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奉真
(甘肃省文化和旅游厅,甘肃 兰州 730000)
刘瑞明先生是我庆阳师专中文系读书时的老师。我因在古籍及传统的语言文字学方面有些兴趣,故而在上课之余,常从先生问难请益,追随左右。大学毕业之后的三十多年来,虽数易生业,工作几经变化,而向学好古之心未曾辍矣。其间与先生书信往还,问学论世,自复有年。先生有新作问世,多能赐书见告,每每先睹为快,惠我良多。2010年初,先生有意归集多年学术论文成册结集出版,蒙先生知赏,命我董理文卷,联系出版诸庶务,又藉此得先生亲炙。经过近两年辗转厮磨,煌煌370余万言《刘瑞明文史述林》,终得以问世,学林一时多有嘉称。今逢先生逝世三周年纪念日,重读先生遗作,缅怀先生教诲,弥增旧远之思,因不揣学殖谫陋,就先生学问试作述论。
先生以语言学研究为基础,在词义学、古籍校勘、敦煌学、民俗学、性文学皆有涉猎,并能阐发深微,触类旁通,提出令人耳目一新又合情合理的新见。本文欲述先生学问一二,一斑窥豹,见先生涉世之深,学养之富和渊博识见,可得一睹而开学人眼界矣!
先生有言:汉语词语,有不计其数者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张冠李戴、无中生有。初次乍听,以为玩笑而已。而这正是先生认真研究而得的一大学问。先生定名为谐音造词法,隐实示虚趣解难词。
《史记·秦本纪》:“大廉玄孙曰孟戏、仲衍,鸟身人言。”人竟是“鸟身!”几千年学者研究都回避这怪异疑难,而研究《山海经》者的解释更为怪异。袁珂校注《山海经》说:“舜与伯益,盖皆东方殷民族传说中之祖宗神,亦即《诗·玄鸟》所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之玄鸟,即燕子之化身。玄鸟再经神话化,又为凤凰。故其子孙或‘鸟身人言’,或‘人首鸟声’”[1]。叶舒宪等《山海经的文化寻踪》中也有关于伯益通晓鸟兽之语,而通鸟兽语是古代劳动能手的一大特异功能的说法。刘瑞明先生的解释是:“鸟身人言”是“鸟声人言”的谐音,即是“人言鸟声”之颠倒说法:他们说话如鸟声,汉族人听不懂。这源于《孟子·滕文公上》“南蛮鴃舌之人。”赵歧注:“鴃,伯劳鸟也。”至于《汉语大词典》的解释:“鴃舌:伯劳弄舌啼聒。比喻言语难懂。”这种解释错误。伯劳啼鸣弄舌与其他鸟弄舌没有别致之处,无从比喻。“鴃”是“躩”谐音:快;跳跃。指少数民族语言是多音节而快的。
抑或有人说“鸟身人言”是遥远古书之语,其实我们现在口头上类似之词多矣。我们不是把蜥蜴叫蝎虎、壁虎吗?用蝎、虎称蜥蜴,岂不正是颠倒黑白吗?先生说“蝎虎”“壁虎”各是“歇户”“壁户”之谐音。汉语词汇如汪洋大海,趣难词语,千千万万。且从刘瑞明先生《对蜥蜴100个称名的语言学研究》解释奇异名字举例①:
蜥蜴在汉代已有“蛇医”之名。蛇太医:成都。“医”字风马牛不相及而相及,无巧不成书,总得有个附会成趣的原因,正是“尾”的口语音的谐音。“蛇医”的理据即“折尾”或“舍尾”。指蜥蜴遇敌自动断尾而逃离的特异功能。“太”为“泰”之谐音,指平安。汉代“尾”字与今时许多方言读音yi相同,也是先生的语音考古。
蛇医母、蛇舅母,均见《本草纲目》。蛇医母,由“折尾谋”谐音:折尾是脱险的计谋。蛇舅母,由“折救谋”趣成:折尾是自救的计谋。很有文心的趣名。
舅母蛇:广东汕头。理据:自救之谋是舍尾。
蛇儿子:山西万荣。当地“儿、二、耳、扔”等字同音。名字的理据便是“折、扔、孳”。“折”与“扔”复说。趣说成此虫是蛇的儿子。孳,指再孳生尾巴。
偷盐蛇:广东信宜、斗门、吴川。是“偷折而延”的理据。偷折,指自己暗中断尾。但有意附会到所谓老鼠偷吃盐变蝙蝠的说法。
蛇夫子、蛇腹子:西安。都是“折复孳”的谐音。蛇夫子,字面意思是:蛇老先生或者以蛇为丈夫。“蛇老先生”与“蛇儿子”成为老少配。蛇腹子,趣味在于说蜥蜴是蛇胎生的,而对比真正的蛇是卵生的。
狗猫蛇:江西萍乡。狗、猫、蛇,三者的矛盾为趣意。《萍乡方言词典》:“狗猫蛇:四脚蛇(蜥蜴),因像狗、猫一样有四只脚,故名。”这种解释亦错误。许多动物有四脚,为什么偏说像狗和猫有四脚?牛羊等都四脚,为什么不用猫狗比喻?是“苟貌”的趣假,指形状不正,似蛇而有四脚。
壁猴:云南蒙自、思茅。“猴”是“候”的谐音,与“守宫”的“守”是同一理据。
再从《螳螂古今方言趣难系列名称辨证通释》举例②:
汉代螳螂或谓之髦。但是,螳螂并没有头发,全身都没有毛。名字竟然是从《庄子·山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著名寓言而来。髦——头毛——头冒。或:髦——头发——先发(制人)。都指螳螂首先贸然攻击。
温州话把螳螂叫“头毛公公”。“公”正是“攻”字的同音同调谐音。宁波话有系列性的四个名字叫:曲发头郎、吃发郎、吃发头郎、斧头蟑螂。原来宁波话“曲”与“缺”谐音;“发”与“弗”谐音;“郎”与“誏”谐音。《宁波方言词典》:“誏话:闲言冷语。” 所以理据是:缺弗头发的誏言,别说先发制人的闲言浪语。“缺”与“弗”复说而表示对先发制人的否定。
而“吃发头郎”却是“曲弗头誏”的谐音。“吃发郎”是“吃发头郎”的省说。所以这三个词的理据是相同的。都指对要发动的冲击且缓慢一下,看看有无后顾之忧。
斧头蟑螂,是“投斧浪障”或“浪投斧而葬”的谐音而倒序。前者指自不量力,后者指葬身的下场。宁波话的四个名字也与温州话一样,不厌其烦地来警世。
猴子:陕西户县、西安、乌鲁木齐、吐鲁番、山西隰县、江西高安老屋周家、于都、上犹社溪、赣州蟠龙、萍乡、湖南邵阳等方言。把螳螂叫“猴子”应是“后制”的谐音,指被在后面的黄雀捕去。可见与古代“髦”仍然是一致的。
孙猴子:成都。“孙”显然是“逊”的谐音:差逊。与许多名称中谐音的“陋、愣、浪、瓜、胡、木、颠、无能”等用字,在批评性上一致。
毛猴子:湖南耒阳。“毛——头发——先发制人”的曲折。而“猴子——后制于人”的曲折。
草猴:湖南永安、厦门。
草冲:厦门。厦门话“草”与“臭”同音同调。所以“草冲”的理据实际是:臭冲。螳臂当车或不顾后防的捕蝉,都是愚蠢的。
吃猴虫儿:太原。即被后面的鹊儿吃了。
有趣的是武汉“修子”,既指螳螂,又指皮肤病的瘊子。又叫:葱担婆。而“葱担”本指两头尖圆而翘起的扁担。理据应是谐音:剖冲胆。武汉话把付出很大代价、鼓足勇气说成“剖”,与“婆”同音。因为或把螳螂叫猴子,《本草纲目》就有吃螳螂可以使瘊子消失的说法。
草蜢公:厦门。此词中与“臭”同音同调。 “公”是“攻”的同音同调谐音。
草蜢哥:福州。“草”与“臭”同音同调。哥——兄——臭,三曲折。
猴螂:石家庄、保定、山西广灵、张家口。要解读为:猴子螂。是谐音指因浪而被后制。
猴螂子:井陉。是“猴子螂”的变序。
猴俚:江西莲花。猴立:江西宜春。“猴”是“猴子”的省说。“俚”与“立”都是“罹”的别写。意思是:有被后制的灾难。
掐候虫:山西临县。
掐猴猴虫:忻州。即恰巧受后面的冲击。
芦蚂:建瓯。是“虏麻”的谐音:因糊涂而被俘虏。
禾老虫:长沙、湘乡、宁乡、双峰、娄底。以长沙话来说,“禾”与“屙”同音异调,即讥讽臭。以娄底话来说,“禾”与“乌”同音异调的谐音,犹如说:糊涂。
担油公:海口。“担”是“挡”的同音同调谐音。“油”是“幼”的同音异调谐音,指弱小。“公”是“攻”的谐音。也是弱不量力的意思。
锄田老汉:山西万荣。理据是:颠性粗憨,即癫狂、粗疏、愚蠢。“锄”是“粗”的谐音;“田”是“颠”的谐音;“汉”是“憨”的谐音。
歙县:铁丝蛇。名字奇特,不能确说,似乎是“贴死舍”的谐音:贴命、舍命一死来挡车。
毛泽东在《反对党八股》一文中说到要下大功夫学习人民群众生动活泼的语言。这自然是就汉语说的。刘瑞明先生高度熟悉人民群众的语言,锐敏而大力论证谐音趣难词及其相关词语,从而由此准确解释了数以千计的疑难词语,把这些词语的文化内涵彰显得色彩缤纷,淋漓尽致。以谐音解词,这是刘瑞明先生语言学研究开辟的一大成就。
刘瑞明先生的治学方法值得借鉴,可以总结为“执经烛机”。经,即经线、经典之经,也即最基本的准则;机,即关键或规律。能从基本准则而发现关键或规律,此为学人皆知治学之道,然贵在于坚持。刘瑞明先生治学既能“执经烛机”,又能长期坚持。他坚持的基本准则有:
(一)对有疑义的词,首先应选择坚持常义,不宜轻言新义
因为常义的理解对话语整体来说只是局部影响,如果采用新义,则涉及整体话语的意义改变。如辛弃疾的《清平乐》:“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对小儿无赖的解释,应为“无聊”,词句整体在说人人皆忙农活,只剩下小儿因为无聊而剥莲蓬以解闷。当然剥莲蓬也是农活,小儿无意而为之却看起来煞有介事,令观者心生喜悦,所以说“最喜”。俞平伯在《唐宋词选释》中注言这首词时,将“无赖”解为小孩顽皮的样子,所以说“最喜”,认为“无赖”原本不是好词,在这里采用反语,更觉传神有力。并指出这类词汇语意的反语转化,在后来小说戏曲中也常有,如“冤家”“可憎”等等。”[2]但是“无赖”的撒泼放刁指恶行为的一义,在古今词文中罕见用其称说小孩的顽皮。而且通读整首词,应一读到底:“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无赖”即无聊,是剥莲蓬的原因,而非“喜”的宾语,“喜”的宾语是剥莲蓬。此外,对此句所解亦有多处将“无聊”解为“可爱”义,这样的解释意味着小儿也是真正在作农活,令诗意少了一层转机而大为平淡了;同时“最喜小儿可爱”这样的措句也显得笨拙了。
(二)例不十,法不立
辞书与有些文章用孤例或少量的例子欲立词的新义,刘瑞明先生对这种武断立新义的做法予以否定,并用极多的例句来证明应坚持词的正确本义③。
《秋胡变文》叙秋胡要出外进学,母亲用“父母在堂,子不得远游”之语婉劝止息此念。儿子再次请求,“其母闻儿此语,泣泪重报儿曰:‘吾与汝母子,恩口义重,吾不辞放汝游学。今在家习学。何愁伎艺不成?纵放汝寻师口,起(岂)即立成官宦,汝不如忍意在家,深耕浅种,广作蚕功,三余读书,岂不得达?好与娘团圆,又与少年新妇常相见’。”例中详细的语境也充分限定了“不辞”是“不能”义。但此义未经揭示,所以徐震堮言:“‘辞’字与上下文意不属,似误。”不属,即“不推辞”的常义在此不通。而项楚则说:“‘辞’即‘推辞’之‘辞’,‘不辞’即不推辞、不拒绝,亦即愿意。”刘瑞明先生在《禅家“不辞向汝道”与不立文字——“不辞”释义再辨》一文中用《五灯会元》《祖堂集》、敦煌变文、唐王梵志、杜甫、李商隐、刘禹锡、宋陈亮诗共31例证明:“辞”字是“称说”义,“不辞”即不说,指不能做、不用做。今口语仍如此。例如:“我这么忙,你闲坐着,不说把我帮一下。”“你没说想法去借些钱来。”还可对比,宋元时的“不道”一词就是不会、不能义,“道”也正是道说义。
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说“不争”有三义:“只为”“如其”;“当真”“不打紧;“不论”。实际上是讲成五义的。其中“不打紧”即由不争竞再作推导变说,与少量例句相符而属确,其余四义均与“不争”的语素对不上口,令人生疑。先生《百例“不争”辨确义》稽查了《元曲选》《元曲选外编》162种剧本和《金瓶梅》《水浒传》等共100例,证“不争”是“不该”之义。
(三)“通”不等于“确”
王力说:“什么叫做‘望文生义’,就是看到一句话,其中某个字用这个意思解释它,好像讲得通,以为就对了。其实这个意思并不是那个字所固有的意思,在其它的地方从来没有这么用过,只不过是在这个地方这样讲似乎讲得通。但是‘通’不等于‘对’,不等于‘正确’。你要说这样解释就通了,那就有各种不同的解释都能通的。”[3]为了从根本上说明这个问题,先生撰文《从〈诗经〉“云”字论证“云”字的词义系统及误释——望文生义古今一脉相承例说》,对《诗经》“云”字的词义及毛传、郑笺的解释作了穷尽性的调查研究,指出《诗经》共有“云”字44个,毛传、郑笺对它们都没有直接解释而往往是在阐述句意时对“云”字的本义用法有所涉及,对疑难不易索解的“云”字则故意避言。后世的学者著书试图对“云”字的疑难用法进行解释,但多犯了“望文生义”的错误,结果是“治丝愈棼”。
最早对“云”字作研究的是康熙末年出版的刘淇《助字辨略》,卷一对“云”的释义有八项,但他仅以语感为据,而开拓了错误的望文生义的道路,此其滥觞,对后世的影响很大。及至王引之《经传释词》卷三研究“云”字,则是对望文生义的强化,共10个义项,9个是子虚乌有。1928年出版的杨树达的《词诠》对“云”字的增义与增例又生两误。1981年中华书局版的杨伯峻《古汉语虚词》,对“云”的解释基本上沿承了杨树达《词诠》的错误。到了《汉语大词典》对“云”字的解释则成了望文生义的集大成者。一方面是继续增加新义项而误,另一方面对旧说的错误义项增加新例仍误,新旧错误义项汇为大成。刘瑞明先生最后的结论是:从《助字辨略》到《汉语大词典》,对“云”的解释都是在集中前人望文生义的基础上,又生出自己新的望文生义。因不能辨析通假义,使同一例句就有几种不同的望文生义而互相打架,这都是背离了词义的生成皆是在本义的基础上通过引申、扩大、缩小、转移等方式演变成多义词的事理因果关系,致使望文生义出的许多义项与本义风马牛不相及,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刘瑞明先生通过辨析“云”的本义与通假义,并坚持本义与通假义,把《诗经》及相关典籍里涉及“云”的例句解释清楚而合理,从而否定历代学人没有根据的新增义项,结论让人叹服。
(四)词义是有系统性的,不能容纳于系统的所谓新义必定是不恰当的
刘瑞明先生认为语言研究有必要对各种错误的新说作彻底清理。因为误说不仅在原有内容上错误引导人,还会媒孽出新误。对误增新义作正确清理,可以纠正它本身的视听,还词义系统合宜而简明的本来面目,也对词义理论、疑难文句辨义、古籍校勘等方面有所裨益推助。
刘瑞明先生的《“自”字连续误增新义的清理否定——词尾“自”的深化研究》是这方面的代表作④。“自”字的误增新义,从清代点滴性开始,竟然陆续增加出有八种词性,有杂乱的共27个义项,如名词类的“昔”,代词类的“其”,动词类的“像、似”“用”“有”“开始”,形容词类的“深”,以及副词类的“仍”“已经”“即、就”,以及连词类、助词类、介词类各类项词义。此文对这些连续误增义共一百七十多个例句,一个不漏地从词义、句意、求词义的方法、校勘等方面,具体详细地作否定论证,可谓考订精审,阐发深微而系统。显示出刘瑞明先生深厚的学养和严谨的治学精神。
此外,刘瑞明先生的《“所”字误增词义的否定性清理》《从“所”字词义误增论词义研究方法》《〈汉语大词典〉“为”字释义评述》等都是阐述词义系统性文章。
刘瑞明先生在古籍校勘方面,致力于敦煌文献、元曲与元剧、冯梦龙的三种民歌集、蒲松龄俚曲、《山海经》《金瓶梅》《易林》《参同契》等众多方面。敦煌文献校勘,强手如林,先生也是言人之所避难和纠正粗心的失误。
敦煌文献中《王昭君变文》有载:“愁肠百结虚成着,□□□行没处论。”⑤刘瑞明先生认为这里的“着”字义无所承,必是“看”之误。“虚成看”,就是无心看,虽看犹未看的意思。“没处论”,即不作评论。这两句是说昭君入蕃路上对塞外奇异风光心不在焉,未曾观赏,不作评说。又如“贱妾倘其蕃里死,远恨家人招取魂。”项楚书注:“按此句言昭君以不得身葬故土为恨。”刘瑞明先生则认为这样的揭示事理虽对,但句意则有悖。昭君远地遗憾家人招“我”的魂,岂不正与事理相反?可见“恨”字表意不通,当是“报”字之误。后文又有:“妾死若留故地葬,临时请报汉王知”的句子。联系前文描述的昭君入蕃途中思恋汉王的心理活动,有此愿望自然合情合理,文章亦前后呼应。“报”误为“恨”的例子在其他敦煌抄卷也有。《敦煌歌辞总编》第157 页《洞仙歌》:“泪珠串滴,旋流枕上。无计恨征人,争向金风飘荡,捣衣嘹亮。”刘瑞明先生认为,此句言妻子心中满怀挂忧,对远征丈夫的思念和关切无法送达让他知道,故此处的“恨”亦为“报”之误,因为妻子心怀憎恨的话,也不会感叹“无计”。不过,愚见以为此处“恨”也可表达关切思念之极而生的幽怨幽恨之情。
“是竟直为作处,伽陀人多出来掘强。”⑥此句之不可卒读,在敦煌文学作品校勘是最艰难的。刘瑞明先生解释:此句位在叙突厥各种习俗的文句之中,必应是从《史记·匈奴列传》而化用的。与议句有关的太史公话:“逐水草迁徙,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礼仪。”“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据此,议句似可恢复为:“□□(唯利)是竟(竞),□直□□(不羞遁走),□□□□(逐水草徙),为作处伽(在处为家),□人多(人习侵伐),出来掘强。”这样,从文意上与下文相承。
又如《庐山远公话》:“但弟子虽宰相,触事无堪,济举三(愿),朝定浆(廷奖)用。凡夫肉眼,岂辨圣贤。”刘瑞明先生解释,此句应校为:“…… 触事无勘,已齐六冬,朝昏将用。”宰相不是说对某事不能做,是说买家奴时未察明他实是高僧远公,即“岂辨圣贤”意,“堪”为“勘”之误。原文“济”是“齐”之误,“举”是“与”之误,而用为“已”。那个怪字当按右旁“冬”定校。左旁的“页”,当由紧连的“朝”字而衍误。“三”为“六”之误。校议文句之后,宰相言:“六载为奴,驱使常在宅内。”后文远公又自叙:“贫道作为保人,尚自六载为奴不了。”把“六”误为“三”,敦煌文卷有证例。《汉将王陵变》:“大陈七十二陈,小陈三十三陈。”(66.1 ) “三十三”当为“三十六”,“大”与“小”互误。《敦煌歌辞总编》第972页,《十谒辞·序》:“再庄严普满塔六层囊网。”而第五首却说:“势耸三层百里见。”必是“六”字为误。“朝定浆用”为“朝昏将用”之误,即“驱使常在宅内”。而“朝廷奖用”之校,只能是宰相说朝廷奖用自己,与他要言的“如是罪愆,如何忏悔”,完全两歧,必误。
《金瓶梅》是热门小说,词语校释也是热门,但2010年刘瑞明先生发表的《〈金瓶梅〉校释补正》,对《金瓶梅》中词语的校释仍然有160多条。⑦
例一,“壮士,你……端的吃了心,豹子肝,狮子腿,胆倒包了全身。”心、肝、胆,与胆量有关,腿则无关。古籍中多有相关描述,如:唐《朝野佥载》卷六载:“君卿指贼面而骂曰:‘老贼吃了虎胆来,敢偷我物。’”明陆人龙《型世言》第九回:“谁扭咱崔老爷,你吃了狮子心来哩!”《桃花扇》第一出:“吃了豹子心肝熊的胆。”只有《水浒传》中写成了“狮子腿”成误,《金瓶梅》承误。所以这里的“狮子腿”应该为“狮子胆”。
例二,“他到你屋里去了,你去罢。省的你欠肚儿亲家是的。”这是《金瓶梅》中吴月娘对潘金莲说的一句话。对于这句话中的“欠肚儿亲家”的意思,白维国在《金瓶梅词典》中将其解释为比喻坐卧不安的意思。另外,常见一说是,公婆把不生孩子的媳妇的爹娘称作“欠肚儿亲家”。这些对词语解释的不妥是:避言字面的意思,只从句子的相关事理来宽泛解释词义。这种释义方式在语言学中很是常见,但是经常令人疑惑。在这个例子中,第一种解释连“欠肚儿亲家”的意思是什么都没弄明白,就认为是比喻坐卧不安,不具备说服力。第二种释义也说不通,因为此时吴月娘还未怀孕,怎么能讽刺潘金莲不生孩子?实际上,吴月娘是在讽刺潘金莲急于回屋与西门庆睡觉。“欠肚儿亲家”应是“牵肚儿亲价”的成误。“牵肚儿亲”指牵肠挂肚的亲近,“价”是助词,或作“家”,类似“的”。后文言:“那金莲嚷‘可可儿的走来’,口儿的硬着,那脚步儿且是去的快。”上下文贯通,也可看出“牵肚儿亲”是指潘金莲牵挂性事。
例三,“庞居士,善知识,放债来生济贫困,驴马夜间私相居。……才成了南无妙乘妙法伽蓝耶。”在本段话中,说驴马夜间私“相居”,其实驴马无所谓相居。“居”应该是“语”之误。这可以参照元剧《庞居士误放来生债》第二折《迎仙客》曲后叙来理解。该剧写庞居士夜间在后槽门外听见驴马牛都互相说话,说自己前世借庞居士的债未还,因而今世变畜生给他偿还,庞居士听牛马之言后,顿悟而行善,也是以轮回报应来劝世人行善积德。
刘瑞明先生对性文学与性词语的开拓性阐释打开了理解一些疑难词语的窗户。他的著作《冯梦龙民歌集三种注解》(中华书局2005年版)开其端,此不叙,另举其他两例⑧。
例一,关汉卿的散曲《南吕·一枝花·不伏老》套数, 1962年版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国文学史》将其解释为关汉卿坚韧、顽强的性格写照,和富有强烈的反抗精神的作品。此后,许多古代文学史著作和古代文学作品选注都沿用了这个解释。事实上,这种看法表面上有理,却经不起细究,结合关汉卿的生平行迹,以及性语言来研究,就能证明这种解释是不符合作品实际的。
《不伏老》曲中有许多词语,如“锦阵花营”“围场”“锦套头”“窝弓冷箭”等词,是用来揭露妓女生活警戒嫖娼的。关汉卿在这些词语前面还加以强化语词,比如在“锦套头”前面用了“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的一连串修饰语。又说妓女对嫖客是“蹅踏”,而不是亲爱。这些叙述口吻似乎炫耀,然暗含让那些“乍向围场上走”,如“茅草岗沙土窝初生的兔羔儿”的“子弟们”急流勇退,也让未涉足的一般人知险而警惕的意思。另外,作品所说“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我是个经笼罩受索网苍翎毛老野鸡蹅踏的阵马儿熟”,也写出“我”对妓女骗人伎俩的熟识。作品中的“我”只不过是个久嫖而熟识妓女骗人伎俩的嫖客而已。关汉卿以自我道白的方法来写嫖荡生活,但“我”与关汉卿并不一定完全对应,也不影响关汉卿写出许多富有强烈的反抗精神的作品。但是许多论者对此却视若无睹,只是按照自己想要的论断去解读作品,所以未免存在架空文本的错失。
《不伏老》中有言“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搥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关于“铜豌豆”的意思,语言学界也不知底蕴曲折,错误解释。有种解释认为“铜豌豆”比喻性格坚强有骨气,当然是错误的。《汉语大词典》释义较为准确:“铜豌豆比喻老门槛、风月中人。是宋元时勾栏中对于老狎客的切口。”也就是老嫖客的意思。不过,刘瑞明先生认为,“老嫖客”的词义与“铜豌豆”的用字风马牛不相及,因为俗语把蒸不烂煮不熟搥不扁炒不爆的各种豆子都叫“铁豆子”。少见“铜豌豆”的说法,关汉卿不会不懂而偏偏另造“铜豌豆”的词来比喻。事实上“铜豌豆”是隐语式说法,“铜”是“捅而统”的相兼谐音,指与众多妓女性交,“玩”指玩弄她们,“豆”是“斗”的谐音,指斗智。所以,《不伏老》写的风月生活,不是以嫖为乐,而是以“玩”和“斗”为志。
例二,《金瓶梅》有言:“他家卖的拖煎河漏子,干巴子肉翻包着菜肉匾食,绞窝窝,蛤蜊面,热荡温和大辣酥。”对王婆说的这段话,虽然解释《金瓶梅》词语有众多论著,但对这几个词语都避难不言。孔庆茂《钱钟书传》叙,钱钟书1979年访美,学者张洪年以《水浒》此语求问,回答:“这是一句玩笑话,也就是西洋修辞学上所谓oxymoron(安排两种词意截然相反的词语,放在一起,藉以造成突兀但是相辅相成的怔忪效果),像新古董novel antiques便是。像河漏子(一种点心小食)既然蒸过,就不必再拖,大辣酥(另一种点心小食)也不可能同时具有热荡、温和两种性质。据此可以断定王婆的一句风言风语,用来挑逗西门庆,同时也间接刻画出潘金莲在《水浒》中正反两种突兀的双重人格。”[4]钱钟书学贯古今中外,在这里却由于对性文化的隐蔽与趣味特点不知,也只能含糊其辞胡解释。刘瑞明先生认为,王婆的这一句风言风语,是说潘金莲淫荡,寻野食,所谓的六样食品都是性隐语。河漏子与大辣酥(茄子,比喻女乳)都不是点心小食,更不能说明她的什么正面人格。事实上,这六样食品的性隐喻意义如下:
“拖蒸河漏子”:河漏子就是饸饹面,谐音“合摞眠”而指性交。至于“拖蒸”,谐音为“驮镇”,指女驮而男压。元明隐语就以“阵(镇)马”指男性,就是从性交来说的。《水浒传》里有说“拖蒸河漏子”,在《金瓶梅》里是说“拖煎河漏子”,都指性交。
“蛤蜊面”:蛤蜊即蚌,指女阴,“面”谐音“眠”,蛤蜊面隐喻性交。以蚌隐喻女阴,是从它的壳口形状和可以开合来比喻的,这不仅在中国的民间方言中普遍存在,这种寓意在世界上也具有普遍性,比如埃斯库拉皮斯神殿还愿匾上的三位裸体仙女,各持一只大贝在女阴部位示意。
“干巴子肉”:例句中“干巴子肉翻包着菜肉匾食”,应当在“干巴子肉”后断开,“翻包着菜肉匾食”是另一种食品。如果不断开,就成了“肉翻包着菜肉的匾食”,不成为意思。字面上看,“干巴子肉”是指风干了的腌肉,但这却与文意大大隔碍。实际情况是,“干”与“甘”谐音,是美味的意思。巴子是“蚆子”的俗写,即蚌,隐指女阴,“干巴子肉”依然隐喻性交。
至于“翻包着菜肉匾食,饺窝窝”应该断词为“翻包着菜肉匾食饺”和“窝窝”,方言或把饺子叫扁食,民俗把“饺子”谐音“交子”,意为交合而生子,肉饺子可以说成“肉匾食”。至于“翻包着菜”或可解为“繁包着柴”,“柴”犹如“草”,指女阴外面的阴毛。旧小说中常有将阴毛说成芦苇之类的“柴”的。所以,这句话依然隐喻性交,不过解释《金瓶梅》词语的论著都没有解释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窝窝”:窝窝指女阴,至为明显。这在民间语言中是常见的比喻。
“大辣酥”:是以大茄子比喻大奶头。吴语把茄子叫落酥,有各种异写形式。而南方茄子圆形,用以比喻女乳,如《醒世姻缘传》第四十九回:“面傅瓜儿粉,腰悬排草香,洛酥茄挂在胸膛。”
除了以上两例,刘瑞明先生从语言学角度,对俗文学、性风俗及性语言所作的独到解释,在他的研究中例证甚多。
(一)举一纲而万目张:泛义动词的理论和系列性研究
关于泛义动词的理论和系列性研究,是先生又一方面的成就,使得这个范畴大量的似乎杂乱的语言现象,纲举目张,豁然开朗。
以“打”字为例,宋代许多人都感叹词义的不可捉摸。刘半农汇集千例,不能说花费的功夫不大,但没有接触到关键性的环节,竟然骂成“混蛋动词”。刘瑞明先生独到地发现了“打V”与“V打”式构词,从而定名为“泛义动词”,完整地论述了它们的独用、前附、后缀三种用法的体系,又扩大为“打、作、为、见、取、行、加、却、修”的泛义动词系列。
“打V”式如“打量”“打听”“打开”都只是“量”“听”“开”的意思。“把书(包袱、箱子)打开”等并没有“打”的动作。“V打”式构词如湖南安化歌谣:“天上起打五色云,地上姣要反情。”又一首:“望打月头向西流,反眼问姐留不留?”又,湘潭民歌:“我劝我郎要识乖,同掉吃饭莫打讲,对面碰打莫发呆,就是神仙也难猜。”起打五色云,据说起了五色云,“望打”就只是“望”,“碰打”义为碰见,“打讲”是前附式,言讲话,“打量”“打听”“打开”等已经是普通话的词语,别的论述“打”字特殊词义的论著却都熟视无睹,而这正是泛义动词的一个重要方面,所以先生能有全面而准确的解释。
(二)发人所未发:借助语言对民俗的独到研究
对于刘瑞明先生的民俗学研究,有高云海《洞幽烛微,独到卓绝》和林革华的《道人所未道,发人所未发》(分别刊于《白城师专学报》2006年第1期和2007年第1期)两篇文章进行了评述,指出刘瑞明先生重点解决民俗研究中避难的探源问题。例如在民间影响甚大的《推背图》,先生辨析并非李淳风与袁天罡所著,伪造者是为了卖弄聪明而已。指出神秘的“推背”实际是谐音“推辈”:推算帝王的接续辈数。例如对灶神,研究了《庄子》为什么说“灶有髻”?为什么灶神叫苏吉利,又叫禅,字子郭?灶间昆虫为什么叫灶鸡,又叫灶马?为什么竟然成了灶神?民俗“女不祭灶”的谚语是怎么来的?《诗经》已有的喷嚏是“人道我”说法,原来“喷嚏”与“朋提”谐音,“提”指说,“朋提”就是朋友怀念而提说。还有,“八字”算命的骗术揭密、同姓不婚的由来、属猴与属马为何不能婚配、属羊的为什么命苦、“南斗注生、北斗注死”是怎么回事、各种人造“伪”星的由来、求雨为什么戴柳叶帽、“哭丧棒”为什么要用柳木做、桃木为什么能镇鬼、禁鬼符上的“聻”字是什么意思、天狗吃月亮和太阳是如何附会出来的、民俗对胎儿性别的测断,等等。刘瑞明先生都借助语言学对这些民俗做了独到的解释。
读刘瑞明先生之文,述先生之学,感受先生的博学,总常让我想起《世说新语·德行》里郭林宗(泰)评价黄叔度(宪)的话:“叔度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5]我公事之余,于古之义理词章,笃好之,亦曾奉绪论于文字、词义、民俗、史乘诸端,发微探幽,敢曰知津?而慕先生之学,邯郸学步,声气应求,自谓能读先生之文而得解者,故而缕言之如上,舍瑟之对,先生倘亦有与点之叹乎?班固《与弟超书》:“艺由己立,名自人成。”以我之区区,岂敢为先生扬名乎?先生学问,实大而声自宏;先生文章,足副名山事业,此则我馨香祝祷者也!
【注释】
①本部分释义参看刘瑞明著《刘瑞明文史述林》(上),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版2012年版,第56页。
②本部分释义参看刘瑞明著《刘瑞明文史述林》(上),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版2012年版,第73页。
③本部分释义参看刘瑞明著《刘瑞明文史述林》(上),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版2012年版,第684页。
④本部分释义参看刘瑞明著《刘瑞明文史述林》(下),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版2012年版,第1355页。
⑤本部分释义参看刘瑞明著《文史述林》(下),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版2012年版,第1585-1586页。
⑥本部分释义参看刘瑞明著《文史述林》(下),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版2012年版,第1586页。
⑦《金瓶梅》词语校释相关内容参看刘瑞明著《文史述林》(上),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版2012年版,第1005页。
⑧本部分释义参看刘瑞明《薄弱的性文化词语研究亟待加强》,《励耘学刊》2009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