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文彬, 彭佳玲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中国的谐谑文学最早可上溯至先秦俳优讽谏,是优孟衣冠的余续。“以文滑稽”则始于汉代,如东方朔的《答客难》、扬雄的《逐贫赋》等,而以小说为谐谑滥觞于魏晋,如邯郸淳《笑林》、刘义庆《世说新语·排调》等。隋唐是谐谑类小说发展阶段,其中最具影响的莫过于侯白的《启颜录》。宋代是谐谑文学的鼎盛时期,以此著名的有苏轼、刘攽、黄庭坚、杨万里等人。以文为戏、“游戏于斯文”成为一种普遍的文化现象,遍及诗、文、小说等各个领域。目前学界对宋代谐谑诗、谐谑词研究得比较多,但对于谐谑类小说则关注得比较少。事实上,宋代谐谑类小说在中国古代谐谑类小说史上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是古代谐谑类小说的重要一环。鉴于此,笔者将对宋代谐谑类小说的生成语境进行深入分析,以期深化对这类小说的认识。不当之处,敬祈方家正之。
宋代谐谑类小说的兴起首先得益于宽松优厚的政治环境。宋朝统治者一方面一直实行广开言路的政策,其中最为人称道的是宋太祖关于不杀士大夫的祖训;另一方面优待官员,士大夫阶层不仅物质待遇优渥,而且闲暇时间比较宽裕。而对平民而言,“唐代以前的土地国有制理想破灭了,此后私有权制度确立了,奴隶地位上升为佃户,废除征兵制改为募兵制,同时,废止徭役制度,而改为以雇募为主了”[1]127。这种人身自由和政治自由也促使他们有较多的闲暇时间。宋代如此宽松优厚的政治环境,客观上保障了不同阶层人们心态的放松,促使谐谑之风盛行,具体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全民好谑,上至九五之尊,下至平民百姓,都喜爱谈笑戏谑;二是文体的全面覆盖,出现了不少谐谑诗、谐谑词、谐谑文。这种社会氛围是宋代谐谑类小说生成的重要环境之一,促进了谐谑类小说的创作与流播。
宋代有不少典籍记载了皇帝喜爱诙谐谈笑、与朝臣相戏弄的轶事。如《宋史》卷一四二载:“真宗不喜郑声,而或为杂词,未尝宣布于外。”[2]3356又《铁围山丛谈》卷三载:“仁宗一日属清闲之燕,偶顾问曰:‘卿髯甚美,长夜覆之于衾下乎?将置之于外乎?’君谟无以对。归舍,暮就寝,思圣语,以髯置之内外悉不安,遂一夕不能寝。”[3]55-56日理万机的九五之尊竟然纡尊降贵调侃臣子的胡子,询问其晚上睡觉之时将胡子置于何处,足见谐谑之世风甚盛。这些都为谐谑类小说创作提供了条件。
除了皇帝外,宋代文人之间的谐谑言语更是数不胜数,如《渑池燕谈录》载刘攽与于伋二人以姓名之同音字为戏,既显示了宋代文人的聪颖与幽默,也表现了他们的生活情趣。这种谐谑之风在平民百姓中也表现得十分明显,如洪迈《夷坚志》卷六《合生诗词》记载:“有慧黠知文墨能于席上指物题咏应命辄成者,谓之合生;其滑稽含玩讽者,谓之乔合生。盖京都遗风也。”[4]841说的是“乔合生”这类社会底层女性对宋代谐谑话语的传播。其中“盖京都遗风也”也是对宋代,尤其是北宋后期谐谑之风盛行的佐证。商品经济的发展促进了市民阶层的壮大,大众喜闻乐见的杂剧已经成为市民们娱乐的新形式,而杂剧这种“大抵全以故事,务在滑稽唱念,应对通遍”[5]190的艺术样式的流行也足见谐谑之风的盛行。
宋代宽松的政治环境,造就了文人休闲娱乐的心态,使其在谐谑文学的创造方面获得了空前的自由。因此,出现了大量的谐谑诗、谐谑词、谐谑文和谐谑类小说。王灼《碧鸡漫志》载:“长短句中,作滑稽无赖语,起于至和。嘉祐之前,犹未盛也。熙(宁)、元(丰)、元祐间,兖州张山人以诙谐独步京师,时出一两解。泽州孔三传者,首创诸宫调,古传士大夫皆能诵之。元祐间王齐叟(彦龄),政和间曹组(元宠)皆能文,每出长短句,脍炙人口。彦龄以滑稽语噪河朔。(曹)组潦倒无成,作红窗迥及杂曲数百解,闻者绝倒,滑稽无赖之魁也。”[6]10-11可见,谐谑词在北宋已经开始出现甚至流行起来。宋代的谐谑诗更是遍及衣食住行等生活的各个方面。文人们甚至共同唱和并创作谐谑诗。欧阳修《归田录》记载了这一盛况:“余六人者,欢然相得,群居终日,长篇险韵,众制交作,笔吏疲於写录,僮史奔走往来,间以滑稽嘲谑,形于风刺,更相酬酢,往往烘堂绝倒,自谓一时盛事,前此未之有也。”[7]626现存的宋代谐谑文约一百六十篇,且创作群体广泛,在南宋还出现了俳谐文的唱和与结集[8]。宋代谐谑类小说的创作也迎来了一个高峰,不仅在数量上超过了宋代以前谐谑类小说数量的总和,还拓展了谐谑类小说的题材。总而言之,在宋代这种全民好谑之风的影响下,宋代谐谑类小说蓬勃发展。
宋代谐谑类小说的兴起还离不开宋代商业经济的高度繁荣。商业都市文化的高度繁荣和说唱艺术的蓬勃发展使得小说的消费主体不再局限于贵族阶层和文人墨客,开始转向市井百姓。市民文学的兴起和“以俗为美”的文化观,促使文人开始有意创作和编纂通俗易懂且更具娱乐性的小说。谐谑类小说在这样的经济文化背景下得到了迅速发展。
宋代商业都市文化是宋代商品经济发展到一定水平的产物。它是以某一个城市(如北宋都城东京和南宋都城临安)的历史文化积淀与传承为基础,密切联系市民生存方式而衍生、发展出来的新兴文化。宋代城市商业的迅速发展使得 “行”大量增加,从隋唐时期的112行发展到南宋的414行。这些行业具体可分成各种手工作坊、各类商业行铺和服务性的行业这三类。 “这类(服务性的)行业在我国古代城市经济生活中一直占有独特的重要的地位。其中饮食业所占比重甚大”[9]950。服务性行业对工作人员的要求较前两类更低,能够容纳更多贫苦的坊郭户,使其能在都市求得一线生机。因此,越来越多的人口从农村进入都市,寻求新的出路。
随着商业的发展,市民阶层在社会中所占比重越来越大。在自身物质需求得到满足之后,他们开始追寻更高层次的精神需求。由于市民阶层的文化程度不及士大夫阶层,因此其审美需求更偏向“俗”。他们不喜欢士大夫阶层沉闷肃穆的静态阅读方式,更偏向于视觉听觉刺激的动态休闲文化。因此,一系列迎合市民阶级消费需求的说唱艺术逐渐兴起,这些通常都是在勾栏瓦舍里进行的。
据《东京梦华录》记载:“不以风雨寒暑。诸棚看人,日日如是。”[10]132往往有数千人聚集在勾栏观看杂剧及各种伎艺表演。这些伎艺表演又多以滑稽诙谐取悦观众。 宋刘昌诗《芦浦笔记》卷三“打字”条有言:“街市戏谑有打砌、打调之类。”[11]24所谓“打砌”是宋元说话、做院本时的习惯用语, 指的是插科打诨的滑稽语。“打调”即戏谑调笑,指的是民间表演的诙谐风格。市民们的娱乐需求由此得到了极大满足。
勾栏作为宋代城市娱乐生活的重要所在,成为士庶阶层经常出入的场所,不同的审美需求在这里碰撞、调和。演出者不断调整自己的表演以适应观众的要求,观众也在观看过程中改变着自己的知识结构、审美趣味。这些无疑也为宋代谐谑类小说提供了不少鲜活生动的素材。小说家对这种民间说唱艺术的最高认可莫过于将杂剧的科诨技巧引入谐谑类小说创作, 搭建说唱艺术与谐谑类小说在审美风格上的联系。比如,谐谑类小说借鉴了说唱艺术诙谐的生成方式:自我矮化或降格,消解了庄严的氛围,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引发滑稽之感,譬如宋邢居实《拊掌录》载:
石曼卿隐于酒,谪仙之才也。然善戏,尝出游报宁寺,驭者失控,马惊,曼卿堕马,从吏遽扶掖升鞍。市人聚观,意其必大诟怒。曼卿徐着鞭谓驭者曰:“赖我是石学士也,若瓦学士,岂不破碎乎?”[12]118
著名文人石曼卿出行,不慎从马上摔下来。对于一位官员而言,这是一件令人无比尴尬的事情。而石曼卿却甘于自我贬损“赖我石学士,若瓦学士,岂不破”。将貌似庄严的氛围巧妙地置换成了滑稽的环境, 由此取得了和说唱艺术一样的滑稽效果。
除了上述宽松优厚的政治环境和高度繁荣的商业经济外,宋代娱情小说观念的发达也是谐谑类小说产生的诱因。“宋元小说是中国小说近代化的开端,宋人也是有意治小说学。宋人对小说审美本体的发掘突破了宋前专注于小说定位和小说功能探讨的外部研究界域,转向小说的内部本质研究”[13]92。从《太平广记》这部小说总集的编纂与整理,可以看出宋代官方开始承认小说的文化地位。这一举措促进了宋代私家小说选本的编选,《类说》《丽情集》《绀珠集》等都是该时期影响较大的小说选本。此外,欧阳修在《新唐书·艺文志》中,将大量本在史部杂史杂传下的小说移至子部“小说家”,如《列异志》《述异记》《搜神记》《齐谐记》《因果记》等,这也体现了宋人先进的小说观念。他们在保留小说“叙事为宗”的本性之外,也张扬其“虚构”的特征,将小说的“虚构”与史传的“征实”进一步区分开来。
宋代的大多数士人已经认可小说的文化地位。他们不仅意识到小说的社会功用,认为小说可以“启迪聪明,鉴照古今”;还注意到小说的娱乐性,认为小说可以“供谈笑,广见闻”[14]29。这种娱情小说观念的发达既表现在创作的自觉上,也表现在接受的自觉上。
就宋人谐谑类小说创作的自觉而言,一方面从宋代谐谑类小说的自序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撰者对编纂意图和风格的自我体认。如欧阳修在《归田录》中写道:“朝廷之遗事,史官之所不记,与士大夫笑谈之余而可录者,录之以备闲居之览也。”[7]602王辟之在《渑水燕谈录·序》中自申其志:“闲接贤士大夫谈议,有可取者辄记之,久而得三百六十余事。私编之为十卷,蓄之中橐,以为南亩北窗、倚杖鼓腹之资,且用消阻志、遣余年耳。”[15]1226叶梦得亦在《避暑录话·序》中自陈:“泛语古今杂事,耳目所接,论说平生出处,及道老交亲戚之言,以为欢笑。”[16]33这些文人在写作之初便已将自己的写作目的昭然告知:这些谈笑趣事的记录是在闲暇之余用来消遣娱乐的。这也体现了宋人已经意识到小说的娱乐功用,开始有意记录和创作谐谑风格的小说。宋人的部分小说中专设谐谑章节,如《梦溪笔谈》有“讥谑”类,《渑水燕谈录》有“谈谑”类,《南北史绩世说》有“游戏”门,王得臣《麈史》有“谐谑”类,《遁斋闲览》有“谐噱”门,《醉翁谈录》丁集卷二有“嘲戏绮语”类,《能改斋漫录》有“诙谐戏谑”类,《事实类苑》有“谈谐戏谑”门。 此外,还有一些小说集,其书名和内容便已经直观反映了自身的娱乐性,譬如《群居解颐》《善谑集》《开颜录》《漫笑录》《谈谑》等。
另一方面还表现在这类小说中塑造了不少诙谐可笑的人物形象。如《艾子杂说》中与他人比年龄的妇人:两个在路上相遇的妇人比谁的年龄大,其中一个70岁,一个69岁。69岁的妇人对70岁的妇人说道:等到了明年我就与你同岁了。她只知道自己过一年就会长一岁,却忽视了他人的年龄也会变化,何其愚蠢!如《拊掌录》中记载的安鸿渐:
安鸿渐有滑稽清才,而复惧内。妇翁死,哭于路,其孺人性素严,呼入穗幕中诟之曰:“路哭何因无泪?”渐曰:“以帕拭干。”妻严戒曰:“来日早临棺,须见泪。”渐曰:“唯。”计既窘,来日以宽巾纳湿纸置于额,大叩其颡而恸;恸罢,其妻又呼入窥之,妻惊,曰:“泪出于眼,何故额流?”渐对曰:“岂不闻自古云水出高原?”闻者大笑[12]117。
这样的谐谑人物形象在宋人的小说中数不胜数。他们或是痴愚可笑,或是聪明机智,无不为宋代小说增添趣味。由此可见,宋人已有自主创作娱情小说的意识。
就宋人谐谑类小说的接受方面,无疑它已得到了时人的肯定和认同。宋初钱惟演“平生唯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辞”[7]620。张邦基在《墨庄漫录》卷二中写道:“予闲居扬州里庐,因阅《太平广记》,每遇予兄子章家夜集,谈记中异事,以供笑语。”[17]864册11这表明宋代文人已经开始主动阅读《太平广记》中的小说作品,经常同他人一同讨论其中有趣的故事来达到解颐娱乐的目的。此外,陆游在《剑南诗稿》卷二十《致斋监中夜与同官纵谈鬼神效宛陵先生体》中云:“五客围一炉,夜语穷幻怪。或夸雷可斫,或笑鬼可卖,或陈混沌初,或及世界坏,或言修罗战,百万起睚眦。”[18]1568这也是纵谈小说以“供谈笑”的典型例子。
由此可见,这些文人都是主动阅读谐谑类小说以获得精神愉悦的。这种精神愉悦又会反作用于读者,促使其加入创作的队伍。这是一个双向作用的过程。无论是文人的主动创作还是主动接受,都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谐谑类小说的发展。这也说明宋代文人对小说的娱乐功用已经给予充分肯定,无论是创作还是接受,都是自发的过程;也足以看出宋代娱情小说观念的发达,正如曾慥《类说·序》所言:“供谈笑,广见闻,如嗜常珍,不废异馔。下箸之处,水陆俱陈矣。”[14]29
宋代谐谑类小说的蓬勃发展还源于深厚的“谐谑”传统。以文为戏,自古有之。《诗经·卫风·淇奥》曰:“善戏谑兮, 不为虐兮。”[19]35《郑风》中《将仲子》《山有扶苏》篇皆为滑稽幽默之作。《左传·宣公二年》载有筑城者嘲谑败将华元事,戏谑滑稽之感明显。司马迁在《史记》中专为滑稽娱乐的俳优写了传记,做《滑稽列传》来颂扬淳于髡、优孟、孙叔敖这类滑稽人物“不流世俗,不争势利”的高贵品质和“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20]7384的讽谏才能。被扬雄称为“滑稽之雄”的东方朔的《答客难》,通过滑稽奇巧的语言和表达方式,利用主客答难的结构,“托古慰志,疏而有辨”[21]74,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曹魏时期,邯郸淳的《笑林》问世,这是我国已知第一本笑话集。《笑林》所记载的故事大多篇幅短小,通过三言两语,将故事讲得生动形象,令人捧腹大笑,从中也可看出邯郸淳自身的文字功底。《笑林》对后来的谐谑类小说影响深远,不仅书名被后人沿用,其中的笑话在后世也被人多次改编改写,形成了新的笑话。魏晋南北朝时期士人天性解放,极尽风流。《世说新语·排调》中记载了魏晋名士的趣味轶事,《百喻经》中嘲笑愚痴,堪称“释家笑林”。
隋朝时期,谐谑文学渐趋成熟。侯白的《启颜录》是第一本对笑话进行分类的笑话集,共4类40则。到了唐代,在诗歌方面,《全唐诗》中有“谐谑”四卷(869—872卷),其中以李白、杜甫、白居易、元稹、贺知章、罗隐等最为有名。散文方面,韩愈、柳宗元和罗隐等大家都有谐谑幽默的文章流传于世。韩愈的《毛颖传》是“以文为戏”的典型代表。在小说方面,无论是“有意为小说”的唐传奇,还是博闻强识、内容广泛驳杂的笔记小说,都呈现出诙谐幽默的特征。《游仙窟》中作者与五嫂、十娘相互交谈时的语言生动有趣,运用了不少幽默风趣的妙语,极具情趣。张鷟《朝野佥载》通过夸张的手法,塑造了一系列荒诞的人物形象来达到强烈的喜剧效果。不少笔记还专设章节来记载谐谑故事,如《大唐新语》有“谐谑”门,《因话录》有“谐戏”。唐代也有专门的笑话集如《笑林》《谐噱录》等。诚如陆希声所言,“近日著小说者多矣, 大率皆鬼神变怪、荒唐诞委之事, 不然, 则滑稽诙谐, 以为笑乐之资”[22]1。
由上观之,谐谑传统自古有之。创作者们“游戏于斯文”,从而达到讽谏、解颐和自嘲的目的。宋代的文人们也继承了这一传统,将幽默与诙谐在文学作品中运用得炉火纯青,呈现出独特的艺术风格,映射出宋代文化的新面貌、新格局。
绾结而论,宽松优厚的政治环境、高度繁荣的都市文化,使宋朝士人和市民普遍具有娱乐休闲的意识,讲究生活情趣。与此同时,“助谈笑”小说娱情观念的发达及源远流长的谐谑文化传统也为这类小说提供了文化沃壤。宋代谐谑类小说正是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中兴盛起来。它负载了文人对生活及其谐趣的追求,体现了宋代士大夫雅好谐谑的幽默性格,折射出宋代文化在雅正严肃之余生趣活泼的另一面。谐谑类小说顺应时代,为民众与雅士接受并传播,亦是一个时代小说呈现生活的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