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重塑中华性的高度理解和推进新“相结合”✴

2021-12-31 23:12沈湘平
孔学堂 2021年4期
关键词:普遍性民族性现代性

沈湘平

(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文化发展研究院执行院长 北京 100875)

人们普遍认为,从指导思想的高度明确“坚持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意味着中国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在走向民族伟大复兴征程上,更加凸显中国特色、中华民族特性,从根脉、灵魂、精神标识之处彰显中国、中华民族、中国人的自我认同。这种理解总体是正确的,但需要更为深入的说明,否则就可能遮蔽时代性的原则高度,反而抑制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真正生命力的彰显。今天,我们需要从与时俱进塑造中华性的高度,来理解和推进新“相结合”。

一、中华民族复兴已经行进到不能创造普遍性就不能实现特殊性的阶段[见英文版第20页,下同]

任何历史的前提是现实的个人,“这些个人的一定的活动方式,是他们表现自己生命的一定方式、他们的一定的生活方式。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命,他们自己就是怎样”①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47页。。一个民族也是如此,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历史任务牵引着不同的生活方式,也塑造了民族的有所差异或各有侧重的自我认同。中国百年历史确实是实现站起来、富起来、强起来的民族复兴史,但由于每个阶段民族复兴具体任务的转变,民族自我认同的侧重点也随之不同,其对传统文化的定位也就有所差异。

在“站起来”阶段,中国更多是“为承认而斗争”,求独立和解放,以获得世界之平等待我;在“富起来”阶段,中国更多是为摆脱“被开除球籍的危险”以赶上时代的步伐。在这两个阶段,中华民族走向复兴的行动尽管大大改变了世界力量对比,但由于总体上并未接近世界舞台中央,也未从根本上影响世界百年大局。在此过程中,无论是反思民族“落后挨打”而将之归因于传统文化,还是在探寻中国独特现代性而借助于传统文化,传统文化都主要被看作一种与其他文化特别是西方文化相异的特殊性、民族性文化。即便如辜鸿铭、梁启超、潘光旦、季羡林等人的“中国文化救世界”的思想,也依然是一种“本来就优越”的中国传统文化特殊论。20世纪90年代中期,自觉与西方现代性相区分的中国探索被学界理解为突出“中国文化在现代世界中的特性”的中华性问题,而“理解中华性,是理解中国文化为什么以这种方式而不以其他方式从传统向现代演化的关键”②张法:《中华性:中国现代性历程的文化解释》,《天津社会科学》2002年第4期。。

在“强起来”的阶段,中国日益走近世界舞台中央,中国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世界中的中国,世界也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中国的深刻影响。中国发展的内循环和外循环之间、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意向性(intentionality)与全球影响的外延性(extensionality)之间从未如此交互强相关。今日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最大变量便是中国已经强起来!在此背景下,一方面,求得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后最有利于中国的“新局”是一种民族的本能,中国当然有理由讲好自己的故事,“赋予自己的思想以普遍性的形式,把它们描绘成唯一合乎理性的、有普遍意义的思想”①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80页。;另一方面,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指导也决定了中国必然有使命、有担当地主动解答全人类共同面临的问题,提出普遍性的方案。其实,对于一个真正的强国而言,外部交往总是内部交往的一种表现,甚至可以反过来说,一个国家的外部交往在多大程度上表现为内部交往,这个国家就强大到何种程度。在很大程度上,中国不能为“世界怎么了、我们怎么办”(习近平)②习近平:《共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在联合国日内瓦总部的演讲(2017年1月18日,日内瓦)》,《人民日报》2017年1月20日。提出世界普遍接受的方案,中国就不可能真正强起来,民族伟大复兴也就不可能真正实现。在以往阶段,只要埋头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能一步步迈向民族伟大复兴,即便是探索现代性、现代化道路过程中特别强调自己的独特性,也被经验证明是制胜的法宝;而在强起来阶段,如果我们不能创造一种超越民族性的普遍性,我们就不能实现自己的特殊性。

基于上述角度,我们就能真正辩证地理解一些看似矛盾的主流话语。譬如,一方面我们强调为人民谋幸福、为民族谋复兴是中国共产党的初心和使命;另一方面也强调我们奋斗的一切不仅为民族谋复兴,还要为人类谋进步,为世界谋大同。一方面我们宣告创造了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创造了人类文明新形态;另一方面我们倡导坚守全人类共同价值,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等等。合理的理解是,这里的中国与世界、民族与人类本就是统一的,或者更为温和地说,这种统一的强度及其极端重要性日益空前。这样理解的民族复兴才具有了时代的原则高度,也无愧于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指导。同时,当我们说为人民谋幸福的时候,无疑首先是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但随着中国的强起来,这里的“人民”也正日益指代全世界的人民。当中国走近世界舞台中央之时就发现,不仅只有实现民族复兴才能为人类进步做出更大贡献,而且只有实实在在地为人类进步、世界大同做出更大贡献时,民族复兴才可能真正实现。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人类文明新形态之“新”,决不能仅仅理解为和现有、既有之现代化道路和文明形态完全不一样,也不能理解为完全是民族性、独特性的存在。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人类文明新形态“新”就新在它吸纳了人类全部现代性、全部现代文明的积极成果,而又以应对全球性挑战、解决全人类问题为题中之义和实践之要。它不是在众多现代化模式、文明形态中新增加一个成员,而是对既有模式、形态的扬弃和升级。因此,一方面,坚守全人类共同价值、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当然内容;另一方面,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人类文明新形态已经和还将生动示范如何坚守全人类共同价值,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

二、彰显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人类普遍性维度以重塑中华性[22]

马克思有句纲领性的名言:“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则是人类社会或社会化的人类。”③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40页。的确,由西方开创的现代性、现代化道路和资产阶级文明是以抽象的个人为基础,以资本逻辑构建起来的,而马克思主义则从人类社会的整体出发,突出实践的“化”的作用。中国共产党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从一开始就有着和其他政治力量不同的世界历史高度的全人类视野,其设定的目标不仅有民族独立的最低纲领,而且有人类解放的最高纲领。只不过,在落后挨打、救亡图存的年代,全人类的维度没有条件得以充分彰显。在开启现代性和探寻现代化道路过程中,中国有过旷日持久的古今中西论争,最终构建出不同于前现代的,“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的中华性,其成就无疑是辉煌的,最大成就就是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现代化道路,也是民族复兴之路。但是在今天,我们不再只是“面向世界”,我们就在世界之中,并日益接近世界舞台中央;我们不再只是“面向未来”,我们已经大踏步赶上时代甚至在不少方面已经开始引领时代,影响未来;我们不再只是“面向现代化”,我们不仅创造了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而且这一新道路本身就蕴含着人类现代化的本质性方向。人类文明新形态也是如此。这就意味着,在中国发展的新时代新阶段,在“世界又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习近平)①习近平:《坚定信心 共克时艰 共建更加美好的世界——在第七十六届联合国大会一般性辩论上的讲话(2021年9月21日)》,《人民日报》2021年9月22日。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我们需要重构中华性,其核心依然是自我意识、身份认同问题,其着力之处在于如何达致民族性与人类性的平衡,而相对于过往对民族性的强调,今天更需要彰显中华性中的人类普遍性维度。

由此观之,理解和推进“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不能停留于一般地凸显出中国特色、中华民族特性,而要彰显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人类普遍性并以此与时俱进地重塑中华性。从学术的角度看,我们要检讨和研究在中国提出和坚守的全人类共同价值中,在中国倡导和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过程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已经起到什么作用、还将起到什么作用。更进一步要追问,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人类文明新形态之所以为“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起到什么作用、如何起作用、还将如何起作用,而且这种作用在何种意义上具有人类的普遍性意义。更为深层的是,面对当前的全球性挑战、人类性问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能提供什么样的视角独特却具有普遍意义的启示,能与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相契合,从而在中国实现民族复兴的同时为人类的永续发展、美好未来贡献更多智慧。

三、基于生命实践彰显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人类普遍性[23]

当前世界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与世纪疫情叠加的新的动荡变革期,挑战层出不穷,风险日益增多,使得人类面临的深层问题以极端的方式呈现出来。人类面临的深层问题归结起来可以说是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身的关系危机,本质上是人类存在的危机。追溯这些危机的根源,西方文化、文明所开创的现代性毫无疑问是主要责任者。在很大程度上我们可以说,当代人类面临的困境和危机事实上就是西方现代文明的困境和危机。在深度全球化,简单因果性让位于相关复杂性,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风险时代,已经改变了“谁造成谁负责”的传统观念,人类只有一个地球,只有一个共同的未来,任何民族性乃至个人性的行动都具有了全球性影响,这正是吉登斯强调在高度现代性时期要基于海德格尔意义上的“存在问题”对社会生活进行“再道德化”的根本原因。②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晚期现代中的自我与社会》,夏璐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08页。正是由于“存在问题”的突显和再道德化的吁求,使得崇生、尚和、重情、贵德、系天下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既有可能也非常有必要在人类性的高度出场。

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强调要以时代精神激活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生命力,特别是2021年3月在福建考察朱熹园时指出,“要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以时代精神激活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生命力。要把坚持马克思主义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有机结合起来”③《习近平在福建考察时强调 在服务和融入新发展格局上展现更大作为 奋力谱写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福建篇章》,《人民日报》2021年3月26日。。直接将“以时代精神激活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生命力”与新“相结合”联系起来。从学理上说,这里的时代精神包括两个层面,即从民族、国家高度来看的时代精神和从当今人类、世界高度看的时代精神。从民族、国家高度来看,这个时代精神的核心就是改革创新;从人类、世界高度来看的时代精神虽然没有共论,但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的全人类共同价值无疑是极其重要甚至是核心的内容。任何时代精神都是那个时代回答时代之问的集体意识。现时代人类高度的时代之问或时代课题就是如何在人类面临整体性的生存危机之时,能够作出正确的历史抉择。“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文化根脉,其蕴含的思想观念、人文精神、道德规范,不仅是我们中国人思想和精神的内核,对解决人类问题也有重要价值。”①《习近平在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强调:举旗帜聚民心育新人兴文化展形象 更好完成新形势下宣传思想工作使命任务》,《人民日报》2018年8月23日。“以时代精神激活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生命力”,不仅仅需要基于民族、国家层面的时代精神实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而且需要从当今人类、世界的高度“把跨越时空、超越国度、富有永恒魅力、具有当代价值的文化精神弘扬起来”②《习近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十二次集体学习时强调 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 着力提高国家文化软实力》,《人民日报》2014年1月1日。。一句话,要把具有普遍性、人类性而非纯粹地方性、民族性的智慧激活出来。其对包括西方文化、文明在内的各种文化、文明不再止于简单差异的自我与他者的关系,也不再止于简单的吸收与借鉴的关系,而是一种包容关系——中国本就是而且当今更应该是超越民族-国家(nation-state)的文明国家(civilization-state),造就最接近于各文明相处理想状态的“拟人类文明”。

当然,正如牟宗三指出的,文化普遍性不同于科学普遍性之处就在于要通过不同的生命表现出来,“它只能通过个体生命来表现,而同时就为生命所限制,这两句话同时成立而不相冲突”③牟宗三:《中西哲学之会通十四讲》,罗俊义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5页。。以生命为中心,通过生命及其体悟,找到了“心之所同然者”(《孟子·告子上》),而臻于普遍性,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特有贡献。因此,从今日人类面临的生存危机出发激活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生存之道,是彰显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普遍性、人类性智慧最简便也是最根基的入手之处。荀子云:“人伦并处,同求而异道,同欲而异知,生也。”(《荀子·富国》)确认了不同的人欲求一致,矛盾不过是因为异道、异知罢了。这个本质普遍一致的生命欲求便是“安所遂生”④潘乃谷、潘乃和编:《潘光旦教育文存》,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57页。,而要达到安所遂生就必须做到“中和位育”,“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中庸》)。这是中国特色的洞见,也是人类普遍的真理,西方现代化困境出现的原因就在于违背了它,其摆脱困境的求索最终就要走向它——尽管表述方式可能不一样。马克思曾深刻指出:“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⑤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46页。正是在生命存在这一最前提和根基之处,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完美契合,同时也揭明当今人类问题的本质所在和解决之要。

总之,在继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过程中,中华性不断得到构建,但长期以来更多侧重于应对西方他者的挑战,因“他者化”的焦虑而凸显民族性的自我。在新征程中坚持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我们需要重塑的中华性则要更侧重应对人类问题的挑战,在解答普遍性问题中彰显中国主体性。也就是在很大程度上要从人类性高度扬弃一定的民族性,并通过发展人类文明新形态、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实践,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普遍性精华真正从潜在走向现实。如果说中华性依然是一种民族性的话,那就是一种从原来的民族性超拔出来、升级重塑的新民族性。这也就意味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之于今日中国并不是自足的,而是需要与马克思主义结合、经过马克思主义改造,完成自己的多重否定,才能焕发其应有活力和永恒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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