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也纳国家歌剧院(Wiener Staatsoper)于3月7日首次直播威尔第经典歌剧《茶花女》。本次制作是由维也纳国家歌剧院与巴黎歌剧院联袂呈现的,导演与女主演均为巴黎歌剧院2019-2020演出季的原班人马。
与前一轮演出最引人瞩目的不同,一是出于防疫考量,此次现场表演是面对着空荡荡的观众席进行的,尤其考验演员的投入与激情;二是剧中男主角阿尔弗雷多请到了轻型抒情男高音(Tenore di Grazia)胡安·迭戈·弗洛雷兹(Juan Diego Flórez)饰演。
优秀的歌剧制作必须由优秀的演员支撑。从这方面来说,本次制作堪称完美——与“观众的宠儿”弗洛雷兹演对手戏饰演薇奥莱塔的是女高音普莱蒂·延德(Pretty Yende),她的中低音区扎实稳定,更能轻松胜任剧中以“永远自由”(Sempre Libera)为代表的花腔咏叹调。延德的嗓音被《华盛顿时报》盛赞为“上可摘星辰”(A voice that can reach to the stars),OperaWire网站更将其花腔速度和优雅与琼·萨瑟兰相提并论。配角也个个活色生香,博得满堂彩。
但卓越的歌剧制作还需要很多其他的元素。俗话说,外行看热闹,这份“热闹”,往往是稳健的指挥与大胆的导演合作的结晶。道具、布景、服装、灯光……不做到“增一分太多,减一分太少”的极致,岂能获得评论家与观众的一致好评!
澳大利亚青年导演西蒙·斯通(Simon Stone)的表现令人惊叹。斯通是萨尔茨堡的常客,制作富于想象力,偏爱将老戏现代化。2019年,他将歌剧《美狄亚》(Médée)搬上舞台,布景设计宏大,可是评论界却并不买账:客气一点的,说《美狄亚》是座小庙,容不下斯通这尊大菩萨;不客气的,直接讥讽他“过度现实主义”“铺张浪费”,连国际机场这样的庞然大物都非要搬到小戏台上。总之,斯通野心勃勃,一心想要传达太多太多信息,反而使《美狄亚》这部戏的精致淹没在了滔滔洪流里,宛如一顿饭,叠盘架碗地铺陈了满满一桌子菜肴,却让你不知从哪里下筷。
反观这部《茶花女》,斯通在布景上就简洁了很多。他利用时下最流行的旋转舞台,结合演员调度,节约了拉幕布、换布景的时间,使得幕与幕之间的转换迅速而顺畅。
布景主体是一个白盒子,演出开始前我们看到的是盒子的两个面,上面投影了薇奥莱塔那双涂着厚厚眼影的眼睛。序曲响起,双目徐徐睁开,眼里居然闪动着泪光。抓人的画面很快转换为薇奥莱塔代言的香水广告,接下来屏幕上出现了很多我们熟悉的当代元素,诸如照片墙(Instagram)、脸谱(Facebook)、聊天软件、电子邮件、短信、美图、点赞——原来,这个版本中的薇奥莱塔是个“网红”啊。
顺带说一句,这里的“网红”是国外的概念,与国内的“美女主播”大相径庭。她首先是一位社交名流(socialite),社会地位不低;其次,她是网络红人(influencer,特指很有影响力的人),顾名思义,是能够选择对社会问题(如女权)发声,乃至影响千万粉丝的思想的。此后的剧中,斯通充分利用大屏幕以及纯色墙壁塑造场景,营造氛围。《茶花女》的布景可能比《美狄亚》光怪陆离,却不至于让人眼花缭乱。整个舞台散发着热力。斯通有时还会使用他最爱的卡通人物服装,为基调悲伤的歌剧平添欢笑的瞬间。当然,我们也可以认为,是《茶花女》既有的复杂情节与斯通相互成就,这位青年大咖总算找到了能够大施拳脚的作品。
其实,非传统制作总能引起争议。一些人眼中的“创新”,在另一些人看来可能就是不伦不类的“噱头”。甚至,有业内人士慨叹,这只是为了吸引更多人走进剧院的哗众取宠罢了。可是,假如我们追溯《茶花女》的历史,就会发现首演时威尔第的心愿,就是把故事时间设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只是,当时的人们看惯了国王、神明、传奇英雄,并不习惯于这样的时间设定,也不希望在舞台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因此,我们完全就可以当作,斯通这次只是完成了威尔第的夙愿而已。
斯通在访谈里提到,他讨厌条条框框,不相信戏剧类别和手法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自己只是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和观众交流。他总是在改写经典,一直都在寻找机会,为经典赋予与人们此前约定俗成的认知截然不同的意义。在改写《美狄亚》的时候,他以美狄亚和一位真实存在的现代女性相结合,创造出了一个独立的新角色。从互文性(intertextuality,一般指不同文本之间的相互关系,通常也称为“文本间性”)的角度来看,美狄亚等神话人物之所以能够历久弥新,就在于他们的典型性。当今社会,也有和她遭遇相似、性格相仿的女性,因此观众看了就会感到似曾相识,甚至产生共鸣。然而,假如我们一味“忠于原著”,难免会使人物趋于扁平,让观众感到乏味。因此,斯通的所作所为就是在为这些略显苍老的人物注入新鲜血液。
回到这部《茶花女》,女主角的穿着打扮、举止做派很难不让人想到金·卡戴珊,也许斯通正是以卡戴珊式“名媛”为灵感创造了人物形象。如果说传统的《茶花女》讲述的是“交际花并不能拥有真正的爱情”,那么这部制作显然是在反思看似热闹非凡实则无限空虚的网红生活。其实,两者的主题一样是“烟花易冷,人事易分”。又如果说,传统版本中薇奥莱塔的微妙身份,有助于我们理解她做出的妥协,那么独立自信的网红女主在现代版中的退让却显得缺乏足够的说服力——她有底气,有名望,难道既牺牲自己又剥夺爱人幸福的放手,只是为了成全素昧平生的另一个女孩?!在当下,这实在不容易被人理解。或许,她是觉得自己不可能拥有真爱,想要及早放手,免得将来更伤心罢了。
对此,延德说:“这是一个依自我法则生活的现代女性,即便在传统中被视为不道德,她也要捍卫自己的女性权力和生活方式。她代表着自由。”而斯通曾在访谈中提到,演员的人格魅力能给他丰盈角色之魂的灵感。他想呈现的是宏大自然、感人至深的制作,因此,他需要演员放下一切,无条件地信任导演。然而,能够在失控状态下把握整体节奏,技艺纯熟至斯的演员可谓千载难逢。斯通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创造一个给演员以安全感的空间。
薇奥莱塔一边感叹着自己的苍白,一边还点燃了香烟;巨幅广告上的自己魅惑妖娆,站在下面的她却和任何普通人一样渴望被爱,还比他们更彷徨无措;夜深人静,同一片天空下,有人在借酒浇愁,有人在缠绵悱恻,而她却被欣喜与疑虑撕裂……也许网红的日常离我们相对遥远,但缠绕现代都市人身上的那份焦虑,在人物的眼神中一样显露无遗,冲击着我们的心灵,也瞬间连通了舞台与观众席。信息膨胀而又膨胀,你我在窥探的同时也在被窥探,退无可退。派对接近尾声时,拿着气球的大多竟是满脸白粉的半老徐娘,难道是腮上岁月的刮痕使她们略显刻薄?她们也曾风华绝代,可到头来人人都如孩子一般。从一开始无忧无虑地在人生这个偌大的游乐场里玩耍,到后来的机关算尽太聪明,最后重归弱小无力。生命周而复始。
弗洛雷兹首次出演阿尔弗雷多这一角色,是在2018-2019演出季的纽约大都会歌剧院。彼时,托尼奖得主迈克尔·迈耶(Michael Mayer)执导,雅尼克·涅杰-瑟贡(Yannick Nézet-Séguin)执棒,均引起不小的争议,成了评论家与观众商榷乃至论战的焦点;相较之,两位大明星主角反倒略受冷落。在那次《茶花女》之前,弗洛雷兹最后一次在大都会现身还是罗西尼歌剧《湖泊女郎》(La Donna del Lago);自此,他便开始转型的尝试,挑战法国歌剧等更“重”的作品。乐评人与乐迷对他的选择以及成果臧否不一:支持者盛赞其随年龄增长不断挑战自我,更新曲目;反对者则质疑他是否能够游刃有余地驾驭高难度唱段的中低音区,并满足其音色要求。目前,评论大致的说法是弗洛雷兹的连贯(legato)与半声(mezza voce)依旧出色,虽然有些唱段尤其戏剧的咏叹调稍嫌吃力,但整体表现雅致抒情、魅力四射,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优势。
无论如何,此次制作确实精彩,值得一看。维也纳国家歌剧院慷慨的网络直播,让我们足不出户,便能欣赏到世界级的精彩表演,这似乎是疫情限定的“宠粉福利”。但再棒的科技手段制作的视频也难与我们身临其境的观剧体验媲美,期待春暖花开之时,咱们剧场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