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元
(西安石油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5)
作为关学宗师、道学奠基者之一的张载(1020—1077)去世后,其弟子吕大临撰《横渠先生行状》,追述其师的生平及为学为人。中华书局本《张载集》附录《吕大临横渠先生行状》文末,有朱熹《伊洛渊源录》这样一段文字:“按《行状》今有两本,一云‘尽弃其学而学焉’,一云‘尽弃异学淳如也’。其他不同处亦多,要皆后本为胜。疑与叔后尝删改如此,今特据以为定。然《龟山集》中有《跋横渠与伊川简》云:‘横渠之学,其源出于程氏,而关中诸生尊其书,欲自为一家。故予录此简以示学者,使知横渠虽细务必资于二程,则其他固可知已。’按横渠有一简与伊川,问其叔父葬事,末有‘提耳悲激’之言,疑龟山所跋即此简也。然与伊川此言,盖退让不居之意。而横渠之学,实亦自成一家,但其源则自二先生发之耳。”[1]385根据朱熹此说可知,张载逝世后,张载与二程之间学术地位的关系问题就已经被提出来了。吕大临《横渠先生行状》第一个版本认为,张载见到二程后 “尽弃其学而学焉”,即张载从学于二程。程颐看到这个版本,批评吕大临肆无忌惮,所以吕大临才将此句改为“尽弃异学淳如也”。后来,二程弟子杨时又认为张载学问的源头在二程。到南宋时,朱熹虽然认可张载之学自成一家,但仍然认为其源发自二程。可见,张载与二程的学术关系问题,宋代就有争论。近代以来,学者也有不同看法,聚讼不已。笔者不揣固陋,略述愚见,请同仁指正。
关于张载的生平,其亲炙弟子吕大临的《横渠先生行状》应该是最早的文献。后来的《宋史·张载传》等资料,皆以此为主要依据。当然,记载内容也有相异之处。张载少年丧父,但志气不凡,勤于学习,曾与焦寅欲以军功报国,并且注释兵法之书《尉缭子》,因此上书镇守陕北的范仲淹,欲从军报效。范仲淹见其才可造,规劝他读《中庸》,以儒学为业,张载从此走上学术道路。张载人生这一重要转折点的具体时间,《行状》说是“康定用兵时,年十八”[1]381,《宋史·张载传》则记载为“年二十一,以书谒范仲淹”。余英时认为此事的时间节点是1040年,当从《宋史》之说[2]89。张载读《中庸》后,虽然认同其说,但仍不满足于此。此后十余年间,他“又访诸释老之书,累年尽究其说,知无所得,反而求之六经”[1]381。此一颇长的时间段内,张载何时由释老转向儒学不得而知。但是据《行状》记载,文彦博在长安任职时,曾听闻张载名行之美,备束脩布帛厚礼郑重其事地把他延聘到学校讲学,并将其树立为当时士子为学做人的道德楷模。此时张载已经完全成为一个纯粹的儒者了。据学者研究,文彦博曾两次任职长安,但张载中举前一次任职的时间,只能是1053年8月至1055年6月[3]25-26。因此可以推断,最迟不晚于1055年6月,张载已经完全抛弃释老之学,专心致力于儒学。这是他还没有见到二程兄弟之前,通过十多年反复阅读儒释道经典后,最终做出的为学方向上的抉择。可是,张载还不那么自信,这一为学取向,还需要同道的印证,他才会更加坚定。让他印证儒学“吾道自足,何事旁求”的,是他的两位表侄程颢(1032—1085,字伯淳)、程颐(1033—1107,字正叔),他们的父亲是张载的表兄程珦(1006—1090)。
吕大临《行状》两个版本中,引发张载“尽弃其学”还是“尽弃异学”问题的,就是张、程第一次见面,并在京师开封论《易》。《行状》记载:“嘉祐初,见洛阳程伯淳、正叔昆弟于京师,共语道学之要,先生涣然自信曰:‘吾道自足,何事旁求!’乃尽弃异学,淳如也。间起从仕,日益久,学益明。”[1]381-382这是《行状》的第二个版本。张载是来京参加科举考试的。据曾枣庄研究,“从嘉祐二年正月六日以翰林学士欧阳修权知贡举,至三月五日(1057年1月31日至3月30日)仁宗御崇政殿试礼部奏名进士”[4]23。此科考试从准备到完成共两个月时间。如果我们考虑到,张载嘉祐二年(1057年)初就要在京师参加会试。那么,按照常理推断,张载应该提前来京,他见到二程的时间“嘉祐初”,应该是嘉祐元年,即公元1056年。
汉唐以降,佛道盛行,更有“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之说。正如后来范育《正蒙序》所言:“自孔孟没,学绝道丧千有余年,处士横议,异端间作,若浮屠、老子之书,天下共传,与《六经》并行。而其徒侈其说,以为大道精微之理,儒家之所不能谈,必取吾书为正。世之儒者亦自许曰:‘吾之《六经》未尝语也,孔孟未尝及也’,从而信其书,宗其道,天下靡然同风,无敢置疑于其间。”[1]4-5张载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下,经历了出入释老、返归六经的思想历程。这次与二程兄弟见面并共同讨论道学问题,让张载对儒学的体用兼备产生了自信,更加坚定了他此前确定的以儒学为终生志业的方向性抉择。可以说,二程对张载的以儒学为依归的学术自信,具有十分重要的助缘性作用。从此以后,张载尽弃佛道异学,成为一个更加自信的醇儒。《行状》第二个版本所谓“尽弃异学,淳如也”,是正确的。
那么,又该如何评价《行状》第一个版本中的“尽弃其学而学焉”呢?这个事件的前因,《行状》未载。据《宋史·张载传》记载,张载“尝坐虎皮讲《易》京师,听从者甚众。一夕,二程至,与论《易》,次日语人曰:‘比见二程深明《易》道,吾所弗及,汝辈可师之。’撤坐辍讲”[1]386。朱熹在《六先生像赞》中夸赞张载“勇撤皋比”,即指此事。后来,随着朱子学成为官学,此说被编入《性理大全》,流传更广。如何看待张载与二程的这次京师论《易》,则成为评价《行状》“尽弃其学而学焉”正确与否,以及张载与二程学术关系的关键所在。
一是,京师论《易》的情况。
嘉祐元年(1056年),按古人常用的虚岁计算,张载37岁,程颢25岁,程颐24岁。此时的张载距离范仲淹1040年劝读《中庸》已经有16年,经历了出入释老、返归六经的过程。
据程颐为其兄所撰《明道先生行状》,“数岁,诵诗书,强记过人。十岁能为诗赋。十二三时,群居庠序中,如老成人,见者无不爱重。故户部侍郎彭公思永谢客到学舍,一见异之,许妻以女。逾冠,中进士第”[5]630,“先生为学,自十五六时,闻汝南周茂叔论道,遂厌科举之业,慨然有求道之志。未知其要,泛滥于诸家,出入于释、老者几十年,返求诸六经而后得之”[5]638。可见,二程兄弟跟随周敦颐学习(1046—1047年)后,并未立即认定以儒学为终身志业[6]34-35,而是漫无目的地广泛阅读诸子百家和佛道典籍,此一经历和张载极其相似。程颢的这一为学阶段接近十年(到1056年前后为止)。此后也和张载相似,返回来专攻儒家六经,才学有所得。相比张载,程颢应该对儒学具有大道精微之理更加自信。需要说明的是,此时的程颢也只是确立了对儒学的自信,以及终身以此为志业的为学取向。因此,没有更多的现存文献资料可以证明,在1056年与张载京师论《易》时的程颢,已经成长为一位足以作为年长他12岁的表叔张载的老师的大儒,更何况这位表叔有着和他极其相似且时间更久的出入释老返归六经的思想经历。程颐早年的思想历程与其兄大致相同。1056年的程颢和程颐兄弟,相比张载,更多的是对儒学的自信。张、程之间的论学关系,《宋元学案》说张载“继切磋于二程子,得归吾道之正”[7]664。应该说,使用“切磋”这一表示地位平等的词语是恰当的。对此,林乐昌教授多次强调使用“切磋”二字来形容张、程京师论学是恰当的。他认为:“张载不可能只因为对二程有所钦佩,就拜二程为师。”[8]31
程颐在与张载见面之前的生平,可见《伊川先生年谱》。“年十四五,与明道同受学于舂陵周茂叔先生”[5]338。皇祐二年(1050年)18岁时,曾上书宋仁宗,劝其以王道为心、生灵为念,并希望面见皇帝,陈告所学,但当道官员未上报。“先生始冠,游太学”[5]577,学官胡瑗以《颜子所好何学》考察诸位学子,看到程颐的考卷,非常赞赏,面谈之后,提拔他为太学教师。程颐的同学吕原明拜他为师。此后,拜师的人越来越多。我们从《颜子所好何学》中所使用的“情其性”“性其情”等语,可以看到他对李翱《复性说》的继承;从“天地储精,得五行之秀者为人。其本也真而静,其未发也五性具焉,曰仁义礼智信。形既生矣,外物触其形而动于中”[5]577等语,可以看到周敦颐《太极图说》的影子。当然,这篇程颐早期最重要的文字,中心思想是“圣人可学而至”,打破了汉唐以来“圣人不可学”的理论。但是,从现有文献资料综观程颐在与张载京师论《易》前的文字,无法证明程颐的学问已经达到足以担任其表叔张载老师的地步。
总之,通过对比张载与二程分别在1056年京师论《易》前的学术历程,无法得出二程此时的学问造诣已经远胜于张载、足以作为表叔张载的老师这一结论。张载撤去虎皮座椅辍讲《周易》,并向听众承认自己对《周易》的理解不如二程兄弟,这样的言行举止,虽然有佩服二程讲《易》比自己精深的成分在,但也有谦虚的成分。张载“勇撤皋比”的言行,无法证明张载自己就要从学于二程。
二是,程颐、杨时、朱熹对吕大临《横渠先生行状》“尽弃其学而学焉”的态度。
吕大临出于怎样的考虑,在老师去世后撰《行状》时写出“尽弃其学而学焉”这样的话,我们无从得知。我们看看二程及其后学如何看待此种说法。
《河南程氏外书》卷第十一记载:吕与叔作《横渠行状》,有“见二程尽弃其学”之语。尹子言之,先生曰:“表叔平生议论,谓颐兄弟有同处则可,若谓学于颐兄弟则无是事。顷年嘱与叔删去,不谓尚存斯言,几于无忌惮。”(按《行状》今有两本。一本云:“尽弃其学而学焉。”一本云:“于是尽弃异学,淳如也。”恐是后来所改。)[5]414-415
当事人程颐的观点非常明确,绝无张载从学于他们兄弟二人之事。而且,在他第一次听到此说时,即嘱咐吕大临删去,不料想吕大临仍保留此语。所以,当尹焞再次提起此事时,程颐认为吕大临之说简直是肆无忌惮。程颐也认可,张载和他们兄弟的学说有不少相同之处。当然,张载与二程之间的学术思想相互影响的情况有待深入研究。
杨时《跋横渠先生书及康节先生人贵有精神诗》说:“横渠之学,其源出于程氏,而关中诸生尊其书,欲自为一家。故余录此简以示学者,使知横渠虽细务必资于二程,则其他故可知已。”[9]692朱熹《伊洛渊源录》卷六小注也引用了杨时此说。杨时所谓之“信简”,指张载向二程咨询叔父葬事的信,信末有“提耳悲激”等古人常用的自谦客套之语。杨时以此作为张载之学“其源出于程氏”的证据,此语显然是故意抬高自己老师的地位,而有悖事实的无据之言。类似的还有二程弟子游酢《书(明道先生)行状后》:“(明道)先生生而有妙质,闻道甚早。年逾冠,明诚夫子张子厚友而师之。子厚……既而得闻先生议论,乃归谢其徒,尽弃其旧学,以从事于道……子厚用其言,故关中学者躬行之多,与洛人并。推其所自,先生发之也。”[5]334-335杨时、游酢的说法,都有为抬高本师而贬低张载之嫌。
我们看《洛阳议论》所录张载晚年与程颐的对话,即知游酢之言非实。“子厚言:‘关中学者,用礼渐成俗。’正叔言:‘自是关中人刚劲敢为。’子厚言:‘亦是自家规矩太宽。’”[5]114张载的工夫论“以礼为教”,主张学者“知礼成性”,二程则以诚敬为主要工夫。双方意见不同,张载对程颐有批评之意。类似双方意见不一的讨论,此篇还有不少。就工夫论而言,二程也有批评张载工夫论不够“自然”的言论。由于记录者苏昞“师横渠张子最久,后又卒业于二程子”[10]12,所以,最终编入《二程遗书》的记载没有刻意偏向其中的一方。此次洛阳议论后,张载在返归横渠镇途中,卒于临潼馆舍。可见,在其生命的最后一年,张载的思想与二程兄弟仍然有同有异,并坚持己见。所以,以为张载在1056年与二程京师论《易》后,即师从二程的观点,实在无法成立。杨时、游酢等二程门人认为张载之学“其源出于程氏”、张载对大程“友而师之”的观点,都是故意拔高自己的老师而降低张载地位的不公正的言论。
朱熹在《伊洛渊源录》中指出,《行状》有两个版本,认为“按横渠有一简与伊川,问其叔父葬事,末有‘提耳悲激’之言,疑龟山所跋即此简也。然与伊川此言,盖退让不居之意。而横渠之学,实亦自成一家,但其源则自二先生发之耳”[1]385。朱熹所言“横渠之学,实亦自成一家”是正确的。接着又言“但其源则自二先生发之耳”,却仍然局限于二程弟子杨时、游酢之说,未能详考史实,不是持平之论。
张载与二程1056年京师论《易》之后,对儒学同样持有“大道精微之理”的观点,得到二程兄弟的印证。这样便有了“吾道不孤”之感,对儒学更加自信,“吾道自足,何事旁求”[1]382。此后在他人生的最后21年中,无论为官从政还是教学授徒,从未停止过对儒学的研习与实践。张载说:“某观《中庸》义二十年,每观每有义,已长得一格。六经循环,年欲一观。”[1]277自从1040年范仲淹劝读《中庸》,到1060年前后的20年间,张载自信对《中庸》的理解已经上升了一个层次,这是他的学术自信。
1057年张载与程颢一同考中进士,从此进入仕途十余年,直至熙宁三年(1070年)与王安石理念不合,又因其弟张戬得罪王安石,从而告别官场回到横渠讲学。这期间,张载与二程常有论学书信往来。可惜张载的书信均无存,《二程集》中只有1059年前后程颢答张载的《定性书》,以及大约此时前后的程颐答张载的两封书信。从这些书信中,我们可以看到二程对张载既有批评,又有认同。其语气完全是朋辈间切磋商量式的学问探讨,并非师傅教导弟子的口吻。
首先,看程颢《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即《定性书》)。学界对此封书信已有充分的重视和研究①。张载的来信今已不存,从答书看,张载所问“以定性未能不动,犹累于外物”[5]460的问题,是修养工夫论问题。讨论如何才能做到在修养工夫上坚定地笃信人性本善,不被外在欲望所牵引而走向恶的问题。而程颢在答书中认为,“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5]460,也就是说,程颢回答的是性从本体上有动有静,这是本体论的问题。两个人讨论的不是同一论域的问题,两人的致思取向也不一样。因此,无法确定程颢与张载两人学术水准之高下。
其次,再看现存的程颐答张载书信两封:《答横渠先生书》和《再答》[5]596-597。在第一封信中,程颐既赞扬张载“吾叔之见,至正而谨严……深探远赜,岂后世学者所尝虑及也?”[5]596也指出“虚无即气则无无”之语,“未能无过”[5]596,“余所论,以大概气象言之,则有苦心极力之象,而无宽裕温厚之气。非明睿所照,而考索至此,故意屡偏而言多窒,小出入时有之。更愿完养思虑,涵泳义理,他日自当条畅”[5]596。在《再答》中,则主要讨论孟子有关的“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的问题[5]597。总之,这两封1069年的书信[11]35-36都讨论了修养工夫论的内容。由于张载的工夫论和二程的工夫论不同,议论自然有不合之处。
最后是《洛阳议论》。张载有生之年的最后岁月,因为与礼官议礼不合,同时因肺病加深,在京师开封不到一年,又一次辞职。西归陕西横渠镇途中,路过洛阳时与程颢、程颐兄弟二人讨论井田制的实施、礼等政治和学术问题。此次讨论由张载的弟子苏昞记录,以《洛阳议论》为名收入《二程遗书》卷十[5]110-116。此次讨论之后,张载在返归横渠镇途中病逝于临近长安的陕西临潼馆驿。从《洛阳议论》可以看出,在张载生命的最后时光,张载与二程的学术仍然存在争论和不同之处。关学和洛学的创始者此时仍然是平等地交流、争辩的关系,依然不存在张载学于二程的问题。程颐赞扬张载说:“某接人,治经论道者亦甚多,肯言及治体者,诚未有如子厚。”[5]110
以上从张载与二程兄弟交往的片段可以看出,尽管张载与二程兄弟在学术上有切磋、有争论,学术观点有同有异,但是总体上是平等、友好的关系。不存在张载放弃自己的学术观点而学于二程兄弟这样的可能性。
张载在去世前一年(1076年)就将其一生学思所得《正蒙》授予弟子。后来由弟子苏昞仿效《论语》《孟子》分为十七篇。横渠《易说》也已经完成。这些著作中提出的“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德性之知”与“闻见之知”、“天理”与“人欲”、“道心”与“人心”、“知礼成性”“变化气质”“天人合一”“民胞物与”等概念范畴,最终都成为宋明道学的核心范畴。冯友兰在其晚年的《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五册第五十二章、五十三章的章标题中,将二程和张载均称为“道学的奠基者”[12]100,141。由他对宋明道学所贡献的核心范畴可见,张载的确无愧于宋明道学的奠基人之一。
二程兄弟与张载同为道学的奠基者,也为宋明理学贡献了“天理”“识仁”“诚敬”“格物致知”等核心范畴,并培养了大批信奉并传承其学说的弟子。但是,从著作出版和概念范畴提出的时间上相比,二程的著作大都比较晚出,在张载去世的1077年之前的著作极少。熙宁十年(1077年)的《洛阳议论》是《语录》中时间最早的。《河南程氏遗书》目录中的小序曰:“此最在诸录之前,以杂有横渠议论,故附于此。”[5]目录,2伊川曾说:“吾四十岁以前读诵,五十以前研究其义,六十以前反复绎,六十以后著书。著书不得已。”[5]314程颐生于1033年,按此说法,张载去世之1077年,45岁的程颐正处于研究儒家经典之义理的阶段。程颐1092年以后开始著书之时,张载已经去世15年。程颢更是终身未曾著书,现存只有其弟子所记的语录,以及部分奏疏、诗文、行状、墓志、祭文等文字。当然,二程努力建构理学体系,并培养了大量传承其学说的弟子,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最终使理学思想成为宋元明清的主流思想。二程对宋明理学的贡献不可否认是十分巨大的,而且,有无著述不是判断哲学家学术水准的唯一标准。唐代时禅宗六祖慧能不识字,弟子记录其说而成的《坛经》成为禅宗经典。年岁的长幼也不是判断哲学思想成熟程度的最高准则。王弼只活了24岁,但凭借《老子道德经注》《周易注》等著作成为魏晋玄学最主要的代表者。但是,在判断张载与二程兄弟之间学术关系时,我们不得不根据他们对宋明理学核心范畴的贡献、著述时间的早晚等显性的因素做出初步的判断。
从张载和二程在各自著作中的相互评价来看他们对相互之间学术地位的认识,总体来说,张载的著作极少提及二程,而二程的著作则大量提及张载。
张载见存的著作中,仅两次提到二程。他在《经学理窟·丧纪》中说:“正叔尝为《葬说》,有五相地,须使异日决不为道路,不置城郭,不为沟渠,不为贵家所夺,不致耕犁所及。”[1]299显示他认同程颐的这种观点。张载在《经学理窟·学大原上》中说:“学者不可谓少年,自缓便是四十五十。二程从14岁时便锐然欲学圣人,今尽及四十未能及颜、闵之徒。小程可如颜子,然恐未如颜子之无我。”[1]280这应是张载50岁后居横渠讲学时的言论,此时二程兄弟都已年过四十,距京师论《易》已经过了至少16年时间。张载把修养工夫论分为学者、贤人、圣人三个阶段,“由学者至颜子一节,由颜子至仲尼一节”[1]278,颜渊和孔子分别是贤人(大人)和圣人的代表[13]70-71。张载认为二程学圣人二十余年,修养工夫还达不到颜渊、闵子骞等“贤人”的地步,更不用说圣人。程颐的工夫境界可以和颜渊相类比,但在“无我”这一点上还有差距。可见,张载虽然肯定二程兄弟的工夫修为,但评价相当有分寸。
《二程集》中所见二程提及张载之处不下百次,二程对张载有批评,有赞誉,但是总体上赞誉多于批评。二程对张载的批评,主要在于不满张载以“太虚”“清虚一大”为本体,如“立清虚一大为万物之源,恐未安”[5]21。但是二程对张载的《西铭》(初名《订顽》)极其推崇,认为“孟子而后,却只有《原道》一篇……若《西铭》,则是《原道》之宗祖也”[5]37,还将《西铭》作为教育门人的教材。尹焞入门半年后,“方得《大学》、《西铭》看”[5]437。在工夫论上,二程认为“子厚以礼教学者,最善,使学者先有所据守”[5]23。在政治论上,程颐认为:“某接人,治经论道者亦甚多,肯言及治体者,诚未有如子厚。”[5]110再看两则二程对张载的评价,“某接人多矣,不杂者三人:张子厚、邵尧夫、司马君实”[5]21。熙宁初,“神宗问明道以张载、邢恕之学,奏云:‘张载臣所畏,邢恕从臣游’”[5]443。二程兄弟认为张载是醇儒,也敬畏张载。更重要的是,这些批评是学术同道和朋辈间的温和批评,没有一处显示出老师批评弟子的口吻。
正如葛瑞汉所言,“张载的著作几乎没有提到二程,而二程却常常提到张载。如果以一方倚重另一方来解释两者的关系,我们几乎不能不给张载以较优先的地位。实际上,更为可能的是他们之间相互影响”[14]251。这种认为张载与二程的学术关系中张载处于优先地位的说法,是符合史实的。林乐昌先生也指出:“如果坚持张载之学‘其源出于程氏’,就等于否认了张载创建的关学学派有其独立性,从而对其学术史地位的评价也就无从谈起了……张载关学是北宋最早形成的独立的一流理学学派,而不是依附于二程洛学的附庸。”[15]林乐昌精确地指出张载之学与关学相对于二程及其洛学具有独立性,而且以张载为宗师的关学学派的形成要早于洛学。
总之,从著作完成的时间、相互间的评价看,张载的学术思想比二程成熟更早。如果非要明确张载与二程平等的学术切磋中哪一方更占主导地位的话,那么,张载应该是张程关系中的主导者。
注 释:
① 参见郭晓东《识仁与定性——工夫论视域下的程明道哲学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28-139页;庞万里《二程哲学体系》,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297-299页;丁为祥《虚气相即——张载哲学体系及其定位》,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24-226页;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中),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3年,第191-20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