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回首,却在灯火阑珊处

2021-12-29 00:00:00汪雨腾
歌剧 2021年5期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两位来自武汉的艺术家(周正中、徐洪)于2021年5月7日晚为上海的观众们献上舒伯特的声乐套曲《天鹅之歌》。当音乐的最后一个音符停止时,音乐厅响起绵延不绝的掌声与喝彩。为何艺术歌曲会引起如此热烈的反响?是两位艺术家的气质,还是舒伯特的魅力跨越数百年直击国内听众的心灵?

观众对艺术歌曲的热爱竟丝毫不逊于歌剧还是让我有些欣喜——由于深受国内外经典歌剧的影响,观众们通常认为歌剧是代表声乐艺术的最高水平,歌剧表演往往占据了观众们的主要视野。歌剧展现了歌者超高的技巧与戏剧舞台魔力且富于戏剧性,人们痴迷于歌剧那天籁般的旋律与登峰造极的演唱技巧。与歌剧气势磅礴的戏剧张力相比,艺术歌曲则显现出玲珑剔透般的雕琢,二者恰似酒与茶,前者浓烈醉人,后者需耐心品味。虽然艺术歌曲在叙事性、戏剧张力上不如歌剧,但作为声乐体裁,音乐与诗歌紧密结合,其丰富且细腻的情感变化不输咏叹调。

以浪漫主义时期德奥为代表的艺术歌曲往往凸显该体裁独特的魅力,舒伯特更是众人中的佼佼者。相比他的声乐套曲《美丽的磨坊女》《冬之旅》,《天鹅之歌》不是舒伯特集中构思创作的作品(舒伯特死后,由出版商整理出版)。无论音乐的连贯性与统一性,还是诗歌内容呈现出的情节聚合性都不如前两部作品。但凭借作曲家精湛的创作技巧与独特的音乐风格,加上作品标题引发的“话题性”为这部声乐套曲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

整场音乐会以声乐套曲《天鹅之歌》为核心,共有十四首歌曲。当晚演出却别出心裁,艺术家们并非一气呵成地演绎十四首歌曲,而是将整部套曲分割为三个部分(以三位德国诗人的作品为界限),中间插入舒伯特的两首钢琴即兴曲(作品号D899的第二首与第三首)。音乐会声乐套曲插入钢琴即兴曲的结构恰巧是一个回旋曲式,有意地制造出精妙的音乐格局。钢琴演奏家徐洪所演奏的即兴曲宛如翩翩起舞的蝴蝶,萦绕在花丛间;又像叮咚的泉水喷涌出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两首即兴曲成为艺术歌曲之间的“调味甜品”,不但为衔接三个部分的艺术歌曲,而且在三个部分的间隙中弥漫着一丝春意盎然,颇有琼浆玉液之感。

古人云“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声乐套曲《天鹅之歌》的前七首歌曲取自德国诗人莱尔施塔伯(Ludwing Rellstab)的诗歌,诗歌的主题内涵围绕爱情展开,七首歌曲在情愫上呈现出对比变化的态势(尤其是前四首),以此展现诗歌不同情境对爱情的渴望。

《爱的使者》(Liebesbotschaft)以托物言志方式来表达主人公对钦慕之人的浓烈爱意。歌曲的伴奏织体以十六分音符为主,勾勒出溪水汩汩潺潺,春日盎然的美妙景色。在我看来,周正中在演唱技巧、情感处理方面与音乐材料的起伏达成完美的统一。歌曲中有大量的上下行二度、三度音阶,歌者细腻的气息把握与声线平稳地运转,使每一个音符都具有清晰的颗粒感。声乐与钢琴的融合好似两条不断生长且缠绕在一起的蔓藤,平稳有序地前行。周正中处理歌曲的转调时,并未过分地追求情绪、力度的对比性,而是细腻地同化并延长第二段的情绪表达(例如歌词“她独自默默在河边徘徊”(Wenn sie am Ufer, in Tr?nme versenkt),为歌曲再现的统一性做足了铺垫。

《战士的预感》(Krigers Ahnung)具有双重对比度。首先,与第一首《爱的使者》和第三首《春的憧憬》(Frühlingssehnsucht)在情感上形成鲜明的对比。其次,音乐本身也有强烈的对比性。徐洪在处理双附点音符的强拍时有意加大力度,并且在延长音上留有更长的气口,强化钢琴织体的厚重感,凸显周正中演唱中低音区时并未刻意追求力度,营造出唱词中战士所处的孤独氛围。在三段不同的音乐段落中,周正中的音色与力度变化像是严丝合缝的榫卯,丝毫感受不到音乐段落衔接时遗留的微弱转换。《春的憧憬》回归至开场的情绪,三首歌曲的情感变化考验了演唱者对情感张力的驾驭程度。钢琴以急促的分解和弦配合灵巧的旋律走句,你会发现两位艺术家的演绎效果并不是你追我赶,而是相互引领前行。这首歌曲检验了歌者的气息功底,连珠炮式的吐字发音并不影响他那稳如泰山般的气息运转,他似乎有独门秘诀,对每个音符的气息把握显得细腻且匀称。

如果将罗西尼喜歌剧《塞维利亚理发师》中伯爵的咏叹调“看那明媚的天空”(Ecco,ridente in cielo)替换成舒伯特的《小夜曲》(St?ndchen),我相信罗西尼也会毫无异议。莱尔施塔伯的诗歌描绘一位小伙向心爱的姑娘倾吐衷肠,舒伯特运用带变化的分节歌将音乐划分成两个部分。徐洪触键的力度犹如在触摸肤如凝脂的婴儿,钢琴仿佛瞬间变成奥菲欧手中的里拉琴,或是游吟诗人手中的维奥尔琴,通过小调的旋律引出细腻的情感线条。歌曲进行到尾声,音乐从大调转回小调,音乐的情绪与力度形成强烈的反差(前后两句)。演唱者往往很难在细节上做到精准的把控,处理不当都会显得矫揉造作,无法体现出音乐情绪变化上富有层次的收束感。周正中对这条情感线条的处理虽弱却不虚,将每一个细微的技巧变化处理得恰到好处。

两位艺术家对《天鹅之歌》艺术化处理宛如高超技艺的雕刻大师,对音乐的掌控力不局限于表演技巧与情感处理上。虽然两者可以通过日积月累的训练与舞台经实战经验实现质的飞跃,但是表演时长时间维持那种极其自然的状态,是具有敏锐嗅觉的艺术天赋。假如艺术的处理上显露出毫厘之差,那都是装模作样的鄙陋。仿佛二人对音乐的叙述是娓娓道来,兼具细腻与深情。这种处理在舒伯特为海涅的六首诗而创作的作品中体现得尤为明晰。艺术歌曲《地神》(Der Atlas)与《离魂者》(Der Doppelg?nger)像两根定海神针,作为第二部分的始末奠定了情绪的基调。音乐的情绪好似“莫比乌斯环”,循环反复,勾勒出一幅独特的画卷。《地神》是作者表达对地神阿特拉斯的同情,极具隐喻色彩。这首歌曲通过大量的减七和弦制造强劲的力量感,尤其出现音程的大跳(歌词为“沉重大地背在肩上”(ich tragen, dieganze Welt mu? ich tragen”),周正中在演唱时专注于音乐力度的调节,但他并未借助强劲的力道撑破已有自然平衡状态。他的这种状态与徐洪形成默契,二人的演绎相得益彰,贯穿全曲,甚至这种默契度弥漫与发散在后六首歌曲中。

歌曲《离魂者》是套曲中演唱难度最大的艺术歌曲,对于演唱者来说挑战巨大。首先,这部作品音域跨度大,对声音与情绪的把握需要考究每一个细微的环节。其次,歌者在演唱前五首歌曲后,疲劳程度会影响演唱的质量,稍微不留神,就会失去其特有的节奏与律动,从而丧失情绪变化的层次感。《离魂者》是一首吟诵叙事性歌曲,其旋律宛如歌剧中的宣叙调,钢琴的伴奏织体以附点二分音符的柱式和弦为主,恰似死神的脚步,刻画深夜死寂般的氛围,以此塑造情感上的割裂效果。音乐没有复杂的旋律,从周正中的声音状态上可以感受到诗歌中弥漫着孤独的气息,它让角色逐渐陷入凄凉与孤独的境遇。

最后一首艺术歌曲《白鸽使者》(Die Taubenpost)选自赛德尔(Johann Gabridl Seidl)的诗歌。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音乐会的第二部分(指海涅的六首诗歌)充斥着游离的凄凉感与迷离的孤独感,而《白鸽使者》恰如春光,一扫《地神》《离魂者》制造的阴霾与伤感。《白鸽使者》与《爱的使者》首尾呼应,《天鹅之歌》再次回归欢快情愫。诗歌中不断强调“渴望”“希望”,虽有多段歌词的反复,但周正中与徐洪的处理避免机械地重复而形成呆板的质感,这使得整首歌曲描绘出一条清晰的波浪式线条。令人感叹的是,周正中在保持音乐快速的韵律时还注重清晰的吐字,歌词之间形成丰富的色调,音乐犹如呼吸一般,张弛有力,富有诗意。

周正中与徐洪携手演绎的声乐套曲《天鹅之歌》,透露出两位艺术家具有的中国式古典气息——含蓄、包容、内敛、典雅、细腻。两位音乐家之间的默契犹如山鸣谷应,音乐弥漫着淡雅气息,内敛的情绪中包含暖暖的温情。二人的表演萌发出的希冀,犹如拨云睹日,仿佛也流露出江城那固有的坚定和勇气。

正如周正中演唱《白鸽使者》前向观众们解释选择声乐套曲《天鹅之歌》进行演绎的两方面缘由。首先,这部声乐套曲使他追忆起学生时期初次接触艺术歌曲的心理状态变化。舒伯特的《天鹅之歌》充满独特的魅力改变了周正中对艺术歌曲浅显的认识。其次,通过演艺声乐套曲《天鹅之歌》,重新审视自我的人生阅历,冥想《青玉案·元夕》中蕴含人生哲理及对他的重要意义。周正中强调与寻找的“蓦然回首”不仅是歌唱艺术通过声音建立的审美,也是自我哲理性的思索,以一名音乐家的身份向人们传达音乐中的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