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良婧
(西南大学 文学院 重庆 400715)
贬谪是中国古代一种很常见的政治现象,贬谪所形成的贬谪文学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特有的现象。在古代文人的遭际中,贬谪算得上最沉重的苦难之一。遭遇贬谪的古代文人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将其被贬谪的人生感悟和谪居生活中的情感体验,寄托在自己的文学创作中。因而相比于其他作品,贬谪文学作品所蕴涵的感情更为激烈。
围绕唐宋贬谪文学的相关阐释不少。尚永亮先生提出了贬谪文学概念并进行了大量相关论述。他在《贬谪文化与贬谪文学:以中唐元和五大诗人之贬及其创作为中心》[1][2]一文中指出,贬谪文学主要为贬谪诗人在谪居期间创作的文学作品,这是贬谪文学的主体,另一部分是贬谪诗人在谪居前后以及非贬谪诗人在送别赠答、追忆述怀时创作的有关贬谪的文学作品,这是贬谪文学的侧翼。其中,他概括地指出贬谪文学的发展阶段是从屈原到柳宗元、刘禹锡,中经白居易而至苏轼、黄庭坚,在此阶段中,这些诗人对“贬谪”的心态是从执着走向超越的。尚永亮的其他相关论文并未详细探讨宋代文学以及宋代相关文人。赵雅娟的《宋代贬谪文学研究述论》[2][5]概括了目前宋代贬谪文学的研究成果,并指出相比于成熟的唐代贬谪文学研究,需要进一步深入研究宋代的贬谪文学。
宋代诗人苏轼经历过“三起三落”的仕宦生涯。贬谪黄州之前,苏轼的仕途一帆风顺,“乌台诗案”后,苏轼开始了四年多的黄州谪居生活。“黄州迎来了影响历史进程的苏东坡,遂成为东坡的第二故乡。两者磨合,必然构成一种新的东坡贬谪文化机体,产生一种神奇的东坡贬谪文化。”[3]261考察苏轼在这个时期的心态变化,对了解苏轼贬谪时期的生活和创作,具有重要的意义。相比于诗歌,苏轼谪居于黄州时期的词作更受关注,但就整体情形来看,苏轼在黄州时期仍创作诗歌170余首,从苏轼黄州时期的诗歌探析他贬谪初期的心态变化亦是值得研究的领域。因此,本文从贬谪文学的概念范畴出发,承接尚永亮先生认为苏轼为心态旷达的贬谪文人代表之观点,选取苏轼初次贬谪至黄州期间的诗歌作品,以探析苏轼第一次贬谪时期的具体心态变化。
贬谪文人由于远离社会文化中心,他们实现政治理想和人生价值的希望落空,他们踏上贬途,经历路途艰辛才能到达贬地,加上荒远穷苦的谪居环境,所以大部分文人开始自己的谪居生活时多是处于苦闷的心境。苏轼经历“乌台诗案”这场险些丧命的浩劫后,赴黄州途中的大量作品多表现出他这种心情。例如元丰三年(1080年)正月二十日,他从御史台监狱出来,在迁谪黄州途中,路过麻城关山作《梅花二首》:
春来幽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间。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度关山。
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4][1]2136-2137
这两首自喻的梅花诗,虽句句写梅,但其用意却是写人。第一首用暗喻的手法,以“梅花”比喻自己的形象和遭遇。苏轼被贬黄州的主要原因是党争之祸,他不随波逐流,坚持自己政治立场的品质就像这丛生长在草棘中的梅花。遭受文字之冤被捕入狱,命悬一线,此时正踏上贬途的他不正像梅花“半随飞雪度关山”的遭际吗?第二首则深化题意,以寄寓的手法借梅花无人欣赏、无人惋惜的境遇寄托自己郁闷、愁苦的心态。
苏轼到黄州不久就寓居于定惠院,对贬谪的困顿与痛苦,他深有体验。《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中的“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已惊弱柳万丝垂,尚有残梅一枝亚”[1]2151,写到自己闭门不出的生活以及遭遇劫难后的心理状态。《次韵前篇》也是这一时期所作,写刚刚经历牢狱之灾后的心悸:
去年花落在徐州,对月酣歌美清夜。今年黄州见花发,小院闭门风露下。
万事如花不可期,馀年似酒那禁泻。忆昔扁舟泝巴峡,落帆樊口高桅亚。
长江衮衮空自流,白发纷纷宁少借。竟无五亩继沮溺,空有千篇凌鲍谢。
至今归计负云山,未免孤衾眠客舍。少年幸苦真食蓼,老境安闲如啖蔗。
饥寒未至且安居,忧患已空犹梦怕。穿花踏月饮村酒,免使醉归官长骂。[4][1]2154-2155
诗歌以“去年”的酣歌痛饮与今年的紧闭院门相对比,情形各异,苦乐不同,不禁感到悲从中来,感叹“万事如花”般的不可预期性。面对滚滚的长江,想到自己才中年就平添白发,空有鲍照、谢灵运的才华,却只能孤独地寓居于此。最后,也只能勉强安慰自己“少年幸苦真食蓼,老境安闲如啖蔗”。然而自慰又是暂时的,就连梦中都还在担惊受怕,又何能解忧呢?苏轼此时心中的五味杂陈可想而知。
值得注意的是,苏轼对迁谪至黄州的这一天似乎也尤为重视。 继元丰三年(1080年)作《梅花》二首后,元丰四年(1081年)同日,作七律《正月而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于女王城东禅庄院》,“去年今日关山路,细雨梅花正断魂”[4][1]2237,忆起去年今日的哀怨心态。元丰五年(1082年),作《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此时的东坡已不见初至黄州的消沉,“已约年年为此会,故人不用赋《招魂》”[4][1]2321,更带有洒脱的乐观心态。元丰六年(1083年),东坡又作《六年正月二十日,复出东门,仍用前韵》:“乱山环合水侵门,身在淮南尽处村。五亩渐成终老计,九重新埽旧巢痕。岂惟见惯沙鸥熟,已觉来多钓石温。长与东风约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1]2413总结自己早已熟悉的黄州生活,并能坦然地面对贬谪之日。
整体而言,分析以上前后连续几年在同一天所作的诗歌,东坡的心态是由苦闷走向释然的。“在持续不断的政治大清洗的背景下,元祐文人不止一次地尝过贬谪之树结下的苦果,从而表现出一种集苦闷、感伤、焦虑于一体的忧怨情怀。”[4]203苏轼的独特之处或许正在于此,他并不是像大部分贬谪文人那样随着贬谪时间的推移而越发感到希望之渺茫,而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地调整自己的心态以适应当前的生活。
贬谪黄州后,苏轼虽处于苦闷难以排遣的心境,屡屡生出对世事、人生的厌倦、怀疑,但却不曾否定、抛弃人生,始终在为自己排遣苦闷以及适应当下而积极寻找突破口,其外在形式主要表现为游玩山水、诗酒唱和、躬耕自足。通过外在形式的种种娱乐,苏轼开始将悲情潜于内心底层,逐渐走向随缘自适的精神转变。
为了走出困境,苏轼适时地调整生活方式,首先便是选择游玩山水、诗酒唱和。元丰三年二月,他来到黄州四望亭、乾明寺游玩,写下《雨晴后,步至四望亭下鱼池上,遂自乾明寺前东冈上归,二首》:
雨过浮萍合,蛙声满四邻。海棠真一梦,梅子欲尝新。拄杖闲挑菜,鞦韆不见人。殷勤木芍药,独自殿馀春。
高亭废已久,下有种鱼塘。暮色千山入,春风百草香。市桥人寂寂,古寺竹苍苍。鹳鹤来何处,号鸣满夕阳。[1]2173-2155
这是苏轼到黄州后回归自然游玩时所见之景,诗人本欲在自然中借景遣情,以求解脱,然而诗歌中晚春的芍药、鹳鹤的鸣叫等意象依然传达出无法释怀的愁绪。同年,他到城南安国寺寻春,结交到安国寺的僧首继连,找寻到了一方净土,写下在寺中沐浴的情形和感慨:“披衣坐小阁,散发临修竹。心困万缘空,身安一床足。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默归毋多谈,此理观要熟。”[1]2158《安国寺浴》此诗点化《维摩经》的义理入诗,讨论佛教中净与垢的问题,苏轼以洗净身上的尘垢为譬喻,认为清除烦恼便能到达心净的境界。
诗酒唱和是宋代文人的日常娱乐形式,即使贬谪至黄州,苏轼仍然结交到不少好友,一同出游,以诗酒唱和,如“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1]2321,与朋友的酬唱应和,似乎能暂时驱逐苏轼谪居黄州的愤郁凄楚之感,我们也从诗歌中偶见他“苍颜”一笑的样子。
与历代遭贬文人相比,苏轼的最大特点就是亲身参与了艰苦的农业劳动。《东坡八首》[1]2242-2256序言中有所记载,并交代了耕种于黄州东坡的原由,该八首诗歌则详尽地描述了自己耕种东坡的苦、乐情形。“端来拾瓦砾,岁旱土不膏”“崎岖草棘中,欲刮一寸毛”“岁旱泉亦竭,枯萍黏破块”皆言躬耕之艰苦;“投种未逾月,覆块已苍苍”“种枣期可剥,种松期可斲”“秋来霜穗重,颠倒相撑拄”皆言丰收之喜悦。纵观《东坡八首》,感情基调多是丰收的渴望、劳动的喜悦、对友人的感恩,在耕种的生活体验中,苏轼的心境更显平和。即使要忍受“筋力殆尽”的耕种劳累,他仍为能有一片垦殖的土地而感到欣慰,从艰苦的劳动中找到快乐。面对生存困境,此时的苏轼早已顾不上自己的苦闷愁绪,而是积极投身于劳动中,以执着于现实的外在形式,寻求精神上随缘自适的转变。对于在黄州东坡躬耕这段经历,甚至当他离开黄州时还感叹“投老江湖终不失,来时莫遣故人非”[1]2515,萌发了想要归耕以终老此生的念头。
苏轼初至黄州时处于苦闷的心情,居住黄州时则不断地进行自我开导,但整体而言,苏轼在黄州的阶段中,心态处于苦、乐反复交织的矛盾状态。可以说,这个时期,苏轼试图以超越苦难的心态面对当下,但郁闷的心情又时时袭来。咏物寓情的手法是苏轼贬谪黄州时期诗歌的鲜明特点,从历时性的角度分析此时的咏物诗歌,亦能从中一探苏轼谪居于黄州时的复杂心态之演变。
苏轼寓居黄州的咏物诗较多,尤爱咏梅。元丰三年(1080年)赴黄州途中就有《咏梅二首》[1]2136-2137,以“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度关山”自喻自己的处境,以“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抒发自己的愁绪。可见,苏轼赏物,总免不了联系自己的心态和情感。同年二月,寓居定惠院时,苏轼看到杂花中生长着一株海棠,不禁联系自身,并作《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
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
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
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
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
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寸根千里不易致,衔子飞来定鸿鹄。
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1]2162-2163
此诗可分为两部分,一是渲染海棠生长的恶劣环境,安处“竹篱”之间,独自“嫣然一笑”,与漫山的桃花形成鲜明对比,反复刻画海棠的形象,实为抒发自己高洁孤傲的情怀;二是写自己与海棠花偶然相逢,惊异于花之“绝艳”的同时,又感慨花之幽独飘零的遭际,从而抒发自己流落异乡、怀才不遇的境况。此诗浑然间融入苏轼爱海棠之情、同病相怜之感,难怪纪昀评价道:“纯以海棠自寓,风姿高秀,兴象深微,后半尤为烟波跌宕”。[1]2166同年所作的《雨中看牡丹三首》也是借对牡丹的描写暗含自己沦落黄州、被弃僻壤的愁绪。
谪居黄州,苏轼重温《论语》《易经》和佛道经典。经过两年的心理调适,面对初至黄州的凄凉悲愁,苏轼已有“江边一笑无人识”的坦然自适的胸怀。元丰五年(1082年),东坡地丰收,雪堂落成,苏轼频频出游,作诗《红梅三首》于临皋亭,咏唱红梅风骨桀骜的品格、不随流俗的风姿、含苞待放的新貌。尤其第三首借红梅比喻自己新生活的面貌:“幽人自恨探春迟,不见檀心未吐时。丹鼎夺胎那是宝,玉人頩颊更多姿。抱丛暗蕊初含子,落盏秾香已透肌。乞与徐熙画新样,竹间璀璨出斜枝。”[1]2329-2330诗人以“幽人”自比,探春赏梅,虽不见盛开的梅花,却正是梅花含苞欲放之时,不禁赞叹“玉人頩颊更多姿”。梅花待放又散发芳香的新貌,正暗示着苏轼新生活的开始,他开始享受幽独闲静之趣。结合赴黄州途中的《梅花二首》,此时的苏轼已是“去年花开我已病,今年对花还草草”[1]2495,恬淡沉静、旷达自适的心态跃然诗中。
值得注意的是,相比于初期的苦闷心态,此时的苏轼初显旷达的心态,但困顿的生活仍然导致他的苦闷心情反复出现。元丰五年(1082年),他叹道“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1]2341-2343;“沟中枯木应笑人,钻斫不然谁似我”[1]2345;“夜来饥肠如转雷,旅愁非酒不可开”[1]2376。元丰六年(1083年),苏轼作“君看霜雪姿,童稚已耿介。胡为遭暴横,三嗅不忍嘬”[1]2454。纪昀评此句,“忽然自寓,不粘不脱,信乎无痕,而玲珑四照。”[1]2457苏轼不仅以竹笋挺拔正直的人格自喻,时过三年,又将竹笋无故受到暴横的遭遇与自己遭遇贬谪的际遇相联系,他始终难以忘怀受贬的经历,苦闷的心情仍然不易消散。元丰七年(1084年),苏轼咏海棠“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濛月转廊”[1]2503,海棠的华贵风度正暗示自己谪居黄州四年后高昂洒脱的风姿。“只恐夜深花睡去,更烧高烛照红妆”[1]2503,不忍心让海棠独自栖身于昏暗孤独中,所以特意点燃长烛,为海棠扫除黑暗。东坡似乎也担心自己如海棠身处迷茫飘渺的雾气之中,所以通过游玩山水、诗酒唱和、躬耕自足等方式,试图扫除苦闷、抑郁的低沉心态。
苏轼在黄州时期,面对重重忧患,不得不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调整自己的心态,苦闷与旷达的矛盾心情正是其贬谪初期调整心理模式的一个阶段。探析苏轼贬谪黄州时期的诗歌,可见此时的苏轼始终处于苦、乐交织的矛盾心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