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雁飞
(湖南科技学院 中国语言文学系,湖南 永州 425199)
《史记·五帝本纪》里司马迁以太史公身份曾感叹说:“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1)《史记·太史公自序》记载司马迁曾亲到九疑山:“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在太史公看来,“古文文本”与“口传”活态化文本多是一致的,(2)“文献”一词最早见于《论语·八佾》,南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认为“文,典籍也;献,贤也”。 所以这时候的文指典籍文章,献指的是古代先贤、长老的见闻、言论以及他们所熟悉的各种礼仪和自己的经历。《虞夏书·益稷》也有相关的引证说明“文献”一词的原意是指典籍与宿贤、长老。司马迁以其独特的“二重证据法”,证明舜帝南巡实有其事。所以《史记·五帝本纪》敢于言之凿凿:“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
加之当代考古新发现,如山西襄汾的陶寺遗址、郭店楚墓竹简《容成氏》、上博楚简《唐虞之道》、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古地图上标注的九根柱状图,汉唐以来的“玉琯岩舜帝陵庙”(湖南永州九嶷山),笔者倾向认为不仅舜帝实有其人,南巡也是大致不差的。
现在要弄清楚的是,舜南巡,其最终的目的是什么?据《尚书·尧典》《尚书·舜典》《左传·文公十八年》等材料,舜一生事功概括起来主要有二:布五教,去四凶。(3)《尚书·尧典》:“契,百姓不亲,五品不逊。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宽。”“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左传·文公十八年》:“举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父义、母慈、兄友、弟共、子孝,内平外成。”“宾于四门,流四凶族。”
舜采用的方法是什么?五载一巡狩。从《尚书·舜典》记载 “明试以功,车服以庸”看,其巡狩绝不只是为了祭祀,而是深藏事功,希望群臣也能去各自的“四凶”,布天下所需之“五教”。正因此舜帝才能达到“柔远能迩,惇德允元,而难任人,蛮夷率服”[1]的“平天下”的效果。
值得重视的是,《史记·五帝本纪》的记载是对《舜典》的诠释性复述:关于五教,《舜典》说:“敬敷五教,在宽。”《五帝本纪》复述说:“使布五教于四方,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内平外成。”关于四凶,《舜典》:“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五帝本纪》复述说:“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驩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2]“布五教”强调了此一文明行为化成而带来的结果:“内外平成”,万事妥帖,内外天地平和。“流四凶”则强调了一个“变”字,也是强调“流”的结果,实际上是王化了北狄南蛮,东夷西戎。
所以,笔者以为“巡狩”一词有二层含意,一是“巡”,在位有德者的南风之化,一是“狩”,是强力来归,是归化是融合。而民间所传唱相传舜所作的《南风歌》便是这种仁德教化天下的形象注脚: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3]
《尧典》说:“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由内而外,由亲族而百姓,由百姓而万邦、而黎民,既是和睦,更是协和、和谐。舜帝是继承唐尧“平天下”(使天下和谐)与“协和万邦”理想的最佳实践者。
在以“仁”王化天下理想提出之前。孔子对舜帝“布五教”之“协和万邦”方式做了很好的归纳。
《论语·颜渊》:“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论语·季氏》:“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论语·阳货》:“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4]
“仁”是内化于心,“礼”是外化于行,是王化。有精神建设,有文化建设。再加上“足食”“足兵”(4)见《论语·颜渊》: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自然天下和谐太平。对于“远人”,《论语·季氏》:“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一样强调仁德,强调以仁归化,当然背后也需要实力、强力,所以也有征伐。
承传几千年,孟子是对“协和万邦”理想,系统化、理论化的提炼者、升华者。《孟子》一书言必称尧舜,集中反映了孟子的思想。尧舜之道以孝悌为本,孝悌以仁为内核。《孟子》的主要思想均从“孝悌”引出,由“孝悌”而仁爱而仁政而王道,其指向是人、社会、国家的和谐与富强,终极指向是天下太平和谐。
《孟子·梁惠王上》:“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这是谈由孝悌仁爱通过推恩的形式,而施行王道,王化天下。由内而外,由亲族而国家而四夷而天下,与舜帝一脉相承。
《孟子·公孙丑上》:“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明说仁政的巨大威力与成效。可以协和万邦,可以幸福百姓,和谐众人。
《孟子·离娄上》更是直接提出:“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又说:“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孟子在这篇文章中论及了“协和万邦”的基础是仁政,行“仁”的方法是“亲其亲,长其长。”实例是“三代”。
同时,为了强调以“仁”王化天下的重要性,孟子特别指处,舜之有天下,并非尧的赠予,而是得之于“天”: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曰:“天与之。”“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
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5]
这里的天意,实际是舜以“仁”行天下的必然结果。
上述文字足以说明“尧舜之道”的丰富内涵。是由孝而自然带来人性善,而自然施行仁政,平治天下,使社会和谐。孟子处战国乱世,礼坏乐崩,霸道横行,王道不行,王化难以延展,所以天下纷乱。孟子的理念只能算是一种理想,但其影响却很深远。
《大学》原是《小戴礼记》之一部分。后朱熹为章句,成为四书之一。相传为曾子所作。现一般认为是曾子学派在秦汉之际而作。
《大学》从修身出发,并以此为核心,提出了“协和万邦”之路经。“协和万邦”为终极目的,但要达成这一目的却需要个人“明明德”,要“亲民”(新民),要“止于至善”。
舜帝作为儒家祖述的对象,就这一点而言可谓与舜的实践一脉相承。《史记·五帝本纪》说“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舜自身便是此一典范。他以德赢天下,他“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渔雷泽,雷泽上人皆让居;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渔雷泽,雷泽上人皆让居;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6]说明他能新民。不管舜父、后母,舜弟象如何设计害他,舜善事父母,友爱兄弟的“孝悌”精神与言行总是自始至终,所谓“复事瞽叟,爱弟弥谨”,[7]可以说是历经苦难痴心不改。说明他已止于至善。正因为如此,所以舜能在“低水平生产力”的情况下“协和万邦”!这是一个事实上的榜样,而榜样的力量往往是无穷的。
既然儒家说人皆可以为尧舜。欲要达到这样一种境界,自然就有一定的修炼方法。这就是《大学》给每一个渴望兼济天下的士人提出的行动的路径。这路径就是:“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8]这是一个古之“明明德于天下”者已成功的路径,是一个榜样的路径,也是一个普适的路径。就如同舜帝一样。
然而我们众多的读书人却必须从基础做起,其路径恰恰是反过来的。所以《大学》紧接着说:“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以故“修身”成为实现这一路径的根本。因为孔子说过“修己以安百姓”。[9]
于是三纲(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八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便成为我们人生修炼的主题。
在这八目中,有几个又是关键点,如要诚意就不能“自欺”,要保持纯正的动机和状态,要特别注重“慎独”,要在人不知而只有己知的情况之下接受考验;要“自明”,所谓“自明”即自觉,就是说“明明德”是自我的觉悟,是内心意识到完善、发展自身的必要性,是人固有的善性的发扬和发展。要创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永远要追求新目标,实现新成就,总是要有新气象和新面貌。要“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10]齐家的前提是修身,治国自然先齐家,最后才能“平天下”,达到“协和万邦”之目的。
《宋史·周敦颐传》:“文王、周公既没,孔子有德无位……孔子没,曾子独得其传,传之子思,以及孟子,孟子没而无传。两汉而下,儒者之论大道,察焉而弗精,语焉而弗详,异端邪说起而乘之,几至大坏。”“千有余载,至宋中叶,周敦颐出于舂陵,乃得圣贤不传之学。”[11]可见,千载而后,继承孟子的唯有周子。而周子则将圣人“协和万邦”理想哲学化了。
周敦颐《通书·顺化》:“天以阳生万物,以阴成万物。生,仁也;成,义也。故圣人在上,以仁育万物,以义正万民。”[12]仁义,不仅可生育万物,也能和谐万民。人有仁义,人必心纯。《通书·治》说:“仁、义、礼、智四者,动静、言貌、视听无违之谓纯。心纯则贤才辅,贤才辅则天下治。纯心要矣,用贤急焉。”[13]
这里强调“平天下”和“协和万邦”手段是“以仁育万物,以义正万民”,出发点则是自身要以“心纯”为修养目标。心纯又是从孝悌引出的“仁”心。这与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推恩相类。他又提出心纯的为政者,必须用贤,用贤则天下治。这与舜帝举贤任能“布五教”一致。
由此我们想到一个流传在九嶷山《尧王访舜》的民间故事:尧王为了访贤,装扮成百姓来到一个村庄,看到一个后生赶着黄牛犁田,尧王问后生是水牛犁田好还是黄牛犁田好?当时后生没有当面回答,尧王只好走开。当尧王走开后,后生急忙追上尧王十分恭敬地说:“您这先生刚才问我犁田是水牛好还是黄牛好?当然是水牛好。我本应马上回答您,但当着黄牛面我怎么能说黄牛不行呢,它辛辛苦苦帮我犁田,我怎么对得起它呢?”尧王听了很受感动,认为后生有一颗善心,然后就将后生带到了京城做事考验他,这个后生便是舜,最后继承了帝位。[14]
这一故事文本意旨十分明显:因为舜性善,心纯,自然会有善行,有善行,自然能选贤任能,自然能协调和谐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孟子·尽心上》:“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15]在孟子眼里,尧舜之性与“野人”相异者只在于其善于从善言,从善行而已,这也是心纯之故。
而关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逻辑顺序,周子在《通书·家人睽复无妄》也有其独到深刻的看法:“冶天下有本,身之谓也;治天下有则,家之谓也。本必端,端本诚心而已矣,则必善,善则,和亲而已矣。家难而天下易,家亲而天下疏也。家人离,必起于妇人。故睽次家人,以二女同居而志不同行也。尧所以厘降二女于妫汭,舜可禅乎?吾兹试矣。是治天下观于家,治家观身而已矣。身端,心诚之谓也。诚心复其不善之动而已矣。”[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