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昊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9)
《妙绝古今》,是南宋时古文评点选本之一,流传范围有限,版本较少,长期不为学界重视,在当代相关文章学著述中,所提甚少。但该书选评文章,实则别具意旨,编者选文背后深意以及本书评点范式,有待进一步发掘。藉由探讨此书选评特色,不仅能窥得作者选文理念,亦可因之观风知世,从而对理宗朝时局以及南宋古文评点发展有更深入全面的认识。有鉴于此,本文拟由考察《妙绝古今》编者、版本、卷次、叙次等问题入手,重点论述汤氏选文、评文中体现的旨意及其背后的学术缘由、文章学价值,从辩证的角度,重估该本优劣,一窥其在文章学发展史上的意义与价值。
《妙绝古今》成书于理宗朝淳祐年间,然流传不广,故于编者、版本、卷次方面,多持论未明者,现据历代可见刊本及相关学者考索成果,例叙该书相关问题如下:
据《妙绝古今》宋本、元本及多数明本,各版或著编者,或于书题、序跋中有所体现,皆以此书为南宋汤汉所著,仅《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录明萧兰刻本云:“《妙绝古今》四卷,明刊本。不著编辑名氏。”[1]《钦定四库全书》依此版刻录,纪昀为之亲撰提要,已辨明编者之误:
《妙绝古今》四卷,旧无编辑者名氏。前有嘉靖乙卯南赣巡抚谈恺刊书序,后有南安知府王廷干跋,但称为宋人所选,而不得其本末。《宋史·艺文志》亦无此书之名,今以元赵汸《东山存稿》考之,盖汤汉所编也。[2]1
纪昀此辨甚明,盖赵汸为元人,其少年时于书肆所见之书,想来与《妙绝古今》成书年代尚不甚远,所作《题妙绝古今篇目后》当为考订编者可信之依据。另有宋人赵汝腾所作《题妙绝古今》,篇末署“宝祐丁巳”,去淳祐仅十余年,亦可引以为证。《题词》以叙汤氏学缘开篇,并云:“昔余为江东宪,公余屈致馆舍,论辩终日,因得是编,皆诸老之绪言也。”[3]可见,赵汝腾似与汤汉曾有过一段共事相处之日,公务之暇,论辩之余,因得此书,乃知确乎为汉所著。故此,由赵汸、赵汝腾所云,《妙绝古今》编者确乎为汤汉无疑。
既明编者,复述版本。首先,《妙绝古今》一书虽作于晚宋,然相关存本记录较少,赵汸谓此书“不见知于当时,而未白于后世”[4]304,可知其所存宋本较少,《宋史·艺文志》亦未录此书。赵汸《题妙绝古今篇目后》谓尝见是书于肆间,另有同邑唐棣访好事者而有存本①,二者或为当时可见,赵汝腾《题词》署宝祐丁巳,疑即据唐氏所刻②(《增订四库简目标注·续录》录有“宋宝祐丁巳刊本”)。另有清代季振宜《季沧苇藏书目》录宋板四本,彭元瑞等奉敕所编《钦定天禄琳琅书目后编》录宋版一函六册,皆不详年代,今已散佚。
民国时傅增湘见元刊本于天津,收入《经眼录》,题为《东涧先生妙绝古今文选》,此或为仅存之元本。后由张元济录入《涵芬楼烬余书录》,改为宋刊本。今收入国家图书馆善本室,依傅氏作元本,为目前可考版本中较优者。
明代以后,此书刊刻版本较多,嘉靖年间,即存二十九年苏献可刊本、三十四年萧兰刻本(明人谈恺序、王廷干跋,清代瞿镛《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录此版)、四十三年衢州府刻本,另有萧氏古翰楼刊本(嘉靖年间刻,未详具体年份)、顾氏英贤堂刻本、大雅堂刻本等,皆未详年份③。今存善本多以明本为主,足见明代的《妙绝古今》刊本,对于稽考评点内容、厘清版本源流,有重要的文献价值。此后,清代《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所录内府藏本,即明萧兰本。另有清代《持静斋书目》《稽瑞楼书目》录此书。此外,有叶盛《箓竹堂书目》二册、钱溥《秘阁书目·文集》二册、徐图《行人司书目》四本、《豫章丛书》四本,皆未详年代。
前文言及《天禄书目》录有宋版一函六册,为一卷本;《季沧苇藏书目》录宋四本,未详是否分卷。祝尚书认为,宋本即存在一卷本、四卷本两个版本系统,为后世因之。考察宋后各版本,见今所存一卷本多为明代所刊,如之前所列萧氏古翰楼刊本、衢州府刻本、大雅堂刻本并明刻本两版(其中一版存有清代许乃普跋)等。四卷本亦起于宋本,元刊因之,今存重要善本如元刊本、明萧兰刻本及《四库》本,皆为四卷。本文亦以四卷本为论文之本,存他本以资考述④。
宋代文章总集的叙次方式共分四类,即以体、以人、以类、以技四者⑤,此四者各有侧重,体现出不同的编纂体例与文体意识。《妙绝古今》选文以人为纲,全书分四卷,自先秦至北宋,上及《左传》《国语》,下至欧、苏、王、曾等文坛巨擘,大致以时间先后排列诸篇。这种以年代先后叙次的方式,重在凸显各朝代、作家的不同创作特征,从而便于建构“史”的概念,如吴承学《宋代文章总集的文体学意义》文中所论:“这种总集给人们的印象不是某一文体,而是在具体时代背景下某一作家的个性与成就。”[5]
然而,以时代和作者为主要关注对象,势必会对文体、类别、技法等因素造成一定程度的削弱。因此,汤汉此书中甄录文体虽多,囊括序、碑、记、赞、书、表、论、传等,横跨史部、子部、集部,且开选子部文章之先河。然辨体析文,并非此书重点,故其所录虽文体周杂,但并未对各体精要予以剖析。
《妙绝古今》自序云:
文章之精绝者,一代不数人,而一人不数篇。余自春秋传,讫欧苏氏,防其尤,得七十有九首,盖千载之英华萃矣。[6]5
汤汉认为,历来文章足称“精绝”者,总数并不甚多。秉持这种观点,该书选篇虽跨史、子、集三部,兼及儒、道、兵等诸家思想,取材似杂,然皆以文章内容为重,求其“发明理道而羽翼圣经”[6]301,选文总量并不甚多,且皆以正道明理为要义,或有益于修身立德,或能裨补政策方略,或明道统之本末,或言古事以影射时局,皆以切世用、明道理为尚。具体来说,汤氏选文定篇,始终主要围绕着两大主题展开,一即强调个人修身立德,一即影射时局国政,二者互为表里,透射着东涧先生鲜明的选文理念,知其篇篇皆非率意选定,实有所寄寓。
楼钥《攻愧文集》所谓“体克己之仁,严谨独之戒,笃正心诚意之学”[7]2637,汤汉在个人修身层面的主张,正与此一脉相承,即克己复仁,谨守圣人之道,具体表现在以下两点:
其一,汤氏通过选篇,塑造了诸多具有圣人品德的高尚形象,盛赞其德行馨馥,使仁德礼节不再仅是一套空泛的说辞,而是与鸿儒大贤联系起来,通过先辈的行止品性,传达鲜活具体的理学之真谛。书中所举,如范仲淹《严先生祠堂记》中高洁自守的严光,曾巩《徐孺子祠堂记》中志于仁道的徐孺、陈蕃、黄琼,苏轼《范文正公集序》中忧乐天下的范仲淹、《〈乐全先生文集〉序》中能“以迈往之气,行正大之言”[8]的张方平、《韩文公庙碑》中“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9]的韩愈……这许多人物虽未必足以跻身圣人之列,然皆德业辉炳,嗣音大圣,自可昭示一代,为后人立百世不易之则。所谓“陶铸性情,功在上哲”[10]15,东涧先生选入这些篇目,正是旨在树立一系列辉炳史册的形象,代替浅庸枯涩的道德说教,从而理纲常,训典谟,正道统,移世风。
其二,汤氏借作者或篇中人物之口,强调德行之紧要,从不同角度,促使对修身立德的探讨更加具体化、细节化乃至场景化。是书所选部分史传,即通过特定的情节、场景、对话,传达出对某种道德的追求与认可,如《左传》录子产告范宣子轻币、韩起欲得郑人环二事,道“不患于无财货,而患于无善名”[11]940之理;《国语·吴语》云夫差受勾践之请成,欲人明戒骄戒躁,无使心侈也;《史记》选伯夷、屈原、乐毅诸列传,备述伯夷不食周粟、屈原愤郁自诉而沉江、乐毅直敢而以书对燕惠王等事,反复申说,欲时人善保节义高行,能独立尘溷,不受物移。史传之外,书中选有诸多文家扛鼎之作,中以韩愈、欧阳修、苏轼三家文为多,次如柳宗元、杜牧、范仲淹、曾巩、苏洵、王安石等,基本囊括了唐宋时期文章名家,为后世唐宋文章选本提供了一定的参考价值。韩、欧、苏各家,其“材旨小大,音响缓急,虽属不同,而要之于孔子所删六艺之遗”[12],所辑录各篇,或语朋辈后生(如韩《答李翊书》、欧《答吴充秀才书》、老泉《送吴侯职方赴阙引》等),或为他集/他人作序、记、碑(如东坡《六一居士集序》、欧《苏氏(子美)文集序》等)、或别立传论(如柳《梓人传》、曾《南齐书目录序》等),皆文家用心之作,而深蕴立身之义理。具体而言,盖永叔谓“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13](《送徐无党南归序》),此贤者所以不朽;介甫谓学当授意传心,不可专事传注;老苏戒子瞻之“不外饰”;韩愈语李翊文无望速成……诸篇文体多样,形式亦奇,多具有特定的赠酬对象(寄人、答友)或写作目的(立传、作序),然皆绾摄文脉,寄意道义,敦厚民彝,所谈所论,始终不离修身二字。
汤汉如此看重修身立德,与其自身学缘传统极有关联。回溯汤氏学统,其受到汤氏家学、丘刘学派等多重学统影响,学缘极其丰富,所编《妙绝古今》一书即其多元的学缘传统的生动体现。
汤汉家学传统十分深厚,其家族擅名当时,独辟学统,人谓之“存斋晦静息庵学派”。据清代全祖望《答临川序三汤学统源流札子》考释云:
三汤子者,其长曰息庵先生千,官郡守;其次曰晦静先生巾,官提领;其少曰存斋先生中,官司谏,乃东涧之从父也,而《宋史》以为兄,谬矣。……三汤子之学,并出于柴宪敏公中行,固朱学也。其后又并事真文忠公,亦朱学。乃晚年,则息、存二老仍主朱学,称大、小汤,而晦静别主陆学。东涧之学,肩随三从父而出,师友皆同,而晚亦独得于晦静。[14]
由此可见,汤氏三子早年从学于柴中行、真德秀,颇得朱熹学统,汤千、汤中晚年事朱学愈笃,得名当时;汤巾则改事陆学,遂使一门三子学统广而不杂,各有精专,宜其擅名文坛。汤汉学于存斋,晚年得于晦静,一身而兼朱、陆二家之学,其学统根基不可谓不深,理学视野不可谓不广。其中,朱熹学统对汤氏一脉影响最深,晦庵先生“人能正心,则事无足为者矣”[15]的修身之论,深为汤汉所贯彻、践行,为其日后磨砺品性,修身立品,打下了坚实的学养根基。故《妙绝古今》一书中,每每选此立身立德之文,恰能瞥见汤汉刚介正直之性、广博宽厚之怀,实得益家学良多。
家学渊源之外,汤汉亦受到时流、高贤的影响。《宋元学案》不仅将汤汉视为汤氏家学的重要代表人物,同时也将其作为南溪先生(柴中行)的门人,归于“丘刘学派”之下。该学派以南宋丘崇、刘光祖为首,由各自门人及志同道合的学者组成,其中多有官职颇高者,使得该学派在南宋后期,于政治、学术等多个领域产生了较大影响。且随着根基日富,不少后学门人渐渐别立门户,由丘刘学派衍生出饶鲁“双峰学派”、魏了翁“鹤山学派”、杨简“慈湖学派”等分支学脉,足见该学派影响之大。
丘刘学派以明道笃学为核心,主张“以居仁由义为道,以正心诚意为学”[16],认为学问务在正心笃意,克修己身,涵养学识,胎息圣哲,强调明圣人之道,维护道学的正统地位,故极斥以道学为“伪学”的风气。此外,该派主张广取博采,对政令、制度、学问等各个方面均极为关心,因而派中为官者,多积极上疏,纵议时局,共襄国是,如刘光祖云“因恶道学,乃生朋党,因生朋党,乃罪忠谏”[17]12098,抨击各派林立,党同伐异,遂使贤者见弃、忠谏殆尽;柴中行更是指斥“伪学”之说,谓“往年以道学为伪学者,欲加远窜,杜绝言语,使忠义士箝口结舌,天下之气岂堪再沮坏如此耶”[17]12175……丘刘学派这种克己复仁、重视道统、积极议政的学缘传统,在汤汉《妙绝古今》所选诸篇,特别是那些取于史书、发生于朝野间的文字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据宋代相关史料记载,理宗中年嗜欲,疏于政事,导致朝野间党派林立,奸臣互相攻讦,操弄权柄,阻塞忠谏。更兼端平年间,宋军入洛未果,大败于蒙古,自此朝中外交政策趋于保守,更兼国防空虚,宋蒙矛盾激化,边患益炽。内外交困之下,兴复宋廷之政业,日益废弃。此外,理宗即位之初,尚广开言路,有意兴复理学。然崇理日久,朝臣渐生怠惰之心,每每从中取利。特别是嘉熙、淳祐年间,真德秀、柴中行、魏了翁等理学家相继辞世,理宗亲用史蒿之、贾似道等权臣。刚刚确立为官方正统的理学,迅速变质,流为一种空疏的政治话语,醉心空谈、渐失本意、滥注经书的现象不一而足,权臣用心非诚、言行不一,朝士德不配位、沽钓虚名,正为淳祐时真实写照,如周密《癸辛杂识》所云:
至淳祐间,每见所谓达官朝士者,必愦愤冬烘,弊衣菲食,高巾破履,人望之知为道学君子也。清班要路,莫不如此,然密而察之,则殊有大不然者,然后信仲固之言不为过。盖师宪当国,独握大柄,惟恐有分其势者,故专用此一等人,列之要路,名为尊崇道学,其实幸其不才愦愦,不致掣其肘耳。以致万事不理,丧身亡国。[18]94-95
学者张智华以为,南宋理宗后期,时代危机加剧,这一阶段的古文评点本所选文章,现实性明显增强[19],汤汉编选《妙绝古今》亦是如此。依《宋史》本传记载,汤汉生性介直,忠悃于国事,每逢迁官改职,辄上疏陈事议政,以劝勉国君修身立德为主,旁及内政、外交、使民、御臣等治国要略,的是忠恳纯臣之言,这一点在《妙绝古今》一书中,藉由摅意剖文,体现得淋漓尽致。正如纪昀为该书作提要云:
取《左氏》《国策》所载之事,以昭讽劝,而并及于汉唐二代兴亡之由,又取《屈原》《乐毅》、韩愈《送孟东野序》、欧阳修《苏子美集序》诸篇有感于士之不遇,而复进之于道,以庶几乎知所自反。[2]3
朝政方面,理宗容奸弄柄,虚设经席,致使朝政错迕,宗社欹倾,道统沦胥。有鉴于此,本书选录诸葛亮《出汉中疏》、司马迁《史记·淮阴侯列传》《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欧阳修《新五代史·王进传赞》等篇,申说重用贤臣之理,敦促君王当勤于王事,奖善罚恶,勿使贤者久居下僚,跼蹐难言。藉由武侯、史迁之口,道擢升贤臣,必由广开言路、不塞忠言,故当谨慎国事,使朝臣敢于交戒、训导君主,始能复先王之道,去“众说之所蔽”,绝“怪奇可喜之论”[20]。当然,纳谏用人的前提,是君王慎修德业,使朝中“光明洞达,而无邪孽之根以挠其正”[17]12978,始能重振朝纲,除壅去蔽,肃清朝堂,使贤良得其用,道统归其位。
外交方面,早年端平入洛的失败,使得朝中“主和派”占据话语权,消极、保守的外交政策,反而助长蒙军气焰,使得本就积贫积弱的南宋,在宋蒙各方面的交锋中,一再溃败。值此边地形势,汤汉曾建言:“今日扶危救乱无复他策,在乎人主清心无欲,尽用天下之财力以治兵。大臣公心无我,尽用天下之人才以强本,庶几尚有以亡为存之理耳。”[17]12977这一主张,虽见于汉任秘书郎后,然在《妙绝古今》选文中,已初见端倪。书中选《国语·楚语》子常问蓄货事,言不可妨民衣食之利,害民之财用,正与“尽财力治兵”相发明;用《战国策》庄辛故事,言强敌在前,当发愤图强,励精图治,不可亡羊补牢,此庶几“以亡为存”之理。此外,汤氏引杜牧《守论》,以大历、贞元姑息藩镇为反例,说明对于外寇,要始终保持警惕与防备;引《史记》赵王欲割地赂秦事,以秦比蒙古,言割地与强秦,是以有尽之地而给无已之求。要言之,汤汉搜罗古文,钩陈史事,或以史为鉴,或引他人安邦治国之论,虽影射时局,然既非一味主战,亦反对偏安一隅,盖治兵养业,保持对诸国的足够警惕,较单纯的主战派与主和派,可谓更进一步,见地卓远。
优秀的古文选本,往往能够发挥“采擿孔翠,芟剪繁芜”[21]的效用,成为一时之缩影,读者可藉此一窥文钥,观风知世。汤汉编订《妙绝古今》一书,其自序云:“今而后,有过予陋巷而闻轩县者,必是编也。”[6]5足见,汤氏对所编此书是颇为自负的。通过前文论述,已对东涧先生本书取舍之用意作了必要的剖析,其如此自负,缘由亦昭然明晰。盖汤氏《妙绝古今》所选,皆命理论道之文,特别于修身立德一节,尤为看重,用以指导后学,假以时日,当能涤荡世风。
此外,正如顾炎武《日知录》所云:
文之不可绝于天地间者,曰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民隐也,乐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22]
东涧先生编纂《妙绝古今》,反复遴选古今文章,欲使文章有益于天下。故书中摒弃骈俪之作,不录怡情之言,选文多影指时事,针砭世道,论贤者之高风,言节臣之忠悃,上至外交国策,下及论道治礼,凡书中所及,诚有益于天下,君王、朝臣如能细味此书,则能一振朝中困境。乃知赵汸《题妙绝古今篇目后》一文,将汤氏所选,一一联系时局,绾缀政事,知篇篇皆有为而发,洵非虚言[4]301-304。
当然,该书选文并非无可指摘之处,纪昀《四库全书总目》即评此书云:“书中所录,代不数人,人不数首,似不足概古今作者。”[2]2-3相较于《文章正宗》二十卷、《崇古文诀》三十五卷、《古文集成》七十八卷的体量,《妙绝古今》四卷七十九篇的选篇总量,明显有些单薄。且该书选文时间跨度极大,自先秦至北宋,千余年间,史部、子部、集部文章比比皆是,足为后世示法者亦不胜枚举,欲以不足百篇之数,而括尽古今义理,不免顾此失彼,使得学者难以藉由此书,尽瞰古今英华。同时,东涧先生认为文章须影指时事、负载道统,是以对文章内容格外看重,但在文体选择上,却稍嫌随意。书中以切世用、涉时事为旨,选录大量论体文,以利于发挥文章议政论世的功用,而对于辞赋、诗词等深具文学价值的韵文,则一概不取,导致全书在文体覆盖上,未臻周详。
傅增湘《经眼录》一书中,曾对《妙绝古今》元刊本的评点方式有过一段描述,可视为现存资料中最早描述该书评点者:
十行十八字,注双行同,细黑口,左右双边。版心上记字数,下间记人名,口上作古文一二等字。宋讳贞、恒皆缺末笔。卷中间有圈点评注,评注有取西山者。[23]
《涵芬楼烬余书录》收录傅氏此书,以之为宋刊本,对其评点方式增补如下:
去取之间,篇篇具有深义,因作为题后以发明之。……半叶十行,行十八字,宋讳朗、贞、徵、恒慎等字,偶阙末笔。卷首二序,以明刻配补。[24]
据以上两则材料,可知此书宋元本评点方式之大体样貌,复对比明嘉靖二十九年苏献可刊本、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即据萧兰本刊刻),概可知《妙绝古今》各版之评点原貌:
评注方面,是书以尾批、夹批为主要的评注方式。尾批多论述文意及行文特点,偶尔引用他评(用真德秀、吕祖谦所评最多)。夹批较多,重在解释字句,勾连背景,串连文意。此外,书中尚有部分首评,时引用真德秀、赵汝谈、朱熹等人观点,但总量稍少。点抹方面,以点(、)为主,主要用于标示主旨句或佳句。时有圈(。)、抹(丨)等,用于标示关键词句,起到对文章要义的补充说明作用⑥。
总体而言,《妙绝古今》评点多集中于探讨文意、延伸题旨,对文法与技巧几无关注,且评注总量较少,个别篇目甚至不评一字。故对此书评点特色的研究,应集中于汤氏着意评点之文,探察其评点形式、内容,藉以发掘该书在古文评点层面所建立的范式及其意义。对比前文所及历代版本中的评点内容,汤氏于所选史传评点最为详实富赡,不仅评点总量多于他类文章,评点形式亦较丰富。故此,下文对此书评点特色的论述,将从史传入手,一窥评点要义。
《妙绝古今》一书中,不仅广录史传,且对史传的评点,亦较其他文类更加充实。首先,就选篇数量而言,书中选《左传》八篇、《国语》七篇、《战国策》一篇、《史记》十一篇,另录欧阳修《新唐书·高祖本纪赞》《新五代史·王进传赞》、曾巩《南齐书目录序》等三篇与史传相关之文字,合占全书近半比例,足见汤氏对史传之重视。且书中开卷即列《左传》各篇,隐然有推其为全书纲目之意。
其次,就评点方式而言,书中录子部各篇、唐宋诸文,多点示字句,以夹批居多,借尾批、首评以摅意剖文者较少。评史则不然,汤氏于史传各篇时附尾批,多处转引他评,且文章中夹批亦繁,评述字词、章句、背景较详,全书单段最长的评论,亦见于此(《史记·伯夷叔齐列传》尾批)。
最后,就评点内容而言,书中评史以析义为主,除明示义理、影射朝政外,时时饱含恻怛之意、郁愤之气。司马贞《史记索隐》评《伯夷叔齐列传》曰:“太史公言己亦是操行廉直而不用于代,卒陷非罪,与伯夷相类,故寄此(‘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而发论也。”[25]汤氏引朱熹所论,标举怨旨,伤伯夷、叔齐不受周粟,自全名节,疾没于时,颇有自寄自伤之意,与裴氏所议正有异曲同工之妙。且东涧评此篇时,于幽愤中能不忘节义,于文辞中能一贯以道,始终增广道义,所谓:“盖其驰骋上下数千载,欲求一节义最高者,严立于其首。有让国之高节如由、光,而不见述于圣人,是以无传,此伯夷传之所以作也。”[6]99要之,此不仅太史公所以列此为纪传之首,亦自述己志,上可达选文明道之旨,下可申贤者未用之怨,所以评此为诸篇之最详。
此外,汉评《史记》所记信陵君劝魏王一段,大胆作出假设,云:“使魏王能用其计,料率楚、赵,竭力以助韩,则韩不至于失上党,赵不至于败长平,六国亦不至为秦所吞灭。”[7]127所想虽过分夸大魏无忌此计之效,不免有一叶障目之陋,然危警之意,拳拳之心,一览无余;评《国语·周语·襄王拒晋文公请隧》一章,借襄王驳文公之语,表面言“晋侯尚在臣位,不宜有隧”[7]35,然结合斯时朝臣僭礼,盖深有微意也;评欧阳修《新五代史·王进传赞》,言五代时多如王进之流,居高位而控权柄,贤者沉于下僚,不可胜道。虽不直陈时事,幽微见旨,当为理宗时久困之贤者发。以上诸篇,借古喻今,直切时弊,然仅微露怨刺之心,真评史而合风人之旨。
要之,东涧先生评点史传,盖环络先朝,切劘当世,假他事以发忠直之言,评古人以见今世之非,情理郁蓄,观史则为涛为洪,评史则为剑为刺,凡于国有益者,虽有难言之旨,亦微言发之,故时见幽愤之气,如欧阳修序梅圣俞诗集所云:
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26]
《文心雕龙·史传》曰:“传者,转也;转受经旨,以授于后,实圣文之羽翮,记籍之冠冕也。”[11]284可见,史部文章既从属、依附于经部,其本身更蕴涵着丰厚的“经旨”,故历来学者撰史、选史、评史,不仅仅是痴迷于其堪为典范的叙事文法,更是因为部分史传能上该经义,溯源经旨,所谓“为典为经,皆是有德有位,纲纪人伦之所制作”[27]。且宋人继承唐人传统,以治史为儒者之业,以五经、三史为学者必修之典籍,故许多名儒耄宿学养敦厚,往往兼通经史,故能对史传这种“转受经旨”的特点予以充分体认。基于此,史传地位在宋代得到了显著提升,同时也为史传涌入集部升奠定了重要的理论基础。因此,宋人(特别是部分理学家)评文析义,逐渐关注史传,从史传中挖掘经义,凭借史笔以传达原道、宗经之旨。
然而,自《文选》严守史部、集部之畛域,集部不录史传之传统由来已久。因此,南宋史传入集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种渐进性的过程,体现在古文评点中,即各家或评骘史家文法,以启示后学;或一概不录史传,严立史部、集部壁垒。要言之,各家选本对史传的收录情况、评点方式,往往能折射出编者的文史观念与文章学视野。祝尚书《宋元文章学》一书稽考宋元现存文章评点本凡九种,以吕祖谦《古文关键》为现存古文评点第一书[28]。是书虽专取韩、柳、欧、苏诸家之文,未录史书文字,却于论述文法一节(如论柳、苏文),多取《国语》《战国策》《史记》等史书笔法,以见柳、苏文章渊源有自。虽不录史书篇目,却执史笔以为纲,为后世学者示法,足见其对史传文法的赞许,在尊崇史传这一点上,实已开评点选本言史之先声。然自《关键》之后,史传似未引起南宋古文家的足够重视。王厚之《古文苑》、谢枋得《文章轨范》二书皆于史传一概不取,其他如楼昉《崇古文诀》、王霆震《古文集成》等,虽或有言及史传之处,但比例甚小,并未充分发掘史传的独特价值。与此相反,诸家选录古文,偏好选唐宋文家名篇,韩、柳、欧、苏之流,屡见于各本,这体现宋人重时文且严分史部、集部的传统。故此,史传作为史部的核心文字,多不入南宋古文家之眼目。
真正继轨吕氏、于史传别具只眼者,当属真德秀,其所编《文章正宗》对汤汉《妙绝古今》的编纂方式、选文倾向,特别是选评史传一节,起到了直接的影响。该书分古今文章为“辞命”“议论”“叙事”“诗赋”四类,于“叙事”一类,突破了《文选》以来不取史传、诸子的传统,大量收录《左传》《国语》《汉书》等史传文学,并且备述其文意、筋节、法度,并以后世韩、柳诸体文羽翼之,明三史之为史家典则、学者文库,在南宋颇独树一帜。《正宗》序云:
今于《书》之诸篇,与史之纪传,皆不复录。独取《左氏》《史》《汉》叙事之可喜者,与後世记、序、传、志之典则简严者,以为作文之式。若夫有志于史笔者,自当深求《春秋》大义,而参之迁、固诸书,非此所能该也。[29]
既不取他史纪传,又独对左、迁、固史青睐有加,这种矛盾的选文态度,恰恰说明三史文法之高、作义之深,令人不忍割爱。
汤汉曾直接受业于真氏,据《宋史·汤汉传》记载,西山曾致汉为宾客[18]12975,且真氏所著《西山读书记》,其《乙集》二十二卷,即由汤汉整理撰录,是以直接地受到真氏古文理念影响。因此,汤氏所编《妙绝古今》重视评录史传这一点,可谓是对真氏的直接继承。然而,除汤汉此书以外,南宋其他各本依旧不列史传,直至明清以后,由真、汤二人所开史传入集之风,才渐有回响⑦。足见,有宋一代,史传文字入选本的现象尚属个案,史部与集部之间的流动尚不深入,史、集二部分野仍是十分严明的。正因如此,作为载史入集的个例,汤汉的努力与实践,可谓卓异时流,值得更深入的关注与探讨。
吕、真二人所作史传评点,每每措意于评骘文法,指明文府秘境,以示学者作文之道。而汤氏选评史传,则重在发扬传旨,将史传对个体形象的塑造、对国事的见解及对德行的推崇,与理学传统相对接,为加固理学根基提供了广阔的文本依据。同时,东涧先生评点史传,字里行间所流露的郁愤之气,乃惜正道之不行,哀贤臣之久沉,伤理道之沦胥,正是藉由评点,将古今时局一气贯通,从而以史为鉴,借古形今。在这点上,《妙绝古今》对史传的选评,其着意方向虽与吕祖谦、真德秀稍异,但其深入史传义理,洞见时局,可以说是继吕、真之后,对史传“转受经旨”内涵的又一次发扬,为明清以后《文章辨体》《六艺流别》《古文汇编》《经史百家杂钞》《古文雅正》等各本选录、评点史传,树立了一个很好的典范。
然而,汤汉欲以《妙绝古今》改易时风,革除理学虚诞、空疏之弊,并使观者能因之而有得于时事,故其选评史传的角度,往往泥于内容,对选篇立意之正过度关注,势必带来在文法、文体等方面所做出的让步与舍弃。故此,该书所谓“妙绝”,止青睐于嗣音道统之文,对各篇文体、叙事、篇章之妙处,却几无讨论。细言之,书中评文(特别是评史)只对文中必要的字词、句段进行释意,对历史故事、名物训诂进行必要的交代,但求缴足文意,服膺义理,对行文法则、篇章结构、审美趣味则视而不见。这种较单一化、浅层次的评点方式,显然无法深入文本,一探文章经络,不仅无法为学者指示作文之门径,亦无法为普通读者提供深度阅读体验。文法与阅读体验的双重缺失,使得该书的评文析理,未能与文本紧密结合,反近似于对义理的宣传,久读之下,容易令人生厌。
汤汉《妙绝古今》作为较早的文章评点选本,汇纂古今文章,体现自身重德修身、积极议政的学缘传统以及因文明道、牵合时事的编选理念,并承续吕、真评录史传之意,通过辑录、评点史传,以史为鉴,促进后世学者选史入集之风。要言之,该书在选文、评史两方面,为后世提供了极大的参考价值。但也应注意到,因该书选文视角、评点内容上过于单调、狭隘,故而将其置于文章学整体历史进程中,与同时代古文选本对比,确实显现出明显的局限性。因此,重新评估《妙绝古今》的学术价值,既要充分认识到它独特的选本价值,亦需要对书中所存在的单一化的选评视野予以重审。
注释:
① 赵汸《题妙绝古今篇目后》云:“始,余丱角读书家塾,得诸兄所录鄱阳马公文,有《妙绝古今序》,已知世有是书。……吴兴唐君棣宰吾邑,闻余言,既归,访诸好事者,则已刻梓行后,其家以板质钱於富人,故传之者鲜。唐君从富人摹本以寄,余始得之。”引自中华书局2004年出版,祝尚书所著《宋人总集叙录》。
② 赵汝腾:《题妙绝古今》云:“宝祐丁巳三月,紫霞老人题。”引自中华书局2004年出版,祝尚书所著《宋人总集叙录》。
③ 《妙绝古今》相关善本情况,参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出版,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编辑委员会所编《中国古籍善本书目》。
④ 《妙绝古今》相关编者、版本、卷次问题,参看中华书局2004年出版,祝尚书所著《宋人总集叙录》。
⑤ 宋代文章总集叙次方式相关论述,参看《中国社会科学》2009年第2期,吴承学《宋代文章总集的文体学意义》。
⑥ 《妙绝古今》点抹方式,以点(、)标示篇中主旨句、段中关键句、描写生动之句,以小圈(。)标示文中主要句,长抹(丨)标示段落关键句,参见武汉大学张秋娥2010年博士学位论文《宋代文章评点研究》。
⑦ 史传入集问题,参看《文艺理论研究》2020第4期,何诗海、陈露《明清史传入集的文章学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