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海 燕
(广东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广东 湛江 524088)
波德里亚认为,“在消费的全套装备中,有一种比其他一切都更美丽、更珍贵、更光彩夺目的物品——比负载了全部内涵的汽车还要负载了更沉重的内涵,这便是身体。”[1]139随着消费时代身体地位的攀升,身体阐释和身体书写成为当今社会的热点。不过,身体并不单纯是一个自然生理的存在,也不仅仅指向消费,它是复杂多元的现象体与文化体,承载着诸多文化信息与符码。如约翰·奥尼尔将身体分为世界身体、社会身体、政治身体、消费身体、医学身体;布莱恩·特纳认为人们主要从社会实践、社会象征符号、权力符号三个方面来看待身体的社会文化蕴涵;洛克则将身体分为个体身体、社会身体和政治身体……有关身体的阐释可谓众说纷纭,但总体而言,人们是从生物性和社会文化性两个角度来言说身体。文学身体是文字符号的欲望对象,对于身体的各种意义建构正是创作主体的自我想象以及社会文化的反映。从广东新时期身体书写来看,20世纪80年代新启蒙思潮下的身体政治伦理性较强,1990后的身体显露出更多的本体化和性别文化意蕴,消费时代的身体则是典型的消费符号。不过,在身体快感成为广大民众竞相追逐的现代都市中,身体的撕裂之痛与虚无之感却日益明显,以身体异化体验传达现代性审美批判便成为新时期作家的普遍选择。
福柯认为,在任何一个社会,人的身体都会受到权力控制,“那些权力强加给它各种压力、限制或义务。”[2]155身体的受控在礼教盛行的传统社会表现突出,封建纲常以“君臣”秩序、“非礼”训诫、存理灭欲等各种方式规训和掌控身体,使人们成为无法自主的被动“他者”。五四启蒙思潮与人的觉醒为身体迎来了解放的契机,但身体仍被打上各种各样的烙印。20世纪30年代后的身体则被赋予越来越浓厚的革命或阶级色彩,国家、政治、革命等宏大叙事支配着个人的身体,革命化身体观成为众多作家普遍的共识。
新时期的到来,意味着一个新文学场域的生成。知识分子话语逐渐复苏,小说家们尝试以启蒙者的自觉重审历史,身体书写也在启蒙话语中显露出自然和审美的意味。于广东作家而言,陈国凯、孔捷生等人的伤痕反思文学开始对以往被遮蔽和扭曲的身体给予自然优美地呈现。如陈国凯的《代价》多次刻画了徐慧玲身体的视觉形象美,“身材,脸型,仪态,象高明的画师用鲜明的色彩和线条勾画出来的”,显露出优美健康而自然的一面。孔捷生的身体书写同样表现出明显的人文主义倾向,他笔下的身体呈现出素朴的人性与旺盛的生命力。如《南方的岸》中热情好客的黎族少女们“穿镶红边的黑布小衫,半裸出一只结实的乳房,呈示着热带劳动少女的健美风姿”。至于《在小河那边》中的穆兰虽长相平常,但性格爽朗乐观,犹如一道明亮的阳光照进了严凉阴暗的生活,她的笑声和歌声更是孔捷生身体书写的重心。
伤痕反思文学初涉人体的自然美,改革文学中的身体美更是大量涌现。陈国凯《车床皇后》中的李丽妩媚动人,孔捷生《因为有了她》里的女工纤巧秀丽,吕雷《火红的云霞》中老梁女儿有着充满青春活力的躯体……值得一提的是,改革文学的身体美不仅是健康、自然、智慧的,还是性感的、散发出强烈的欲望诱惑。孔捷生的作品多次提及女性的性感美,吕雷的女性身体充满弹性和魅力,刘西鸿《你不可改变我》中的女性身体更是青春而性感,吸引着男男女女的眼球,使人们对其产生深深的迷恋。
新时期初期的广东作家在展示自然身体美之余,对身体的内在欲望也有隐晦的言说。《火红的云霞》中梁霄经常陷入温柔的梦境中,“一双柔软的手在他身上轻轻地擦、轻轻地洗”。《普通女工》中远离家乡的知青们因为孤独与欲望走到了一起。《商界》中的身体欲望更是明显张扬:秦月双因夫妻性生活缺乏而与其他男人有了暧昧的身体关系;陶佳丽因气恼曾广荣只顾赚钱而与他人欢好;梁依云为廖祖泉的人格魅力所倾倒,主动投怀送抱;而梁依云为了出国,忍住身体的呕吐感与港商厮混在一起。至于《商界》中的男人们,除性功能障碍的张汉池外,也莫不张开欲望的大网,撒向他们暗中窥视与觊觎的女性。
20世纪80年代的广东作家们以自然身体与欲望身体的书写将身体从重重封锁中剥露出来,本真身体因而得以显现。但身体总是伴随着一定的政治、文化及社会意义,“肉体乃统治的产物”[3]215,“肉体总打着历史的印记”[4]153。新时期的文学身体既获得一定的本真性,亦是时代或社会规训的产物,是新时期知识分子话语对时代话语主动配合的结果。作家对身体审美化和欲望化的处理往往是为了反思历史的主题需要,或是作为改革开放等宏大叙事的有力支撑。而无论哪种,身体均再次作为社会符号而出现,它既对传统进行反思和批判,又承担着呼唤民族现代化的任务。如《代价》中余丽娜母女躯体的自然美与其精神、肉体的创伤成鲜明对比。《车床皇后》与《火红的云霞》中女性美貌的身体下却裹藏着被损害污染的灵魂。《你不可改变我》中青春张扬的身体则凸显了个体解放的启蒙主题。至于新时期之初作家们的性欲书写,亦多出于或反抗传统性观念或张扬现代个体意识的需要。如《商界》中张汉池的身体叙事便带有明显功利性。青年时期的张汉池因救人心切闯入澡堂,在欲望驱使下与美丽的叶红相拥而吻,却被冠以“乱搞男女关系”的罪名给予警告处分,叶红更是在强大的舆论与心理压力下卧轨自杀,张汉池从此陷入深深的赎罪意识中,“他鞭挞性欲,鞭挞一切欲望,逐渐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而鞭挞的结果就是张汉池性功能出现严重障碍并导致婚姻危机。新时期启蒙思潮对身体解放的呼唤使他慢慢意识到自己的蒙昧与不幸,周恩来关于普及性卫生知识讲话的出版让他觉悟到自己的性缺陷“是几十年来不正确的教育、不正确的心理和不正确的行为所造成的”。在卸下事业与性压抑的双重包袱后,他重新焕发性魅力,他的婚姻也走向幸福和谐。张汉池身体性功能恢复的过程,正象征着社会重启现代化的历史进程,性在这里被作者悄然转换成社会或时代的象征符。
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市场化与全球化浪潮使中国城市经济进入了新一轮发展期,传统价值理性在市场经济与消费文化的冲击下节节败退。在经过新时期初期身体欲望的逐步试探后,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文坛迎来了身体欲望的放纵与狂欢。20世纪80年代身体欲望的欲说还休早已成明日黄花,欲望书写成为20世纪90年代文学的叙述中心。这种身体狂欢现象与消费时代紧密相关,因为“性欲是消费社会的‘头等大事’,它从多个方面不可思议地决定着大众传播的整个意义领域”[1]159。可如果仅以此来诠释20世纪90年代的欲望书写却并不可行。朱大可在谈到“身体写作”时曾说,至少有狂欢、市场、反叛、女权四种逻辑在身体写作中起作用,并且具体文本中的多种逻辑常混杂扭结在一起,人们很难分辨清楚[5]。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广东身体书写便表现出复杂多元性。
张欣的身体写作多通过情爱题材加以表现,但她并不从狂欢、反叛或女权的角度进行身体快感叙事,对商战情战的关注使张欣笔下的身体往往成为物质交易的工具,张欣笔下的情爱也就失却了浪漫、诗意与生命的色彩,变得世俗而实际。如《浮世缘》中落虹以身体换取奢华的物质生活:整天出入于高级时装店和餐馆,拼命把名牌往身上堆,在花园酒店住总统套房,在凌霄阁吃自助餐。而她的身体也随之沦落为物化的躯体。
张梅笔下的身体也带有一定的物化意味,但女人们在自我物化的同时更倾向寻找一种纯粹肉体的快感体验,传统道德中的忠诚与坚贞早已不知所踪,而启蒙主义者所宣扬的情爱合一亦被她们割裂,性的新鲜感、刺激感和来自容貌的自我愉悦感成为她们孜孜以求的方向,发掘女性的生命魅力成为生活的唯一。《蝴蝶与蜜蜂的舞会》中,萍萍、珊珊、翠翠等都市女孩尽情玩弄着各式各样的爱情游戏。萍萍在男友与有夫之妇间左右摇摆,珊珊走马灯式地更换着有钱男友,翠翠热衷于开展勾引男人的游戏,她们一味追逐性欲狂欢带来的快感,爱情与她们完全无关,婚姻更是遥不可及。而那些不小心走进婚姻坟墓的女人们,同样将忠诚视为无物,自顾自地找寻着身体的欢愉。《爱猫及人》中的陈夫人、《记录》中的女人们、《破碎的激情》中的黛玲们都是结而离、离而结不断将情爱游戏进行到底的女人。她们的身体不再如以往般被男性利用与掌控,成为革命符号或性工具;她们也不再将自己的身体层层包裹以供男人享用;她们对性欲赤裸大胆的追求、对爱情和婚姻的唾弃更是彻底颠覆了男性菲勒斯神话,张梅对女性性化身体的书写其实质是对女性身体本真状态的追求。诚如法国女作家安妮·莱克勒克所说,“我身体的快乐,既不是灵魂和德行的快乐,也不是我作为女性这种感觉的快乐。它就是我女性的肚子、我女性的阴道、我女性的乳房的快乐。”[6]69张梅也正是在这种本真身体的张扬中表达她对现行性别秩序的憎恶与反抗,而她的身体亦显现出强烈的性别政治意味。
对女性身体进行重新编码,以身体的快感反抗性别权力的规训是20世纪90年代女性作家们的共识。张梅的女人们热衷在性别游戏中彰显女性的身体主动权,缪永的女人则倾向以性欲快感体验的方式反叛男权社会对女性异己身体的打造。《我的生活与你无关》中的王棉可谓典型的身体享乐主义者。她的整个身体不仅散发出“不洁的性感”,而且有着强烈的性欲饥渴感。她与每一个男人的交往,均出于欲望力比多的冲动。传统文本与媒介中受害女性被宰割被强迫的强奸事件亦被缪永书写成女性的性欲狂想曲,这足见缪永对传统道德规范和性别政治的反叛和背离,它几近疯狂又太惊世骇俗。
张梅、缪永们在丰富而细腻的身体快感描绘中着力挖掘女性生命本真的幸福和快乐,可纯粹身体支配权的夺取只是反抗的第一步,中国女性作家们的权力争取之路还很遥远和漫长。但张梅们打开女性躯体、表演性欲狂欢的书写行为却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男权社会的窥视和猎奇欲望,在无意或有意中迎合了消费市场,女性身体写作看似走向解放却陷入被消费文化和男权文化规训的陷阱之中。另外,张梅、缪永等人展示的女性身体,不仅是一具快乐的躯体,还常常沦为物质交换的工具和符号。与林白、陈染等作家借欲望展示传达精神诉求不同,张欣、张梅们试图寻求身体本真性和商品性的平衡与兼容。如张欣在《浮华背后》《浮华城市》等作品中均力图将莫亿亿与彭卓童、商晓燕与柯智雄等人之间的情爱关系打造成交易与爱情的混合体。张梅渴望在黛玲与保罗的金钱依附关系中找寻生命的激情,缪永竭力给王棉与港商关伟良之间的情爱交易点缀些温情色彩。可这些努力在消费主义的规训下显得脆弱不堪。消费文化以娱乐和享乐主义原则将身体规训为消费物,“作为符号的身体和消费品在理论上的等同造成了事实上的奇妙等同。”[1]146而身体一旦沦为消费物品,身体的自主化追求也就变得自欺欺人,它势必打上消费时代权力与金钱的烙印。如缪永《我的生活与你无关》中,王棉的每一个情人都是权力或金钱的拥有者,王棉的身体快感都带有物化性质。盛可以《北妹》中钱小红看似洒脱任性的性欲其实也与物质密切相关。因为拥有一对傲人的丰乳,进城后的钱小红不断享受着男人提供的好运。从猎奇心理与觊觎可能性出发,朱大常给她提供宿舍,潘经理招录她为酒店服务员,而廖正虎更是在欲望满足后将她转到市妇幼医院工作。至于其他的女人如李思江、朱丽野、红灯区的站街女们干脆直接将身体视为消费符换取生存资本与生活资源。广东女作家们在深悟消费社会的运行规则后终将女性身体转化为一个个消费符。
拉康认为,欲望总是存在一个他者,“欲望的产生假定了‘他人’的存在,欲望只能在他人的关系中才能产生。”[7]173个体欲望的实质是对他者欲望的欲望,故欲望永远具有不可获得的“他性”,而遍布杀机的欲望战场只会留下呛人的血腥味和伤痕累累的躯体。另一方面,就个体本身而言,欲望的匮乏性也决定了承受主体的痛苦性存在,无止境的欲望追求与匮乏排他性的欲望困境使都市男女面临着多重裂变:他们的物质欲望与精神追求冲突,他们的肉体与灵魂撕裂,他们的性与爱分离,他们无不是现代社会矛盾而痛苦的个体存在。新时期以来的广东作家们敏锐把握到都市男女在欲望追逐中身体的裂变之痛,他们纷纷拿起手中之笔记录下现代都市痛苦而空虚的魂灵,敷衍出一个个现代或后现代社会的异化人生。
首先呈现身体裂变之痛的应属广东改革文学。在《雅马哈鱼档》《商界》等作品中,章以武们便着手探究物质与性欲迷失下灵魂的焦灼与痛苦。雅马哈鱼档为拉拢顾客,与葵伯鱼档进行恶性竞争,海仔想出了短斤少两、将死鱼制作成鱼丸、掺杂生粉等不良手段,阿龙虽然认同了他的行为,可内心始终处于不安之中。《商界》中廖祖泉秉承经济利益最大化原则,牺牲友情用谎言赢得了官司。表面上看,他没有丝毫愧疚之心,但当晚逼死张汉池、被众人和妻子痛斥资本家的噩梦却揭露其内心身处的惶恐与挣扎。《大江沉重》中施之锐、谢颖仪徘徊于爱情与责任之间,《告别残冬》中司徒伯伦在个人私利与社会财富间犹豫不决,《世纪贵族》中的于松涛、黎少荣则在情爱、物欲与权力中苦苦挣扎……广东改革文学给我们呈现了一大批矛盾而痛苦的改革者形象。
将欲望征服过程中的身体疼痛表现得最为突出的应属商情系列小说,张欣可谓此方面的集大成者。她不仅写出了欲望战场上都市大众遍体鳞伤的生存图景,还竭力探究他们灵魂与肉体的矛盾冲突,从而揭露出欲望时代的都市生存本相。《爱又如何》《泪珠儿》《浮华城市》《缠绵之旅》《不在梅边在柳边》等作品均将笔墨投放在欲望旋涡中不断挣扎的痛苦灵魂上。《深喉》在展示欲望个体的矛盾性格和身体撕裂之痛上尤为明显,律师徐彤便是徘徊于物欲与良知之间矛盾体的典型代表。六年前,徐彤身怀正义,为翁远行案奔波出力,却招致权力拥有者接连的打击和报复。无情的社会现实让他逐渐放弃以往的执着,在沈孤鸿向他递出律师证这一诱惑条件后,他设下陷阱阻止呼延鹏的案件跟进。可事态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期,他的朋友自杀而亡,呼延鹏因构陷罪被关进监狱,他陷入深深的愧疚之中,重新上岗的他以无偿帮助翁远行来求得心灵的一丝安慰,徐彤无疑是消费社会中典型的矛盾复合体。
作为新生代打工作家,在都市中艰难跋涉的毕亮、陈再见们更能感受到物质与精神在自我身体上的割裂与纠葛,他们将这种身体撕裂之痛经由书写传达出来,带给读者强烈的震撼体验。与作家城市外来者的身份一致,毕亮们的主人公大多为出身农村却有一定理想和才气的文学爱好者。经过一番打拼,他们在城市初步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或成为专职作家,或跻身诗人队伍,或坐上编辑之位等。但文学早在20世纪90年代便褪去它神圣的光环,从中心走向了边缘。精神的富有与物质的贫瘠已成为文人尤其是非畅销作家、诗人等群体的突出特征。而欲望时代各种城市景观又不断冲击着他们的视野与灵魂,身份错位和欲望夹击使他们倍受灵魂折磨之苦,亲人们由渴盼到失望的眼神更加重他们的心理负担,在理想与现实、精神与物欲之间他们左右摇摆,不断煎熬,但始终无法摆脱这灵与肉的冲突之痛。
一方面,欲望的永不满足与身体的景观化倾向使现代都市大众日益成为分裂的存在。另一方面,当人们彻底摒弃灵魂,用良心与正义换取身体快感获得欲望满足后,仍不可避免地会陷入精神的虚空之中。尼采曾经说过:“存在本身就没有意义和目的,但不可避免地循环,没有终结,归于虚无,永远循环,这是虚无主义的最高形式:永远虚无。”[8]9尼采的虚无是从重估一切价值出发,具有社会、文化与道德批判的意味,但也指出了现代社会中人们的生存实相。当传统的道德观、价值观等灰飞烟灭的时候,当个体欲望得到所谓满足的时候,人不可避免会陷入精神的虚空之中,人的存在似乎变得毫无意义。而空虚与寂寞又仿若一对孪生姐妹,如影随形。空虚是欲望满足之后的无聊,欲望则具有排他性,个体欲望的最大化满足往往以损害他人利益为前提,欲望追逐的得胜者同时也是孤独者。对于广东新时期的欲望书写来说,孤独的自我因空虚灵魂只能显现为寂寞的形态。
张梅的物质女孩本着享受人生和游戏人生的理念,逛商场、买名牌,用各种奢侈品,与不同男人交往……但欲望狂欢后的她们并没有幸福或满足的感受,寂寞与空虚却不时袭来,且始终萦绕不肯离去。如《破碎的激情》里几乎每一个人都感觉到生命的空虚与寂寞;《冬天的大排档》中人人都叫嚷着寂寞;《孀居的喜宝》里失去丈夫拥有钱与房的喜宝虽宣称要紧抓物质,但“忧愁像雾一样占满了她年轻的心”,寂寞更是无处不在;《蝴蝶和蜜蜂的舞会》中享乐主义者们整天穿梭于舞厅、酒吧、商场,但一旦停歇下来,她们便倍感虚无。
虚无的身体体验在70后作家(包括60年代末出生)笔下尤为明显。从童年记忆与成长经验来看,70后作家既没有50后的革命英雄主义情结,也驱散了暴力化的历史阴影,是缺乏理想、信仰、使命等乌托邦激情来支撑成长的一代人。在物欲大潮一步步吞噬大众和社会的时代,他们既没有过去,也看不到未来,历史与记忆均被他们消解,他们只能以放纵自我的方式抓住当下,“写作不再成为情感提升和思想深化的审美追求,而是各种潜在欲望的宣泄,或者是谋求自身物质利益的手段”[9]225。所以,盛可以的钱小红既充满女性肉体之美,又有旺盛的性爱激情,一旦发现令她满意的猎物,她便迅速地将其拿下。缪永笔下的王棉一次又一次寻求着身体的快感和情欲的狂欢,梅毅的白领青年热衷于玩成人性游戏,周西篱笔下的新新人类女孩shyly以身体为武器死死纠缠住男人以换取优越的物质生活。但性欲的迷狂体验短暂而虚幻,更多时候,空虚的异化体验牢牢占据着他们的身体。《我的生活与你无关》中王棉与辛迪是“两个空虚绝望的灵魂”;《北妹》中钱小红身体自由的享受并不能让其摆脱无家的漂泊命运,她进不了城市也回不去乡村;《白领青年》中的“我”在买醉逐色的生活中倍感惆怅和虚空;《东方极限主义或皮鞋尖尖》中的shyly以“人皆可夫”对抗“人皆可妻”,但罗滋对她的包容让她感到愧疚,罗滋的自杀更是震撼了她空虚的灵魂……新时期以来的广东作家们敏锐把握到都市男女在权欲、物欲、情欲等满足后的虚无状态,竭力书写他们孤独而寂寞的生存境遇。
身体是个人欲望和体验的展示所,也是政治、社会和文化的承载体,新时期以来的广东作家们给我们展示了启蒙性、本真性、政治化、符号化等多种身体景观。从启蒙性身体到符号化身体,广东作家总是给身体粘贴上各种权力的标签与符号,“权力关系总是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2]2720世纪80年代的身体大多承担着反思历史、展望未来的任务;20世纪90年代的身体在本真性回归的同时亦显现出丰富的性别文化意蕴;而消费主义笼罩下的身体更是失去反抗的优良传统,沦为消费这一新意识形态的传声筒和表现物。但广东作家们并未将身体彻底敷演为消费规训下的城市奇观。在绘制一幅幅身体快感的欲望图景时,他们还竭力探究了都市个体在物质与精神间苦苦挣扎的自我分裂之痛,并试图展示身体被欲望掏尽后的虚空与无聊。在这样一个身体欲望席卷一切的消费时代,人们该怎样安置自己撕裂、虚无的灵魂,广东新时期作家们超越当今流行的媚俗化艺术表演,在他们的文本中提出了现代化与全球化所带来的这一巨大难题,从而使他们的创作散发出明显的人文关怀。