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阳杂俎》中“冷蛇”故事刍议

2021-12-31 12:59赵羽
南方论刊 2021年2期
关键词:诗云酉阳

赵羽

(滨州学院 山东滨州 256603)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一七《广动植之二·虫篇》曾记载唐玄宗将冷蛇赐予申王之事:“冷蛇,申王有肉疾,腹垂至骭,每出则以白练束之,至暑月,常鼾息不可过。玄宗诏南方取冷蛇二条赐之,蛇长数尺,色白,不螫人,执之冷如握冰。申王腹有数约,夏月置于约中,不复觉烦暑。”申王是唐睿宗第二子,也就是唐玄宗的二哥,本名李成义,后避昭成太后谥号,改名李捴,其死后册赠惠庄太子,陪葬桥陵。《旧唐书》卷九五《睿宗诸子》载:“(李捴)性弘裕,仪形环伟,善于饮啖。”《酉阳杂俎·冷蛇》所言申王有“肉疾”,即肥胖症,唐姚汝能《安禄山事迹》卷上记载安禄山亦有“肉疾”,腹部赘肉下垂:“鞍前更连置一小鞍,以承其腹。”唐五代笔记中所述申王李捴身体肥硕,惧怕炎热之轶事,还不止《酉阳杂俎·冷蛇》一则,后唐冯贽编《云仙杂记》卷六《壬癸席》引《河东备录》又记载申王命人用猪毛编织壬癸席,用以祛暑取凉:“申王谓猪既供餐,不宜处于秽处。乃以毡龛粟粥待之,取其毛刷净,令巧工织壬癸席,滑而且凉。”《酉阳杂俎》虽是小说家言,多有荒诞怪异之谈,但也有一些篇章曲折地反映现实生活,具有科学价值,英国学者李约瑟所著《中国科学技术史》就摘引过《酉阳杂俎》中不少材料。在段成式所写的“冷蛇”故事里,申王把唐玄宗所赐冷蛇置于自己腹部肥肉之间的褶皱中,借此以避暑,未必完全是凭空想象而来,而是中国古代文献中关于宠物蛇驯养的最早记载之一。

目前学术界对中国古代蛇类人工养殖的情况还缺乏充分关注和研究,专书和论文都比较少,而且相关文献史料本身也相对匮乏。劳伯勋先生所著《中国养蛇学》第一章《中国养蛇简史》对中国古代养蛇历史进行了梳理[1],在唐柳宗元《捕蛇者说》文章中,以及唐刘恂《岭表录异》等书中找到了一部分古人养蛇的记载,特别是对唐朝养蛇户的历史真实性进行了专门考证。但劳伯勋《中国养蛇简史》主要从经济动物饲养的视角来审视中国人工养蛇的发展历程,侧重于研究有医药用途蛇类的规模化养殖历史,没有太多涉及中国古代观赏性蛇类的养殖问题。

捕蛇和弄蛇在中国有悠久的历史,《山海经》中就记载了很多的御蛇、操蛇、践蛇、珥蛇之神。古人弄蛇和戏蛇的形象在出土文物上也有所表现,例如西汉南越王墓所出通体鎏金屏风铜托座上有力士以口啖蛇,并且双手操蛇的铜像;又如山东嘉祥武氏祠左室第五石上亦有弄蛇图。东汉张衡《西京赋》曰:“蟾蜍与龟,水人弄蛇。”《文选》唐李善注曰:“水人,俚儿,能禁固弄蛇也。”古时候,有的弄蛇人耍蛇为生,同时也养蛇,《太平广记》卷四五八《蛇三》引《传奇·邓甲》曰:“时维扬有毕生,有常弄蛇千条,日戏于阛阓,遂大有资产,而建大第。及卒,其子鬻其第,无奈其蛇。”有学者还猜测中国古书中所谓“豢龙氏”大概就是养蛇的部落,张孟闻先生论文《四灵考》称:“有的氏族并且以能养蛇为业,特称曰豢龙氏。”[2]“豢龙氏”为养蛇部落之推论,虽有一定合理性,但仍缺少实据,劳伯勋《中国养蛇简史》则认为中国古代经济蛇类的饲养始于唐代养蛇户。实际上,唐代不仅有药用蛇的养殖,从《酉阳杂俎》所载申王冷蛇故事来看,当时还有了宠物蛇的饲养。

从唐代开始,僧侣及士庶人等养蛇的各种记录渐渐多了起来,唐释道宣《续高僧传》卷一七记载隋唐之际晋州西小榆山“有沙门僧集者,苦节山林,聚徒禅业。养蛇畜鼠,驯附可以手持,常现左右,驱逐不去,有俗人来,辄便自隐。”《太平广记》卷三一二《神二十二》引五代时期王仁裕《王氏见闻录·陷河神》记隽州隽县张翁夫妇养蛇事,《太平广记》卷四五八《蛇三》引《广异记·檐生》记范县书生养蛇事。盛唐时期宠物蛇的饲养,不止申王冷蛇一例,唐张鷟撰《朝野佥载》卷二记载:“广州化蒙县丞胡亮从都督周仁轨讨獠,得一首领妾,幸之。至县,亮向府不在,妻贺氏乃烧钉烙其双目,妾遂自缢死。后贺氏有娠,产一蛇,两目无睛。以问禅师,师曰:‘夫人曾烧铁烙一女妇眼,以夫人性毒,故为蛇报,此是被烙女妇也。夫人好养此蛇,可以免难。不然祸及身矣。’贺氏养蛇一二年,渐大,不见物,唯在衣被中。亮不知也,拨被见蛇,大惊,刀斫杀之。贺氏两目俱枯,不复见物,悔而无及焉。”“贺氏养蛇”与“申王冷蛇”的年代非常接近,如果褪去两篇故事的神秘玄幻色彩,剔除当中的因果报应之谈,去其伪而存其真,可以发现在盛唐官僚贵族阶层中已经出现饲养宠物蛇的社会生活现象。申王冷蛇应该是一种身体发生白化的蛇类,贺氏盲蛇估计应该也是一种珍稀蛇类。自然界中的盲蛇极为稀少,在1968 年,国外出现过名为Atretochoana eiselti 的盲蛇新种,2011 年再次被人找到。有科学家对该种盲蛇进行分类,确认是一种十分罕见的蛇,“研究人员认为它们可能是一种‘生物退化’的结果,但也可能它们本身就是一个新物种。”[3]2009 年,海南省文昌市的海南蟒蛇研究所在人工孵化蟒蛇的过程中,孵化出两条没有眼睛的小蟒蛇,“这是蟒蛇胚胎在发育过程中基因突变造成的,概率只有100 万分之一。”[4]除了“不螫人”,即对人的攻击性很小之外,盛唐时期的宠物蛇似乎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一般会选择冷蛇、盲蛇等名贵蛇类来饲养。

唐代之后,文献中仍有类似申王冷蛇的人工饲养宠物蛇的记载,清代中后期书法家周寅也曾在夏日利用缠绕在腰际和臂上之蛇来取凉,清宣鼎《夜雨秋灯录》卷二《捆仙索》曰:“淮安周木斋先生,名寅,善书嗜饮,疏狂不羁。性最喜豢蛇,床笫藩溷中,无不蜿蜒拳曲,相处为常。夏日,先生怯暖,两臂所盘者蛇,腰际所围者蛇,赤足插瓮中者亦蛇也。否则肤燥欲裂,襟烦若烧,寝食不安矣。”

《酉阳杂俎》“冷蛇”故事对后世文学也颇有影响。《北堂书钞》卷一五六《岁时部四·热》、《白孔六帖》卷四《热》、《太平广记》卷四七四《昆虫二》《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前集》卷一一《气候门》《海录碎事》卷二《寒暑门》《锦绣万花谷前集》卷三《夏》《绀珠集》卷六等唐宋类书中皆收录有“冷蛇”条。明清文人笔记对《酉阳杂俎》中“冷蛇”之事也多有转引,如明初叶子奇《草木子》卷四、明顾起元《说略》卷二九、明刘元卿《贤奕编》卷四附录“闲钞”下、明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一〇《时令·赐蛇》、明徐应秋辑《玉芝堂谈荟》卷三五《金翠蛇》、明吴之俊《狮山掌录》卷二二《冷蛇》、明谢肇淛《文海披沙》卷四《冷蛇》、明慎懋官《华夷花木鸟兽珍玩考》卷七《冷蛇》、明陈耀文《天中记》卷六《热》、明郑若庸《类隽》卷三《时令类·冷蛇》、明陈继儒《销夏部》卷四、明冯梦龙编《古今谭概》委蜕部第二十《垂腹》、清陈元龙《格致镜原》卷九九《昆虫类四·蛇》、清赵彪诏《说蛇》、清方旭《虫荟》卷四《冷蛇》、清陆凤藻辑《小知录》卷一二《昆虫》等。

“冷蛇”在宋人诗文中有时被用作典故,如北宋苏洵《次韵和缙叔游仲容西园二首(其二)》诗云:“客来庭树鸣寒鹊,酒入肌肤忆冷蛇。”南宋白玉蟾《修真十书上清集》卷四三《知宫王琳甫赞铭》文曰:“博山飞冷蛇之篆兮,启瑶笥而诵琅函。”白玉蟾《修真十书武夷集》卷四八《仙岩金仙阁》诗云:“寒烟锁断梵王家,一篆博山飞冷蛇。”明清人诗文中使用“冷蛇”典故较前代明显增多,明袁宗道《白苏斋类集》卷八《馆阁文类·玉壶冰赋》文曰:“何借龙皮之扇,不用冷蛇之萦。”明郑以伟《灵山藏·杜吟续五卷·乐山茶歌》诗云:“喉齿棘螫五中渴,冷蛇约腹何能消。”明杜骐征等编《几社壬申合稿》卷一收录晚明朱灏《逃暑赋》文曰:“耽石局而熨腹兮,玩冷蛇之易毁。”清汤右曾《怀清堂集》卷一一《睢阳秋暑转炽因次东坡人皆苦炎四字韵诗作四首(其一)》诗云:“手握冷蛇仍自热,心调狂象苦难驯。”清赵士麟《读书堂彩衣全集》卷四〇《销夏》诗云:“冷蛇握手炎威少,澄帛悬轩寒色多。”清铁保《惟清斋全集·梅庵诗钞》卷四《斋居》诗云:“云多变态吞苍狗,暑不侵人抱冷蛇。”清沈钦韩《幼学堂诗稿》卷七《和黄孝廉食西瓜》诗云:“凉鱼不吐冷蛇握,羽扇递拂风轮操。”清陶元藻《泊鸥山房集》卷一九《题朱璧骊山避暑图卷后》诗云:“招凉水珠中禁赐,冷蛇盘肘时连蜷。”晚清丁丙《武林坊巷志》卷二三《松盛坊三》引清曹芝《洗句亭诗钞·绣谷亭待雨用昌黎望秋诗韵》诗云:“冷蛇无功冰鼠退,閟懑绝类羁镳衔。”清曹楙坚《昙云阁诗附录》卷一《瞻园纪事柬同人》诗云:“骄阳当天烁金石,墨花洒作雨冷蛇。”

宋元小说中原本有“冷山龙”形象,南宋洪迈《夷坚甲志》卷一《冷山龙》曰:“冷山去燕山几三千里,去金国所都五百里,皆不毛之地。绍兴乙卯岁,有二龙不辨名色,身高丈余,相去数步而死,冷气腥焰袭人,不可近。”很有可能是在“冷山龙”之说与《酉阳杂俎》所记“冷蛇”故事相融合的基础上,明清小说戏曲中衍生出了“冷龙”传说。当代作家徐来所著短篇小说集《想象中的动物》鳞部第三《冷龙》,凭借小说家对创作素材的敏感,已大致判断后世小说中能散发寒气的“冷龙”正是由《酉阳杂俎》所载“冷蛇”之事演化而来[5]。中国古代民间信仰常认为白蛇是神龙在人世间的显现,如明郑国轩撰《刘汉卿白蛇记》传奇就曾写东海龙王三太子被天帝谪贬凡尘,变化身形为白蛇。在《西游记》等明代小说中,“冷蛇”被进一步神化,由《酉阳杂俎》中的南方异种白蛇被改编刻画为一种专司降温的神龙。《西游记》中有两处情节谈到过“冷龙”,小说第四十六回“外道弄强欺正法 心猿显圣灭诸邪”写羊力大仙因为有一条“自己炼的冷龙”,所以与孙悟空斗法时,能够跳下滚烫的油锅中洗浴。孙悟空召唤北海龙王,“那龙王化一阵旋风,到油锅边,将冷龙捉下海去”,而羊力大仙则“在滚油锅里打挣,爬不出来,滑了一跌,霎时间骨脱皮焦。”“冷龙”围绕物体之后,能消除其高温,《西游记》中北海龙王敖顺不仅能捉拿冷龙,本身也显现出冷龙的特质。《西游记》第七十七回“群魔欺本性 一体拜真如”中,狮驼岭妖魔将唐僧师徒放入蒸笼蒸煮,孙悟空又拘唤北海龙王来,“龙王随即将身变作一阵冷风,吹入锅下,盘旋围护,更没火气烧锅。”明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第四十三回“火母求骊山老母 老母求太华陈抟”中亦出现过冷龙形象,小说写骊山老母到东海水晶宫,向龙神借冷龙退去钵盂的火性,救火母之命:“四条冷龙衔头衔尾,把个钵盂围得定定的,围了这等两三个时辰,却才退了钵盂的那些火性。”清吕熊《女仙外史》第八回“九天玄女教天书七卷 太清道祖赐丹药三丸”,小说中提到玄女《天书》第四卷所载“仙家无上本领”里有“冷龙护持之术”。

明清诗文笔记中,多言及“冷龙”,清陈邦彦选编《康熙御定历代题画诗》卷八六《花卉类》收录明李日华《写梅》诗云:“冷龙起蛰山石裂,脊尾连蜷如屈铁。”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八《如是我闻》记新疆巴尔库尔城西十里海子中有冷龙:“海子为冷龙所居,城中不得鸣夜炮;鸣夜炮则冷龙震动,天必奇寒。是则不可以理推也。”新疆巴里坤湖,古称蒲类海,相传此湖中亦有冷龙,清史善长《味根山房诗钞》卷五《蒲类海》诗句云:“相传中有冷龙潜,裂肤堕指自年年。”近现代民间通俗文艺也吸收了明人小说中的“冷龙”之说,例如在京剧《穆柯寨》“烧山”一场中,焦赞夸口,自称会念“分火”诀,能拘来一条“冷龙”,骑着钻入火塘,救出小本官。又如近人灵岩樵子编着通俗白话小说《重订月唐演义》第五集《青龙白虎》第二十五回“番公主怒蒸矮鬼”,写余文俊被乌凤英收入摄人瓶,殷合仙唤来了四条冷龙,盘住金瓶,退去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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