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古老神话的当代演绎

2021-12-29 00:00:00王娜柳
歌剧 2021年5期

2019年,美国戏剧界最高奖项托尼奖中,以14项提名领跑,并最终斩获包括“最佳音乐剧”8项大奖的作品是《哈迪斯城》(Hadestown,又名《冥界》)。该作品由2010年的一张概念音乐专辑改编为音乐剧,历经了2016年外百老汇剧院纽约戏剧工作室(New York Theater Workshop)的版本、2017年加拿大城堡剧院(Citadel Theater)和2018伦敦英国国家剧院(National Theater)的版本,最终于2019年3月登陆纽约百老汇。在横扫了托尼奖的同时,其原创音乐又赢得了2020年格莱美奖,达到了戏剧和音乐的巅峰。但遗憾的是因新冠肺炎疫情导致剧场停摆,使该剧在百老汇上演不到一年就停演,知名度显然不如其他的同类获奖作品。当然,优秀的戏剧作品终究不会被埋没,相信当剧场的“至暗时刻”结束,好作品终将重新被点亮。引用2019年世界戏剧日宣言中所说的话:“戏剧是存在于我们生命中的一些独特瞬间,在这些时刻,我们摘下面具,抛开空洞的话语,放下我们对坦然做自己的恐惧,在黑暗中牵起手来。”

当一个古老而深刻的神话不断以新的方式展现自己,它将会常青而永恒。音乐剧《哈迪斯城》的创作始于2006年,创作型的歌手米切尔(Ana?s Mitchell)和她的朋友一起创作了一张名为《光明》的音乐专辑,并赢得了克尔维尔民俗节(Kerrville Folk Festival)的新民间音乐奖。在专辑中,米切尔的灵感来自小时候喜欢的一本希腊神话插图集,并探索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歌曲创作类型,完成了一个小制作的“民间歌剧”。直到“民间歌剧”在新英格兰冬季巡演之后,米切尔又创作了几首新歌,还邀请了几位音乐家参与演唱,最终改编成概念音乐专辑。在看过女导演瑞秋·查夫金(Rachel Chavkin)的戏剧作品《娜塔莎、皮埃尔和1812年的大彗星》后,米切尔决定请查夫金来进行音乐剧的改编,自己也参与到剧本的创作中。值得一提的是,两位主创都是女性。2016年5月6日,在纽约戏剧工作室首演之后,音乐剧《哈迪斯城》开启史诗般的“冥界”之旅。

希腊神话的“现代性”改编

故事被置于美国大萧条时期,商业之神赫尔墨斯(Hermes)讲述了两段故事:宙斯与艺术女神缪斯之子俄耳甫斯(Orpheus)在故事里是才华横溢的流浪歌手,他立志要写出一首能唤回世间生命的歌;他与贫穷的女孩欧律狄刻(Eurydice)相爱,但两人的命运却被冥王哈迪斯(Hades)和他的妻子——春之女神珀尔塞福涅(Persephone)所左右。而由于冥王和农业女神(珀尔塞福涅的母亲)有约在先,珀尔塞福涅每年只能在人间待上半年,另外的时间则要回到她厌恶的地狱之城。相应的时间里,人间万物凋零,四季就这样形成。然而,欧律狄刻耐不住饥饿和寒冷的折磨,受到冥王引诱,堕入哈迪斯城而永不得回到人间。于是,俄耳甫斯来到哈迪斯城祈求冥王放回爱人,冥王被他的歌声感动,答应赦免欧律狄刻,但要遵守一个承诺:俄耳甫斯要独自穿越黑暗的冥界,决不能回头看爱人一眼……

这个古希腊神话故事吸引过众多编剧、导演为之改编创作,在对神话的解读中,创作者们站在人的角度看神,无限遐想他们的形象,并不断丰满人性的尺度。音乐剧《哈迪斯城》对这个古老故事的现代演绎,借助希腊众神激发出现代思想的火花,其对现实的投影和隐喻,具有清晰的思想性和当下性。该剧交织着两个神话、四个人物:一个是梦想家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的爱情故事,他们不再是神,而是可怜的男孩和饥饿的女孩。他们都迷茫,俄耳甫斯想知道如何生活,而欧律狄刻想知道如何生存。另一个故事发生在冥王哈迪斯和他的妻子珀尔塞福涅之间,冥王作为一个统治者,他左右着人的命运,却被一对年轻人所感动,而他和妻子珀尔塞福涅的感情也就此解冻。两个故事交织在一起,打破偏执的神性,而成为具有丰富人性、表达现代情感的作品。尽管观众了解神话本身对理解剧情有一定帮助,但通过现代性的改编后,即使不熟悉背景也不妨碍思想的传递,情感的表达。进一步说,《哈迪斯城》这部作品讲述的不仅仅是一个爱情故事,而是一个关于理想和现实碰撞出的辉煌史诗。它是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工业化的艺术象征:矿井是地狱,哈迪斯是它严酷的监管者,他承诺给工人自由,却给了他们契约。而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之间既定的命运,最终通往终极选择——是怀疑、恐惧、恨,还是相信、盼望、爱。除此之外,该剧还讨论了气候变化、工人权益、强权政治等社会问题。

人们为神话着迷了千年,而希腊神话中的神是矛盾的,也都被赋予偏执的一面。作曲米切尔动人的旋律和导演瑞秋·查夫金诗意的想象力,让工业与自然对立,让怀疑与信仰对立,让恐惧与爱对立。然而生活也是哲学,充满着哲理——让理想和现实天各一方。人要发挥自主性做出选择,而神也该有自己的结局。当一切尘埃落定,命运已成定局,四季又将周而复始,而诗和歌将随风飘散。该剧经“现代性”的改编后,达到诗化的境界——呈现出既古典又现代、既神秘又阳光、既现实又理想主义的深层情感。同时,又蕴藏冷静的自我意识:两个年轻人的结局是必然的,因为他们本来就不同:一个在身无分文的艰难冬天,仍选择梦想;一个则前往地狱之城,只为一个活下来的机会。当然,努力的不仅是俄耳甫斯,还有哈迪斯和珀尔塞福涅,尽管他们重拾爱的火花,而对俄耳甫斯测试的失败也导致他们的结局——珀尔塞福涅还是要每半年才能与哈迪斯相见,跟以前一样。结尾,赫尔墨斯重复着开头的歌曲,重新讲故事。这意味着生命周而复始,又一对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将会出现,他们注定要相爱、死亡、努力、失败。而《哈迪斯城》让我们思考的,并不是战胜这些荒谬的可能性,而是在面对现实时,我们要不断尝试并坚守真诚、善良与美。

当代艺术形式重现古老神话

音乐就是故事本身,剧情就是音乐本身,在该剧中两者共生无法割裂。神话故事通过音乐剧的形式营造出的独特气氛,是单一歌唱或单独讲故事都无法达到的,两者合一便形成诗意的艺术体验。该剧词曲作者米切尔曾在采访中表示,更希望《哈迪斯城》是“诗歌作品(poetry piece)”。她配以唱诗班般的多声部和声,赋予人物音乐形象回归诗性,并在原来音乐专辑的基础上加入对话以架构故事情节,深化人物形象。在她的创作中,“当代事件”既是一个主要主题,也是心灵风景中不可磨灭的一部分。作品中投射出米切尔的经历所赋予的巨大能量——为讲述一个关于音乐战胜死亡的永恒寓言,她保持了音乐的非语言性和动感,使音乐的力量回到有语言之前,并超越语言的需要。在保留了史诗般的力量的同时,把一个深刻感人的神话带回到现实生活中。作为关键,它还激发我们思考:为什么被迫讲述、复述、改编和重新设想这个古老的悲剧故事。

《哈迪斯城》的音乐使用蓝调、民谣、拉格泰姆和爵士乐,既有契合故事的古老感又具怪异的现代感。音乐既捕捉到了表面世界的绝望,又捕捉到了哈迪斯城爵士时代的地下生活,同时赋予勇气、遗憾和复活这些崇高的主题。歌曲创作上取得的艺术成就,正如该剧隐含的副题:一首在艰难时刻鼓舞着我们的歌曲。作曲米切尔认为:“写歌很像写剧本,因为在这两种情况下,你都是在为别人盖房子住。但对我来说,我最想做的是创作别人能唱的歌曲,我认为传统歌曲的世界是如此美丽:我们甚至不知道那些作家是谁,但这些歌曲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所以,米切尔在作品中融入了传统的经典美国民间音乐和新奥尔良爵士乐,使旋律更具诗意的想象和理性的思辨——在自然与工业、信仰与怀疑、爱与死亡之间产生强烈的碰撞。在设计音乐时,米切尔和编曲的主要目标之一是尊重导演查夫金想要的“音乐会”般的感觉。各种音乐风格的融合贯穿,爵士融合低吟浅唱的民谣;时而是宏大的史诗,时而是神秘的颂歌。音乐的融合无缝对接地穿梭在几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之间,有时是古典的希腊世界,有时是1930年代大萧条的世界,有时又是在魔幻的冥界,以及我们看到的剧场这个最现实的世界。

米切尔的音乐创作,在歌曲和场景之间没有分离,即使是很有诗意的诗句也必须依存于故事叙述和戏剧结构中。譬如《婚礼之歌》(Wedding song),原本是音乐专辑里的一首完整歌曲,但因缺乏戏剧性,不符合戏剧要求,经做了多次修改后,最终达到有预示、有结果,能够推动行动发展的具有戏剧性歌曲的要求。还有为加强戏剧情境,序曲《和我一起回家吧》(Come Home with Me)中加上了一段吟诵插曲,以此让观众产生舞台生活幻觉,投入到戏剧的发展中去。在歌曲《等着我》中有一句“等着我,我穿着吊带袜和珍珠项链来,你用什么旋律从邪恶的阴间和我交换”的歌词,这似乎是关于神话故事的一句话,而在相同旋律的《等着我2》的重复旋律中,歌词变换为“让我们看到,让我们看到世界的样子,如果你能做到,她也能,如果她能做到,我们也能”,此时场景是突然意识到风险的一刻,此句歌词不仅是对俄耳甫斯背后的欧律狄刻的暗示,也是对哈迪斯城的所有工人的暗示。俄耳甫斯唱的《在阴间地狱和珀尔塞福涅》,使冥王哈迪斯意识到曾与妻子的美好爱情,俄耳甫斯也获得了一次拯救爱人的机会。歌曲的高潮部分,米切尔加入了哈迪斯和俄耳甫斯的二重唱,怀念逝去的纯真和爱情。但俄耳甫斯的“回头”导致前功尽弃,哈迪斯把这种失败又当作一种高尚的尝试来庆祝,歌曲再次点题。赫尔墨斯唱道:“这是一首爱情歌曲,关于一个努力的人。”这些对诗歌和故事所进行的取舍,都是基于米切尔的音乐概念专辑,也是她认为的音乐剧的工作原理。

米切尔还运用了她自己的吉他的手指技巧来支持她的歌曲写作,也成为该剧的一种方法,即“行走的旋律,用低音来引导和弦,以增强或唤起人们对所唱的东西的注意”,同时也形成她自己的创作小模式。而人的声线如何符合这种模式,成了一首歌的全部灵魂所在。米切尔不仅精通吉他还会吹萨克斯,这都帮助她把古典民谣、爵士乐和其他各种风格的音乐融入自己的创作中。歌曲《哈迪斯城之路》就采用威武的长号伴奏,配合摇摆的节奏,长号的精髓很快发挥了重要作用——犹如乐队的将军,音色高傲辉煌、庄严壮丽而饱满,突显哈迪斯的音乐形象和他“地狱”般的超低嗓音,在乐队中很少被同化。

现代叙事带来的风格化表演

音乐剧《哈迪斯城》呈现出浓郁的哲理性、寓意性,且戏剧性与叙事性平行发展的现代舞台叙事风格。时空的自由转换、跳进跳出的“间离”,使演员在塑造角色时打破了传统的现实主义思维逻辑。演员们迅速调动情绪体验,穿梭于生活的再现与表现之间,显示出的表演素质和高超技艺,也印证了现代叙事对现代表演艺术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安德烈·德·希尔兹(Chris Sullivan)饰演的赫尔墨斯是该剧最成功的角色之一,作为信使之神,他又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开场时,他穿着闪亮的西装,置身于一个萧条的酒吧,配合现场演奏的布鲁斯乐,演唱中点缀着讲述,既置身戏外又参与其中。他既不是角色本身,又不完全站在上帝的视角,更不是怕叙事不清而直接用台词交代故事背景。他像一个在梦中审视“自我”的角色,是具有“评价意识”的表演。他用极具美国南部黑人爵士风格和沧桑质感的嗓音,带着恶作剧式的表情和神秘的暗示,配合松弛而潇洒的身体的慢摇,成为整个舞台的黏合剂;他在时空的穿越中,把整个世界都串联起来。赫尔墨斯唱道:“一个悲伤的故事,一个悲剧,这是一首悲伤的歌,但我们还是唱它。”叙述不仅仅是描绘,同时也是行动的呼应和模仿,而叙述本身就是表演。

冥王哈迪斯的扮演者帕特里克·佩奇(Patrick Page)出色的表演和极具魅力的超低嗓音,配合咆哮的低音贝斯,施放凶狠和诱惑的咒语,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沉嗓音实际上又是一种特效,把观众从听觉上拉进地狱的境界。从恶魔般的即兴重复到《地狱之路》,他的声音是夸张的,而表演是自然的。尤其他演唱的《为什么我们要建墙》这首歌,听起来就像美国1960年代的民权歌曲,而美妙之处在于演员的演唱和表演始终保持着诗意、内敛和深沉。尽管歌曲本身与当时的特朗普总统在墨西哥边境的“建墙”政策只是巧合,但它的当下意义任何人都不会忽视。在他与妻子珀尔塞福涅的名为《一种鲜艳的琥珀灰色》的歌曲中,两人重新擦出火花,作为司仪和洞察者的混合式的人物——赫尔墨斯,与哈迪斯、他的妻子珀尔塞福涅三人在舞台中央的这场表演引起了轰动。由于此时强调的是“表现”而非“再现”生活的部分,很容易被贴上“表演情绪”的标签。但表演是富有创造性并精心设计的动作,这与具有丰富经验和理解深刻的演员不无关系。

安珀·格雷饰演狂野的珀尔塞福涅与帕特里克·佩奇饰演的深沉的哈迪斯完美搭档,他们“狂暴”的关系完全可信。在歌曲《在顶端生活》中,珀尔塞福涅呈现了逃离哈迪斯城的喜悦,她释放了巨大的能量,同时在悲伤的音符中表现出痛苦和渴望。上半场她是被困牢笼的女神,凭借酒精发泄对生活的不满,她在台上夸张地大笑、大叫,却让人无法忽视在她背后的故事;下半场她是哈迪斯的妻子,被俄耳甫斯的歌声打动,而决定与自己的丈夫对抗。无论是《如果是真的》(If it’s true)中她淹没在群舞中的踉跄身影,还是《多久?》(How long?)中向哈迪斯伸出的得不到回应的双手,都在细微的动作中流露出珀尔塞福涅内心的挣扎。在众多音乐剧里,喜剧角色的女二号比比皆是,但珀尔塞福涅这个人物既高贵又世俗,既癫狂又脆弱,使观众哭笑不得,当是此类角色的写作范本。

除此之外,两位年轻人的表演,一个是里夫·卡尼饰演的俄耳甫斯,过于男孩化的造型和纯净的嗓音,让人无法相信他对爱情的承诺,却也因此使结局那一刻的“回眸”变得合理。饰演女主角欧律狄刻的伊娃·诺布扎达,自18岁主演复排版《西贡小姐》之后,就迅速在舞台上成长起来。她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欧律狄刻,永远饥饿和贫穷的她决定到哈迪斯城找一份工作,她的命运始终牵动观众。遗憾的是,当舞台行动集中在情侣之间的时候,为确保叙事的完整会显得动力不足。最后不得不提的还有该剧的群舞演员,无论是戏的分量、唱段的数量,还是对故事的推动等,都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编舞大卫·诺伊曼(David Neumann)设计的舞蹈动势,让舞台具有一种澎湃的永恒动感。在朋克风格的乐队伴奏下,群舞演员们更显出斗志昂扬,这一点像是另一部大热的音乐剧《汉密尔顿》,但比它更加忙碌和重要。舞者们以更快的速度在转台上旋转,站位配合着旋转的舞台,影子配合着变幻的灯光,和声配合着台词和乐器。他们无时无刻不以形体动作、伴舞、伴唱来渲染整个舞台气氛——象征的、多义的、现代的、永恒的,交织成意象。

《哈迪斯城》更像一部“诗歌作品”,独特而不晦涩,赋予希腊神话以现代解读,具有“现代性”叙事的审美内涵和现代艺术的表现形式。在并不复杂的爱情故事中,在现实世界与主观情感之间,蕴藏着人性的丰富,抒发着深沉的情感,表达对人生的哲思。可见,作为现代审美意识、现代艺术形态的音乐剧,题材是广阔无限的。从古老神话故事中发掘与现代社会、现代观众审美相契合的部分,用现代意识和表现形式来突破文字束缚,“忘乎所以”地沉浸在“当下”。同时,发挥经典故事照耀下的创造力,拉近与当代观众的审美距离,使作品充满活力持续发光。尽管百老汇音乐剧的创作者们也时常为作品“缺少现代意义、当代观念和体验的艺术表现”等问题而焦虑,但是当代世界戏剧追求多元化文化的发展和当代意识的融合,是顺应“现代剧场”发展趋势的。而我们有着古老的东方文化背景和审美习惯,如果在创作时对于“现代性”这个重要特性的追求不够鲜明和执着,对“经典范本”一味模仿,在创作中没有现代意识,终将凝固于僵化的传统中,妨碍作为“独立于当代的时尚”的音乐剧的创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