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伟琴
(河南牧业经济学院 文法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4)
学界对杞梁妻故事的研究多从故事原型、故事演变、民间传说等角度入手,直接探讨杞梁妻故事与秦长城融合的成果并不多见。涉及这一主题的作品主要有顾颉刚的《孟姜女故事的转变》、张华松的《论孟姜女哭崩长城传说发源地》等。顾颉刚认为杞梁妻故事与秦长城的融合在文献中最早见于唐朝末期诗僧贯休的《杞梁妻》。顾颉刚指出:“杞梁之妻所哭倒的,无论是东汉人没有指实的城,是崔豹的杞城,是郦道元的莒城,总之在中国的中部,不离乎齐国的附近。杞梁夫妇的事实,无论如何改变,他们也总是春秋时的人,齐国的臣民。谁知到了唐朝,这个故事竟大变了!最早见的,是唐末诗僧贯休的《杞梁妻》……这诗有三点可以惊人的:(一)杞梁是秦朝人。(二)秦筑长城,连人筑在里头,杞梁也是被筑的一个。(三)杞梁之妻一号而城崩,再号而其夫的骸骨出土。这首诗是这件故事的一个大关键。它是总结‘春秋时死于战事的杞梁’的种种传说,而另开‘秦时死于筑城的范郎’的种种传说的。从此以后,长城与他们夫妇就结成了不解之缘了。”[1](PP.13~14)张华松认为,传说中孟姜女哭倒的长城原指齐长城,齐长城沿线的民众自古就把齐长城置于秦始皇的名下,误将齐长城视作秦长城。[2]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之上,本研究拟将话题聚焦于杞梁妻故事发生地之变迁,详细梳理先秦至北朝时期,杞梁妻故事发生地由齐国附近的莒国及杞梁的家乡逐渐演变为城、梁山、长城等地的过程,进而探讨杞梁妻故事与秦长城的融合过程,以及这一转变发生的原因。
关于杞梁妻故事的嬗变历史,顾颉刚在《孟姜女故事的转变》《孟姜女故事研究》等文中已有详尽研究,这些工作为我们梳理杞梁妻故事发生地之变迁奠定了重要基础。顾颉刚认为,孟姜女即《左传》中的杞梁妻,此观点在学界影响深远,本文也同意这一观点。在此基础上结合相关文献,我们能够梳理出春秋至三国时期杞梁妻故事发生地具体的变迁轨迹。
春秋时期,杞梁妻故事的发生地在齐国国都临淄。《左传》襄公二十三年(前550)云:“齐侯还自晋,不入,遂袭莒。门于且于,伤股而退。明日,将复战,期于寿舒。杞殖、华还载甲夜入且于之隧,宿于莒郊。明日,先遇莒子于蒲侯氏。莒子重赂之,使无死,曰:‘请有盟。’华周对曰:‘贪货弃命,亦君所恶也。昏而受命,日未中而弃之,何以事君?’莒子亲鼓之,从而伐之,获杞梁。莒人行成。齐侯归,遇杞梁之妻于郊,使吊之。辞曰:‘殖之有罪,何辱命焉?若免于罪,犹有先人之敝庐在,下妾不得与郊吊。’齐侯吊诸其室。”[3](PP.1084~1085)根据《左传》的记载,杞梁在齐国伐莒之战中战死,齐侯回归途中,在“郊”遇到杞梁妻,向她吊唁,杞梁妻表示郊吊不合礼法,因此齐侯至其“室”吊唁。由此可知,杞梁妻故事发生地在莒国、齐国一带,具体来说,“距国百里为郊”[4](P.284),所以齐君“遇杞梁之妻于郊”的“郊”应在齐国国都临淄外百里。杞梁妻不接受“郊吊”,其“室”应在国都,据此推测,杞梁的故乡在齐国国都临淄。此后,《孟子》《礼记》中所载杞梁妻故事的发生地均没有发生变化。
西汉时期,杞梁妻故事发生地中出现了“城”。杨伯峻在《左传》杞梁故事注解中提出:“《说苑·善说篇》及《列女传·贞顺篇》演为‘向城而哭,隅为之崩,城为之阤’,则又夸言之,非史实。”[3](P.1085)这种“非史实”的变化恰恰体现了杞梁妻故事在民间流传的重要转变。不过,关于“城”的具体地点,则有齐国、杞国、莒国等几种说法。
刘向《说苑》载:“杞梁、华舟……遂进斗,杀二十七人而死。其妻闻之而哭,城为之阤,而隅为之崩。”[5](P.85)其中“城为之阤,而隅为之崩”为互文,意为城隅为之阤崩。“城隅”,汉代称浮思,用以巡守、远眺。据《周礼》记载,“王宫门阿之制五雉,宫隅之制七雉,城隅之制九雉”。郑玄注释:“宫隅、城隅,谓角浮思也。”[6](P.1670)孙诒让认为:“角浮思者,城之四角为屏以障城,高于城二丈。盖城角隐僻,恐奸宄逾越,故加高耳……罘罳本为门屏,屏在门外,筑土为高台,又树版为户牖而覆以屋,其制若楼观而小,故《汉书》颜注以为连阙曲阁,贾疏及《明堂位》孔疏又并以为小楼是也。城隅筑土合版,高出雉堞之上,与门屏相类,是谓之角浮思。”[7](P.3473)章太炎《小学答问》载:“古者守望墙牖皆为射孔……屏最在外,守望尤急,是故刻为网形,以通矢族(镞),谓之罘思。”[8](P.486)由此可知,《说苑》所载杞梁妻哭崩的“城”为城角的屏。与《说苑》记载一脉相承的还有刘向的《列女传》与东汉蔡邕的《芑梁妻歌》。《列女传》载:“杞梁之妻无子,内外皆无五属之亲。既无所归,乃就其夫之尸于城下而哭,内诚动人,道路过者莫不为之挥涕,十日,而城为之崩。既葬……遂赴淄水而死。”[9](P.173)《芑梁妻歌》写道:“齐邑芑梁殖之妻所作也……哀感皇天,城为之坠。曲终,遂自投淄水而死。”[10](P.17)杞梁妻哭崩城隅之后,“赴淄水而死”“自投淄水而死”的细节说明“城”与淄水距离不远,据此推测,“城”的位置就在齐国国都临淄。
然而,东汉末年又出现了“城”为杞国“城”的说法。王充《论衡》提出:“或时杞国且圮,而杞梁之妻适哭城下……又城老墙朽,犹有崩坏。”[11](P.232)王充认为,杞梁妻哭崩的是杞国的城墙,但城墙本已朽坏,而非其哀哭所致。这一看法可能与西周末年杞国屡遭侵伐且多次迁都有关。杞国曾迁都淳于,鲁襄公二十九年(前544),“仲孙羯会晋荀盈、齐高止、宋华定、卫世叔仪、郑公孙段、曹人、莒人、滕人、薛人、小邾人城杞”[3](P.1153)。杜预注昭公元年“城淳于”称,“襄二十九年城杞之淳于,杞迁都”[3](P.1201)。从这两条史料可知,杞文公在鲁襄公二十九年迁都淳于。淳于距离齐都临淄一百多公里,杞梁妻故事发生在鲁襄公二十三年(前550)。地域、时间如此之近,而且莒人、齐人都参与了此事,杞梁妻故事传入杞国是很自然的事情。
对于杞梁妻故事传入杞国不难理解,但是杞梁妻故事发生地为何演变成了杞国?这可能是因为在“城”杞过程中,民众不堪劳役之苦,加之杞城、杞梁同为“杞”,便将齐国杞梁妻故事移植到杞城,借以抒发对沉重劳役的反抗情绪。关于“城”杞这一历史事件,《谷梁传》认为是合理的。《春秋谷梁传注疏》载:“古者,天子封诸侯,其地足以容其民,其民足以满城以自守也。杞危而不能自守,故诸侯之大夫相帅以城之,此变之正也。”[12](P.159)《左传》昭公元年(前541)所载祁午言论也对晋国倡导“城”杞给予了正面评价。其曰:“子相晋国,以为盟主,于今七年矣。再合诸侯,三合大夫,服齐、狄,宁东夏,平秦乱,城淳于,师徒不顿,国家不罢,民无谤讟,诸侯无怨,天无大灾,子之力也。”[3](P.1201)但是,“城”杞工程浩大,诸侯大夫中不乏反对之声,《左传》就记载了文子与子大叔对于“城”杞的意见。“子大叔见大叔文子,与之语。文子曰:‘甚乎其城杞也!’子大叔曰:‘若之何哉!晋国不恤周宗之阙,而夏肄是屏,其弃诸姬,亦可知也已。诸姬是弃,其谁归之?吉也闻之,弃同、即异,是谓离德。《诗》曰:“协比其邻,昏姻孔云。”晋不邻矣,其谁云之?’”[3](P.1158)可见,关于“城”杞的历史评价虽然整体上是正面的,但劳师动众、大兴土木却给底层民众带来了负担,杞梁妻在杞国哭城的故事可能就此应运而生。此说法对东汉末年邯郸淳《曹娥碑》“杞崩城隅”[13](P.19)、西晋时期崔豹《古今注》“杞都城感之而颓”[14](P.10),甚至北魏时期郦道元认为“城”为莒国城的观点均有影响。
三国时期,杞梁妻故事发生地中出现了“梁山”。这是杞梁妻故事在民间流传过程的第二次变化。曹植《精微篇》“杞妻哭死夫,梁山为之倾”[15](P.404),首次把杞梁妻故事与“梁山”联系起来。曹植把“梁山”融入杞梁妻故事,引起了学者关注。清人王琦首先发现了这一变化,认为此句“与《列女传》诸书所载殊异”[16](P.424)。近代黄节对此梳理较为详细。他指出:“‘城’,《水经注》谓即莒县城也。而《说苑》则云‘其妻闻之而哭,城为之阤’,则城是齐城也。崔豹《古今注》曰‘抗生长哭,杞都城感之而颓’,是杞城也。书传各异,但城非梁山,城崩非山崩,曰梁山倾者,子建此诗所引杞妻、子丹、邹衍事,皆出《论衡·感虚篇》,篇中又曰‘传书言梁山崩,壅河,三日不流。晋景公素缟哭之,河水为之流通’,是同在一篇,故取山崩以代城崩耳。其后李白作《东海有勇妇》篇曰‘梁山感杞妻’,则未明子建之意矣。《论衡》记其事曰,夫言向城而哭者,实也;城为之崩者,虚也。子建比之梁山崩,亦虚言云尔。”[17](PP.119~120)黄节认为,关于杞梁妻哭的“城”书传各异,有莒县城、齐城、杞城,但早期史料记载皆是“城崩”而非“梁山崩”,曹植受王充《论衡·感虚篇》的影响,把出现在同一篇章中的“梁山崩”的典故嫁接到杞梁妻故事中,这是不可信的虚言。余冠英、赵幼文、傅亚庶、王巍等人认为“梁山”事未详,或者曹植别有所本,赵幼文甚至还推测“或曹植误将二事牵合为一”[15](P.405)。考查曹植诗句的影响,后世仅有李白《东海有勇妇》“梁山感杞妻,恸哭为之倾”与之相呼应。
就曹植把“梁山”融入杞梁妻故事这一做法,学界除了疑惑、推测另有所本甚至认为错误外,还有一类观点认为这是合理的,并对“梁山”进行了考证,提出了两种猜测。一种认为其为山陕之间的梁山[1](P.27),顾颉刚等学者持此观点;另一种认为其又作良山,在今山东省梁山县南东平湖西[18](P.297),郁贤皓等学者持此观点。
就杞梁妻故事与“梁山”相联系这一问题,首先,笔者认为曹植非常熟悉当时及之前的杞梁妻故事。曹植创作有《列女传颂》,应熟悉其中的杞梁妻故事。曹植在《求通亲亲表》中有“崩城陨霜”[15](P.533)的句子,“崩城”用的就是杞梁妻的典故。据赵幼文《曹植年谱》,建安十一年(206)八月至次年正月,曹植随曹操东征,在山东淳于停留近半年。[15](P.675)据《陈思王曹植传》载,“(建安)十九年(214),徙封临淄侯”[19](P.557),“黄初二年(221)……贬爵安乡侯”[19](P.561),曹植任临淄侯长达七年,而临淄是杞梁妻故事的发源地。《陈思王曹植传》又载,曹植于黄初二年“改封鄄城侯”[19](P.561),太和三年(229)“徙封东阿”[19](P.569),鄄城、东阿均在山东境内。因此,曹植与山东有着不解之缘,他对起源于临淄、盛传于山东周边地区的杞梁妻故事应该非常熟悉。其次,曹植将杞梁妻故事与“梁山”联系在一起是可以理解的。曹植熟知主流的杞梁妻故事,但他仍然把杞梁妻故事与“梁山”联系起来,这可能与他受山东一带民间流传的杞梁妻故事的影响有关。曹植尊重民间文学,他在《与杨德祖书》中表达过对民间文学的态度。他说:“夫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15](P.185)“杞妻哭梁”可能就是他认为民间流传故事中“必有可采”“未易轻弃”的一个例子。
那么,“梁山”该如何解释呢?我们认为,“梁山”是“梁”与“山”。曹植《黄初六年令》中有诗句曰:“邹子囚燕,中夏霜下;杞妻哭梁,山为之崩。”[15](P.412)这两联诗句对仗较为工整,其中“邹子”对“杞妻”、“囚”对“哭”、“燕”对“梁”、“中夏”对“山”。这提示我们应该将“梁”和“山”分别理解,“梁”为津梁,“山”为虚指,泛指齐地筑有长城的山脉。关于“梁”,《尔雅》注解曰“隄谓之梁”。郭璞注释:“即桥也。或曰石绝水者为梁,见《诗传》。”[20](P.80)春秋时期,“梁”逐步由水利工程转变为军事工程。《左传》襄公十六年(前557)记载:“三月,公会晋侯、宋公……小邾子于湨梁。”杨伯峻注曰:“湨梁,湨水之隄梁。《尔雅·释地》‘梁莫大于湨梁’是也。”[3](P.1025)“湨梁”就是一个重要的军事要塞。“杞妻哭梁”,哭的是军事工程“梁”,表达的是百姓反抗战争与军事劳役的情绪。
与两汉时期的“城”、三国时期的“梁山”不同,北朝时期,杞梁妻故事发生地中出现了秦长城。这是杞梁妻故事发生地的第三次变化。
孟仲姿故事标志着杞梁妻故事与秦长城的融合。唐代佚名《琱玉集》中收录了杞梁妻故事,并将其与《同贤记》中的孟仲姿故事联系在一起。《琱玉集》云:“杞良,周时齐人也。庄公袭莒,杞良战死,其妻收良尸归。庄公于路予之,良妻对曰:‘若良有罪而死,妻子俱被捦;设如其无罪,自有庐室,如何在道而受予乎?’遂不受吊。庄公愧之而退。出《春秋》。一云:‘杞良,秦始皇时北筑长城,避苦逃走,因入孟超后园树上。起(超)女仲姿浴于池中,仰见杞良,而唤之问曰:“君是何人?因何在此?”对曰:“吾姓杞名良,是燕人也。但以从役而筑长城,不堪辛苦,遂逃于此。”仲姿曰:“请为君妻。”良曰:“娘子生于长者,处在深宫,容皂(貌)艳丽,焉为役人之匹。”仲姿曰:“女人之体不得再见丈夫,君勿辞也。”遂以状陈父,而父许之。夫妇礼毕,良往作所。主典怒其逃走,乃打煞之,并筑城内。起(超)不知死,遣仆欲往代之,闻良已死并筑城中。仲姿既知,悲哽而往,向城号哭,其城当面一时崩倒,死人白骨交横,莫知孰是。仲姿乃刺指血以滴白骨,去(云):“若是杞良骨者,血可流入。”即洒血。果至良骸,血径流入。使将归葬之也。’出《同贤记》,二说不同,不知孰是。”[21](PP.51~53)
《同贤记》中的杞梁妻故事发生了质变,齐国变成了秦国,杞梁由齐人变成了燕人,杞梁妻名为孟仲姿,杞梁战死变成了北筑长城而死,新增了杞梁和孟仲姿婚配、孟仲姿哭崩长城与滴血认亲等情节。可以说,孟仲姿故事的引入标志着杞梁妻故事与秦长城的融合。此后,哭崩长城成为民间杞梁妻故事中的标志性桥段。
杞梁妻故事与秦长城融合的具体时间应在齐代。探讨杞梁妻故事与秦长城融合的具体年代是进一步分析其融合原因的基础,我们可依据以下几点进行推测。
一是由《同贤记》的创作时间推测杞梁妻故事与秦长城融合的年代。关于《同贤记》的创作时间,目前学界有六朝[22](P.838)、北朝[23](P.472)、南北朝末期[24](P.170)、唐朝[25](P.317)等观点,不过相关研究均缺乏具体论证,不知其论据为何。顾颉刚认为:“日本写本《琱玉集》题天平十九年,即唐玄宗天宝六年(747)。可见此书是中唐以前人所作,《同贤记》又在其前。”[26](P.62)其观点可信,也就是说,《同贤记》成书最晚应该在唐玄宗天宝六年,而《同贤记》记载了变异后的杞梁妻故事。由此可以推测,杞梁妻故事与秦长城的融合应该发生在唐玄宗天宝六年或者在此之前。
二是杞梁妻故事与秦长城的融合可能发生在北朝时期的燕地。考察唐代及之前修筑长城的历史,汉代及魏晋修筑长城的次数相对较少,但北朝时期修筑北方长城的活动异常频繁。正如《中国长城沿革考》所载:“北魏、东魏、北齐、后周诸朝,一据中原,便百忙中修筑长城资为屏蔽:西起甘肃,东至渤海,都加修葺或增筑;更于长城内筑‘重城’,以备万一。边备之周,直可上追嬴秦,下开隋明!这几朝,实于长城史上,占一重要地位。”[27](P.38)隋朝修筑长城7次,“隋是好兴大役的朝代,独对长城,不及前朝远甚;这亦因为那时突厥诸胡,不像汉之匈奴、魏齐时之蠕蠕突厥顽劣难服了”[27](P.53)。唐朝“是版图最大的中原王朝,亦是唯一未修建长城的大一统中原王朝”[28](P.113)。由上可知,相对于汉魏晋与隋唐,北朝是继秦之后修筑长城的高峰期。据此,我们推测杞梁妻故事与秦长城的融合可能发生在北朝时期。
三是杞梁妻故事与秦长城融合的具体时间发生在北齐的可能性最大。这可以从《同贤记》记载杞梁妻故事的地域状况来寻找线索。关于《同贤记》中杞梁妻故事的地域有“北筑长城”的记载,又据故事中“避苦逃走,因入孟超后园树上”“夫妇礼毕,良往作所”“起(超)不知死,遣仆欲往代之,闻良已死并筑城中”“仲姿既知,哽咽而往”等描述,杞梁从长城逃走与再赴长城、孟超遣仆欲至长城与杞梁妻至长城寻夫均没有路途遥远的表述,可以推测《同贤记》所载杞梁妻故事的发生地应该在北方的长城附近。再者,故事中的杞梁为“燕人”,而此前杞梁妻故事中杞梁均为齐人。故事改编者有意凸显杞梁燕人的身份,说明杞梁妻故事发生在北方燕长城附近的可能性极大。
北朝时期,北齐在燕地掀起了修筑长城的新高潮,其修筑长城的人数、次数及规模均属罕见。《北齐书》记载,天保六年(555),“发夫一百八十万人筑长城,自幽州北夏口至恒州九百余里”[29](P.61)。“幽州北夏口”指今北京市昌平区西北25里南口镇,“恒州”指今山西省大同,幽州至恒州段长城超过900里,其中相当一部分在燕地。又,《北齐书》天保七年(556)十二月记载,“先是,自西河总秦戍筑长城东至于海,前后所筑东西凡三千余里,率十里一戍,其要害置州镇,凡二十五所”[29](P.63)。“西河总秦戍”在今山西省大同西北,自西河总秦戍东至于海的长城3000余里,大部分也在燕地。《北齐书》载:“天统元年(565)夏五月,突厥木汗遣使请朝献,羡始以闻,自是朝贡岁时不绝,羡有力焉。诏加行台仆射。羡以北虏屡犯边,须备不虞,自库堆戍东拒于海,随山屈曲二千余里,其间二百里中凡有险要,或斩山筑城,或断谷起障,并置立戍逻五十余所。”[29](P.227)依据以上正史记载,笔者认为杞梁妻故事与秦长城融合的时间发生在北齐时期的可能性最大。
杞梁妻故事的发生地由齐国附近的莒国及齐国国都临淄逐渐演变为“城”“梁山”,最后演变为“长城”,这是秦筑长城文学作品与齐地杞梁妻故事于北齐时期在燕地融合的结果。
历史上秦长城的修筑主要发生在两个时期。一是战国时期秦国修筑长城。史载,秦昭王时,“杀义渠戎王于甘泉,遂起兵伐残义渠。于是秦有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以拒胡”[30](P.2885)。二是秦统一后修“直道”连接了赵国与燕国长城。战国时期,“赵武灵王亦变俗胡服,习骑射,北破林胡、楼烦。筑长城,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而置云中、雁门、代郡。其后燕有贤将秦开,为质于胡,胡甚信之。归而袭破走东胡,东胡却千余里……燕亦筑长城……后秦灭六国,而始皇帝使蒙恬将十万之众北击胡,悉收河南地。因河为塞,筑四十四县城临河,徙適戍以充之。而通直道,自九原至云阳,因边山险堑溪谷可缮者治之,起临洮至辽东万余里”[30](PP.2885~2886)。自此,秦长城从西绵延至东,分布地域达万余里。秦朝修筑长城历时长久、规模宏大,直接导致劳役沉重、民不聊生,秦筑长城自然成为文学作品的重要题材。
汉魏晋南北朝以来,以秦筑长城为主题的作品在民间久唱不绝。西汉贾捐之《弃珠崖议》记载:“以至乎秦,兴兵远攻,贪外虚内,务欲广地,不虑其害。然地南不过闽越,北不过太原,而天下溃畔,祸卒在于二世之末,《长城之歌》,至今未绝。”[31](P.170)《弃珠崖议》作于汉元帝初元年间,此时距离秦朝灭亡已经有150年之久,然而反抗秦筑长城的《长城之歌》仍在传唱。东汉末年,陈琳《饮马长城窟行》有诗云:“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32](P.499)到了魏晋时期,相关诗句被广为传唱。“始皇三十三年(前214),起自临洮,东暨辽海,西并阴山,筑长城及开南越地,昼警夜作,民劳怨苦,故杨泉《物理论》曰:‘秦始皇使蒙恬筑长城,死者相属,民歌曰:“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餔,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拄。”’其冤痛如此矣。”[33](P.50)杨泉为魏晋时人,其后北魏郦道元《水经注》中亦出现相关记载,说明《长城之歌》《饮马长城窟行》等表达长城劳役之苦的作品一直在民间流传。
孟子言:“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34](P.831)杞梁妻善哭泣而改变了齐国的风俗,可见战国中期杞梁妻故事已经闻名齐国了。又因为齐人“好议论”[30](P.3265),所以杞梁妻故事在齐地出现,与齐城、“梁山”结合的不同版本就不难理解了。关于杞梁妻故事在齐地的演变,笔者以为在杞梁妻故事与“梁山”“长城”结合之间应该有一个与“长城钜防”结合的中间环节。
“防”指堤岸、堤坝。《尔雅·释山》载:“如防者,盛。”郭璞注曰:“防,隄。”[20](P.115)战国时期,齐国的“防”和“长城”已经相连。《史记》卷六十九载有燕王与苏代的对话:“燕王曰:‘吾闻齐有清济、浊河可以为固,长城、钜防足以为塞,诚有之乎?’对曰:‘天时不与,虽有清济、浊河,恶足以为固!民力罢敝,虽有长城、钜防,恶足以为塞!’”[30](P.2267)《集解》引徐广曰:“济北卢县有防门,又有长城东至海。《正义》长城西头在济州平阴县界。《竹书纪年》云:‘梁惠王二十年,齐闵王筑防以为长城。’”《太山记》云:“太山西有长城,缘河经太山,余一千里,至琅邪台入海。”[30](P.2268)由此可知,“长城”“钜防”都是军事要塞,“防”与齐国“长城”相连接,在某种意义上就是齐长城的一部分。
据曹植诗文可知,齐地有“杞妻哭梁”的传说,“梁”又与“防”密切相关,《左传》襄公十八年(前555)载,“齐侯御诸平阴,堑防门而守之”[3](P.1037)。“堑防门”的时间与杞梁妻故事发生的时间仅相距五年。所以,杞梁妻故事与“防”“长城”“钜防”结合的可能性极大。如果杞梁妻故事有相应的变化,那就为杞梁妻故事在燕地与长城的结合创造了条件。当齐地百姓带着杞梁妻故事走出去,“长城钜防”脱离了齐国的地域特征而演变成“长城”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秦筑长城故事的产生与流传主要发生在秦长城沿线地区。秦长城西起临洮,东至大海,地跨战国时期的秦、赵、燕等地。那么,为什么杞梁妻故事与长城文化的融合会发生在北齐时期的燕地呢?笔者认为理由有二。
其一,北齐之前,燕地应为秦筑长城文学作品的重要传诵之地。燕长城的修筑始于战国时期,“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拒胡”[30](P.2886)。秦“已并天下,乃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余里”[30](PP.2565~2566),燕长城得到了修补与连接,自然成为秦长城的重要组成部分。汉武帝时期,“复缮故秦时蒙恬所为塞”[30](P.2906)。晋朝“开拓旧境,却地千里。复秦长城塞,自温城洎于碣石,绵亘山谷且三千里,分军屯守,烽堠相望”[35](P.1219)。北魏泰常“八年(423)正月丙辰……蠕蠕犯塞。二月戊辰,筑长城于长川之南,起自赤城,西至五原,延袤二千余里,备置戍卫”[36](P.63),“赤城”,春秋战国时期属燕国上谷郡。北魏太平真君七年(446)六月,“丙戌,发司、幽、定、冀四州十万人筑畿上塞围,起上谷,西至于河,广袤皆千里”[36](P.101)。由上可知,自战国至北朝时期,燕地作为边防重地,燕长城的修筑历来受到北方政权的高度重视。所以,我们推测北齐之前燕地应该是秦筑长城文学作品传诵的重要地域之一。
其二,北齐时期,征发齐地民众修筑长城实现了杞梁妻故事与秦长城的融合。北齐在天保、天统年间几次大规模的修筑长城活动掀起了秦汉以来北方修筑长城的高潮,这些工程多涉及燕地。为了修筑长城,北齐屡次大规模征集民众,仅天保六年就“发夫一百八十万人筑长城”。其中不仅征发军士,还征发寡妇婚配军士。《北史》记载天保六年三月:“发寡妇以配军士筑长城。”[37](P.252)天保七年(556)七月,“发山东寡妇二千六百人配军士,有夫而滥夺者十二三”[37](P.253)。北齐在全盛时期据今河北、山东、山西、河南及苏北、皖北等地,是当时北方经济最发达、人口最密集的地区,在北齐的征发民众之中必定有齐地百姓。“地重,难动摇”[30](P.3265),安土重迁的齐地百姓参与了北齐燕长城的修筑。征发而来的齐地百姓带来了民间的杞梁妻故事,促使此故事在燕地的传播,于是,杞梁妻故事实现了与秦长城的融合。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春秋时期杞梁妻故事发生在齐国与莒国,西汉时期杞梁妻故事发生地中出现了“城”,三国时期出现“梁山”,六朝时期转变为秦长城,反映了杞梁妻故事发生地的几次变化。其中,“城”“梁山”“长城”的共同特点在于它们都是重要的军事防御工程。北朝时期,随着齐地百姓到燕地修筑长城,最终秦筑长城文学作品与齐地杞梁妻故事相结合,杞梁妻哭秦长城成为故事中的经典情节,并对后世故事的流传产生了深远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