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的农民运动、武人升迁与士人转型

2021-12-31 21:42梁君思
青海社会科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士大夫阶层知识分子

◇梁君思

在秦汉以来大一统帝国政治体系中,农民、武人、士人构成了官民二元结构调适及王朝更替的重要动因。辛亥革命的改朝换制终结了王朝易姓的周而复始,武昌首义后数月之间江山易色沉淀于晚清王朝治下革命情绪的普遍蔓延。但其后两次帝制复辟的来去匆匆却也暴露了新因素与旧根底之间的曲折角力。学界有关士人阶层的研究颇能说明新旧鼎革之际的接续与多面。有研究注重接续性的向度并认为,“士大夫政治是一种独特历史传统连续演进的产物,其间有众多的因素彼此环环相扣,并在不同阶段不断地发生着变迁”①阎步克:《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465页。。有的研究则关注历史的多面,认为“官僚、士大夫、绅士、知识分子,这四者实在是一个东西,虽然在不同的场合,同一个人可能具有几种身份,然而,在本质上,到底还是一个”,“讲到士大夫的时候,常常就会联想到现代的‘知识分子’。这就是说,士大夫和知识分子,两者间必然有密切的关联。官僚就是士大夫在官位时的称号,绅士是士大夫的社会身份”②吴晗、费孝通等著:《皇权与绅权》,天津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66页。。本文试图在前人研究基础上,将士人研究置于阶层内与阶层间关系的互动互嵌互塑的复式线索之下,从连续性的视角探究辛亥鼎革之际各社会实体力量的此消彼长与复杂转换,以期揭示农民运动、武人升迁、士人转型互动过程中极易被遮蔽的面向。

一、晚清时期的农民运动、武人升迁与士人转型

历史分期是以其接续为前提的。积弊相沿于18世纪的社会矛盾,使得19世纪中国社会的开局颇显迟暮。鸦片之害的危机渐显,给士人阶层的经世论议与民间会党的揭竿而起增添了诸多变数。与延续几百年的白莲教势力不同,异军突起的拜上帝会使得晚清政坛更加暗淡无光。虽然在对西方宗教资源改进的基础上,太平起义军明确提出了与传统文化体系为敌的豪言壮语,但起伏兴衰十余年的太平天国运动终究未能走出旧式农民起义的轨迹。内忧外患之际开启的改革之路,似乎给千疮百孔、积重难返的晚清朝廷注入了再造盛世的契机,但甲午战败彻底的戳破了天朝上国的迷梦。千余名应试举人联名上书朝廷,冲破了传统社会对“文人干政”的禁令,也为其他社会阶层参与探索国家未来出路开启了先河、提供了示范。自此,“好兵者言兵,好货着言商,好新器新理者言农工,好名法者言新律”①胡思敬:《应诏陈言记》,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戊戌变法》一,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384页,对国家出路的探索开始走出庙堂。

(一)士民结构的嬗变与民匪边界的模糊

在中国大一统帝国政治体系形成过程中,官僚阶层曾经扮演过进步的角色。中国的官僚阶层起始于战国。此前,封建贵族掌握着绝对的政治支配权,并实行等级世袭。在各诸侯争夺政治统治权的战国时期,作为封建贵族技术助手的官僚阶层开始大量涌现并逐渐做大做强,直至成为撼动原有阶层结构划分的重要变量。秦统一六国后的设职授官,激活了人才选拔机制。其后,封建官僚政客正式登上历史舞台,并成为秦汉以来王朝更替中重要的接续性要素。

矗立在小农经济基础之上的中央集权专制制度,其对应官僚体系的末端是县令。虽说是“皇权不下县”,但就政制而言,县之下还设置都、图、乡、里、正等名目不一的乡镇组织,保甲组织更是直接渗入基层。但真正起到社会组织作用且构成中央集权官僚政治基石的是家庭。虽然不属于行政序列,但以血缘为纽带的宗族具有极大的向心力。正是因为个人淹没于家族,造成了农民叛乱往往是以族为基本单位。

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多次农民起义,也不止一次地推翻了王朝政权,但这些农民起义却大多充当了王朝易姓的中介,并且始终走不出王朝更替的历史局限。究其原因,除了源于农民阶层的自身局限性之外,还源于王朝时代两股叛乱力量的互不应援。士大夫阶层的政治批判与农民阶层的社会叛乱,曾经构成了反叛大一统帝国体系的两股对抗性力量。但士大夫在官民对立时,往往秉持“新政统、继道统”的政道传承,扮演矛盾调和者的角色,而鲜见与农民叛乱合流。诚如王亚南先生所言:“对专制主义、官僚主义中毒最深的,毕竟还是一般立在封建专制统治地位或为那种统治帮忙帮闲的官僚士大夫阶层。因为成见与利害关系结合起来,才能变成最强固、最不易改变。当中国农民大众不止一次地表示他们不能再忍受横暴压迫而奋起自救并引起全国骚动的时候,士大夫阶层往往总是利用机会,帮助野心家向民众提出许多诺言,收拾残局,重整山河;尽管新的专制王朝出现,新的官僚系统登场,而旧的政治形态却又复活了。”②王亚南:《中国官僚政治研究》,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36-37页。

然而,新的要素的出现改变了士大夫阶层政治批判与农民阶层社会叛乱的互不应援。在清中叶之前,“民变”的主体力量是下层社会的农民,“中等社会”及其之上的士大夫阶层“很少直接卷入罪行”,即使偶尔参与也“通常是盗匪的接赃者、保护者, 或者是助手”③[美]安乐博:《盗匪的社会经济根源:19世纪早期广东省之研究》,叶显恩主编:《清代区域社会经济研究》(上),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536页。等辅助性角色。在传统中国官-绅-民的权力制衡结构之中,士大夫往往在道义上站在统治者的一方,加之利禄之途的制度设计与儒学传统的长期沉淀,官与绅利益的耦合形成了共同镇压民众叛乱的合力。康乾盛世的气象已然在乾隆后期急流直转,嘉庆道光两朝的积弊相沿和官逼民反频频出现。此间,官-绅-民权力制衡结构的力量配比和行动方向开始发生逆转。原来在传统官民之间承担中介调节作用的绅,开始在官与民尖锐对立下剧烈摇摆。

在阶层对流的加速运转下,以往相对清晰的社群边界开始逐渐模糊。一方面,绅-民结构发生了新变化。官-绅-民权力制衡结构的变化,究其原因,主要源于士绅转向。与清中叶之前士绅罕有参与底层民变不同,晚清士绅开始频频卷入民变,并形成了与官相对抗的绅民合力。例如,光绪三十二年八月十一日《给事中李灼华奏学堂难恃拟请兼行科举折》曾载:“前闻举贡生监,以考试既停无所希冀,诗书废弃,失业者多,大半流入会党。”①《给事中李灼华奏学堂难恃拟请兼行科举折》,光绪三十二年八月十一日,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下,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995页。另一方面,民-匪界限发生了新变化。自士绅卷入农民叛乱,与帝国政治体系争夺道义正统亦成为其行动自觉。正如杨念群所言:“至于族众是‘匪’是‘民’,常因身份转换过快,是真是假无从辨析。清朝初年曾严禁士绅与异端的秘密会社来往,终究挡不住他们与匪类的合流,乡间民众‘自保’与‘叛逆’的边界就这样变得模糊难辨。”②杨念群:《“士绅”的溃灭》,《读书》2014年第4期,第55页。

事实证明,没有士大夫参与的农民运动,很难走出王朝更替的历史循环。在大一统帝国政治体系之中爆发的农民叛乱,往往局限于杀富济贫等经济利益层面的获取,而不具备改变传统社会政治结构和推动改朝换制的现代化导向。裴宜理认为:“因为生存策略牢固植根于已经存在的社会关系之中,所以产生于这种背景下的叛乱不可能去干预业已存在的社会秩序”,“在这些活动中,我们仍然没有看到他们通过自身努力改变基本经济结构或者政治结构的意愿”③[美]裴宜理:《华北的叛乱者与革命者(1845—1945)》,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263页。。总之,晚清时期士大夫阶层与农民阶层的初步应援,体现于三元里抗英、太平天国运动、湘军崛起的多个侧面,但社会两端的初步试探并不能推进中国社会的实质性转变,而两者相互应援下走出王朝更替的关键,有待于士大夫阶层现代化转向的实现。

(二)武人地位的上升与士绅阶层的转型

明中叶后,君权懒倦、阉党弄权,一派王朝迟暮,最终在农民战争的烈火中倒塌了。随之,满族铁骑在横扫南北中攻战立国。清初的彪悍一改前朝之暮气沉沉,与元代藐视文化的狭隘不同,满族汉化的做法更加高明。清廷“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依靠儒生来治理他们的新帝国,他们就维持这一阶层的威信,而这一阶层是惯用道德制裁和传统来鄙薄军人职业的”④[美]拉尔夫·尔·鲍威尔:《1895-1912中国军事力量的兴起》,陈泽宪、陈霞飞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1页。。道光年间,清初尚武的锐气已然难逃迟暮。鸦片战争炮口下的震撼尚未走远,刚刚即位的咸丰便遭遇到金田起义的反叛。其间,以曾国藩为代表的经世儒生平息战乱。一场企图改朝换代的农民战争虽搁浅在南京浅滩,但却足以震撼清廷的根基。清廷应对太平军时军事、财政资源的力不从心,使得地方军事集团获得了扩张势力的契机,从而打开了地方督抚与清廷皇权博弈的裂缝。在内忧外患的危机局面下开启的洋务之路,意在模仿西方军事技术以求自强,再次助力了武人地位的上升和督抚权力的膨胀。机器、大炮、轮船、铁路、电报的引介,打开了汲取西学知识的缺口。知识的传播悄然改变着世代沿袭的成见与偏见,推动了士绅阶层的转向。具体说来,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绅权扩张。自科举发端,儒生便可以通过读书考试获得功名,成为不同于民的官(在职的时候)与绅(不在职的时候)。由于这一制度设计为阶层对流提供了可能,因而使得官僚体系具有一定的弹性空间。然而,科举制度在乾隆时期便已现衰相。嘉庆年间讽刺科举的《儒林外史》的刻板问世流传更是一个明证。随着地方督抚权力的膨胀,绅权扩张开始影响到官-绅-民结构调适的运动方向。通常而言,绅权是地方士绅进行地方治理的非正式权威,依附于皇权并与之形成博弈关系。清初皇权强势挤压绅权的境遇悄然改变,晚清绅权在镇压太平军叛乱中得到扶持并在财政、军权下沉中迅速扩张并日益膨胀。例如,以绅为主的团练局,其征派“固然要由官府同意,但实际操作则是士绅自行其是”⑤章开沅等主编:《中国近代史上的官绅商学》,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05页。,“团练局有一大批局董、局绅, 均是在地方有势力的上层乡绅”①贺跃夫:《晚清士绅与近代社会变迁》,广东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55页。。换言之,当清廷因经世儒生屡立军功而得以延续生命时,地方绅权的扩张悄然改变了皇权的分量。总之,绅权扩张成就于皇权式微,这也为官-绅-民结构的调适增加了诸多变量。

二是士绅从军。晚清士绅一个重要的变化,便是士绅可以通过保荐制度进入军功阶层,获得了社会地位上升的制度化渠道,形成了不同于以往的新的权力架构,“湘军是‘士’(无论是体制内还是体制外)与底层民众基于共同利益和宗法关系建立的特殊组织,呈现出亚文化圈的表现情态,缺乏广泛社会意义上的宗教情怀。在战争洗礼后,‘士’的身份部分转化为军功阶层,兼具‘士’和‘军功阶层’的双重身份意义”②朱耀斌:《湘军与晚清社会转型研究》,《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第48页。。这一时期,书生在军人阶层中占据相当比重。例如,罗尔纲先生曾对出身有籍可考的179名湘军将领做过统计:“书生出身的为一百零四人,即占可考人数中58%,其武途出身的七十五人,即占可考人数中42%,可见湘军将领的出身书生较武途为多”,同时,书生出身者往往担任要职,“武途出身的不过是担负偏裨的任务罢了”③罗尔纲:《湘军兵志》,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66-67页。无论是从数量比例来看,还是从权力分配来看,书生在晚清军功阶层中占据相当权重。正是因为一代儒生成为儒将,才奏出道义的回响。换言之,在地方督抚权力膨胀的情况下,军功显赫的儒将仍然选择在服从中央权威的意志下权宜行事。这也是一代官僚士大夫始终走不出的忠君思想。当然,随着武人地位的上升与儒将数量的稀释,这种道义的约束在军事力量的膨胀中越来越薄弱,最终演变为推翻清廷的同行者。

三是士绅从商。在以农为本、商为末的传统中国社会,士与商本不相为谋。自官僚制度产生以来,清官与贪官便成为褒贬人心善恶边界的重要辨识。清朝初期的官员大多廉洁清贫,与名器相对的财富大多在功名社会之外。诚如龚自珍在《明良论》中所言:“谓外吏富乎?积逋者又十且八九也。”④《龚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30页。换言之,清朝初年的官员并无太多财富且大多处于负债状态。晚清时期,士以求义为志、商以求利为本的界限开始模糊。自19世纪中叶开新之士倡“商战”以来,“抑商”之倾向日趋瓦解,士绅弃功名、求财富成为常态。传统士农工商四民结构已然无法适应商业发展的现实及其价值趋向。对于功名之路受阻的地方士绅而言,追求财富、弃学从商亦或是另一种人生出路。官场腐败进一步推动着官界与商侩贵贱边界的突破,士绅从商已然成为一种风尚。举人刘大鹏曾在1892年10月间的日记中描绘:“近来吾乡风气大坏,视读书甚轻、视为商甚重,才华秀美之子弟,率皆出门为商,而读书者寥寥无几,甚且有既游库序,竞弃儒而就商者”,“当此之时,为商者十八九,读书者十一二。余见读书之士,往往羡慕商人,以为吾等读书,皆穷困无聊,不能得志以行其道,每至归咎读书”⑤刘大鹏:《退想斋日记》,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7页。。甲午战败后,以状元身份辞官从商的张謇颇能说明时代之巨变。

从整体上来看,无论是皇权式微下地方绅权的扩张,还是试图通过进入军功阶层获得上升渠道的儒生,亦或是弃儒从商寻求未来出路的读书人,都表明了士绅阶层权势地位的下降。基于此,士绅阶层不得不借助来自民间、军功、商界的力量谋求生活出路和争夺权势空间。与其他社会阶层相比,晚清是士大夫阶层逐步从中心走向边缘、从上层走向下层、从庙堂走向江湖的过渡时期。洋务时期曾国藩、李鸿章等官僚士大夫与戊戌时期康有为、梁启超等文人士大夫的代际更替颇能说明问题:“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这些文人士大夫,不是被朝廷吸纳的国家精英,而是暂时未入仕的举人、秀才,属于地方名流,他们处于远离权力中枢的南方,身上有强烈乌托邦情怀的文人气质,其活动地盘,不再是官僚士大夫擅长的权力中枢,而是地方与民间,特别是民间的舆论空间。”⑥许纪霖:《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旧派中的新派”》,《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第25页。当然,1898年戊戌维新运动的文人士大夫阶层,因其缺乏政治经验,采取毕其功于一役激进的改革之路,深刻触及旧势力的核心利益,最终以失败告终。随着官僚士大夫、文人士大夫的相继离场,新式士大夫登上历史舞台。

(三)武人地位的突显与农民力量的涌动

在康、雍、乾、嘉、道二百年间东来的西方人面前,“天朝”常常是被动的一方。面对葡萄牙、西班牙、英吉利等国不远万里的叩关,道光年间厘定的“防范夷人章程”颇具特色。这种“中外之大防”有效阻止了外人的窥探,但也让中国人对世界的了解日益模糊。在大一统政治体系中,应对非我族类的途径主要有攘夷与扶夷。鸦片战争虽然以清廷的扶夷而告终,但中西交逢之初的士大夫阶层并没有丧失攘夷之志。林则徐以“师夷长技”的气魄突破了华夷观念,打开了看世界的窗口。但天朝上国的固步自封仍是二十年后认识世界的最大对手。以钦差大臣身份主持夷务的两广总督叶名琛,带着蔑视的态度拒绝与西方人打交道,“既不屑讲交邻之道”,“又未尝默审诸国情势之向背虚实强弱”①薛福成:《书汉阳叶相广州之变》,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第二次鸦片战争》一,上海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第228页。。随之而来的庚申之变彻底惊醒了天朝旧梦。与第二次鸦片战争相比,太平天国叛乱的威胁更为严重。在武力镇压农民叛乱的过程中,直接参加战斗的官僚士大夫阶层日益认识到枪炮、弹药等现代化军工武器的重要性。洋务自强之路下枪炮、弹药、轮船等军事工业的发展,使得一代士大夫误以为可以重拾天朝威严、战功兴国。正如郭嵩焘所言:“当庚子、辛丑间,亲见浙江海防之失,相与愤然言战守机宜,自谓忠义之气不可遏抑。”②《郭嵩焘诗文集》,岳麓书社1984年版,第34页。武人地位的突显与农民力量的涌动便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展开的。具体说来,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层面。

一是武人地位的突显,推动了四民结构的重塑。清中叶以前的“书生是一切美德的最高代表,而当兵的只不过是流氓而已,也许他们力大如牛,可是不见得比牛聪明。”③[美]拉尔夫·尔·鲍威尔:《1895-1912中国军事力量的兴起》,陈泽宪、陈霞飞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1页。然而,晚清时期官-绅-民三方力量配比的嬗变,导致了官僚、士人、农民、士兵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武人地位的突显,推动了官与绅、兵与民、士与兵的合流。士绅以进入军功阶层为上升之渠道,农民以进入军事武装为生计之出路。这一趋向在地方督抚权力膨胀中表现得尤为明显。“湘军最初编练的军队,其兵都是农夫,其将都是书生”④罗尔纲:《湘军兵志》,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1页。,曾国藩用兵只选朴拙可靠的山野村夫,不用城市油滑之人。血缘、亲情、家族等乡土意识,构成了湘军的道义支撑。这种以宗法地域为纽带、“以绅士领山农”为原则的地方武装,在造就屡立战功儒将的同时,极大地提高了武人的地位。随着其后儒将稀释后传统政教学系统对武人力量控制、约束的减弱,地方军事集团与清廷中央权威之间的距离势必越来越远。时代对旧式书生的淘汰在科举废除之后表现得更为明显,斯文扫地之后的投笔从戎亦是一种谋求出路的无奈。例如,在1905年黄陂一次应募入伍的“九十六人中就有二十个廪生,二十四个秀才”⑤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湖北省委员会编:《辛亥革命回忆录》第1辑,湖北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70页。。

二是武人地位的突显,呼应了会党力量的涌动。武人占据社会中心,“导致传统社会秩序的失范和传统军事体制的更张。处在新旧社会秩序变革交替过程中的军人角色日趋重要”⑥熊志勇:《从边缘走向中心——晚清社会变迁中的军人集团》,天津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5页。。武人地位突显与会党力量涌动的深层耦合,极大地撼动了清廷政治统治的合法性根基。一方面,“治乱循环”不断侵蚀着清廷统治的权威性。晚清会党在清廷中央权威式微、地方绅权扩张及其关系疏离的裂缝中迅速涌现。而外国教会势力的出现,进一步激化了会党的排外情绪。自西洋宗教登陆中国以来,教民妄为,“或乡愚被其讹诈,或孤弱受其欺凌,或抢占人妻,或横侵人产”⑦《易言三十六篇本·论传教》,夏东元编:《郑观应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22页。,致使教案频发,在冲突的顶点迎来了义和团运动。19世纪八九十年代以后,乡绅在反洋教运动中的领导地位逐渐被农民会党所取代。晚清政府、地方势力、农民会党三方力量的互动,使得此时的政局错综复杂。排外反洋的同向,推动了晚清政府与农民会党的暂时合流。事实证明,缺乏现代化导向的会党涌动具有极大的破坏性、分散性,清廷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从1900年的“东南互保”来看,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基本失灵。另一方面,“道统耗尽”不断侵蚀着清廷统治的正统性。中国农民因其极强的忍耐力而著称,但是这种忍耐力是在维系其生存策略选择下的道义遵循,“一旦那些当作‘道’来范围他们的社会组织、伦理教义、政治权力发生破绽,他们即使谈不上什么政治的自觉,也将因所受社会经济压制剥削的过火,而使他们的极度忍耐见机突发为不可抑制的反抗”①王亚南:《中国官僚政治研究》,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30 页。。作为下层民众诉诸武力表达对现存社会不满的民变,构成了侵蚀清廷统治根基的重要变量。武人地位的突显进一步强化了以武制武、以暴制暴逻辑的推演。事实证明,缺乏传统道义约束的农民战争势必呈现出巨大的破坏力与盲目性。

三是武人地位的突显,加速了帝国体系的坍塌。在庚子之变后社会转型、政治变革、民变四起的动荡时期,清廷曾把“新政”作为永固皇基的灵丹妙药,但其结果却远远超出了最初的预计。由于具有现代化导向士大夫阶层的缺位,使得“长久积累的社会矛盾与迟来的新政正交缠在一起,在新陈代谢的过程里演为‘官乱于上,民乱于下’,使旧制纷纷解体”②杨国强:《晚清的士人与世相》,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291页。。清末新政的步伐在方向和速度上已然落后于社会的期待,结果是越改越乱、越改越糟,从而在内部加速了帝国体系的解体。当然,清末十年的新旧纠缠也为民国初年的以暴制暴埋下了伏笔。

二、民国初期的农民运动、武人升迁与士人转型

作为一件划时代的重大事件,辛亥革命终结了长达数千年的王朝更替。随着民主共和观念的深入人心,传统帝国四民社会秩序及其赖以维系的价值体系已然无法适用于新的时代。其中,知识阶层、工商阶层、军人阶层成为活跃于近代历史舞台上最具活力的三个精英集团:“军人阶层最具社会整合能力,又实际占据权力中心,但缺乏现代化的明确导向;工商阶层一度生气勃勃,活跃于民间社会,但是始终受到政治权力的控制而趋于无能;知识分子阶层在长达一个半世纪的岁月中独撑苦舟,不知疲倦地鼓吹和倡导社会变革,成为现代化的主要推进者。”③许纪霖:《许纪霖自选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0页。虽然中国历史已然走出了改朝换代的旧轨,但共和制度的扎根并非立竿见影,数千年来的惯性仍然余波未尽。民国初建,并未带来繁荣稳定,反而激起了一个持续动荡的年代。制度鼎革,并未终结新旧之间的冲突,反而使得士人、武人、农民三个社群的互动互嵌互塑在政治制度、阶层结构及社会身份的转型中表现得更为明显。具体说来,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层面。

(一)武夫当国的滥觞与兵匪界限的模糊

清王朝帝国体系中蕴含着尚武的政治传统。鸦片战争之后的士大夫始终未丧失武力攘夷之志。但真正推动清王朝再造尚武传统的是太平天国运动,而洋务运动则构成了清廷武力现代化的历史起点。甲午战争失败之后,李鸿章淮系军事集团迅速瓦解。面对清廷统治军事支撑的真空,练兵成为巩固统治之必须。清代军制大致经历了清初的八旗和绿营、嘉庆道光年间的团练、光绪宣统年间的新军三个阶段。庚子之变后,清廷从“时事多艰,练兵实为急务”原则出发,操练新军。1903年设置练兵处。1904年奏定《陆军常备学堂办法》等章程。1905年,统一全国新军编制为三十六镇。同年,清政府在陆军小学堂学生规则中告诫:“应知今日世界,竞存之世界也,强者存,弱者亡,其势至亟,欲转弱而为强,惟有尚武一策。盖非武无以立国,非武无以立家,非武无以立身。”④罗尔纲:《晚清兵志》第5-6卷,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79页。辛亥革命前夕,“广泛的尚武宣传遍及全国各地,几乎到处都有新军在训练,甚至极其偏僻的乡村也不例外”⑤[澳]冯兆基:《军事近代化与中国革命》,郭太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1页。。当然,清廷扩编新军的目的,在于稳固其风雨飘摇的政治统治,但作为清廷国家机器重要成分的军队却逐步异化为反抗清廷统治的异己力量。与清廷尚武精神相呼应,此时的社会反抗也诉诸武力:在农民方面,民变四起,“细民无以糊口,思乱者十室而九”①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等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民变档案史料》上,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58页。;在武人方面,兵变频发,“驭军无法,士心愤怒,思乱者众”②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等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民变档案史料》上,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88页。;在士人方面,士农合流,“以前的革命,俗称强盗结义;现在的革命,俗称秀才造反”③《章太炎年谱长编》上,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29页。。面对内忧外患的山河破碎和武夫当国的以暴制暴,谭嗣同感叹道:“世间无物抵春愁,合向沧溟一哭休。四万万人齐落泪,天涯何处是神州?”④谭嗣同:《谭嗣同全集》上,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76页。

以武制武、以暴制暴的激荡,本来就是清末民初时期中国社会新陈代谢的结果,而这一结果又反过来进一步强化了社会的动荡不安。在旧的统一已然被推倒和新的统一尚未到达之前,中国社会迎来了一个军阀割据的时代。武力抗争并没有因为辛亥鼎革而终止,反而越演越烈。1913年宋教仁被非法暗杀终结了合法斗争的希望,宋案直接触发的二次革命仍然是革命派的武力抗争。当然,武力抗争终结于对手方的武力抗争。其后,被一种武力拥上台的“洪宪帝制”又被护国战争的武力逼下台。现代意义上的军阀割据混战时代,分崩离析于袁世凯死后留下的权力真空。据统计,清末时期“新军、各省军队以及绿营的总人数不到50万人”,辛亥革命时期有100多万人进入军队,1913年开始减员,真正的增长是1916年袁世凯去世之后开始的,“1916年,略超过50万人;1918年,超过100万人;1924年,超过150万人;1928年超过200万人”⑤齐锡生:《中国的军阀政治(1916-1928)》,杨若云、萧延中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3-64页。。

当然,武人当国并非一开始就是负面表达。由于民国初年军事强国观念的深入人心以及政党政治滥觞的消极影响,1924年之前的社会民众对军阀政治并非完全是负面态度。诚如杨天宏所言:“在1922年至1924年的历次民意调查中,军阀得到平均29.20%的支持性投票。这说明在两次直奉战争之际,民意中的军阀尚属两分,薰莸同器,并未形成整体负面形象。……而国民党却在苏俄和中共帮助下,通过改组,与传统政治分道扬镳,建设起一支由政党领导的有主义的军队。民意因此而改变。1926年的民意调查显示,军阀得票暴跌,国民党得票剧增。”⑥杨天宏:《军阀形象与军阀政治症结——基于北洋时期民意调查的分析与思考》,《近代史研究》,2018年第5期,第40页。除了军阀混战、兵匪肆虐、会党流窜之外,民国初年最大的难题莫过于从各阶层游离出来的剩余人口,社会的种种积弊无一不呼应着社会的病态逆行。

作为中国政治现代化过程中出现的特殊形态,军阀政治的实质是武治。由于军人阶层缺乏明确的现代化导向,使得处于从传统政治向现代政治转变过渡形态的军阀政治,比封建统治更具动乱性、破坏性。因为“失掉了兵权的军阀的处境比破产的企业家更危险”⑦[加]陈志让:《军绅政权:近代中国的军阀时期》,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0年版,第6页。,所以扩大军队、控制地盘、增强财税收入成为军事集团生存之必须。从根源上来看,落后的社会经济是军阀政治生存的土壤,没有出路的破产农民为军阀势力扩张提供了丰富的兵源基础。同时,处于贫困境遇的农民将当兵作为维系生存和向上流动的契机,这进一步激发了军阀力量的恶性膨胀。基于此,兵匪边界的模糊及“兵匪一家”的形象便呼之欲出:一方面,由于农民当兵是为了生存,所以最关心经济利益,欠饷必然导致兵变,军队战败极易占地成匪。另一方面,军阀为扩充军事力量、增加兵额,并不关注兵的具体来源及其思想信仰,因此不惜招匪为兵。

(二)政党政治的畸形与以文制武的困境

辛亥革命后,传统帝国体系的坍塌使得“国家权力”散落民间,“一盘散沙”成为国之大难。民主共和观念“深入人心”与现代社会转型“中轴缺位”并存带来的权力真空,使得民国初年的中国社会弥漫着一种危机感。辛亥革命因其有现代化的坐标而超越于其他旧式革命,在“改朝换制”的过程中,“革命党人基本做到了保持清醒,审时度势,有原则有斗争,同时也有理性适度的妥协让步”①廖大伟:《辛亥革命:“低烈度”与大业绩》,王建朗、黄克武主编:《两岸新编中国近代史民国卷》上,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第1-2页。。当然,民国初年在中国迈向现代化的过程中确实存在着两种选择,一种是以武人军队为主导建立现代军人专制,另一种是以知识分子政党为主导建立民主共和制。从连续性的视角来看,在晚清政权向民国政权的平稳过渡中,军事集团起到了压舱石和稳定器的作用,这为其后武人治国提供了合法性基础。正如萨顿所言,“军事主义时代开始于1911年,当时新军推翻了帝国当局,建立了共和政府。从那时起,政治军事化了:军人直接统治或者允许文官统治外表。在一段时间里军事组织主要是北洋军保持了某种程度的统一,中央权威也得以重构。直到1916年军阀主义时期开始。”②Donald S. Sutton,Prorincial Militarism and the Chinese Republic:The Yunnan Army,1905-1925,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80,P5。因此,民国初年政党政治的勃兴不过是军事力量尚未完全浮出水面的空中楼阁。对于那些因为科举废除而被阻断在“学而优则仕”传统入仕道路之外的知识分子而言,政党无疑提供了一种“捷径”③梁君思:《中央苏区知识分子群体研究》,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9年版,第356页。。然而,民国初年政党政治以文制武的努力最终以失败告终。具体说来,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知识分子在现代政党政治运行中并不占据优势。民国初年的政党大多与秘密社会联系密切,武昌首义后袁世凯的观察颇能说明“民心思动”的时代氛围与革命党人的成员构成:“乱党颇有知识,与寻常土匪为乱”④《冯国璋致寿勋函》,1911年10月25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 第一辑 辛亥革命》,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89-190页。。随着民国成立后政治权力断层的出现,围绕权力的重新分割,新旧势力竞相发声试图登上政治舞台,作为现代化倡导者的知识分子政党面临着巨大的挑战。一方面,旧的政治力量不肯退出历史舞台,以政党的形式“改头换面”参与到组党建党中来。另一方面,新的政治力量尚未占据政治中心,却已然开始出现急剧分化。例如,同盟会分裂,章太炎高呼“革命军起,革命党消”,带领部分原光复会成员分裂另组组织。虽然国民党在国大选举中占据优势,但1913年3月“宋案”的发生表明,选举上的胜利并不能代表事实上的胜利。其后,政党政治虽维持运作,但已成为袁世凯和北洋军阀的饰物和争权夺利工具。

二是知识分子在现代国家建设中并不占据政治优势。民国初年酝酿政权建设的“各省都督府代表联合会实际行使中央权力”的“一元制权力过渡结构”,在开局时却演变为“行使行政权的临时大总统与行使立法权的代行临时参议院”分享国家权力的“二元制权力结构”⑤廖大伟:《辛亥革命:“低烈度”与大业绩》,王建朗、黄克武主编:《两岸新编中国近代史民国卷》上,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第41-42页。。而知识分子“文人”与掌握军权“武人”之间的较量,便是在这一“二元制权力结构”下展开的。在1912年至1914年间近代政党制度形态试验阶段的“官僚与民党之竞争”⑥《民立报》1913年4月14日。中,以知识分子为主要组成部分的政党败下阵来。1914年初,袁世凯下令解散国会,废除责任内阁和两院制,实行总统制和一院制,使政党政治停滞、萎缩,并趋于衰落。在袁世凯的高压下,国民党四分五裂,进步党的发展空间也受到很大限制。这一时期,以政党政治推进现代国家建设的努力最终以失败告终。杨天宏认为,民初政党的不成熟除了表现在“缺乏共同的政治信仰”和“缺乏对异党的宽容精神”之外,最关键的是“缺乏广泛的社会基础”,民初政党差不多成为“读书绅士阶级的专用品”,代表民意的参议员“只是一批刚刚从美国、日本或英国留学归来的”年轻空想家⑦杨天宏:《北洋政治的“乱”与“治”》,王建朗、黄克武主编:《两岸新编中国近代史民国卷》上,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第62、63、56页。,正处于缺乏实干经验的阶段。

三是知识分子在现代政治运行中并不占据政治优势。首先,知识分子思想结构的更新已然跟不上新旧知识环流的速度。清末民初时期新旧知识的更替令知识分子应接不暇,不同代际知识分子的知识结构已然呈现出巨大的差异。胡适曾言:“二十年前,康有为是洪水猛兽一般的维新党。现在康有为变成老古董了! ”⑧胡适:《新思潮的意义》,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第2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552页。其次,知识分子的理论资源已然不适应政党政治运行的现实逻辑。例如,政客利用政党政治进行权力斗争使得章太炎对政治失望,特别是统一党的衰落,促使章太炎不问政事。最后,知识分子的行为惯习已然呈现出远离政治、远离政党的倾向。例如,总统府高等顾问王赓声称不愿出任军政要职:“王君谓鄙人自投身政党以来,即抱定宗旨,专在社会上活动,不再置身政界、军界,故自受军职之后,即数次具呈请辞。”①《王上将对于三党合并之意见》,《大共和日报》1913年4月28日。

(三)民众力量的觉醒与士人阶层的转型

清末民初时期是士大夫向新型知识分子转型的重要阶段。从洋务时期曾国藩、李鸿章等官僚士大夫,到维新时期康有为、梁启超等文人士大夫,再到新政时期培养出来的新式士大夫,晚清士人阶层经历了极为复杂代际更替。新旧鼎革之际民众力量的觉醒,进一步加速了士人阶层的转型。从整体来看,传统士大夫向新型知识分子的转型,与清末民初时期知识-政治-学术话语结构、国家-政党-社会组织结构、农民武人士人社群结构的转型密切交织在一起。

从知识-政治-学术三者之间的互动来看,传统帝国政治体系政教学合而为一的高度耦合在清末民初时期开始“道分为三”,传统士大夫阶层在角色认知的裂变中开始沿着学术、知识、政治的不同脉络分流演化,在推动知识分子思想谱系丰富多元的同时,也构成了理解近代中国知识分子代际更替的重要线索。其中,学术传承、知识传播、政治官僚三重角色的各自演化与相互剥离,使得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分流分化呈现出极为复杂的面向。

第一,学术脉络断裂下三重角色的剥离与分化。从官僚士大夫到文人士大夫再到新式士大夫的代际更替来看,官与绅、东与西、满与汉、新与旧、常与变、急与缓构成了理解近代中国知识分子新旧更替的重要线索。但从清末民初鼎革之际学术脉络的演进来看,不同代际知识分子的话语体系似乎并不在同一个学术脉络之上,甚至在时空错位中出现了断裂式的隔空对话。究其原因,主要是学理传承差异造成分歧。由于历史情境、社会环境、学理脉络的转换,官僚士大夫、文人士大夫、新式士大夫在知识结构、思想资源、理论框架、政治立场、逻辑理路及话语表达等方面已然产生了巨大的差异。一方面,传统中国学术脉络在历经了三代更替之后,逐步走向边缘;另一方面,西方现代学术脉络在历经了三代更替之后,逐步占据中心。需要注意的是,这种新旧学术脉络的断裂在其后知识分子之间的论争中进一步敞露。诚如许纪霖所言:“五四时期的新旧两代知识分子,一为新学堂的老师,一为新学堂的学生,与更老一代的官僚士大夫曾国藩、张之洞相比,他们都与体制发生了疏离,从庙堂走向了民间,身上有强烈的文人习气,只不过梁启超、杜亚泉是文人士大夫,而陈独秀、鲁迅、胡适是文人知识分子,从文人气质而言,前后两代有一脉相承之处,与官僚士大夫有天壤之别。但是,正是这两代人,中间隔着传统士大夫与现代知识分子的世代断层,因而发生了尖锐的冲突。”②许纪霖:《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旧派中的新派”》,《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第25页。

第二,技术知识传播下三重角色的互动与演化。鸦片战争后,林则徐提出了“师夷长技”的号召,学习西学知识技术开始在士大夫阶层中零星出现。但是,清廷高层与民间社会却对学习西学知识颇为排斥。19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晚清社会,风气极为闭塞保守。首批留美幼童中,多是家境贫寒、前途无望之子,清廷高层尚未对引介西方知识形成整体性、全局性的共识。直至甲午战败之后,清廷高层才开始正视西学技术知识。其后,文人士大夫的改革因其政治上的不成熟而以失败告终,清政府再次错过了发展的重要机遇。庚子之乱,催生了清末新政。科举改革的影响远比其初衷的预期走得更远,“对于应考的士子以及考官而言,科举改制不仅是一次制度改革,更是一次知识版图的重整,给科举制度长期运行下的读书人群体带来了极大的震撼”③曹南屏:《“考试不足得人才”:清末科举改制与出版市场的互动及其影响》,《近代史研究》2018年第5期,第106页。。知识场域的剧烈分化,造成了士大夫阶层的进一步分流裂变。一部分知识分子开始远离官方意识形态,并在现代传播技术的推动下,沿着知识、技术自身的逻辑下沉至民间场域。换言之,知识本身已然成为一种远离于政治、学术原则规约的独特生命样态,甚至逐步演化成为一种不以知识分子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异化”力量。此后,知识的意义开始沿着其内部法则继续演进,诚如孙中山所言:“将民国造成一极乐之世界,非国民有充足之知识不为功。”①孙中山:《在广西阳朔人民欢迎会的演说》,《孙中山全集》第5卷,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637页。

第三,政治诉求突显下三重角色的递进与翻转。在清末民初知识转型、学术突破与政治革新之际,发言位置与角色空间的差异造成了知识分子巨大分歧。不同类型的知识分子开始沿着各自的政治立场及其路径演进。具体说来,主要包括以下三种样态:一是对传统帝国政治体系的批判及其政治立场的嬗递。官僚士大夫、文人士大夫、新式士大夫三重角色的递进与翻转主要体现在代际更替时间向度之上。官僚士大夫虽有主观能动但却在政治上与清廷保持一致,文人士大夫因其与清廷高层存在一定距离所以才力推维新变法,新式士大夫成长于清末新政下的西学思想资源并最终成为清廷的掘墓人。二是对现代政治运行体制的引介及其政治诉求的多元。传统士大夫阶层、新式知识分子、青年学生团体三重角色的递进与翻转主要体现在群体分流空间向度之上。三种类型虽有时间上的先后,但也在相当一段时期内共存。历史的吊诡在于,后来者总是以更为激进的姿态来批判先行者的不彻底并成为领跑者。例如,五四运动中,“中国出现了一些知识分子团体和青年学生团体,其中有一部分在寻找振兴国家的思想和经验,他们对社会主义的各种派别,包括对苏俄的经验表现出越来越大的兴趣。当时国内主要政治军事集团的许多领导人(出于各种动机)都对争取外部的,其中包括来自俄罗斯联邦的政治、军事和物质支援感兴趣”②《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和在国民革命运动中寻求盟友》,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1,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版,第22页。。三是,对民间场域社会力量的高扬及其发言位置的下沉。上层知识分子、中层知识分子、下层知识分子三重角色的递进与翻转主要体现在革命动员效果向度之上。与上层知识分子停留于学术讨论的坐而论道和中层知识分子停留于职业选择的人生出路不同,下层知识分子更加注重下沉民间场域并试图获得社会基础与政治力量。例如,“在‘文学’革命(推行白话文等等),知识分子开始第一次感到需要新的理想、愿望和志向。与此同时,在瓜分战利品的会议上,中日之间因山东问题发生了冲突,这就引起了前所未闻的强大的学生的民族主义运动,即‘五四运动’”③《北京共产主义组织的报告》,1921年7月,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一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8页。。当然,以上三重角色的界限并非截然两分,更多的是三重角色的折叠、重叠与嵌套。

从国家-政党-社会三者之间的互动来看,传统帝国政治体系家国天下合而为一的高度耦合在清末民初时期开始“道分为三”,传统士大夫阶层在组织结构的裂变中开始沿着国家、政党、社会不同的脉络分流演化,在揭示知识分子三种选择多元呈现的同时,也构成了理解近代中国知识分子代际更替的重要线索。

第一,国家建设向度下知识分子的三种选择。从连续性视角来看,甲午战败后同时登上舞台的两股力量都曾经在国家出路早期探索中留下历史的回响。无论是高举改良大旗的立宪之路,亦或是高举革命大旗的共和之路,都共享着国家建设的前置性议题。对于清廷预备立宪的命运,第二次出洋考察宪政大臣于式枚曾预言:“行之而善,则为日本之维新,行之不善,则为法国之革命。”④《考察宪政大臣于式枚奏立宪必先正名不须求之外国折》,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上,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337页。辛亥革命后,从君主专制向民主共和的转换已然实现。国体问题解决之后的首要任务,便是从革命转向建设。诚如时人所言:“吾国数千年之君主国体自此告讫,而统一雄大之民主国体由斯建立。然则今后之所有事,独建设政府问题耳。”⑤《国体解决后之问题》,《大共和日报》1912年1月17日。虽然辛亥革命将改朝换代的王朝更替转换成为改朝换制,但民国初年的政权建设仍然承接着晚清政权的接续性议题,而且在国家政治的逆向运行中呈现出日益恶化的态势。一是新政权仍然需要旧官僚运行政权。二是新政权仍然需要旧武人支撑政权。其后,“洪宪帝制”和“丁巳复辟”两场历史闹剧的出现,表明辛亥革命并没有革去皇权的社会心态。当然,辛亥鼎革所诱发的种种问题并未随着革命的夭折而终结,相反却进一步激活了建设现代国家的探索。1918年1月26日,孙中山在广州宴请中国欧美留学生时指出:“共和国家之建设,端赖人才。留学诸君,关系于民国前途甚大。”①孙中山:《在广州欢宴欧美留学生会上的演说》,陈旭麓、郝盛潮主编:《孙中山集外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90页。其后,知识分子在现代国家建设不同方案上的选择逐步呈现:一是参与现有政权,并试图在体制内推进国家建设;二是远离现有政权,并试图在政权外贡献国家建设;三是反对现存政权,并试图在体制外建立现代国家。

第二,政党建设向度下知识分子的三种选择。在中国传统帝国政治体系向现代政治转型的过程中,政党政治已然成为社会共识。然而,面对如何建党、组党、造党等问题,早期革命党人产生了巨大的分歧。在其后军人干政的强力影响下,民初政党政治的尝试最终走向畸形。从整体上来看,民国初年的知识分子在政党建设向度下大致存在着以下三种选择。一是自清末科举废除后,体制内知识分子已然转化为体制外社会力量,因此自下而上、自外向内推进革命政党建设成为革命知识分子之必然选择。二是传统帝国体系瓦解后民主共和观念的深入人心,加入政党、组建政党参与政党政治运行成为新式知识分子之重要选择。三是知识分子占据主导的早期政党组织大多缺乏社会基础,走出书斋、下沉社会唤醒民众信仰成为中共知识分子之重要选择。

第三,社会建设向度下知识分子的三种选择。从晚清官僚腐败、北洋军阀混战引发政治失序的连续性表象来看,近代以来的中国社会建设呈现出极为特殊的样态。从现代国家建设的世界经验上来看,社会性(以及宗教性)组织、军事性组织、政治性组织都可能成为主导社会的整合力量。虽然,以太平天国运动、义和团运动为代表的农民运动和以军阀割据为代表的武治困局,已然揭示出农民、军人并成为不能主导中国社会现代转型的中轴力量。但是,知识分子如何主导社会革命仍然存在争议。民国初年,大致出现过以下三种选择。一是国民资格乃社会革命之始,要唤醒国民。孙中山认为,清廷统治下的社会“亦不过君主一人一姓之私产,非我国民所有也。故人民无国家思想,且无国民资格”②孙中山:《在芜湖各界欢迎会的演说》,《孙中山全集》第2卷,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537页。,民国成立后,“根本救国,端在唤醒国民”③孙中山:《复黄玉田函》,《孙中山全集》第5卷,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16页。,“非使国民群怀觉悟不可”④孙中山:《复廖风书函》,《孙中山全集》第5卷,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03页。。二是文化心理乃设革命之根,要再造新民。1923年,梁启超在《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中指出鸦片战争后先从器物上感觉不足,甲午战败后从制度上感觉不足,现在又从文化根本上感觉不足,因此要再造新民。三是土地革命乃社会革命之基,要组织起来。中共创立之初,便“把精力都用在组织和教育群众的工作上”⑤《北京共产主义组织的报告》,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1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11页。。随着国民革命的失败,中国共产党在乡村革命道路探索中有效地解决了土地问题,实现了最大限度的社会动员,推动了国共力量的翻转。解放战争时期的美国观察员不得不承认:“中国的人心掌握在共产党人手中。”⑥[美]约翰·司徒雷登:《在华五十年——司徒雷登回忆录》,北京出版社1982年版,第260页。

从农民-武人-士人三者之间的互动来看,传统帝国政治体系官绅民高度耦合的制衡结构在清末民初时期开始“道分为三”,传统士大夫阶层在社群身份的转换中开始沿着农民、武人、士人不同的脉络分流演化,在探索知识分子历史使命多元呈现的同时,也构成了理解近代中国知识分子代际更替的重要线索。

第一,士人转型下知识分子的三重使命。晚清帝国政治体系中的士绅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具体说来,其可能走向大致有六:一是专心学问的读书人或私塾教师;二是维系乡里政治秩序及其价值体系的政治权威;三是团练新军的军事领袖;四是掌握财源的地主或商人;五是进入官僚制度体系的政治精英;六是卷入民变的书生文人。科举废除之后,士绅功能发挥的制度体系与社会秩序迅速瓦解,失去了中层协调的独特身份。民国时期,知识分子类型划分的坐标已然变化。杜亚泉曾将五四时期的思想界分为四类人:第一类是“知识敏感、情感热烈”者,指的是陈独秀这样的“新青年”;第二类是“知识蒙昧、情感热烈”者,公然与“新青年”叫板的林琴南就属这一类;第三类是“知识蒙昧、情感冷淡”者,应该是刘师培、黄季刚这些国学派;第四类是“知识敏感、情感冷淡”者,则是夫子自道,是杜亚泉这些“另一种启蒙”者了①杜亚泉:《再论新旧思想之冲突》,许纪霖、田建业编:《杜亚泉文存》,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54页。。从知识分子分布的社会职业和肩负的历史使命来看,大致表现为以下三个方面:一是掌握医疗、工业等具体知识的技术类知识分子,二是掌握军事、军工等具体技能的军事类知识分子,三是掌握教育、新闻等具体职能的人文类知识分子。

第二,武人争雄下知识分子的三重使命。清末民初“四民社会的解体使一些原处边缘的社群(如商人和军人)逐渐进据中心”②罗志田:《权势转移:近代中国的思想、社会与学术》,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93页。,大批传统的儒生士子跻身行伍的“士绅武化效应”③熊志勇:《从边缘走向中心——晚清社会变迁中的军人集团》,天津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51页。,为其后军阀政治的兴起提供了基础。护法运动之后,孙中山沉痛地指出:“顾吾国之大患,莫大于武人之争雄,南与北如丘之貉。虽号称护法之省,亦莫肯俯首于法律及民意之下。”④孙中山:《辞大元帅职通电》,《孙中山全集》第4卷,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71页。五四运动之后,孙中山再次提出“重新开始革命事业”,“根本解决的办法,怎样去做呢?南北新旧国会,一概不要它,同时把那些腐败官僚、跋扈武人、作恶政客,完完全全扫干净它,免致它再出来捣乱、出来作恶,重新创造一个国民所有的新国家,比现在的共和国家还好得多。”⑤孙中山:《在上海寰球中国学生会的演说》,《孙中山全集》第5卷,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48页。在武人争雄、军阀混战的时代环境之下,知识分子肩负起三重使命。一是批判军阀政治,号召社会各界消灭军阀;二是携笔从戎,争取革命武装消灭反动武装;三是再造新军,坚持党指挥枪原则。

第三,农民觉醒下知识分子的三重使命。农民阶层的崛起,推动着知识分子走出庙堂走进民间。李大钊强调,民众大联合是民治的基础,“二十世纪的群众运动,是合世界人类全体为一大群众”⑥李大钊:《布尔什维克的胜利》,《李大钊文集》上,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61页。,“我很盼望全国各种职业各种团体,都有小组织,都有大联合,立下真正民治的基础”⑦李大钊:《大联合》,《李大钊文集》下,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74页。。在农民运动、武人升迁与士人转型的互动互嵌互塑中,中国共产党成功再造了农民与知识分子的关系:“当绅士们获准向当权者请愿时,他们正参与了政治;当普通民众通过暴力起义破坏了一个政权的‘天命’并接受了新的后继者时,普遍认为人民已赋予了它以合法性。民主在旧中国的不同含义取决于统治阶级文人和大多数农民所处的地位的不同。”⑧[美]费正清、罗德里克·麦克法夸尔主编:《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1949-1965)》,王建朗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7-18页在这一过程中,知识分子肩负起了三重使命:一是走向民间并到工农大众中汲取力量;二是启蒙民众并在社会动员中整合力量;三是成为民众并在身份再造中与工农结合。从连续性的视角来看,清末民初时期是知识分子与农民关系调整的关键时期,此前的两者大多互不应援,此后的两者大多良性互动,并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成功走出了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的革命新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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