的强大张力。这也充分说明,忠顺亲王虽于小说难得一见,看似无足轻重,但却是作为针砭贾府、微言大义而特别塑造的一个“隐喻性”人物。“注此写彼”,暗寓褒贬,正是作者塑造“忠顺亲王”这一看似“符号”化人物的意义,也是其善于运用“春秋笔法”并深得其精髓的一个成功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